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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然如初

2023-11-30 23:56:44王宗坤
廣州文藝 2023年11期
關鍵詞:殷紅發(fā)廊理發(fā)店

王宗坤

室內(nèi)的熱氣給玻璃門加了層磨砂,那個身影模模糊糊貼上來的時候,她手上的吹風機正在那蓬白雪般的毛發(fā)上盤旋,滾燙的氣流沖撞上來,她不自覺地抿緊嘴巴往上仰了仰頭。從事這個行業(yè)已經(jīng)多年,她仍然不太適應,反而變得越來越敏感,尤其是頭發(fā)在熱風蒸騰下所散發(fā)出來的味道,就如同嵌入肌理深處的彈片,大多數(shù)時候能與血肉相安無事,可稍有觸動還是會感受到疼痛。他跟她的大多數(shù)顧客不同,先是把門推開一道縫,上半身擠進來上下看著,像是在尋找一個遺落已久的物件。起初她朝他只是瞥了一眼,帶著浮皮潦草的散漫,接著她的目光就定格在了那張側著的面孔上,心里猛然就有了觸電般的悸動,怎么會是他?他的變化當然很大,但她還是認出了他,尤其是那尖尖的鼻子,側面的形象更加突出了這個特征,讓她一下子抓住了辨認要領。房間里除了她和那唯一的顧客之外再沒第三人,吹風機發(fā)出的呼呼聲也預示著她手上的工作已進入最后一道工序。這應該正跟他的要求相吻合,也強化了她對他的記憶,在過去的印象中,他就是個時間觀念很強的人,從來不愿在“等待”上浪費時間。

正像她所預料的那樣,在確定不用“等待”之后,他使勁往里推開了門,然后很放松地邁步進來,徑直走向了后面空著的長椅。長椅是專門設立的候客區(qū),旁邊架子上還放著一些過時書刊,盡管現(xiàn)在的客人已很少翻弄,但她仍然固執(zhí)地把這個傳統(tǒng)保留了下來。

她從認出他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愣怔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目光黏在他身上六神無主地流動,心里盤旋著諸多疑問,他是來找我的嗎?這么多年過去了,他怎么又突然冒了出來?……手上正響著的吹風機也失去了方向,漫無目的地搖晃著。正坐在轉椅上的那位老阿姨顯然感受到了異樣,攏在白色罩布里的身子歪著開始轉著頭往上捕捉,這才讓她回過神兒來,趕緊掩飾般地調(diào)整了站姿,重新把吹風機口對準了眼前那蓬紛亂的頭發(fā)。

老阿姨雪白的頭發(fā)很快就規(guī)整了。她關掉吹風機,用沾著撲粉的海綿抹干凈殘留在老阿姨脖頸兒處的碎發(fā),把白色罩布從老阿姨脖頸兒上解下來,開始用梳子對著鏡子往后攏老阿姨的頭發(fā),一邊還笑著說:“看看,是不是又年輕了十歲?”老阿姨似乎對她的服務很滿意,也咧開嘴巴笑了笑,很爽朗地說:“年輕了!身上也輕快多了!”說著從轉椅上摸索著走下來,順便把一直攥在手里的十元錢放在工作臺上。她把錢拿起來推讓,老阿姨擺著手說:“這就很好了,也就是你還照顧我們這些老家伙!”一邊還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認真地打量,她也借機通過鏡子偷偷觀察他。鏡子里映照出來的是三個人,她和老阿姨在鏡子里形成了兩個高峰,把正悶頭坐著的他閉鎖成了一棵長在山坳里的矮樹,它漠然沉默著,有些委頓,沒有在意她跟老阿姨的對話,也沒意識到靠在自己身上的陰影,完全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

她攙著老阿姨從轉椅和工作臺之間狹小的空間里走出來,然后把掛在旁邊衣架上的外套拿過來,幫老阿姨穿上,又小心地把老阿姨送到門外。老阿姨是她的熟客,每隔兩個月就來剪一次頭發(fā),雖然七十多歲了,但身子骨還非常硬朗。她本來不需要這么周到,老阿姨也一再說不用,但她還是堅持這樣,她要借機平復一下自己的情緒。他出現(xiàn)得太突然了,這讓她有些猝不及防,已經(jīng)有二十三年了,她剛才已在心里算好了他們分手的時間,這個時間對他們來說都太久了,在這漫長的歲月里,她的生活起伏不定,經(jīng)歷過好幾個男人,可她最終還是孤身一人,而他呢?是否也跟她一樣有著如此駁雜的人生?

