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驥
(上海戲劇學(xué)院 藝術(shù)研究所,上海 200040)
在中國話劇發(fā)展的歷史進(jìn)程中,春柳社的演劇一直備受關(guān)注,春柳社是否能夠成為中國話劇發(fā)展的源頭,成為當(dāng)下學(xué)界爭論的核心話題之一。盡管春柳社的演劇一直以來受到學(xué)界的普遍重視,但限于史料之缺乏,我們今天對于春柳社演劇的歷史背景、春柳社演出與國內(nèi)學(xué)生演劇之間的相互關(guān)系,以及春柳社成員回國之后的經(jīng)歷等都未能有效地開展深入研究。其中,春柳社在《黑奴吁天錄》之后又上演的《生相憐》一劇之劇名,究竟是《生相憐》還是《相生憐》,囿于史料之匱乏和解讀之錯誤,糾葛頗多,莫衷一是。
《生相憐》一名源自1959 年重版歐陽予倩《自我演戲以來》。
《自我演戲以來》首刊是1929 年,在歐陽予倩于廣東戲劇研究所期間創(chuàng)辦、發(fā)行的《戲劇》雜志上連載,之后又分別于1933 年、1939 年兩度由上海神州國光出版社出版,1959 年由中國戲劇出版社第三次重版。有關(guān)春柳社在《黑奴吁天錄》之后的這段演出歷史,各版本記述的文字不盡一致。1929 年版《自我演戲以來》中,歐陽予倩寫道:“春柳社自從演過《黑奴吁天錄》以后……在演《吁天錄》那年的冬天,又借常磐館演過一次,甚么戲名我忘記了?!盵1]2641933 年、1939 年神州國光兩版《自我演戲以來》的記述與1929 年《戲劇》版完全一致。1959 年版中,歐陽予倩明確提及當(dāng)年那場演出的劇名為《生相憐》,只是具體的劇情記不清楚了。
春柳社自從演過《黑奴吁天錄》以后……在演《吁天錄》那年的冬天,又借常磐館演過一次。一個戲叫《生相憐》,內(nèi)容我忘了。[2]13
這段記述頗為有趣,最初的1929 年版中,對20 多年前那場演出的戲名已想不起來了,但30 年之后該書重版之際,歐陽老對原書進(jìn)行了較大修訂,竟然回憶起50 多年前那場演出的劇名,只是依然不曾記得劇情內(nèi)容。自此以后,春柳社《生相憐》之劇名便進(jìn)入了學(xué)界的視野。
《自我演戲以來》是歐陽予倩重要的代表作,該書記述了其個人豐富的演劇實踐和社會閱歷,反映了自留學(xué)日本至南京國民劇場演劇20 多年間中國戲劇運動發(fā)展的大體趨勢,涉及包括上海、南通、長沙、南京、漢口,蘇錫常和東北等多地,乃至海外的演劇活動,及與之相關(guān)的政界、軍界、商界、演藝界諸多歷史人物,是研究中國清末民初戲劇運動發(fā)展史非常珍貴的歷史文獻(xiàn)。自1959 年中國戲劇出版社重版之后,2014 年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7 年中州古籍出版社又相繼再版,《自我演戲以來》成為當(dāng)下研究中國早期話劇運動的重要文獻(xiàn),影響甚巨。書中《生相憐》之說被多部國內(nèi)學(xué)者的著作引用。
(1)1993 年上海書店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社團(tuán)流派辭典》中道:“1907 年冬,(春柳社)又在東京的韋磐館①原文如此,應(yīng)為“常磐館”。本文所引國內(nèi)史料中常磐館又作“常槃館”“常盤館”“常槃木俱樂部”等,均遵原文。演出了兩個獨幕話劇《生相憐》和《畫家與其妹》?!?/p>
