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閣

1

每當(dāng)寫完一首比較滿意的詩，就感到自己像一株富有生機(jī)的植物，在輕風(fēng)中蓄著陽光，心中有一小片的亮。

2

惠山古鎮(zhèn)里的荷塘。我去到那里時夏風(fēng)習(xí)習(xí)，光影下的純白蓮花盛開，蓮葉搖曳。下午空氣中熱浪陣陣，不見行人。白荷純凈耀眼，帶一種說不出的氣質(zhì)，讓人心驚、心動。

3

對我而言，愛爾蘭恩雅有著天籟一樣的聲音。她的歌聲自然、慈悲，若有似無的飄忽與婉轉(zhuǎn)，那么細(xì)微，像起伏的山嵐，輕盈神秘。

每次聽她歌唱，我都會在情感上輕輕向她倚靠，歌聲中有她對人世的理解與詮釋：時間里已然存積的深遠(yuǎn)與幽暗、光亮與慰藉。

4

那一晚，我面對月光下的湖水，微風(fēng)輕輕，植物安靜地輸送來她們的香氣。湖水依然閃爍著，看透世情而一言不發(fā)。一瞬間，我忽然感覺到自己完全可以丟棄任何社交，甚至遺忘全世界。

5

春天時的豆干拌馬蘭是一道美味。麻油的香、豆干的香、馬蘭特有的香交織在一塊兒，入口就感覺是那么鮮而清新。

6

電影中，羅丹的情人——天才的女雕塑家卡米爾·克洛岱爾正在那輛銀色的吉普車上，兩個黑衣的陌生人將一直把她護(hù)送到瘋?cè)嗽豪铩?/p>

我不得而知，正在車上的克洛岱爾，她是否知道，為了不使羅丹的“名聲”被玷污，她將在那所尚未抵達(dá)的瘋?cè)嗽豪锉卉浗?，將在那里行尸般度過生命的最后30年。漫長的30年呵！最后，她還要在那里離開人世，與世界告別時，陪伴她的將只有一張蹩足的鐵床和一只豁了口的夜壺。

這一切的來臨，都是因?yàn)樗幌朐僭诹_丹的蔭庇下做他的學(xué)生、情婦，做他“靈感的啟示者”。她只想自己能在做藝術(shù)家的同時，也能做一個正常的女人。

她無疑是羅丹失敗的情人。但我仍然要為她叫好。她結(jié)束了自己被羅丹的利用。盡管，這使她如此痛苦，生活一下變得窮困潦倒。

因?yàn)榱_丹，曾經(jīng)年輕貌美而又具天才的克洛岱爾永遠(yuǎn)沒有丈夫、孩子和家庭。是羅丹的自私與無情毀了她天才的一生。

在另外的鏡頭里，那個春夜，無奈而又悲傷的中年克洛岱爾在一盞路燈下痛苦徘徊?；厥淄?，她終于忍無可忍，抓起一塊石頭，喊著羅丹，向著那個散發(fā)著家庭幸福燈光的窗口砸去。因?yàn)橥椋腋械侥菚r那刻自己已經(jīng)化為卡米爾·克洛岱爾體內(nèi)的一股力量。

7

春天時，那只布谷鳥在叫著?？床灰娝覀兌贾朗悄侵徊脊萨B在叫著。它不停叫著，像受了誰的指示與派遣，又像某種提醒與宿命。

我一直分不清，布谷鳥的叫聲是在村莊里，還是村莊在它的叫聲里。

8

每次看到有人發(fā)他們父親的照片，我都會傷感。對著照片上別人的父親長時間發(fā)呆，眼前浮現(xiàn)我父親年輕時的模樣，他走路時、坐著時、吃飯時、睡覺時的樣子……然后，我就會想，如果他還活著，那他該會是什么樣子呢？我想象過無數(shù)次。父親的形象也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在我心里、在時間中漸漸老去的。

