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舜
媽媽是在我的懷里“走”的,“走”,可能對她是苦痛的解脫,對我,則像是大山倒在了心口,至今都感覺疼痛……
年幼的時候,是媽媽把我抱在懷里,吸吮著媽媽的乳汁,我就睡在媽媽的懷里。母親心中漫溢著無怨無悔的愛。
媽媽老了的時候,我把媽媽抱在懷里,我內(nèi)心的感受,僅僅是盡孝、報恩嗎?不,那是遠遠不夠的!
2005年秋,82歲的媽媽患上嚴重感冒,半夜發(fā)燒。姐姐妹妹們都來了,圍在媽媽床前。三姐是醫(yī)生,給媽媽測了測體溫,接近39℃。三姐說:“趕緊上醫(yī)院吧!”姐妹們立刻給媽媽穿好衣服,扶上輪椅,推出院門。我趕緊把汽車停到大門口,把媽媽攙到車上,然后風馳電掣將媽媽送到了離家較近的一家醫(yī)院。
我停好車,媽媽已經(jīng)躺在了急診病房,鼻子下面掛著吸氧的管子。三姐去等化驗結(jié)果,我蹲在病床前,聽見媽媽說:“我冷!”大妹想要抱抱媽媽,被媽媽用手推開。媽媽指了指我,我明白她的意思,趕緊站起身,一條腿斜跨病床邊,將媽媽抱在了懷里。
媽媽的身體在顫抖,眼睛緊緊地閉著,嘴里嘟囔著:“你這個窮小子,把我弄到這兒來……我要去大醫(yī)院!”我沒答話,只是把媽媽抱得更緊了。
過了一會兒,媽媽的身子不抖了,也不說話了,像是睡了。我騰出一只手為媽媽梳理著花白的頭發(fā);看到媽媽的眼角有淚水溢出,我又用手指給媽媽擦掉了熱熱的眼淚……
那是我第一次緊緊地抱著媽媽??粗鴭寢屢呀?jīng)蒼老的臉,我心開始顫抖。
醫(yī)生推著工作小車過來了,我起身離開媽媽的病床。醫(yī)生一邊給媽媽輸液一邊說:“這兒只能留一個家屬,其他人到外邊等?!比懔粝铝耍妹脗兺说讲》块T外,我則神不守舍地回到車里。
坐進車的剎那,我的眼淚突然奔涌,我哭出了聲!
媽媽生養(yǎng)了七個孩子,我是唯一的男孩兒,生我那年媽媽已經(jīng)38歲。媽媽曾經(jīng)告訴我:“你是你奶奶一個頭一個頭磕出來的,是‘千頃地一棵苗?。 彼晕覐男〉酱蠖际艿饺胰说奶厥怅P(guān)照和保護。
三年自然災害時,我四五歲。那時村里家家都吃不飽飯,我們家雖然也糧食緊張,但我從沒挨過餓。
不僅如此。有一天中午,我獨自一人在院子的一個角落里玩,看見媽媽拿著一個小白布袋,環(huán)顧四周,把布袋掛在院東側(cè)的籬笆架上,然后就去上班了。我好奇地過去用手捏了捏,原來是半袋玉米面,我更加狐疑起來,便依舊躲到角落里。不一會兒,我管叫老嬸的鄰居來到籬笆前,伸手把小布袋取走了。晚飯后我忍不住問媽媽為什么把糧食送給別人,媽媽說:“你老嬸家小子多,飯量大,到月底就沒吃的了,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吧!”媽媽的解釋我沒多想,只是覺得我們家的日子比別人家好過一些。直到媽媽病重的某一天,三姐說了這樣一件事,我才徹底地醒悟。
三姐告訴我:那年的一個半夜,我們都睡了,她起來小解,看見媽蹲在外屋的鍋臺邊,從鍋里撈東西吃。媽媽見到她,趕緊用手捂住嘴,三姐掀開鍋蓋一看就哭了,原來媽媽吃的是煮過的玉米骨頭??!三姐脫口而出:“媽,您怎么吃這個呀?!”媽媽卻立刻捂住了三姐的嘴……三姐說:“這件事媽不讓我跟你們說,所以我‘隱藏了30多年呀!”
三姐跟我說這事時依舊在流淚,我雖然沒哭,但心靈卻受到了極大的震撼!
為了把我們這些個孩子拉扯大,媽媽不僅操碎了心,受盡了累,吃盡了苦,而且,她簡直就是在用自己的生命來換我們的命啊!每當我安靜地站在媽媽身邊,或是細細地端詳媽媽熟睡的臉時,我的腦海里就會浮現(xiàn)出,媽媽背著我下地干活,抱著我燒火做飯的情景,耳邊也會響起滿街筒子都能聽到的、媽媽呼喊我的乳名、喚我回家吃飯的聲音,我常在百感交集中自問、自責、自?。?/p>
古往今來贊美母親的文字很多。然而,當你緊緊地靠近母親,感受她身體的顫抖,摸著她的熱淚,你才會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的生命是和她融合在一起的!不管你做什么,都無法掩飾對她的愧疚感,無法擺脫對她的依戀……
三天后媽媽出院,我把她抱到了車上。
2008年,媽媽患上結(jié)腸癌,做了切除手術(shù)。從此,我長期和媽媽住在一起,也就經(jīng)常抱一抱媽媽:抱著她上車下車,四處求醫(yī);抱著她出門進門到院子里曬曬太陽。
2012年冬,媽媽的癌癥復發(fā),轉(zhuǎn)移到了肝腎。在媽媽的最后時刻,我們?nèi)液妥逵H都聚攏在媽媽房間,我最后一次把媽媽抱在懷里。我好像是在呻吟:“沒辦法了,真的沒辦法了!媽媽呀!”我的淚流水一般落在了媽媽的臉頰上、頭發(fā)上。
媽媽是在我的懷里“走”的,“走”,可能對她是苦痛的解脫,對我,則像是大山倒在了心口,至今都感覺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