(2)1999 年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戲劇通典》中“李叔同”詞條:“春柳社三次的重要演出中,他(李叔同)均飾演主角:《茶花女》中飾茶花女,《黑奴吁天錄》中飾愛米柳夫人,《生相憐》中飾少女?!?/p>
(3)2006 年貴州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燦爛中華文明·藝術(shù)卷》中道:“春柳社在東京舉行了六次演出,劇目有《茶花女》《黑奴吁天錄》《熱血》《鳴不平》《生相憐》《畫家及其妹》等?!?/p>
(4)2007 年武漢出版社出版的《中國話劇百年圖文志》中道:“年底,(春柳社)假常盤館演出《生相憐》《畫家與其妹》兩個獨幕劇?!?/p>
(5)2008 年上??茖W(xué)技術(shù)文獻(xiàn)出版社出版的《中國近現(xiàn)代話劇圖志》中道:“直到1908 年4 月,李叔同等人才在東京常磐館演出《生相憐》一劇?!?/p>
(6)2011 年湖南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李叔同談藝錄》中道:“(李叔同)在東京創(chuàng)辦春柳劇社……所演出的話劇有《黑奴吁天錄》《茶花女遺事》《新蝶夢》《血蓑衣》《生相憐》等?!?/p>
(7)2015 年新世界出版社出版的《我只愿在清風(fēng)中明媚——李叔同傳》中道:“早些年,李叔同演出《生相憐》后,曾遭到觀眾批評。”
(8)2016 年海豚出版社出版的《緣緣堂新筆》中道:“李先生……在東京創(chuàng)辦春柳劇社……所演出的話劇有《黑奴吁天錄》《茶花女遺事》《新蝶夢》《血蓑衣》《生相憐》等?!?/p>
(9)2017 年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出版的《蕓窗漫錄》中道:“在東京創(chuàng)辦春柳劇社,共事者有曾存吳、歐陽予倩、謝抗白、李濤痕等,所演話劇有《黑奴吁天錄》《茶花女遺事》《新蝶夢》《血蓑衣》《生相憐》等?!?/p>
(10)2018 年中國致公出版社出版的《李叔同畫傳》中道:“此后,春柳社還排演過《生相憐》《畫家與其妹》等劇,李叔同均扮演重要角色?!?/p>
(11)2019 年云南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關(guān)鍵詞》中道:“春柳社演出的第一個劇目是《茶花女》片段,第二個劇目是《黑奴吁天錄》。其后的劇目又有《生相憐》《鳴不平》《熱淚》等作?!?/p>
1908 年4 月14 日春柳社在日本常磐館的那場演出,除上述《生相憐》之說外,還有《相生憐》一說,且《相生憐》之說被學(xué)界采納、引用之?dāng)?shù)量,遠(yuǎn)超《生相憐》,甚而有學(xué)者以此來??睔W陽予倩1959 年版《自我演戲以來》書中之錯誤。
(1)2000 年西泠印社出版的《藝術(shù)的發(fā)軔:日本學(xué)者論李叔同與豐子愷》中道:“春柳社所演的新劇《相生憐》,國內(nèi)在很長時間里都以春柳社成員的歐陽予倩先生的回憶錄《自我演戲以來》中所記的《生相憐》,以至傳訛了許久?!边@是目前能夠看到最早的《相生憐》之記錄。
