劉夢婷

婚禮儀式開始，司儀讓父親挽著我，把我交到新郎手中，我卻堅持左手挽著父親，右手牽著林曉英，讓他們一起把我交給新郎。

一

自從我博士畢業(yè)后，林曉英就變得不正常。

我平日工作很累，回家里只想躺著不動，也不是特別想說話，林曉英就說我對她沒耐心，跟她不親了，都不好好陪她說話，我覺得很搞笑，你天天說的都是別人家的是是非非，說東家媳婦西家老爹的，多浪費時間，有什么意義嗎？我接到舅舅家我表姐表弟的電話，林曉英就很煩躁，你跟我沒話說，怎么跟他們有那么多話說呢？我們一起看尋親節(jié)目，看到別人親子相認的感人畫面，我跟著哭得稀里嘩啦：“血緣親情真是萬水千山也阻隔不了?！绷謺杂⒚偷仄鹕砭妥撸艚o我一個氣憤又憂傷的背影，我看著她頓在桌上還在溢水的茶杯，簡直莫名其妙。閨蜜幫我分析：“你媽媽這是缺乏安全感，擔心你不要她，投入你親媽的懷抱了。”我心一震，這才意識到我不是林曉英的親生女兒。

我的身世既俗氣又現(xiàn)實，親生母親在連續(xù)生了三個女兒后，終于忍受不了我這個第四胎的女兒，鐵了心要把我送人后接著生兒子。林曉英——我的親姑姑勸阻不了，又實在忍不下心看我被送給陌生人，便和她的新婚老公我姑父商量收養(yǎng)我，善良的姑父耐不住她的請求，于是，林曉英成了我媽媽，姑父成了我爸爸。

沒有生養(yǎng)過的林曉英，最初帶我很是吃力，便決定晚幾年再要自己的孩子。這一晚就是很多年，直到我九歲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林曉英才懷孕。也就是那一年，我才意外得知林曉英不是我親媽，舅舅舅媽才是我的親生父母。

自從我知道自己不是林曉英親生的，就每天追著林曉英：“媽媽，你和爸爸別不要我吧。”林曉英把我攬在懷里，“不會的，爸爸媽媽永遠不會丟下樂樂的?！痹缫血毩⑺X的我，每晚都往林曉英的床上擠，即便抱著林曉英也還是噩夢連連，夢見林曉英把我丟了。長時間擔憂驚悸，我免疫力迅速降低，吐血暈倒，縣里醫(yī)院不收，后送到武漢市協(xié)和醫(yī)院，被診斷為病毒性腦膜炎和失語癥。度過危險期后，醫(yī)生建議林曉英帶我做個心理測試，診斷結(jié)果，醫(yī)生說是他見過的同樣年齡做這個測試中，焦慮、恐懼、抑郁程度最高的，就快要突破臨界值了。林曉英和醫(yī)生溝通：“這孩子很活潑很愛說話的，怎么會得這么奇怪的病，突然不愿意說話了呢？”。醫(yī)生問：“最近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特別的事刺激到她了？”林曉英心頭一震：“一個月前，她知道自己不是我親生的了，天天說讓我不要把她送走?！贬t(yī)生點點頭：“是了，這肯定對她打擊不小，迷茫、焦慮、緊張，極度缺乏安全感，所以才會產(chǎn)生心理應(yīng)激，如果她感受到了安全感，可能就好了。”

二

林曉英怎么也沒想到，我對身世的反應(yīng)這么激烈。她試著和我說話，我瞪著大而空洞的眼睛，想說說不出來。“你雖然不是媽媽親生的，但是爸媽會愛你疼你保護你，絕對不會丟下你的?！蹦嵌螘r間，為了照顧我，讓我開口說話，她不顧因懷孕而虛弱的身體，夜以繼日地守著我，跟我說很多很多話，連日的勞心勞力，最終傷了林曉英，她那不到四個月的孩子胎停了。后來，林曉英再也沒懷過孩子，對外說是上次胎停傷了子宮，再也生不了。她和父親的對話，其實我都聽到了：“既然孩子胎停，說明我們沒緣份，我仔細考慮了，我還是不要再生了，就好好撫養(yǎng)樂樂，讓她有滿滿的安全感。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強你，你重新找個人?！备赣H最終沒忍心舍下林曉英和養(yǎng)了多年的我。

為了我的心理健康，出院后，林曉英堅定地帶我離開村子，舉家搬到市里租房住，在市里務(wù)工。在新環(huán)境中，在林曉英的呵護下，我越來越陽光開朗。2011年，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蘇州大學外語系。升學宴時，我親生父母也來了，我原本以為我會很生氣很排斥，但真見到他們，我卻什么感覺都沒有了，甚至聽到親戚八卦他們想認回我這個優(yōu)秀的女兒，我也能平靜地笑笑。

