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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侵未成年人案件中以被害人陳述為核心的證據審查運用

2023-11-22 22:21丁鈮
中國檢察官·經典案例 2023年10期

丁鈮

摘 要:性侵未成年人犯罪案件證據審查有別于成年人案件標準,此類案件往往呈現(xiàn)以被害人陳述為主要證據的證據結構,伴隨有被害人陳述常存在瑕疵、其余直接證據往往為傳來證據、少有與核心事實關聯(lián)性較強的客觀證據等審查難點。應避免機械理解適用印證證明模式,以被害人陳述為核心構建證據體系,重點圍繞被害人陳述的整體可信性、與傳來證據之間的補強關系、與間接證據的細節(jié)印證進行司法審查,以達到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

關鍵詞:性侵未成年人 被害人陳述 證據審查

2018年,最高檢發(fā)布的第十一批指導性案例中齊某強奸、猥褻兒童案(檢例第42號)提出,“對性侵未成年人犯罪案件證據的審查,要根據未成年人的身心特點,按照有別于成年人的標準予以判斷”。[1]2023年6月1日,“兩高兩部”《關于辦理性侵害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的意見》(以下簡稱《性侵未成年人案件意見》)施行,相較于10年前的“兩高兩部”《關于依法懲治性侵害未成年人犯罪的意見》,在體例與內容上均作了較大幅度的修改,將“辦案程序要求”“準確適用法律”兩節(jié)調整為“案件辦理”與“證據收集與審查判斷”,兩節(jié)中有14條系新增內容,新增的3個條款(第29條至第31條)均體現(xiàn)出此類案件中所特有的證據審查判斷規(guī)則。

本文以一則被告人不認罪的性侵未成年人上訴、抗訴案件為例,提出在性侵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如何綜合全案情況分析采信被害人陳述以及審查未成年被害人陳述需要注意的要點。需要說明的是,本案支持抗訴意見、生效判決雖然是在《性侵未成年人案件意見》出臺前作出,但完全符合該意見對于證據審查判斷的要求。

一、基本案情及辦案過程

被害人高某某(女,2005年5月出生)父母于2012年協(xié)議離婚,2013年開始高某某母親與朱某某同居,高某某在寒暑假等假期與其母親、朱某某共同生活,2018年下半年開始高某某長期與二人共同生活。

2015年7、8月至2018年下半年,朱某某明知高某某未滿14周歲,采用言語威脅等手段,先后分別在其居住的農村住宅、高某某外婆生前住宅、攜高某某送貨途中奸淫高某某3次;在其接送高某某上下學途中,以觸摸胸部、陰部等方式猥褻高某某2次,且分別伴隨有播放性愛視頻、發(fā)送淫穢網站網址等行為。2019年下半年,在其經營的服飾廠內住處,采用言語威脅等手段,以觸摸胸部、陰部等方式猥褻高某某1次。

2020年4月至5月,高某某先后向其男友、老師、親友等人披露被朱某某性騷擾多年。2020年5月18日,朱某某與高某某母親于凌晨至高某某父親住處,主動向高某某父親一方親屬承認對高某某1次強奸、1次猥褻,承認過程被親屬錄音并制成簡要記錄,朱某某簽字認可。7月16日,高某某中考后,高某某父親一方報案。7月20日,朱某某被公安機關抓獲歸案,始終否認性侵,稱因阻止高某某早戀而被其誣告,之前承認性侵是為了穩(wěn)定被害人家屬情緒。高某某在立案前向親屬等人的陳述與立案后向偵查機關的陳述相比,并非完全連貫穩(wěn)定,對時間地點的陳述均有變化,部分陳述缺乏細節(jié)。

一審檢察機關指控朱某某實施強奸事實5起、猥褻兒童事實3起、強制猥褻事實3起,一審判決采納全部指控意見,判處朱某某犯強奸罪、猥褻兒童罪、強制猥褻罪,決定執(zhí)行有期徒刑13年,剝奪政治權利3年。朱某某以無罪為由提出上訴,二審法院裁定發(fā)回重審。一審法院重新審理后,以其他犯罪事實缺少證據印證為由,未認定猥褻事實,僅認定1起強奸事實,改判有期徒刑8年,剝奪政治權利2年。宣判后,一審檢察機關提出抗訴,朱某某再次以無罪為由提出上訴。二審階段,二審檢察機關部分支持抗訴意見,認定朱某某實施強奸3次、猥褻兒童2次、強制猥褻1次;二審法院全部采納支持抗訴意見,改判朱某某犯強奸罪、猥褻兒童罪、強制猥褻罪,決定執(zhí)行有期徒刑13年,剝奪政治權利3年。

二、性侵未成年人案件辦理難點

性侵害案件的特殊性疊加未成年人的身心特點,使得性侵害未成年人犯罪案件有著不同于成年人案件的證據結構,通常以被害人陳述為主要證據,具有以下辦理難點:

(一)作為主要直接證據的被害人陳述常存在瑕疵

此類案件中嫌疑人到案后往往自恃證據“一對一”而不認罪,最主要的直接證據就是被害人陳述。未成年人由于交流能力不足,導致其陳述常存在前后不一、缺乏細節(jié)等瑕疵。本案被告人自歸案后就始終主張無罪;被害人在立案前向親友講述被強奸3次,立案后則向偵查機關陳述被強奸5次、被猥褻多次;對立案后增加的2次強奸及猥褻事實的陳述高度概括,表述籠統(tǒng),缺乏細節(jié)。一審法院重審時以被害人陳述過于概括為由,對立案后陳述新增的2次強奸及所有猥褻事實均未認定。

(二)其余直接證據往往為傳來證據

由于觸及隱私,被害人往往僅向親友講述被侵害事實,隨著親友與自身親疏遠近不同、對自己講述反應不同,還會出現(xiàn)講述內容不同的情況。此類有利于被害人的證言系由與被害人有密切關系的證人作出,證言證實的內容并非完全一致,再加上不具有獨立信息源的傳來證據與原始證據之間無法形成傳統(tǒng)的印證關系[2],三重作用下,證人證言的證明力易受質疑。本案中,多名證人均系被害人親友,向偵查機關轉述被害人對自己講述的3次強奸,先后順序不一、詳略程度不一。一審法院重審時以僅有被害人陳述與傳來證言為由,對其中2次強奸事實亦不予認定。

(三)少有與核心事實關聯(lián)性較強的客觀證據

未成年被害人不理解或不能完全理解性行為的性質,容易受到誘導和強制,嫌疑人無需動用暴力就能得逞,侵害發(fā)生很久才案發(fā),導致與性侵核心事實強關聯(lián)的間接證據(主要是客觀證據)——精液、精斑、血跡、傷痕等——極少留存或完全滅失。本案中,雖然被害人陳述性侵時被告人有射精、自己有出血等,但案發(fā)時距離最后一次強奸已經過兩年,不具備取證條件。

三、性侵未成年人案件審查要點與案件辦理的思路

如前所述,性侵未成年人案件常常呈現(xiàn)以被害人陳述為主要證據的證據結構。如運用傳統(tǒng)的印證證明模式,易對此類案件得出“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的結論,不利于對未成年人的司法保護。因此司法辦案人員應避免機械理解適用印證證明模式,重點對被害人陳述的可信性、被害人陳述與傳來證據之間的補強關系、被害人陳述與間接證據的細節(jié)印證三方面進行司法審查,以被害人陳述為核心構建證據體系,排除合理懷疑,準確審查還原案件事實。

(一)應首先審查被害人陳述整體可信性

對被害人陳述,《性侵未成年人案件意見》專門用第30條共計4款的篇幅詳細列舉審查要點,“與其他證據之間能否相互印證”僅是諸多要點之一。有學者提出,對被害人陳述的審查判斷應當包括“陳述內容可信性”及“被害人可信性”兩大方面,以建立內心確信。[3]筆者支持這一觀點,主張在審查犯罪的證據體系之前,應先對被害人陳述可信性進行整體審查。具體到本案,就是在反映“多次性侵”的被害人陳述與反映“1次強奸”甚至“無罪”的被告人供述之間,判斷何者更合理可信,從而建立起內心確信。

第一,案發(fā)經過是否自然,能否排除誣告陷害動機。相較于成年人,未成年人更易受他人誘導、誤導,現(xiàn)實中未成年人錯告、誣告的情況確有發(fā)生。因此,需要審查未成年人指認他人性侵的發(fā)生經過是否符合正常事件的發(fā)生邏輯。本案被害人向男友首次提及此事時,戀愛并未受阻,與朱某某關系尚可,無誣告陷害動機;20余天后被害人因戀愛被朱某某與母親阻攔,向相熟的老師坦誠曾被朱某某長期性騷擾,得老師鼓勵后再陸續(xù)告知其他親屬,整個過程自然客觀。

第二,被害人有無陳述非親身經歷不可知的隱蔽性細節(jié)。根據知密驗證理論,被害人陳述中提及一些只能由親歷者獲知的事實,如被告人的特殊癖好、身體特征等,排除其他信息來源,陳述可靠性較高。[4]本案中高某某親屬證實,高某某向自己提及朱某某曾出示與高某某母親發(fā)生性關系的視頻,自己隨即與高某某母親對質有無拍過,得對方承認。后偵查機關詢問高某某母親,得其確認。該細節(jié)系由被害人自主提及,后有其他證據印證,能排除指證、誘證可能,反映出被害人陳述可信度較高。

第三,結合經驗常識,判斷被害人陳述是否具有可信性基礎。裁判者評價證據時應當遵循邏輯法則和經驗法則,法官運用印證的方式審查證據是否具有證明力及其大小、證據之間是否矛盾等,本質仍為經驗法則的運用。[5]本案中朱某某僅承認在白天送貨途中實施1次強奸,如與一審法院一樣,認定該筆是首次、唯一作案,則無法合理解釋以下疑問:此時被害人已接近14周歲,被告人首次犯罪就在陌生且公開的場所,為何毫不顧忌被害人可能反抗逃跑從而被他人發(fā)現(xiàn)?相比之下,被害人陳述首次強奸發(fā)生于年幼時的住處,符合犯罪心理。