反身回到房間,他已經(jīng)坐在轉椅上了,她心里萌生了一絲失望,還摻雜著微弱的怨憤,難道他來這里僅僅是為了理發(fā)?她的目光重新盯視著他,這次她不再有所顧忌,她希望他能覺察到她的情緒,可他仍然漠視著,眼睛根本就沒有朝向她,而是在認真打量鏡子里那個看起來有些落魄的中年男人。男人的衣著有些陳舊,毛衣的領子已有些破損,牛仔褲也似乎多時沒有洗過,膝蓋處的淺藍已經(jīng)被一種黃銹般的油膩所覆蓋。他看起來好像比過去更瘦了,原本就瘦削的雙頰往里凹進去,形成一個傾斜的鋒利的崖面,這讓他顯得更冷峻了一些,眼角和嘴角都有了明顯的皺紋,但眼神卻依然清澈,只是失卻了當年的亮度,頭發(fā)少了很多,亂哄哄地交織著,歪打正著地營造著虛假的繁榮。她的目光追隨著他,和他在鏡子里形成了一個奇怪的組合,她在他的上面,兩張臉如同京劇臉譜一樣疊加在一起,一上一下。看他的狀態(tài),現(xiàn)在應該過得不好,也許正因為這樣他才想到了她,這個猜測讓她一下子有了入戲的感覺,眼神帶著挑逗的意味,甚至還顯現(xiàn)出了這個年齡不應該有的嫵媚。只是他依然木著,她熱烈的情緒在他身上沒有收獲任何回應,就如同火花濺落到了水中。

她的目光突然如棄婦般哀怨起來,急速轉身,有些喪心病狂地開始往下扯搭在椅背上的白色罩衣,然后撒氣般地使勁往外抻。他應該覺察到了她的怨懟,但還是沒有反應,她失望到了極點,甚至想?yún)柭暟阉麖霓D椅上攆下來,讓他那張麻木不仁的臉立刻從面前的鏡子里消失,可最終她還是忍了下來。

把罩衣拿在手里準備往他身上披的時候她猶豫了,像個病人一樣晃著身子踉蹌了幾步,然后把手上的罩布掛回了旁邊的衣架上,又去位于屋角的櫥子里取了一塊新的罩布。她幫他武裝好,程式化地說:“先洗一下吧。”說著就果斷地轉身往水池邊走。此時她已下定決心,不再搭理這個虛偽的男人。他裹著罩布僵硬地跟隨著她,水池是老式的,上面吊著一個鋁制水桶,水桶的上口敞開著,下面連著一根帶著花灑的橡膠管子。他在水池前的木凳子上坐下,然后使勁低下頭,把長長的脖頸兒伸出來。他的樣子有些滑稽,讓她突然聯(lián)想到了引頸受戮這個成語,這個聯(lián)想又讓她對他感到了痛惜。她伸手摸了一下水桶里的水溫,感到有些涼,水量也不夠,剛才給老阿姨洗頭發(fā)的時候用掉了太多的水。她趕緊去拿旁邊的暖瓶,暖瓶里的水緩緩地注入水桶,她又試了試,水有些燙,想再接些涼水兌上,又看了看低頭認罪般的他,心里冒出了一個惡作劇般的念頭,手上同時打開了花灑。帶著熱氣的水流噴灑下來,如箭鏃般擊打在他低著的頭顱上,他猛一激靈,身子先是往里緊縮,接著就把頭昂了起來,叫道:“太熱了!”

這是他自進門后說的第一句話,來自一種身體的本能反應,還是在她不正常的操作之下。也許是摻雜了某種情緒的緣由,他的聲音變得不再脆亮,有了時光的包漿和歲月的醇厚。她忽然為自己感到難堪,在他面前她總是不由自主地失去自己,這跟二十多年前一樣。相比于自己的原地踏步他似乎更加超脫了,這讓她很快就產(chǎn)生了一種挫敗感,她覺得無聊透頂,對自己也失望起來,這種感覺讓她及時在懸崖邊緣勒住了自己,她要讓自己正常起來,要正常地對待這個潛藏在自己心底多年的特殊客人。

洗過之后的頭發(fā)看起來更少了,從剛才她就注意到他的發(fā)型變了,過去是那時流行的郭富城頭,而現(xiàn)在由于頭發(fā)的數(shù)量在減少,就不得不救急般地往后梳理。他的脫發(fā)跟大多數(shù)男人不一樣,不是發(fā)際線整體往后撤退,而是間苗般見縫插針地脫落,頂端的頭皮已然完整地顯現(xiàn)了出來。她還記得在他腦后的位置有一塊心形疤痕,大小就像項鏈的寶石吊墜,過去給他理發(fā)的時候,她總是刻意把那個地方用頭發(fā)遮住,現(xiàn)在頂上的頭發(fā)本身已經(jīng)余額不足,就更別說要外援了。但那疤痕也似乎不見了。她盯著那個記憶中的位置仔細搜尋,看到的還是裸露著的淡粉色頭皮,頭頂?shù)幕哪呀?jīng)洇染下來,與莫須有的疤痕連成了一片,疤痕有可能已被歲月銷蝕得沒有了蹤影,但也可能這里根本就不曾有過疤痕。后來產(chǎn)生的這個念頭立刻讓她恍惚起來,她開始懷疑自己,也許自己一開始就錯了,他根本就不是她在心里認定的那個人,他們只是長得有些相仿而已。