9

我看到的早晨的露珠是七彩的，在山中那些草枝間。陽光漸漸升起，它們在消失之前愈發(fā)閃亮，像碎了的彩虹。它們注定不能與陽光為伍。

可是，每一顆露珠都深愛著陽光——它們的相遇如此短暫，因?yàn)殛柟獾挠痴帐沟妹恳活w露珠都看到了自己獨(dú)特而美的模樣。

10

盛夏的三個細(xì)節(jié)。一，從戶外回到家中，掛在鐵釘上的竹籃，陽光將它的影子用力打在水泥地上。身體上會瞬間來臨一陣舒適的陰涼。二，那些夜晚的螢火蟲總有一只不在飛，而是在屋檐下我的手中。我空掌合攏，只為看它將我的雙手映得發(fā)亮透明。三，那棵樹把六月烈日中的一小團(tuán)蔭頭送給那個賣枇杷的鄉(xiāng)下人。他有些謙卑地卸下?lián)?，紅黑臉上的勞累似乎還散發(fā)著午后果園里微微的悶熱。

11

天空排隊飛過的雁鳥在輕輕鳴叫。水杉樹筆直向著高處生長。十月的早晨，陽光照著這一片草地，多美啊！正在流經(jīng)的時間里，萬物都朝著深秋走去，不叛逆，不作聲。

12

人在世間的唯一任務(wù)是忠于自己——茨維塔耶娃。

13

早晨，天空中云緞一樣的朝霞讓我想寫詩；雨點(diǎn)落在湖面上的樣子讓我想寫詩；樹葉在秋風(fēng)中抖動的樣子讓我想寫詩；黃昏時，在樹杈間奔跑的落日讓我想寫詩；被抱在陌生女人懷里的粉嘟嘟的孩子讓我想寫詩；荷塘里一片荷葉上滾動的晶亮水珠讓我想寫詩……這天地間的萬物，它們本身——也都在寫詩……

14

一片夢境般的油菜花地已進(jìn)入遙遠(yuǎn)的暮色。聽啊，她們在呼吸著自己的香氣，持續(xù)的靜美如此熱烈。她們是否也看到了，在來臨的更深的光線里，那個正在走過油菜花地的人是我今生的愛人。

15

說不清為什么，這幾天的腦海中很多次出現(xiàn)曾經(jīng)住過的房子里的百葉窗。我看到午后的陽光把乳白色百葉窗的影子一條條打在深色木頭地板上，像一道道隱語。

16

母親向來會做吃食，原料都是從地里收上來的。此時它們是面粉、米粉和油。母親做的吃食有如下幾種：油繩絞、麻葉子、油耳朵。其中有一樣，我們那會兒叫它巧果，實(shí)際上就是城里“開口笑”一類的零食。

那時生活清貧，沒有閑錢買零食，而母親做的這些正好解我們的饞。經(jīng)母親出手的巧果，一顆一顆，嘎嘣脆，很是香甜。母親抓了兩大把放在我的衣服口袋里，我滿心歡喜。但同時，又因?yàn)樘鞖馓洌赣H又用兩條布帶扎緊了我的兩個衣袖口，我的兩只手就躲在袖管里出不來了。這樣，屬于我的香甜巧果根本就沒有辦法吃。我心里惦念著，很饞，卻不能伸出手來拿一顆放到嘴里吃。

17

清晨湖水邊，水面的漣漪與風(fēng)相襯。幾株蘆葦上，停歇的小小翠鳥忽閃閃、撲楞楞，身體靈動而敏捷，從這株跳到那株，蘆葦輕輕搖晃。它們的鳴叫就是眼前這一切的靈魂與生機(jī)。

18

年幼時就從大人們嘴里知道，蜻蜓低飛意味著大雨將臨。那么輕靈的生命真的是專為預(yù)示什么而存在嗎？美善的生靈，它們在天空下通體透明。童年的我一直很想知道，下起大雨的時候，它們究竟在何處停留。