(2)2001 年西泠印社出版的《弘一大師藝術(shù)論——紀(jì)念弘一大師誕辰一百二十周年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中英文本,以下簡稱《弘一大師藝術(shù)論》)中道:“最近,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篇關(guān)于這次演出的文獻(xiàn)資料,對讀起來,十分有趣。引錄如下:《春柳社演劇詳紀(jì)》:‘春柳社于西四月十四日午后三時,假日本橋萬町八番地常槃木俱樂部開懇親會,演《相生憐》,計三幕’。”雖然該書中此段文獻(xiàn)的錄入多有錯誤,卻是首次提及《時報》1908 年5 月5 日日本通信社有關(guān)春柳社《相生憐》演劇之報道。據(jù)此報道,該書作者進(jìn)而指出:“這則資料的發(fā)現(xiàn),在許多方面彌補(bǔ)了歐陽予倩先生兩篇文章的不足,它介紹劇名、完整的劇情、場次、人物,使我們有了充分的思考的余地……歐陽予倩記憶中的兩個獨幕劇,與此《相生憐》的第一幕差不多相似,也就是說,把《畫家與妹妹》嵌進(jìn)《相生憐》的第一幕,正好相融合”。受此影響,此后學(xué)界相當(dāng)數(shù)量之著作均從《相生憐》之說。
(3)2002 年上海書畫出版社出版的《李叔同傳》中道:“1908 年4 月,春柳社在演出了《相生憐》等劇后,李叔同便退出了春柳社,專心致力于他更鐘愛的繪畫和音樂了?!?/p>
(4)2004 年杭州出版社出版的《古道長亭——李叔同傳》中道:“4 月,春柳社在東京常槃木俱樂部舉行了第3 次公演,演出愛情悲劇《相生憐》,反響不及前兩次,此后李叔同漸漸淡出春柳社?!?/p>
(5)2004 年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出版的《歷史文獻(xiàn)論叢》中道:“繼《黑奴吁天錄》后,春柳社在1908 年還上演了《相生憐》《新蝶夢》等多幕劇。次年初,又上演了《鳴不平》等劇。”
(6)2005 年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國近代文學(xué)史證——郭長海學(xué)術(shù)文集》(下)中道:“春柳社的第三次公演,是在1908 年的4 月14 日,地點是在常槃俱樂部,演出的劇目是《相生憐》。”
(7)2005 年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李叔同集》中道:“4 月14 日(三月十四日)春柳社于橋萬町八番地常槃木俱樂部演出《相生憐》?!?/p>
(8)2007 年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滿紙煙嵐》中道:“繼《黑奴吁天錄》后,春柳社在1908 年還上演了《相生憐》《新蝶夢》等多幕劇。次年初,又上演了《鳴不平》等劇,不過,這次用的是申酉會的名義?!?/p>
(9)2009 年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從藝術(shù)家到高僧——李叔同弘一大師傳論》中道:“1908 年4 月4 日(按,應(yīng)為4 月14 日),在《黑奴吁天錄》演出的八個月后,春柳社又舉行了第三次公演,演出的劇目是三幕話劇《相生憐》?!?/p>
(10)2011 年云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大家精要——李叔同》中道:“春柳社的第三次公演是在1908年4 月,演出劇目為《相生憐》,李叔同扮演女主角?!?/p>
(11)2012 年京華出版社出版的《傾聽李叔同》中道:“4 月,春柳社在東京常槃木俱樂部舉行了第3次公演,演出愛情悲劇《相生憐》。”