她到底還是有些不甘,揮動剪刀開始剪頭發(fā)的時候,單刀直入地說:“你跟我認識的一位姓周的老師長得很像。”他似乎遲疑了一下,接著應道:“怎么會這么巧?我也姓周?!比绻窍嗍斓呐笥?,這個應對應該是個玩笑,而他卻說得一本正經(jīng)。在確定他沒有任何戲謔的意思之后,她在他身上徹底死了心,心里不住地冷笑:果然是你!你怎么這么能裝?!不怕累,你就裝吧!現(xiàn)在你就是想回頭我也不認了,我怎么會把你這個無情無義的王八蛋惦記了這么多年?這樣暗自咬牙下著決心,眼淚卻止不住地流下來,那飛逝的時光也在倏忽間閃現(xiàn)回來。

她開這間理發(fā)店的時候剛滿二十歲,第二次高考失利徹底堵死了求學之路,家里湊錢給她盤下了這間門面。那時候,城市的觸角還沒伸展到墨鎮(zhèn),理發(fā)店所在的這條商業(yè)街是鎮(zhèn)上最為繁華的所在,墨鎮(zhèn)中學就在這條街的最里面。在他們還沒見過面的時候她就知道他了,那個年代分到鄉(xiāng)下來的大學生還很少,他的到來自然就成了新聞。她已記不清楚他第一次出現(xiàn)在理發(fā)店時的情景,只記住了那張憂郁的臉還有他的沉默。當年他是如此年輕!烏黑的頭發(fā)從中間分開,如瀑布般披散下來。他的眼睛不大,往里收斂著,發(fā)著明亮而執(zhí)著的光澤。印象最深的還有那高挺的鼻子,由鼻翼處往上延伸成山峰,保持了一種更自然的狀態(tài),看起來讓人感到更舒服一些。他的整個氣場跟他的年齡極不相符。開店一年多來,她已習慣于年輕男人對她的主動,他們進來總是無話找話,有時也不是為了理發(fā),只是為了挑逗幾句試探一下。她很快就猜度出了他的身份,他跟她想象中的形象基本吻合,瘦削,傲氣,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

她給他第一次理發(fā)的時候有著莫名其妙的緊張,原本熟練的工序變得生疏了。她很沒底氣地完成了所有項目,明明已經(jīng)很好了但還是不敢確定,手上拿著剪刀畫蛇添足地盯著鏡子里那個年輕男人問:“這樣行嗎?”男人翻了一下眼皮,對著鏡子掃了一眼,然后說:“你是理發(fā)師,你說行就行了?!?/p>

這個回答盡管沒多少溫度,但還是讓她高興了半天,因為之前很少有人這么稱呼她。理發(fā)師,多么鄭重!之前她只是把這作為一種謀生的工具,是一種無奈的選擇,而經(jīng)他這么一界定,她突然自信起來,覺得有了更廣闊的天地,有了更大的發(fā)揮空間。

即使這樣,她還是不敢對他有心思,他是天之驕子,是她努力攀登也達不到的高峰。但后來墨鎮(zhèn)中學的校長主動站了出來,催發(fā)了那粒潛藏于她內(nèi)心的種子。

校長曾經(jīng)是她的老師,當年對她很是欣賞,看她后來成了理發(fā)師很是為她惋惜。校長來理發(fā)的時候帶來了他的消息,她從校長那里得知,他此時正處于人生的低谷,在師專里談的女朋友通過分配留在了城里,城鄉(xiāng)差距成了他們分手的主要原因?!安贿^他現(xiàn)在好多了,如果能在當?shù)刂匦抡覀€女朋友,他就會變得更加踏實起來?!毙iL說這話的時候一直用眼睛看著她,她突然感到了害羞,臉頰有了一種火燒火燎的感覺,面對著的仿佛不是校長,而是那個沉默的、悶聲不響的年輕男人。