19

嗨，那些夜晚出現(xiàn)在我深深淺淺夢境里的陌生人，你們好啊。

20

暮色前的落霞有一種壯烈的美。絢爛，肆意，響亮，不管不顧，天空仿佛在生疼。傍晚就要來臨，稍遠(yuǎn)處的田野里，彎腰勞動的人身形疲憊。成群的鳥起起落落，飛飛歇歇，發(fā)出只有它們才懂的啁啾鳴叫。河流此刻顯得分外閃亮，它從來不曾告訴我，多年以后，我還會想起那樣的夏日傍晚。

21

薩特與波伏瓦。打下這兩個名字，感覺順理成章，好像從我知道他們起，他們就在一起了，并且以后還要繼續(xù)在一起無數(shù)年。

薩特與波伏瓦，似乎只有他們才天生就該在一起，如果把這兩個名字分開，再給他們分別配搭另一個人，重新組合，你或許會發(fā)現(xiàn)，無論是誰，都不是那么回事，都不行。

前些天，在微信上看到一個文案：“哦，但是，不是你就不行?！笔堑模皇悄憔筒恍?，只能是薩特與波伏瓦。

22

肉身來到這個人間，除了最后離開，是沒有第二個出口的。然而藝術(shù)可以幫助生命更長久地留存于世。傳遞生命與人心奧秘的藝術(shù)可以獲得永生。

23

最傳統(tǒng)的宜興團(tuán)子有兩種，白團(tuán)子和青團(tuán)子。這是每年過年之前，家家戶戶都要做的一件事，以此迎接新年到來。一般都包白團(tuán)子，青團(tuán)子包得少些。包青團(tuán)子一定要用“綠苧頭”，只有用“綠苧頭”包的青團(tuán)子才有那個勁。

這綠苧頭，是苧麻。把苧麻的嫩葉摘下來，用生石灰腌制而成。我覺得這東西來得稀罕，記得只有外婆家有。青團(tuán)子的青，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是純天然的植物色素。

24

記錄清代張潮《幽夢影》：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臺上玩月。皆以閱歷之深淺所得之深淺耳。

25

一束擺放的假花也很美啊，好看得就像真的一樣。你看她盛開得那么恰到好處，形狀的完美讓我想發(fā)出嘆息。只是，她的模樣與季節(jié)無關(guān)，與生命無關(guān)，大自然的陽光雨露也與她無關(guān)。是的，她沒有知覺，無感疼痛，她也不會凋零。

26

喜歡那些早晨。綠茶的新葉在沸騰的水中發(fā)出的微微苦味和那絲絲的甘甜。

27

大樹村一號，塘溪小學(xué)校園內(nèi)的某間小平房里，我想在此記錄下她的樣子和跟她有關(guān)的片斷時間。

那是在盛夏，她正在給她大班的孩子們上暑期班的最后一次課。上完了這節(jié)課，孩子們就正式放假，就在家等新學(xué)期開學(xué)了。坐在木頭長凳上的孩子們就不再歸她教了。

透過玻璃窗戶看進(jìn)去，孩子們一個個稚氣十足又專注地望著她。他們也知道，這是自己在這個教室上的最后一節(jié)課了，要珍惜，要認(rèn)真。而再看她呢，面對著孩子們，在一架褐色的舊風(fēng)琴前，她正站著，投入地給這一群孩子們講話。

