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七樓,離月亮比較近。傍晚的時候,站在巨大而明凈的窗戶前,既可以看到城鎮(zhèn)里各種各樣的街道、房屋和樹木,也可以看到遠處的田野、草原和漫山遍野的墳場。這時,我總會感覺歲月如梭,光影似箭。三十多年前的一些往事好像就在眼前。
1986年,中央美術學院在新疆舉辦了一期油畫培訓班。據(jù)說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而我去上課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半個學期了。當時,中央美院為了照顧到大部分的知名教授、畫家能來新疆感受一下遙遠而神奇的邊塞風情,能來上上課、采采風,所以,每個月都要調(diào)整一位教師來烏魯木齊。之前給我們教課的是油畫大家蘇高禮、吳小昌和朱乃正,最后一位就是羅爾純。
羅老師可是大名鼎鼎、享譽中外的油畫家,當年已經(jīng)出版了好幾本作品集,而且經(jīng)??梢栽谝恍﹫罂s志上看到他的畫。當時在全國美術界,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羅老師的油畫很接近于馬蒂斯的表現(xiàn)主義。其作品充滿了創(chuàng)造的激情、充滿了陽光、充滿了繪畫性的美感,非常具有鮮明的個人風格,類似于歐洲的野獸派被稱為“中國油畫的色彩大師”、中國的“梵高”。
油畫培訓班結束后,我去看望了羅老師。在小飯館里坐了幾分鐘后,我問他:“您什么時候回北京呀?”他說:“最近不想回去。第一次來新疆,機會難得,我想到外地轉一轉、看一看。”
我一聽,馬上眉飛色舞地瞎吹一通:“羅老師,你跟我去伊犁吧!伊犁是個大草原。民族眾多、群山環(huán)抱,森林茂密,到處是鳥語花香,天天是歌舞升平……”趁著酒勁,我還給他唱了一首民歌:“伊犁河水翻波浪,長辮子姑娘滿街逛。河南姑娘看不上,新疆姑娘太漂亮……”。
就這樣,第三天一大早,羅老師和我一起坐上了開往西陲邊城的班車。汽車在天山北坡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上像酒鬼一樣搖搖晃晃地奔走了兩天一夜。記得當時國慶節(jié)剛過,正是秋高氣爽的時候。但是,快到賽里木湖的時候,突然烏云密布,狂風大作,像彈棉花似的下起了鵝毛大雪,把我嚇了一跳!如果在果子溝封個三天五天,那可就麻煩了。我倒沒什么,已經(jīng)習慣了。可那時羅老師已經(jīng)年過半百,而且身體不太好。不過,好在幾個小時后就通車了。隨后,汽車在漫天雨雪中,在冰大坂、在群山峻嶺的盤山公路上像螞蟻一樣,艱難地爬行、翻騰了好幾個小時……
出了果子溝,可就是另外一番天地了。半下午的陽光非常明媚,藍藍的天空下到處是色彩斑斕的樹木和田野。有時汽車行駛在高大的白楊林中,仿佛是穿梭在金燦燦的隧道里,好像行走在夢幻般的天上人間。而沿途滿山遍野的馬牛羊、川流不息的毛驢車、花枝招展的各族同胞,更是讓羅老師目不暇接。
太陽快要下山的時候,老黃牛一樣的破班車總算連滾帶爬地到了伊寧市。總算到家了。我當時所謂的家,就住在伊犁師范學院旁邊的工人街里。走在巷子里,認識不認識的男女老少都會用維語打個招呼。他們有的人還跟我聊上一陣子,我就裝作聽懂的樣子胡扯一氣。羅老師望著我驚嘆地說:“?。⌒?,你真厲害,還懂他們的話?!?/p>
我當時的家是單位租的一套又矮又小、又潮濕的小平房。屋子里除了一張床、一個書桌、一個不冒煙的鐵爐子,還有一顆生滿綠芽的樹墩子。更糟糕的是,書桌上擺滿了羅爾純油畫的圖片——有的是我從圖書館的《羅爾純油畫集》上偷偷扯下來的,有的是從一些報刊雜志上剪裁的。去進修之前,怎么也不會想到能認識羅老師,更沒想到,他會跟著我跑到伊犁來,跑到這個小破屋子里來。