(12)2014 年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糾纏不是禪》中道:“此后春柳社還演出過兩次,一次是1908年4 月14 日,演出劇目為《相生憐》;另一次為1908 年4 月23 日,演出劇目為《新蝴蝶》。”
(13)2015 年齊魯書社出版的《半世文人半世僧——李叔同》中道:“1907 年冬天(一說1908 年春天),他們又借日本常盤館,演出了《相生憐》和《畫家與其妹》兩個獨幕劇?!?/p>
(14)2017 年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的《平湖李叔同紀(jì)念館藏李叔同(弘一大師)手札墨寶·識注考勘》中道:“一九〇八年(戊申清光緒三十四年)……是年春柳社演出《相生憐》《新蝶夢》?!?/p>
(15)2017 年蘇州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李叔同音樂集》(修訂本)中道:“4 月14 日,與曾存吳領(lǐng)導(dǎo)春柳杜,去東京橋萬町八番地常盤木懇親會,公演新劇《相生憐》?!?/p>
據(jù)目前已掌握的文獻(xiàn)來看,最早涉及《相生憐》原文獻(xiàn)的當(dāng)為2001 年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的《弘一大師藝術(shù)論》。該書全文抄錄了1908 年5 月5 日《時報》的新聞報道《春柳社演劇詳記》。
春柳社于西四月十四午后三時,假日本橋萬町八番地常盤木俱樂部開懇親會,并演《相生憐》一劇,計三幕……日本通信社。[3]
其實,這篇刊登于《時報》的日本通信社的消息,并非國內(nèi)最早報道春柳社此次演劇的新聞,早在兩天之前,亦即1908 年5 月3 日,《滬報》上便刊登了相同標(biāo)題的新聞,只是文中內(nèi)容與《時報》所載略有出入。
春柳社于四月十四日午后三時,假日本橋萬町八番地俱樂部開懇親會,并演《相生憐》一劇,計三幕。[4]
這兩則消息多年來一直未能得到學(xué)界相應(yīng)的關(guān)注,2001 年出版的《弘一大師藝術(shù)論》始將1908 年5月5 日《時報》上刊載的這則消息公之于眾。盡管該書文獻(xiàn)錄入的質(zhì)量不高,卻對此后學(xué)界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2000 以后,《相生憐》之說漸行其道,國內(nèi)一些知名學(xué)者述及春柳社演劇時均持《相生憐》一說。甚而有學(xué)者以《時報》的這則新聞為據(jù),來??睔W陽予倩1959 年版《自我演戲以來》中《生相憐》之誤。[5]179-180殊為有趣的是,2004 年《春柳社在日本的第三次公演新考》(載《戲劇藝術(shù)》2004 年第6 期)一文中,亦全文抄錄了1908 年5 月5 日《時報》上的這篇《春柳社演劇詳記》,并聲稱是自己“發(fā)現(xiàn)”了這則日本通信社的報道。該文作者未加任何說明便強(qiáng)行將原文中的《相生憐》改為《生相憐》,原文末落款的“日本通信社”亦被改成了“日本通訊社”,從而給人造成了一種錯覺:歐陽予倩1959 年版《自我演戲以來》之記述,早在《時報》日本通信社的新聞報道中便得到了證實。實則,不論是《時報》抑或是比之早兩天的《滬報》,對春柳社演劇之報道均為《相生憐》,而非《生相憐》,以之佐證歐陽氏《生相憐》之說,實則大謬。
筆者仔細(xì)校對了《滬報》和《時報》中兩則《春柳社演劇詳記》,所述劇名相同,演出內(nèi)容一致,只是演出地點一則為“八番地俱樂部”,一則為“八番地常盤木俱樂部”。