整個校園一片寂靜，就這個教室有人。她的情緒是那樣飽滿、認(rèn)真與投入。“這個學(xué)期，小朋友們的表現(xiàn)都很好，周老師對你們很滿意，心里也很喜歡你們。但是，今天‘好孩子的獎狀只有這么幾張，不會每個人都有。沒有得到獎狀的小朋友們不要不高興，以后一定要有更好的表現(xiàn)。到了一年級新學(xué)期開學(xué)，爭取拿三好學(xué)生、品學(xué)兼優(yōu)的獎狀。星星，你也是很聰明的孩子，周老師很喜歡你，以后上了小學(xué)，你要學(xué)習(xí)多舉手發(fā)言；小軍，你是個懂事勤快的孩子，你爺爺年紀(jì)大了，以后上了一年級，你的書包一定不能再讓爺爺幫你背了；佳珍，你做作業(yè)的字寫得很漂亮，以后上了一年級，作業(yè)會多一些，所以你動作要稍微快一點(diǎn)就更好了；陽陽，你很聰明，以后到了一年級，周老師希望你上課時能坐姿端正，專心聽講，不能再趴在桌上睡覺了……好了，接下來，大家跟著周老師一起再來唱畢業(yè)歌?！?/p>

鄉(xiāng)村午后日光依然強(qiáng)烈。周老師開始彈奏那架舊風(fēng)琴，帶領(lǐng)孩子們唱歌：“老師老師你真好，辛勤培育好苗苗，教我畫畫做游戲，教我唱歌和禮貌……”歌聲傳出窗戶，飛過他們頭頂?shù)幕彝?，飛向天空。那里透明遼闊，干凈的藍(lán)讓人心生美好與遐想。

此刻我坐在這里，用文字追述那個遙遠(yuǎn)的下午，腦海里自然而然跳出她的青春形象。她曾是一位最偏僻鄉(xiāng)村幼兒園的普通老師。在我心里，她是美和愛的化身。

28

春天時的江浙，滿目竹林。一株株參天的竹伸展向云間。區(qū)分新竹與老竹很容易，新竹的身上都有一層粉霜，而老竹則沒有。除此，新竹的根部幾乎都有沒有褪去的暗褐色的筍衣。

被天地間陽光雨露滋養(yǎng)的竹，清潔，清新，清雅，清勁。

29

我看到江南的燕子穿梭在綠柳間是一種美；我坐在門前讀一冊書是一種美；我心里存著的希望和懷疑也是一種美。

30

常常走過這座城市的解放南路，經(jīng)過原無錫師范舊址后門，心懷感慨。早些時候，從那里走過時（解放南路緊靠無錫師范的琴房），總會聽到學(xué)校里傳出各種琴聲和歌聲。手風(fēng)琴、鋼琴、風(fēng)琴……在這座校園里，穿著一件藍(lán)色裙子的自己也曾胸前抱著手風(fēng)琴，迫不及待想把音樂老師布置的《瑪依拉》彈奏出來。

時過境遷，如今一切早已遙遠(yuǎn)。

31

人生的被迫與遭遇、無奈與反抗、絕望與逃亡，我是在一冊西方譯過來的《苔絲》中獲得最早的懵懂了解。那本《苔絲》，我不得而知，它究竟是從何而來，來到我少女時代的家中。

苔絲，一個年輕美貌的鄉(xiāng)村姑娘，在那個靜謐的黎明被處絞刑。我記得我的心里很是難過、傷痛和惋惜。這是我似懂非懂看完《苔絲》的真切心情。

32

宜興人真正喜歡喝的是紅茶，一年四季如此。我的祖父就是這樣。在我記憶中，除了紅茶，祖父沒喝過第二種茶。茶杯倒是見他換過。他喜歡用鋼杯或者搪瓷杯。要是問在哪個季節(jié)喝紅茶最沁人心脾，祖父認(rèn)為并不是在冬天，而是夏天。夏天喝紅茶于祖父是一件賞心悅事，這多少有些耐人尋味。