當天晚上她第一次失眠了,在漫長的夜晚,她認真盤算著,她跟他之間也不是沒有可能,他那時的工資也就一百多元錢,而她理發(fā)店的收入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這個數(shù)目,她對自己的相貌一直很有自信,家庭條件也說得過去,唯一不相匹配的就是她還是農(nóng)村戶口,但在鄉(xiāng)下,他真要找個吃國庫糧的女孩子也并不容易,鄉(xiāng)下吃國庫糧的女孩子本來就少,僅有的那幾個還都巴瞪著眼睛往城里找。這樣一盤算,她的自信心就鼓脹起來。在這個夜晚,她比任何時候都盼著天明,似乎天明了,他就屬于她了。

可第二天一回到那個真實的世界中,她又變回了自己,她還是那個在他面前有些自卑的女理發(fā)師,感到離他非常遙遠,但他卻已經(jīng)進駐了她的內(nèi)心。過了一陣子,他又來理發(fā)。這次他有些別出心裁,先讓兩個學生來探路,看有沒有其他人在,在確知不用等待之后他很快就過來了。還是那么悶聲不響,她卻感到了甜蜜,剛剛的前奏讓她感到他對她也有了心思,既然這樣他應該主動說些什么,但他卻仍然像第一次一樣沉默著。那天她的期待最終化成了泡影,但她卻沒有怨尤,她在心里認定他是一個老成持重的男人,這種男人能帶給女人安全感,她喜歡。

有一天,校長來理發(fā)的時候問她對周老師的印象如何。她覺得自己終于等來了那個時刻,心里怦怦直跳,抿著嘴說不出話來,只任那一抹紅霞在臉上跳躍。校長看她這個樣子,呵呵笑著說:“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接下來就是等,她沒想到這個等待會如此漫長,從冬天一直等到了春天。其間校長一次也沒來過,他也沒來,按說他的頭發(fā)撐不了這么久,他那種發(fā)型一個來月就應該打理一次。他們倒也并不是無跡可尋,街上有好幾家飯店,還有商店茶葉店,他們有時候總有些集體活動,身影有時會在理發(fā)店門口閃過,但都是急匆匆的,似蜻蜓點水一般。后來她就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開始害怕校長的到來,害怕聽到那個結果。她想校長這樣有意識地回避也好,至少讓自己還不至于太過難堪,內(nèi)心還保留有某種期望。

過完春節(jié)后不久的一個晚上,天上飄起了細雨,她難得住在了店里。入夜,她去外面插窗子和門上的箱板,恰巧看到有一群人紛紛攘攘地從東面的飯店走出來。她在其中聽到了他的聲音,他很快落在那群人后面,站在飯店門口,揮著手向走在前面的客人們告別,他已有了明顯的醉意,舌頭大了起來,發(fā)出的聲音有些含混不清,揮舞著的手臂也有些過分夸張。她在暗處怔怔地看著,他目送那些客人在燈影里離開,然后才歪歪扭扭地回身去推自己的自行車,使勁推了幾下,見自行車沒動才意識到車子還鎖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車子打開,剛往前推了兩步就往上騎,不想一個趔趄摔了下來。

她以為他很快就能爬起來,可等了好一會兒還沒動靜。她有些害怕了,趕緊跑了過去。他趴臥著,身子底下已經(jīng)吐出了一大攤穢物。在她的幫助下,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這時他才仰頭看清了她,他緊緊地抓住她,把身子斜靠在她身上,竟然像個孩子似的哭了起來。起初她有些猝不及防,可還是欣然接納著他,不自覺地伸手摟住了他,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心里暖暖的,滿溢著感動。

她把他扶進自己的理發(fā)室,把外套脫下來,讓他躺在自己床上,又用溫水給他洗了臉,然后把他的自行車推過來鎖好。她守了他一夜,一開始他一直在吐,恨不得把膽汁都要吐出來。她給他用淡鹽水漱口,用橘子粉泡水端給他,一直折騰到后半夜他才漸漸睡去,她卻一直沒睡,一開始她坐在床邊凝視著他,他睡得并不安穩(wěn),在睡夢中還不時揮動手臂,嘴巴有時也嘟嘟囔囔的,不知道他要表述什么。這是她第一次這樣守著一個年輕男人,居然沒有感到莫名其妙,只是覺得這個世界真是神奇,這個原本遙遠的人怎么說來就來了?而且現(xiàn)在就睡在她的床上。后來,她開始給他洗外套,在這個安靜的夜晚,她輕輕揉搓著他的衣服,外面沙沙的細雨聲伴著輕微的鼾聲傳進耳朵,一切都是那么恬然而美好,這是一個讓她沉醉的晚上,也是一個終生難忘的夜晚。