按常理,報紙上的新聞報道大抵是準(zhǔn)確的,但1908 年5 月3 日、5 日的兩則國內(nèi)消息,已較日本演出的時間滯后了大約二十多天。倘若能夠找到當(dāng)時日本國內(nèi)的相關(guān)新聞報道,則更具說服力。照此思路,筆者在1908 年(明治四十一年)4 月16 日《朝日新聞》第6 版中查到了一篇題為《清國學(xué)生的演劇》的報道,文中記述了春柳社此次演出的時間為4 月14 日,演出地址為橋區(qū)萬町常磐木俱樂部,演出的內(nèi)容是清國新派、舊派劇和無言喜劇,其中的新派劇便是改編自“巴黎小說”的《生相憐》。(圖1)②本文圖1、2 中紅框為編者所加。該篇新聞報道是距春柳社演出時間最近的一篇記述,且是日本當(dāng)?shù)赜浾叩挠浭?,故而可信度最高。此其一?/p>
圖1 《朝日新聞》1908 年4 月16 日第6 版報道
陸鏡若作為春柳社的核心成員,雖未參加此次演出,但亦非局外人士,至少是知情者。③參加《生相憐》演劇的人員名單中,未見陸鏡若。據(jù)歐陽予倩回憶:“春柳社自從演過《黑奴吁天錄》以后,許多社員有的畢業(yè),有的歸國,有的恐妨學(xué)業(yè),不來了。只有孝谷、息霜、濤痕、我尊、抗白,我們這幾個人,始終還是干著。在演《吁天錄》那年的冬天,又借常磐館演過一次,一個戲叫《生相憐》 ?!薄蹲晕已輵蛞詠怼罚袊鴳騽〕霭嫔?,1959 年,第13 頁。陸鏡若回國后組織的新劇同志會為解決經(jīng)費問題于1912 年4月27 日(農(nóng)歷壬子年三月十一日)在上海張園安塏第進(jìn)行的演出中,便有《生相憐》一劇。
新劇同志會在開幕廣告中還刻意指出此次演出是“特別改良新舊各劇,并特請?zhí)┪鞑季凹紟?、中外音樂及昆劇名家,為中華劇界放一異彩”。(圖2)④《申報》1912 年4 月27 日第3 版廣告?!渡裰萑請蟆?912 年4 月27 日《新劇同志會之演奏》:“新劇同志會月前假座青年會演劇,頗得觀者之歡迎。茲該會會員等又迫于經(jīng)濟(jì)困難,再假座張園于本月十一晚、十二日兩日演劇。聞較前尤有興味云。”剛回國不久的春柳社在演出形式上,與數(shù)年前《生相憐》在日本的那場演出中新舊劇相伴的情況甚是一致,至少在演出的組織形式上十分相似。此其二。
圖2 《申報》1912 年4 月27 日第3版廣告
李叔同和蘇曼殊同為南社中兩位知名的高僧,但二人之間的關(guān)系卻十分微妙。蘇曼殊對于李叔同早年在春柳社的演技頗多貶抑之詞,他在文中寫道:“前數(shù)年東京留學(xué)者創(chuàng)春柳社,以提倡新劇自命,曾演《黑奴吁天錄》《茶花女遺事》《新蝶夢》《血蓑衣》《生相憐》諸劇,都屬幼稚,無甚可觀。兼時作粗劣語句,蓋多浮躁少年羼入耳”[6]122。蘇曼殊與李叔同不僅同隸南社,而且都是當(dāng)時著名的文化人,并曾一度同在《太平洋報》社執(zhí)事,故而蘇曼殊對李叔同演劇之相關(guān)記述亦有較高的可信度。此其三。
“生相憐”一詞有典故?!读凶印钪臁酚小吧鄳z,死相捐”[7]197之句,其意謂人活著的時候相互憐恤,死后則不必過多講究,舊時多用于夫妻之間。而1908 年4 月間在日本上演的《生相憐》正是一出愛情戲,盡管《滬報》《時報》中將劇名誤寫為《相生憐》,但都較完整地記述了該劇的劇情大意。