33

可以盛開到深秋的紫薇花有一種細(xì)致委婉的美。還記得與他相遇的時節(jié)，紫薇花正開。

34

被一棵棵紅草細(xì)小的美打動，在秋天，在江蘇北部的黃海之濱——條子泥。

是海堤圍護(hù)的洼地向這些精靈一樣的紅顏色蒿草呼喊。她們聽見了這召喚，一呼百應(yīng)，紛紛從四面八方趕來，在這里匯集、相聚，綿延成這神跡般的盛景。

就讓我把你喚作紅草灘，好嗎？紅草灘，我喜歡你就叫紅草灘。這深色的趨向于泥土的紅，內(nèi)斂的紅，廣袤無垠。

天空清澈透明。深秋的午后陽光下，紅草灘，我走過你們時，你們就在我腳下發(fā)出簌簌歡響，那樣熟悉而又新奇。

那一刻，我一定是與你們?nèi)跒橐惑w，聆聽彼此的心聲。我沉醉于你們的遼闊寧靜，你們美著自己的美……

35

穿越人世，走過生活，能否讓我與時間兩不辜負(fù)。

36

小時候常常停電。蠟燭、火柴和美孚燈是家中的必備用品，放在木質(zhì)長臺的左邊。全家人都知道那個地方。只要碰上停電，誰離那個地方近，誰就會先摸黑到那里，點(diǎn)亮蠟燭或美孚燈。就是在那樣的夜晚，我看到灰墻上自己的影子，大得出奇。

我們就玩起了手影游戲。先玩最簡單的老鷹和孔雀，沒有任何難度，只要一比劃就成形；后來又玩山羊、大灰狼、奔馬、小鳥等，這些有點(diǎn)難度，要稍有技巧。我們一邊玩一邊興奮。真像啊，一只只虛擬的動物，在那些夜晚被火與光投射到墻上，仿佛活了一樣……

37

春天，在母親的竹匾里，我見過它們——稚氣十足的小雞小鴨，毛絨絨的黃色線團(tuán)，身體的輕輕擁擠與碰撞。它們呷呷叫著，我憐愛的心啊，仿佛看見微風(fēng)中的青草綠了又綠，整個春天都瞬間柔軟起來。

38

寫《幽暗國度》《米格爾大街》的奈保爾說：“我不知道如何成為一名作家，除了勤奮書寫這一途?！?/p>

39

無目的的讀書是很快意的，但是帶著自己思考的讀書會更有意義。

我們閱讀著，探看別人的思想，由此跳出自己的生活，對自我與當(dāng)下會有更多認(rèn)識。讀書從來不是要我們一味信任、丟棄懷疑，讀書的真正意義是讓我們學(xué)會獨(dú)立思考。

對于書寫者來說，那就更加離不開閱讀，閱讀會幫助他（她）發(fā)出屬于自己的清晰有力的聲音。

40

獨(dú)自感覺布谷鳥的叫聲里有人生苦味。茶葉里也有，但茶葉里的苦同時還有禪意與慰藉。

41

我感覺我與月亮之間有獨(dú)特的聯(lián)系。小時候，難得跟著大人在青麥田旁邊的石板路上走夜路。月亮又亮又圓，照耀著我們。我發(fā)現(xiàn)我走得快，她就跟得快；我走得慢，她就跟得慢。因此在心里我跟她遠(yuǎn)遠(yuǎn)地說了話：“月亮，月亮，你也看得見我嗎？你為了什么一直跟著我呢？”至今我沒有得到回答。

少女時，四月，我和小伙伴摘了很多泡桐花在自家露天的曬臺上玩。天光還沒有黑呢，月亮已經(jīng)升掛在天空了，還特別大，有些微紅。憑經(jīng)驗(yàn)我知道，隨著夜的真正來臨，這枚微紅的大月亮?xí)缴礁?，微紅也會隨之變成閃亮的銀白色。就在那樣的春天暮色，也許是因?yàn)榕d奮，我們捧起紫色銅鈴花拋向天空的月亮。我記得，那一刻天空的月亮一定給了我們她的表情——雖然我們拋向天空的花朵最終都散落在地，但我卻私自感覺月亮收下了我們拋給她的花朵。那種感覺一直是我的一個秘密，月亮與我的秘密。