綜上,從案發(fā)經過自然、被害人自主陳述非親歷不可知的細節(jié),結合經驗常識,可得出結論:本案被害人陳述的可信性能夠得到確認,被害人陳述的“多次性侵”更合理可信。

(二)應重點審查被害人陳述與傳來證據之間的補強關系和邏輯聯(lián)系

在嫌疑人零口供、客觀證據缺失的情況下,比較常見的證言種類是被害人將被性侵的遭遇講述給親屬、同學、朋友,后者再向偵查機關轉述所得的傳來證據。如前所述,根據傳統(tǒng)印證規(guī)則,傳來證據證明力較低。但是,在性侵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上述規(guī)則需要作出一定的改變。

第一,關系密切人的證言,在符合一定條件時證明力并不低。檢例第42號齊某強奸、猥褻兒童案中檢察員認為,“被害人同學證言雖然是傳來證據,但其是在犯罪發(fā)生之后即得知有關情況,因此證明力較強”[6]。本案證人與被害人親疏遠近不同,轉述的核心內容一致,順序、詳略不一,可見證人并沒有刻意作有利于被害人的虛假陳述。

第二,對于被害人陳述前后變化,結合身心特點綜合判斷證明力?!缎郧治闯赡耆税讣庖姟芬?guī)定,低齡未成年人對被侵害細節(jié)前后陳述存在不一致的,應當考慮其身心特點,綜合判斷其陳述的主要事實是否客觀、真實。本案多名證人轉述的被害人講述均涉及3次強奸,分別對應三個不同的地點;立案后被害人向公安機關和法院再次確認和陳述。由于已用不同地點區(qū)分不同性侵事實,考慮時間跨度較長,被害人向不同人陳述事實的先后順序、詳略程度,不影響陳述的客觀真實。

第三,對于轉述證據,應承認其有獨立的證明價值。除了能夠補強證明犯罪事實外,還能夠反映被害人在講述時的神態(tài)舉止,類似于情態(tài)證據,可以輔助判斷被害人陳述的真實性。本案證人轉述被害人講述內容時,均不同程度還原被害人講述的情境與神態(tài),過程真實可信。

綜上,通過對言詞證據間的補強與邏輯分析,可得出結論:本案被害人陳述的“3次強奸”得到傳來證據補強,且傳來證據證明力較強。

(三)應重點審查被害人陳述與間接證據之間的細節(jié)印證

由于被害人年齡、記憶力、認知力等因素的局限,其陳述的客觀性方面可能會存在一定的欠缺。[7]因此,對于兒童的陳述,應當根據其年齡、認知水平、心理特點以及與在卷的其他證據加以印證來審查判斷。[8]在直接證據有限的情況下,應當充分挖掘間接證據與被害人陳述之間的印證關系。

第一,運用間接證據排除被害人陳述與其他證據之間的矛盾?;谖闯赡耆松硇奶攸c,不能苛求未成年被害人陳述與其他證據完全吻合,當出現(xiàn)矛盾時,應當審查陳述中的其他細節(jié),對矛盾能否作出合理解釋,綜合判斷性侵的基本事實是否發(fā)生。

本案中,被害人始終陳述首次強奸發(fā)生于小學三升四年級暑假,且發(fā)生地有一張氣墊床,但該床購買時間為其五年級時,一審判決據此認為存在矛盾,對該筆事實不予認定。但同時被害人還陳述多處細節(jié),如當時正在看某動畫、之后成績明顯下降等,而該動畫播出時間正值四升五年級暑假,被害人成績從五年級開始明顯下降。兩組細節(jié)既印證了首次強奸事實存在,也還原了事發(fā)時間實際為四升五年級暑假。被害人在案件事發(fā)多年后的回憶發(fā)生整一年的錯位,符合記憶規(guī)律,矛盾可以合理解釋。

第二,運用間接證據解決被害人陳述高度概括的問題。受到長期侵害的兒童容易形成“劇本記憶”,因此對于重復進行的類似性侵行為很可能只能作出概括的敘述,而對于特殊的個別經驗可能才能夠作出具體的描述。[9]審查時應關注與個別性侵事實關聯(lián)的間接事實(證據),認定相對確定的事實。

本案中,被害人陳述被告人在猥褻時伴隨有出示性愛視頻、發(fā)送黃色網站網址的行為,而其母親證實與被告人拍過此類視頻,聊天記錄中有被告人發(fā)送給被害人的鏈接。間接證據證實特殊的個別經驗,對被害人高度概括的猥褻事實形成印證,從而認定其中2起猥褻事實。另外,被告人曾向被害人家屬承認過1起猥褻事實的細節(jié),亦能將被害人陳述事實特定化。而立案后陳述新增的2起強奸,僅有被害人高度概括的陳述,無其他證據補強或印證,未達到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無法認定。

綜上,應充分利用與性侵事實具有關聯(lián)性的間接證據,論證該證據與被害人陳述之間的細節(jié)印證關系,合理解釋矛盾,將陳述中的概括事實特定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