天還不亮他就醒了,睜開眼看了一下,陡然就坐了起來。此時他那掛在鐵爐子煙囪旁邊的外套快烤干了,爐灶上燉著快要熬好的小米稀飯。小米是她一早買來的,她早就聽說醉酒后喝小米稀飯最能保護胃黏膜。她想讓他再躺一會兒,他卻紅著臉堅持要離開,最終她沒拗過他,他穿上還沒干透的外套,騎上車子就匆忙離開了。

這個雨夜對她來說是致命的,他們第一次走得如此之近,她原本以為這是他們之間的一個新起點,沒想到不久之后她就聽到了一個流言:他跟隔壁供銷社的殷紅好上了。她感到震驚,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和殷紅是同班同學,殷紅長得黑胖不說,成績還很差,考試的時候老是作弊,有一次被監(jiān)考老師抓住,竟然坐在地上像個潑婦一樣號啕大哭。這怎么可能?他怎么會看上這樣的女人?冷靜下來一想,這個流言似乎也并不是空穴來風,殷紅的父親是鎮(zhèn)上的干部,熬到一定年限就帶著家屬農(nóng)轉非了,殷紅初中畢業(yè)什么都沒考上但卻招工進了供銷社,成了正式的營業(yè)員。

這個消息讓她非常不甘,內(nèi)心也感到了隱隱的疼痛。但她還抱著一絲幻想,希望這僅僅是個流言,可眼前的事實卻讓她不得不低頭。他的身影在供銷社門口出現(xiàn)得愈來愈頻繁,殷紅也開始有所變化,去城里燙了一個“爆炸頭”,整個腦袋都澎湃著波浪,就像一個破損到極致的鋼絲球。見人就顯擺,伸出三根指頭,搖晃著說:“整整三十塊錢!三十塊錢燙了這個頭?!?/p>

校長終于還是來了,帶著滿臉的歉意,她立刻就明白了。那天她規(guī)規(guī)矩矩地給校長理完發(fā),除了必要的問答他們沒多說一句話。當天晚上她去學校找他,他的宿舍她悄悄去過多次,但一直沒敢驚擾他,現(xiàn)在她不再有所顧忌,她要找他問個明白,她到底哪里比殷紅差?他卻不在,跟他同宿舍的男老師說他去找殷紅了。她又趕到供銷社后院,院子里亮著燈,他果然在,殷紅也在,他們正在水井旁一起洗衣服。他欠著身子從井里往上提水,殷紅前面擺放著好幾個洗衣盆。兩人配合得非常默契,他的胳膊大幅度地抽動著,水桶很快就提了上來,殷紅伸手把盆子遞過來,然后閃著亮光的水流就嘩啦嘩啦地倒進盆里。她躲在暗處,眼淚也如流水般傾瀉下來。她想沖上去把那個黑胖的女人推開,但最終卻捂著自己的嘴巴跑了出來。

這年秋天她開始了自己的第一次婚姻,丈夫是悅城摩托車廠的業(yè)務員。她的婚禮成了墨鎮(zhèn)當年的一大勝景,墨鎮(zhèn)第一次出現(xiàn)這么豪華的迎親車隊,打頭的是那時不多見的奔馳,后面一拉溜跟著五輛紅色桑塔納,最前面還有一輛敞開后門的黃色面包車專門錄像。校長作為女方嘉賓出席了結婚儀式,儀式在當時悅城最為豪華的酒店舉行,到場的嘉賓陣容強大,尤其是男方嘉賓,廠里的頭頭腦腦幾乎悉數(shù)到場,還請到了悅城工業(yè)局的局長前來證婚。場面很隆重很熱烈,她卻在現(xiàn)場一直流淚,幾乎沒人能知道她此時的心情,只有她自己明白,她需要一場宏大的婚禮來埋葬她的初戀,或許那不叫初戀,而僅僅是她一個人的單相思。為此她付出了沉重的代價:男方是二婚,還帶有一個八歲的男孩。

結婚之后她就把理發(fā)店租了出去,可沒過兩年她就又回來了,她離婚了。她的前夫?qū)ψ分鹋擞兄掷m(xù)的熱情,業(yè)務員的職業(yè)又給這種愛好帶來了便利,在抓了兩次現(xiàn)行之后她厭倦了這種游戲。她回到墨鎮(zhèn),重新把理發(fā)店收了回來,這時她也得到了他的消息,他和殷紅結婚之后過得也不好,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離開了墨鎮(zhèn)中學,主動要求去一個邊遠地區(qū)支教了。殷紅她倒是經(jīng)常見到,比過去更胖了。走起路來渾圓的身子搖擺著,就像一只急于覓食的企鵝。