42

你這樣是對的，花些時間來務(wù)虛。比如去看看長江，走走古道并了解其歷史；比如養(yǎng)幾盆小花怡悅自己，多做幾頓飯讓自己的廚藝長進(jìn)……不客氣地說，你們寫詩的人群里十有八九還不懂得何為詩；說到散文，能夠真正理解“散文”內(nèi)涵和外延的又有多少；寫小說的大多粗鄙，連“的、得、地”都不會準(zhǔn)確運(yùn)用，其作品的生命力就是那句：今天不寫，今天消失。

43

舊時光。夜晚吹過的風(fēng)把窗戶上的玻璃震動得砰砰作響。停電的夜晚，風(fēng)在一支蠟燭上搖曳。我記得一滴蠟油掉在手指上的疼痛。

44

法國的拉羅什?？普f：“沉默是缺乏自信的人最穩(wěn)當(dāng)?shù)倪x擇?！?/p>

我覺得，沉默同時也是最具自信人的主動選擇。

45

回看自己，其實(shí)我開始寫作的時間是在十二三歲。那時，雖然不懂文學(xué)，但我已感知到自己生命的存在，自己的厄運(yùn)與困惑。只是，我那時是以日記的形式寫作。

46

在后來的歲月里，小嬸嬸走向我，在一個又一個清晨。

淡色系上衣的她，清爽而又端莊。她的手臂彎里挎著一只竹籃，里面是長豆、蕃茄或者青菜。小嬸嬸總是安寧文靜，不像村子上其他女人遇事斤斤計較，她從不與人爭吵，低頭認(rèn)真過自己的日子。

小嬸嬸家住在村東頭第一家。我們進(jìn)出村都要經(jīng)過她家。她家門口澆了很大的水泥場地，水泥地旁就是她家的自留地，常年蔥蔥郁郁，綠油油的。

過年時，我最喜歡到小嬸嬸家去拜年。小孩子最知好壞，我知道小嬸嬸喜歡我。她總會把家里各種好吃的裝滿我的衣服口袋。從她家回家時，兩只口袋都鼓得滿滿，里面是花生、瓜子、糖、桃酥、炒米糕，還有一個蘋果或兩個桔子。

大概是在我10歲那年春天，有天中午，我從學(xué)?；丶页燥垥r，小嬸嬸剛好坐在她家門口，她看到我走來，就站起身過來跟我說：“小淑，今天你娘娘（姆媽）不在家，她跟我說好的，讓你今天到我家吃中飯?！蔽铱此砬檎J(rèn)真平常，一下就相信了，加上中午走到家時，已經(jīng)餓得要吃飯了。我說一聲“好”，就跟她到家。小嬸嬸將飯菜很快端上來，我吃到一半時，和小嬸嬸交好多年的母親找來了。原來是小嬸嬸家那天殺了雞，煮了雞湯，她想讓我喝她煮的湯，吃雞肉。我娘娘笑著跟小嬸嬸說：“真虧了你的，我就沒見過還騙人到自己家吃飯的?！?/p>

我對那天在小嬸嬸家喝的雞湯印象深刻極了，連同那一只雞腿，它們的色澤、形狀、香味，此時寫來，如同就在眼前。

多年過去，小嬸嬸對我的這些友善與愛，我還記著。

47

有人問導(dǎo)演阿巴斯：“伊朗藝術(shù)的基礎(chǔ)是不是詩歌？”他回答道：“所有藝術(shù)的基礎(chǔ)都是詩歌。真正的詩歌把我們提高到崇高之境。沒有藝術(shù)，沒有詩歌，貧瘠就會到來?！?/p>

48

栽種在院落、屋前的天竺，每次都感到它有一種別樣細(xì)致的靜美，而且又顯得精神爍爍。

49

我相信，“寫作不是為了別人，而是首先為了自己”“不要想著要用文學(xué)去拯救別人，而是先要拯救自己”。

在不斷的書寫中，我漸漸了解自己與故鄉(xiāng)的關(guān)系、與童年的關(guān)系、與自我的關(guān)系。是寫作讓我生命中的幽暗地帶透進(jìn)陽光，我得以跟過去的自己告別，又不斷迎來新的重生的自我。