2015年，我直博保送到了上海外國語大學。2020年博士畢業(yè)后，我應(yīng)聘到蘇州一家外企做翻譯。林曉英拿出她所有的積蓄，加上蘇州市和企業(yè)的人才落戶獎勵和我借的三十萬，我首付了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將林曉英和父親接過來一起住。這才有了開頭這一幕。

閨蜜說得對，讀博讓我更加理性，事事講究效率，但是我身上的人情味兒就淡了，不接地氣了。我仿佛看到多年前，那個失語的自己，和給足我安全感的林曉英?，F(xiàn)在，是換我給林曉英安全感的時候了。

三

過年回老家，我小叔問我會不會認回親生父母。我瞥了一旁擇菜卻不忘聽我們說話的林曉英一眼，她摘菜的手頓在半空，眼底盛滿了驚慌。我聲音提高了八度，小叔叔你以后不要再提這個事情了好嗎？我媽會傷心的！我是絕不可能認親的。林曉英明顯松了一口氣，擇菜的手也輕快了許多。

借這個機會，我和林曉英正面談了這個問題，我堅定地告訴她：“媽，你放心，就算她們后悔了想認回我，我也是不認的?！绷謺杂ⅹq豫著：“孩子，那是你親爸親媽，你要是想認，媽不攔著你。”我笑摟著林曉英的脖子，親昵地說：“這世上，親或不親難說得很吶?！蔽夜室饨栌昧謺杂⒔?jīng)?？吹膭　吨瘛防锏呐_詞，“你們?yōu)榱宋乙粋€不懂事的小娃娃不要自己的孩子，為了我搬離老家，背井離鄉(xiāng)的那些年多苦啊，可你給我的都是甜……我們倒是沒有多少血緣關(guān)系，但是你和爸爸為了我付出了太多太多，親生父母也不一定能做到這個份上啊。”林曉英紅了眼：“我那是自己不能生，你別有壓力?！蔽覔У酶o了：“媽，我沒有壓力，你給了我很多很多的愛與溫暖，是的，被親生父母拋棄是遺憾，但幸福的孩子是不會有恨的，說實在的，我有時候還有絲絲的慶幸，慶幸他們不要我，慶幸我遇見了你，不然我指不定在哪個犄角旮瘩放牛，哪里能取得現(xiàn)在的成績？但我不恨不怨不代表我就大度地認他們，所以你放心，這輩子，下下輩子，我都只是你一個人的女兒，當然了，如果你不愿意要我了，非要我認他們，我也是可以考慮的?！绷謺杂⒀鹧b生氣地拍了我一巴掌：“你這孩子，就會瞎說八道?！边@次開誠布公后，林曉英情緒明顯好了很多，走路都有勁兒了。

自此，每天下班回家后，林曉英再跟我嘮誰家媳婦要離婚了，哪家兒子不孝順了，我都以極大的耐心聽著，順便發(fā)表幾句意見。林曉英刷抖音視頻的時候，我偶爾也會湊過去陪她看個十來分鐘。林曉英的笑容漸漸多了起來。我明白，林曉英有了安全感。

工作第二年，我和談了五年的男朋友陳卓準備結(jié)婚。我的意思是簡簡單單的幾家親人一起吃個飯就成，但林曉英不愿意：“該有的流程，一步也不能少?！卑凑绽霞绎L俗，陳卓家送了很多東西到我家。這些東西，林曉英一件不留的，全送給我舅媽了：“畢竟是你生的，就沖生恩，這些東西也合該你收?！被槎Y那天，原本是我父親要抱我出門送我上車的，臨出發(fā)時，抱我的卻是我親弟。這都是林曉英的安排：“結(jié)婚時，真正的親人抱，才能有親情，一輩子幸幸福福的。”我無法告訴林曉英其實我更想父親抱我上車，我很清楚，我給林曉英的安全感，讓她吃了定心丸，讓她不再患得患失，她甚至說讓我認了親生父母，這樣就多了人疼我愛我，以后他們走了我還有兄弟姐妹，不至于孤零零的一個人。

像她曾經(jīng)給我的一樣，我也愿給她滿滿的安全感?；槎Y儀式開始，司儀讓父親挽著我，把我交到新郎手中，我卻堅持左手挽著父親，右手牽著林曉英，讓他們一起把我交給新郎。

張愛玲曾說：“真正的親人，不是血緣關(guān)系決定的，而是取決于是否真心待你?！绷謺杂⒆屛覍@句話感同身受。以后的每一天，我都想林曉英對這句話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