春柳社于四月十四日午后三時,假日本橋萬町八番地俱樂部開懇親會,并演《相生憐》一劇,計三幕。第一幕,巴黎□郊,戀之秋色。法巴黎美術(shù)家錫□古寫生郊外,妹翠環(huán)從焉。妹之友雅羅至,互論音樂與繪畫之趣味。旋錫秋之戀人狄皚亦至,蓋自鄉(xiāng)間來者。敘寒暄畢,并述其父將迫渠嫁保剛,保固富而不仁者也。未幾,皚之父亦至,談□婚事,語涉錫。保辱罵之,適為錫聞,大怨,將出與之爭,皚阻之,乃已。第二幕,不歡之宴。狂客既辭,保剛得偕狄氏女□至,筵未終,保以甘言誘狄皚,皚力卻之。第三幕,無情之海。狄皚為父迫乃出奪,至海岸,適遇錫氏兄妹,為之零涕。未幾,保追跡至,與錫決斗。保誤傷狄皚,皚死。保與錫斗,保敗,保亦死,錫終自殺。此即新派演藝□三幕也。[4]
《時報》所載與《滬報》略有差異,但大體一致。
春柳社于西四月十四日午后三時,假日本橋萬町八番地常盤木俱樂部開懇親會,并演《相生憐》一劇,計三幕。第一幕,巴黎近郊,戀戀秋色。法巴黎美術(shù)家錫司古寫生郊外,妹翠環(huán)從馬(焉)。妹之友雅羅至,互論音樂與繪畫之趣味。旋錫秋之戀人狄皚亦至,蓋自鄉(xiāng)間來者。敘寒暄畢,并述其父將迫渠嫁保剛,保固富而不仁者也。未幾,皚之父亦至,談及婚事,語涉錫。保辱罵之,適為錫聞,大怨,將出與之爭,皚阻之,乃已。第二幕,不歡之宴??窨图壬?,保剛得偕狄氏女父至,筵未終,保以甘言誘狄皚,皚力卻之。第三幕,無情之海。狄皚為父迫乃出奪,至海岸,適遇錫氏兄妹,為之零涕。未幾,保追跡至,與錫決斗。保誤傷狄皚,皚死。保與錫斗,保敗,保亦死,錫終自殺。此即新派演藝之三幕也。[3]
上引文字足證該劇內(nèi)容涉及愛情、生死,取名《生相憐》,恰合古人之旨趣。故而從演劇內(nèi)容上來看,該劇亦應(yīng)取名《生相憐》為宜。倘若取名《相生憐》,則不知作何解。此其四。
凡此四者,足可證歐陽予倩在《自我演戲以來》中記述的常磐館演劇之名應(yīng)為《生相憐》,而非《相生憐》?!稖麍蟆贰稌r報》雖詳盡記述了該劇之內(nèi)容,對于研究春柳社在日本的演劇運動彌足珍貴,卻把劇名《生相憐》誤記為《相生憐》,從而給后世學(xué)者造成不小的誤會和麻煩。但令筆者疑惑的是,1929 年歐陽予倩先生已回憶不起當(dāng)日的劇名,何以在30 年之后竟然又重新憶起,據(jù)從何出,尚待進(jìn)一步考證。
早期話劇尤其是春柳社在日本的演劇,因缺少史料而研究頗多疏漏,尤其是春柳社演劇是否能夠成為中國話劇運動之開端,值得進(jìn)一步商榷。而尤為值得重視的是,對于歷史事件的研究須深入史料,運用史料是話劇史研究重要的手段和方法。而文獻(xiàn)引用的第一要旨是尊重原文獻(xiàn),不能不加注釋便任意篡改。當(dāng)下話劇史研究中,史料運用之錯誤屢見不鮮,如《春柳社在日本的第三次公演新考》文中所引之史料便多有錯誤。1908 年5 月5 日《時報》中《春柳社演劇詳記》文中所載之劇名本為《相生憐》,卻被作者隨意改為《生相憐》而未有任何注釋;原文中“妹翠環(huán)從馬”一句中之“馬”字實為“焉”字之誤,但作者竟隨意將之改為“妹翠環(huán)與妹之男友”;原文中“狄皚為父所迫乃出奪,至海岸”一句,“出奪”本有奪路而逃之意,亦被作者改為“狄皚為父所迫,乃出,奔至海岸”,將原文之“奪”字改為了“奔”字。又如某篇紀(jì)念五四運動百年的文章中寫道:“1915 年,《新青年》的前身《青年雜志》在創(chuàng)刊號上刊登了一篇署名為程淑潛的文章”,注釋中道:“程叔潛:《新舊問題》,《青年雜志》,1915 年9 月第1 卷第1 號”。然而《青年雜志》上《新舊問題》原文,作者既非程淑潛,亦非程叔潛,而是汪叔潛。不足百余字的記述中,錯誤竟有三處,令人愕然??梢娫拕∈费芯恐?,文獻(xiàn)??焙褪妨弦玫臏?zhǔn)確度亟待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