又過了一年,殷紅從供銷社下崗,跟人合伙去悅城開了一家炭廠,專門銷售山西的塊煤。她去悅城的時候曾經(jīng)有意識地路過那家炭廠,殷紅也不避諱自己跟那個合伙男人的關系,在外人面前就跟那個頭發(fā)都已花白的老男人打情罵俏。她心里感到極不舒服,為他感到不值。她向殷紅打聽他的去向,殷紅似乎一臉的不屑,她從中讀懂了他們之間的真實關系。按照殷紅提供的地址,她去了那個邊遠地區(qū),也找到了他所支教的那所學校,但得到的消息是他早就離開了。她最終沒找到他。在回來的路上,她想,他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對她也不應該是一個最壞結果,她仍然可以想他。她最害怕的應該是他又成了別人的丈夫,那樣她連想他的資格都沒有了。

在她二十六歲那年,一個跑大貨車的司機戀上了她。司機比她小一歲,原來長年跟著師父跑長途,現(xiàn)在剛開始單干,墨鎮(zhèn)是他的中轉站,就住在她理發(fā)店旁邊的旅店里。五大三粗的一個男人卻有著跟外表不相符的浪漫,他是第一個給她送花的男人,最主要的是他根本就不在乎她那短暫的婚史。她嫁給了他,果然沒有錯,男人是真愛她,徹底戒了酒,對她好得那是沒話說,每次跑車回來總是大包小包地給她買很多東西。他們結婚的第二年女兒就出生了,男人比她還疼孩子,孩子小時候出疹子哭鬧著不睡,他就整夜整夜地抱著。這應該是她一生中最為幸福的一段時光,以為找到了生活的真實樣子??捎袝r也會不踏實,有一陣子,她總是夢到他,夢到他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夢到他醉酒后守著他的那個晚上,夢到丈夫把女兒悄無聲息地帶走了。

女兒三歲的時候,厄運從夢境中跳了出來,男人突然遭遇了車禍。

那天中午,男人來店里給她送飯。年關這段時間店里特別忙,等著的客人很多。好像是命中注定,她本來可以像過去那樣,任男人把飯盒放在屋角的柜子上,但那天,她一看到男人進門就有了莫名其妙的溫暖,放下手里的剪刀,上前接過飯盒,站在理發(fā)店門口微笑著目送男人離開,就要過馬路的時候男人反身對她笑了一下,這個笑容此后就永遠定格在了她的腦海。男人準備轉身,一輛疾馳而過的貨車開了過來,猛然就把男人撞飛了。她手里的飯盒啪的一下掉落在了地上,里面溫熱的餃子也隨之跳躍著飛散。她跑過去,那個剛剛還活力四射的身軀瞬間就變成了血肉模糊的尸體,她驚恐地睜大眼睛,一下子就木在了那里,過了一會兒,才有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眼窩里滴落下來。

她為此恨了自己好久,她那天如果不送男人,男人如果不回身對她笑,也許就出不了車禍,她覺得是自己害死了男人。從此,她不再吃曾經(jīng)最愛的餃子。她感到這個世界對她真是太殘酷了,她愛什么就讓她失去什么,好像是在專門跟她作對。她也不再想結婚,更何況身邊也沒有合適的人選。男人雖然很多,但再也沒有人會走進她的心里,三個男人給她的三次傷害讓她窮盡了婚姻的歷程,她覺得自己在男女情感上已然破產(chǎn),沒有任何余財再來對外支付。幸虧她還有個女兒,后來這成了她唯一的生命寄托。

這幾年,女兒長大了,去年考上大學飛走了,她的心一下子就空了。閑下來的時候她時常對著窗外發(fā)呆,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的局外人,幾乎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是屬于自己的。

這幾年,城市也發(fā)展得厲害,高層建筑一幢接一幢地拔地而起,墨鎮(zhèn)幾乎已經(jīng)跟城市連在了一起,周圍變化很快,她的理發(fā)店卻一直堅持著原初的面貌,成了這條街上最古老的店鋪。旁邊的供銷社門市部已不知換了幾家主人,現(xiàn)在是一家干洗店,東邊的飯店也變更了好多茬牌匾,現(xiàn)在專做甏肉干飯。變化最大的還是她所從事的這個行業(yè),在經(jīng)濟大潮下變得曖昧起來,甚至墮落成了那種交易的場所。她對此感到痛心,所以她要保持自己的純正。她知道她個人力量的微小,抵擋不了那種所謂“大勢”,可她還是想向世人證明些什么,這是她活著的心氣,她絕不會丟掉。她一直在她的理發(fā)店里固執(zhí)地堅持著自己,只是單純理發(fā),甚至連理發(fā)的工序都沒有變過。刮臉還使用那種老式剃頭刀子,刀子寬闊厚重,帶一個細長的木質(zhì)把手,把手跟刀子下端連接的地方是一個活軸,不用的時候就把刀子折進把手凹槽里。