屋子里很亂,我趕緊一邊收拾,一邊說不好意思。但羅老師好像不以為然,還安慰我說:“沒什么!沒什么!看見你這樣,很高興、很開心?!?/p>
開心!開心什么?后來我想,可能是他做夢也沒想到,在祖國這么邊遠的地方,竟然還有一個黑乎乎、臟兮兮的小伙子這樣喜歡他的作品,這樣崇拜他,這樣收藏著他的油畫圖片。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騎著又破又舊的自行車,馱著羅老師到學校報道上班了,還帶他去拜見了校長和書記。領導們見到我和羅老師,都覺得非常驚奇和親切——驚奇的是,劉憲軍竟然能把北京的大畫家、中央美院的大教授請到伊犁來,請到學校來;親切的是,校長、副校長,包括教務主任,都是“文革”前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的高材生。突然見到了北京人,見到了從北京來的大教授,真是感慨萬分,真是他鄉(xiāng)遇故知。
當然,至于羅老師是真是假,他們多少還是有點懷疑的。因為羅老師實在不像一個大畫家———個頭不高,其貌不揚,一副和藹恭敬的樣子。身上穿了一件破舊的灰色風衣,肩上斜挎著一個泛黃了的軍用書包。如果摘掉頭上的鴨舌帽,簡直就像一尊西安的“兵馬俑”。
當年,我工作的這個單位是個中專學校,俗稱“伊犁二師范”。在學校上專業(yè)課的時候,羅老師就跟我一起到教室里看同學們的課堂作業(yè)。但羅老師實在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看了兩天同學們天真可愛的畫作后,說的最多一句是:“都畫得不錯,畫得不錯。沒想到畫得這么正規(guī)、這么正統(tǒng)?!笔前。∫苍S羅老師覺得在這么邊遠的地方學畫畫,可能畫的都是亂七八糟的,都像深山老林里的古代巖畫和草原石人。
同學們不上專業(yè)課的時候,我就請來幾位美女,想讓羅老師畫幾幅油畫肖像。但羅老師有些難為情,并很認真地給我說:“我的心臟不太好,醫(yī)生不讓太勞累,怕身體出問題,怕隨時去見馬克思?!甭犃诉@話,我也不好再勉強,并安慰他老人家:“您放心吧!只要來過我們伊犁大草原的人,都會長命百歲的!”
針對我畫的油畫寫生,羅老師也總是說:“畫得好,畫得好?!比缓缶挽o悄悄地坐在角落里,默默地看我一個人畫大頭像,看得我不知所措,手忙腳亂。后來,我又連番幾次地懇請羅老師指導一下,他還是表揚我:“畫得真好——造型準確、色彩豐富,在北京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也不多。你畫得很有張力,很有沖擊力。這點比我強,我應該向你學習?!彪m然羅老師的贊美有些言過其辭,但我還是很開心,也多了一點學油畫的自信。
一個人畫了兩三天,也沒什么興趣了。美麗可愛的模特兒也都跑完了。后來,我就騎著自行車,每天帶著羅老師在伊寧市坑坑洼洼的大街小巷像沒有腦袋的蒼蠅一樣滿世界亂躥。碰到感興趣的景致,羅老師也會停下來畫幾筆。羅老師畫寫生,就更是令人大跌眼鏡了——他在軍用書包里裝了一個書本大小的調(diào)色盒,調(diào)色盒的格子里都是些臟兮兮的水粉顏料,有些顏色都長毛了。他畫風景,都是畫在速寫本上的,有的畫作也就巴掌一樣大小。這些水粉寫生,基本上是先用顏色鋪個大調(diào)子、大關系,然后用彩色線條把造型和物體勾一勾,深入刻畫一下就算完成了——比巴合提家的牛娃子生得還要快。雖然他老人家三下五除二就搗鼓出一幅畫,但畫面卻非常獨特,色彩也非常高雅而燦爛。伊寧市破敗不堪的大街小巷,讓他老人家一畫,畫得像在月球上一樣。真是讓人耳目一新,驚嘆不已!