我想通過寫作呈現(xiàn)并挽留屬于自己的部分，在時間與生命的虛無中尋找意義。

寫作像陽光，充滿慰藉。

或許，寫作最終是讓我們找到一條通向自己的道路。

50

江南之美，童年和少年生活，豐沛的植物，有關(guān)故鄉(xiāng)的人事與情感，個體生命的宇宙，對自然與生死的認(rèn)識，對愛的體驗(yàn)，對時間與故鄉(xiāng)淪喪的痛心與懷念……所有這些，構(gòu)成了我第一本詩集《自我的影像》的主要內(nèi)容。

《愛的啟蒙》作者德·米洛茲說：“將這些微不足道的記憶吐露在紙上，我卻意識到完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行動……”

詩歌在我眼里是神圣而又神秘的，每次寫詩，都如同是在跟神說話，虔誠，忘我。通過這冊詩集的書寫，我找回了自我生命的一些影像，有的讓我悲傷、愁思，但更多的還是欣喜與感恩。詩就像是一面鏡子，從寫下的詩中，我得以再一次辨認(rèn)自己。我仿佛又聞到了那些歲月的清澀芳香。

51

夜晚，被月光映襯的湖水色澤豐富多彩；風(fēng)起時，云影映照在山岡與草地，那是另一種的流動之美……我想說，所有事物都有關(guān)聯(lián)，它們所呈現(xiàn)的自我之美，有時恰恰是因?yàn)閯e的物質(zhì)。

52

2008年6月，帕慕克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寫30年小說，并以此為借口，用新的面具無數(shù)次將自己包裝成他人?！?/p>

博爾赫斯說：“我小說中唯一的人物就是我自己，實(shí)際上我不能創(chuàng)造人物，我寫的總是身處各種不可能的狀況下的我自己。就我所知，我還不曾創(chuàng)造過一個人物。在我的小說中，我以為唯一的人物就是我自己?！?/p>

這是否多少有些異曲同工之妙。

53

總感覺春天的風(fēng)是在忽然之間來臨的，這時陽光中樹的身影也會跟著吐露一陣婆娑。那些寂寞的午后，風(fēng)總是這樣忽然吹來，卷起我的空落與倦怠。風(fēng)，在一座與另一座村莊之間吹來吹去。

沿著長長的湖岸，我一個人走。風(fēng)與逆光的太陽里，我看見低頭不說話的自己在走，一直走到遙遠(yuǎn)桑園的盡頭。

54

路過小鎮(zhèn)寺院，人潮擁擠，香火旺盛，善男信女滿臉虔誠：“今朝是觀音娘娘的生日?！?/p>

幾棵高大的樹木伸向碧空，透出與寺院相符的靈光與莊嚴(yán)。一旁的院墻上，“南無阿彌陀佛”六個大字似乎有光，空氣里彌漫著莫名的溫情與慈愛……

55

春風(fēng)的浩蕩已經(jīng)遠(yuǎn)去。初夏早晨，空氣清新的田野里，露水還在。十二三歲的我，剛剛洗過的短發(fā)，有光榮牌肥皂的淡淡香味。

我游走村莊。那里的泥土是我的朋友，樹木也猶如和我久別重逢；那里溪河清澈，稻禾貼著泥土拔節(jié)。那時，詩還不曾教會我書寫，除了用沉默，我還找不到別的辦法將它們妥善收藏。

56

一夜大雪，清早起來發(fā)現(xiàn)天已放晴。木門外耀眼的究竟是陽光，還是雪，真有些分不清了。

我們的心中懷著歡喜，從一排排屋檐下走過。開始慢慢融化的雪水，有一滴是我至今仍深記的、掉落到后脖頸里的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