現(xiàn)在她就拿著這把老式刀子準備給他刮臉,他好像有些意外,轉頭看了看她手上的工具,她迎合著把刀子往前伸了一下。他對這把刀子應該有印象,二十多年前她就用它給他刮過臉。可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然后恢復了剛才的坐姿,把頭往后一仰,再把眼睛閉上。

她開始認真地給他涂抹剃須膏,因為很少用,她一直沒有買過成品剃須膏,過去用肥皂水代替,現(xiàn)在高級了一些,是沐浴液加甘油。她想竭力把這個時間拉長,好在剛過完春節(jié)不久,店里沒有其他客人,這就在客觀上為她創(chuàng)造了條件。她對他已經(jīng)沒有了期望,可還是想對他多加探究。當年他的離開是個謎,現(xiàn)在他的出現(xiàn)也是個謎,難道他帶給她的就只有這樣的不解之謎?

刀子很鋒利,從臉頰上滑下來,游走到下巴下,這里靠近喉結,卻有星星點點的毛發(fā)散播著,有些毛發(fā)已經(jīng)有些灰白了。這是他不為人知的一面,她對此也是陌生的。她有些厘清了自己,也厘清了他們之間,她對他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樣熟悉,有關他的一切也許更多的是出于她個人的臆想。而他對她呢?應該連這種臆想也沒有,所以她對他的冷漠也就不能過多追究了。

他想當然地向她支付了十元錢,顯然是參照了剛才老阿姨的價格。實際上,她對一般客人都是按照十五來收,只有熟客才收十元。以他現(xiàn)在對她的態(tài)度,他顯然不應該享受熟客的待遇??粗涯菑埌櫚櫚桶偷钠弊訌目诖锾统鰜?,她心里很不是滋味,竟然涌動出了一種莫名的悲壯,原因當然不是少收入了五元。她對他遞過來的票子本不想接,但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伸了出來。她心里非常難過,不知道在他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讓他落魄至此!

看著他在門口消失,她的眼淚又下來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她對自己剛才的表現(xiàn)非常滿意,他既然不想回到過去她又何必呢?所以她這樣做是對的,不謀而合地與他形成了共謀,不但自始至終沒多問一句,還收了應該收的費用??墒撬€是感到了難過,她感到他再次傷害了她,他憑什么對她這樣熟視無睹?她心有不甘,并且這種念頭愈來愈強烈,她在這個屋子里再也待不下去了,她已顧不得很多,趕緊解下身上的圍裙,拿上衣架上的外套,鎖上店門,急急慌慌地追了出來。

他還沒走遠,正站在前面的十字路口往四周瞭望。前面的綠燈亮了,他卻沒有直行,突然調(diào)整方向向右走去。她悄悄跟上去,也沿著人行道轉彎右行。很顯然,她缺乏這方面的素養(yǎng),剛才還看到他的身影在前面閃現(xiàn),怎么一轉眼就不見了?她往前跑了幾步,還是沒看見他,右邊的街心小公園也沒有,后來她就確定他拐進了左邊的胡同,她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來。

唐家胡同現(xiàn)在在整個悅城都非常出名,是前幾年墨鎮(zhèn)政府新開辟的商業(yè)街,當時由于位置稍微偏遠了一些,沒招來多少商戶,后來隨著城市流動人口的增加進駐了好多發(fā)廊,逐漸演變成了發(fā)廊一條街。這些發(fā)廊掛著理發(fā)的幌子卻沒有幾家在真正理發(fā),從事的都是不見光的交易,政府整治了好幾回都沒有根除,還是經(jīng)常有一些濃妝艷抹的女孩子,若隱若現(xiàn)地招搖在那些店鋪的櫥窗下面。

她看著街上過往的車輛,猶豫著,最后還是瞅了一個間隙向左走去。拐進唐家胡同,她還存有那么一絲僥幸,也許他只是路過,可他的身影很快就出現(xiàn)了,從一個發(fā)廊門口出來。不會這么快!他在干什么?她在后面盯著他,看到他接著又進了另外一家發(fā)廊,但很快就又出來了,直到快到這個街道盡頭的時候,她看到他走進一家叫沙沙的發(fā)廊再也沒有出來。

她對他徹底失望了,內(nèi)心感到刀絞般疼痛,他應該是過來專門嫖娼的,甚至把她的理發(fā)店也當成了那樣的場所,理發(fā)不過是一次誤打誤撞,之后不斷進出發(fā)廊不過是沒談妥條件。她沒想到真相會是這樣!她感到震驚,也感到了憤恨,想立刻沖進去把他揪出來。她覺得他褻瀆了她,甚至玷污了她。