后來的后來,我覺得羅老師來伊犁、來學校,如同大姑娘上花轎,是件千載難逢的事情。而美術班的同學們每天不是上文化課,就是一些課外活動。我當時覺得,同學們?nèi)绻e過這樣一個學習機會,實在太可惜了,所以跟校領導建議:安排全班同學下鄉(xiāng)實習。
當時我們實習的地點,就是我現(xiàn)在住的伊寧縣。經(jīng)過一位同學家長的引薦,大家都吃住在縣文化館。就是現(xiàn)在白天鵝大酒店的對面,那時是一個很大的果園子。園子里有櫻桃、杏樹、核桃樹,左邊是葡萄長廊,右邊也是葡萄長廊。院子的前面是一排排俄羅斯式的老建筑——有辦公室、教室和會議室。高高的房子完全是土木結構的,墻很厚、很結實,好像有上百年了吧。房間的地板也都是松木鋪成的,正好成了大家晚上睡覺的“榻榻米”。
同學們到了這田園般的小鎮(zhèn),完全像一群逃出鐵籠子的小白兔,個個開心得不得了。當時同學們最小的只有十五歲,大一點的也就十六七歲。所以,只要一有空,大家就在園子里蹦啊跳啊,追來跑去的。好像有唱不完的歌,笑不完的事——充滿了青春的活力。
美術班的所謂實習,就是戶外寫生。就是每天在野外的草灘上、叢林中、吉爾格朗河的岸邊畫畫遠山,畫畫牧民的氈房和馬牛羊。有時進了山溝,一些有干勁的同學——主要是男同學,就會像一群草原上的狼娃子,跟著我一口氣爬上連綿起伏的山頂。在高高的群山上,我們既能看到萬里云天里銀光閃閃的雪山,也能看到縱橫交錯、彩帶一樣流向異國他鄉(xiāng)的伊犁河……
而羅老師行動不方便,我就把他交給了縣文化館的兩個維吾爾族畫家。他們一個是中央民族學院畢業(yè)的;一個是新疆藝術學院的高材生,叫什么名字早就忘掉了。他們能和北京來的大畫家一起畫畫寫生,整天也是興高采烈、激情滿懷的,圍著羅老師忙前忙后,不亦樂乎。到了晚上,他們還會輪流請羅老師到家里吃抓飯、喝奶茶。偶爾還要在自家院子里烤羊肉、燉土雞,整上兩瓶伊寧縣的“黑牡丹”。興致高的時候,就彈起了熱瓦甫,拉起了手風琴,在月光下載歌載舞。
每天早上外出寫生前,我都會讓同學們挑一些習作,在會議室里擺成一片,請羅老師進行點評。但羅老師認認真真地看幾遍后,總是說些構圖、造型的問題。要么就講——畫畫要動腦子,要胸有成竹,要整體觀察,“外師造化,中得心原”。哎!這一群小孩子哪能聽懂這么深奧的東西?個個都瞪著大眼睛,張著大嘴巴,像聽天書一樣。我只好又長篇大論地補充一通。我一再強調(diào):“同學們跟羅老師一起下鄉(xiāng)采風寫生,一方面是加強專業(yè)基礎。最重要的是長長見識,提高格局,充滿自信。要感覺像在中央美術學院上課一樣——你就是畫家,你就是大師……”
這個美術班是我大學畢業(yè)后帶的第一個專業(yè)班。年輕時第一次為人師表,實在不知姓什么了。在這激情燃燒的兩年多時間里,幾乎日日夜夜陪伴著他們學習、畫畫和成長。雖然是個中專學校,但那時候的孩子們,還是有很強的專業(yè)素養(yǎng)和繪畫精神的。所以,我非常希望那些孩子中能夠冒出幾個美術學院的大學生,冒出幾個全中國的大畫家。
后來,同學們的確進步很大,畫得很好。當時的伊沙、聶振山、高聲的素描,賈永強、吳常辛的速寫,絕不亞于一些美術學院的高材生!記得裴勇、賈永強等同學搞的畢業(yè)創(chuàng)作,雖然有些人物眾多、場面宏大,但基本上造型準確、構圖飽滿、畫面樸實而意境深遠。這些主題性的作品,如果再深入畫幾遍,完全可以參加自治區(qū)的美展。
在伊寧縣,有一天下了一整天的毛毛雨,不能外出寫生。我就找了一個維吾爾族中年男子,請羅老師給同學們畫個素描范畫。羅老師拿著一支2B鉛筆,不慌不忙地在一張八開大小的紙上描畫著。畫了幾下,就讓我大吃一驚——他的油畫作品都是非常變形、非常寫意、非常現(xiàn)代的。但畫起素描來,卻是很保守、很精確。他畫素描的理念和步驟,也完全不像當時流行全國的“契斯恰科夫”素描體系,而是用長長短短的線條,刻畫著頭像的造型和結構。素描完成后,其形象的精準、畫面的生動,真是令人嘆為觀止,終生難忘!