后來,她在路邊臺階上坐下來,瞄著沙沙發(fā)廊的門口。從外面看,店面很是安靜,隔著玻璃門能看到里面模模糊糊的鏡面,鏡面前面擺放著形同虛設的白色靠椅,后面沙發(fā)上恍恍惚惚地閃動有女孩子的身影。沉浸了一會兒,她不再猶豫,果斷地掏出電話,快速摁下了“110”這三個數(shù)字。跟女接線員交代完位置,接著就把手機關了。然后她站起來,想等著警車開過來,她要看一看他那狼狽的樣子,她要讓他知道是她報的警,可最終她感到了無趣。她轉身離開,步伐卻異常沉重,好像剛才那個電話一下子就把她身上的力量耗盡了。

整個下午,她都處于焦灼之中,她想關了店門回家,但一想到家里的冷鍋冷灶就絕了這個念頭,她想讓自己忙碌起來,偏偏一個顧客都沒有。她孤獨得有些絕望,腦海中一直出現(xiàn)他裸著背被五花大綁的鏡頭,現(xiàn)在警察辦案不應該這樣了,他應該會得到更多的“禮遇”,可這些畫面卻一直閃現(xiàn)在面前,怎么也揮之不去。她有些后悔,覺得不應該舉報他,說起來,他在她面前是無辜的,他沒給過她任何承諾,更沒有欺騙過她,是她自己一直在心里塑造他,先是把他塑造成自己的愛人,然后又把他當成了罪犯。

下午快下班的時候,她帶著銀行卡來到墨鎮(zhèn)派出所值班室,打聽剛剛犯事的那個男人,警察問犯了什么事,她很干脆地回答說嫖娼,并說自己是來替他交罰款的,交多少罰款都無所謂,只求盡快把他放出來。警察問叫什么名字,她說:“他叫周子山,是今天下午剛剛被抓進來的。”

警察查看了出警記錄,很肯定地說:“今天下午沒有抓到任何涉黃人員。”她覺得有些意外,把下午自己舉報的情況說了,警察也證實110值班室確實把舉報信息轉了過來,他們也出警了,但沒有帶人回來。她不相信,執(zhí)意讓值班警察查實,最后警察把一位出警的警員找了過來。

這位年輕的警員很負責,按照執(zhí)法記錄儀上所提供的準確數(shù)字一點兒一點兒地報給她。按照記錄,他們下午兩點五十分出警,兩點五十六分趕到沙沙發(fā)廊,直接沖進了三樓包廂,里面只有一個穿著暴露的小姐,那個男人已從窗子里跳了下去,他們在樓下水泥地上找到了那個摔傷的男人。三點二十分他們把男人送到了醫(yī)院,經(jīng)檢查,男人小腿骨斷裂。醫(yī)生對男人立刻進行了接骨治療。之后,他們在醫(yī)院找了一間沒人的診室給男人做筆錄。男人名叫周葉東,不是悅城當?shù)厝耍瑏碜院颖睘纯h,原是當?shù)貒衅髽I(yè)的職工,十年前妻子被人拐賣,從此辭職,開啟了尋妻之路。四年前得到消息,有人好像在山東省城某發(fā)廊見到過他的妻子,他這才來到山東,在省城找了大半年沒找到,就開始圍繞周圍的城市尋找,春節(jié)前才來到悅城,他堅稱去沙沙發(fā)廊就是為了尋找妻子。

她驚呆了!這怎么可能?“他明明叫周子山,怎么變成了周葉東?”年輕警員說:“這你就不用懷疑了,他提供給我們的證件都是真實的,身份證、過去的工作證,還有他和他妻子的結婚證,我們已從戶籍網(wǎng)上查實了他的身份。我們回來已經(jīng)向領導做了匯報,領導要求對他說的情況做進一步調(diào)查,如果真不是去嫖娼,我們也絕不會冤枉他。”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派出所走回來的,她感到現(xiàn)在的罪犯是她,她傷害了一個無辜的人,甚至有可能是一個重情重義的好男人。當天晚上,她來到醫(yī)院,找到了那個叫周葉東的男人,這個男人向她講述他妻子的時候淚流滿面,他愛他的妻子,他發(fā)誓一定要找到她。

他果然不是他,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他原本在她心里就是虛擬的。而這個叫周葉東的男人和她只不過是兩段傳奇,他們各自活在自己的夢里,他的夢里有她的影子,她的也有。意識到這一點,她心里忽然就充滿了怡人的暖意。

責任編輯: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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