實習期間,每天晚飯后,大家都會集中在會議室里畫速寫。羅老師也會和大家一起畫。羅老師畫完后,都會把畫作送給同學們的。他每天晚上都能畫好幾幅。如果那些速寫都保留著的話,現(xiàn)在可以出一本羅爾純速寫集了。
羅老師不抽煙、不喝酒、不跳交誼舞,最大的業(yè)余愛好就是撿石頭。有時在晚霞中,羅老師弓著腰、低著頭,在河灘上尋找著七彩斑斕的鵝卵石,感覺好像在撿金元寶。而這時,總有一些愛熱鬧的男女同學跟在后面。羅老師往左拐,他們也跟著往左邊拐;羅老師往右拐,他們也跟著往右邊拐,像花果山上一群活蹦亂跳的小猴子——幸虧這是撿石頭,如果是釣魚的話,早把魚兒嚇跑了。
羅老師離開伊犁之前,州美協(xié)的關維曉老師要在州群藝館搞個座談會,讓羅老師見見伊犁的畫家們。羅老師得知后,很重視,就像秀才準備進京趕考一樣。他老人家認認真真地在速寫本上挑選了一些寫生作品,認認真真地從速寫本上剪裁下來,整理好。到了州群藝館,又認認真真地把畫擺在一長溜的桌子上,然后很羞澀、很難為情地坐在角落里,雙手不知所措地放在腿上,并一再小聲地說:“請大家多多指教,多多指教!”
那天,伊寧市的畫家們幾乎都來了,有好幾十號人。大家爭先恐后地圍著桌子,像一群野鴨子一樣,向前伸出各種各樣的大腦袋,議論紛紛地觀看著。有的畫家還不時地轉過身來悄悄地問我:“小劉,他真的是羅爾純嗎?他真的是中央美術學院的教授嗎?怎么像個老農(nóng)民?”
我心想:真是有眼無珠,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我和羅老師相處了兩個多月,畫沒什么長進、但深深地明白了——什么是低調(diào)、什么是謙虛、什么是大師、當然也明白了什么是油畫、什么是現(xiàn)代藝術。表面上看,羅老師像草原石人一樣、像大熊貓一樣可愛。其實,他骨子里,像“老八路”一樣堅強,像哲學家一樣睿智。他心靈深處,時時刻刻都閃爍著藝術的靈光、燃燒著激情的火焰!
太陽快要下山了,座談會也終于結束了。畫家們一哄而散,像野兔子一樣各回各家,吃饃饃喝茶了。我只好自己掏錢,請羅老師在漢人街的地攤上品嘗了一大盤涼皮子,當然,也要了兩串烤羊肉。
多年后,在上海的一個全國美展上,偶然遇見了羅老師。寒暄了幾句后,他還問到:“你再去過伊寧縣嗎?你們那個班的同學們還在畫畫嗎?”
我裝作不以為然地回答:“誰知道呢?那些小兔崽子們,很多年都不見了?!?/p>
嘴上這么說,其實心里還是惦記著大家——不管在新疆,還是在內(nèi)地;不管在草原,還是在沿海;不管在北京,還是在鄉(xiāng)村;我常常都會想起美術班的同學們,也會夢到在伊寧縣一起實習寫生、爬山下河、歡歌笑語、鶯歌燕舞的美好時光。每當想到這些遙遠的往事,我總會不由自主哼唱起:“十八的姑娘一朵花、一朵花。眉毛彎彎眼睛大、眼睛大……”
2004年,我也跑到北京亂七八糟、魚龍混雜的“畫家村”當“北漂”了。那幾年,我一直想去看望一下羅老師。但是自己一真沒畫出什么名堂,更沒什么成績,實在不好意思去見他老人家。不過,在北京、在內(nèi)地的各大城市里,常常會在各種大型的畫展上、大型的拍賣會上看到羅老師的作品。羅老師的有些油畫,還是根據(jù)在伊犁的寫生放大完成的。每當看到這些作品,我都會激動不已,都會眼含淚水地懷念著伊犁大草原的山山水水。
后來,令人震驚的是——2015年10月,羅老師因家中失火不幸去世,享年八十五歲。羅老師的突然去世,讓北京及全國的畫家、藝術家們都深感惋惜和悲痛!他老人家的去世仿佛使中國的當代油畫藝術一夜之間就結束了一個時代……
當年在伊犁,羅老師還給我畫過一幅水粉肖像。那時我穿著一件花格子襯衣,鼻子下面留著野貓一樣的小胡子,眼睛瞪得像個大牛蛋。在北京宋莊,有一次我去外地寫生,生怕這幅畫帶在身邊弄壞、搞丟了,臨走前存放在一個朋友的美術館里。后來再去索要,說找不到了。再后來,聽說他把我的“標準像”賣掉了,賣了十七八萬人民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