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思晗
(廣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新聞與傳播學(xué)院,廣西 桂林 541000)
“香草”一詞,來源于王逸的《楚辭章句·離騷序》,“《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fēng)云霓以為小人。其詞溫而雅,其義皎而朗,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哀其不遇,而閔其志焉”[1],屈原在作品中描寫了多種香草,除了彰顯楚人熱衷于佩戴香草的習(xí)俗外,更表明了自己的崇高理想和高潔人格。
楚國向來崇拜巫術(shù),這是原始先民流傳下來的傳統(tǒng)。楚國人認為上天有不可捉摸的神秘力量,而巫祝可以在天與人之間形成一種媒介,將天的意志傳遞給人。這樣一來,巫祝在楚國就擁有了較高的地位,楚國的巫覡文化深深影響了當(dāng)?shù)匚膶W(xué)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使得楚歌能夠流傳千年且長久不衰。
屈原的《九歌》充分反映了楚國的巫覡文化,作品中描寫的香草與楚國的巫覡文化有著緊密聯(lián)系,其中一部分是可以用在祭祀活動中的,這使得作品充滿了“綺靡以傷情”的特色。邱宜文在《從〈九歌〉之草木試論香草與巫術(shù)》中寫道:“這些植物的使用意義,并不是由于其觀賞性質(zhì),而是因為長久以來流傳于楚地的巫俗習(xí)慣?!保?]《九歌》中有許多與巫覡文化相關(guān)的句子,扮演各種神靈的巫祝們在祭祀的時候要在身上掛滿香草,抑或在祭祀場地擺滿香草,以表示對神靈的尊敬,如《東皇太一》中“蕙肴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3]。除了表示對神靈的尊重之外,香草還有祛除邪祟的功效,據(jù)《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記載,香草“臭如蘼蕪,佩之可以已癘”[4],說明這類草木不僅氣味芬芳,而且可以治療疾病?!对娊?jīng)·衛(wèi)風(fēng)·伯兮》寫“焉得諼草?言樹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5],進一步說明香草不僅可以治療身體上的疾病,還可以撫平人們內(nèi)心的傷痛。由此可見當(dāng)時人們對香草的崇拜和信任,這種香草崇拜在祭祀中也時常體現(xiàn)。
地域環(huán)境往往對文學(xué)創(chuàng)作影響很深,《漢書·地理志》云:“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剛?cè)峋徏?,音聲不同,系水土之風(fēng)氣,故謂之風(fēng);好惡取舍,動靜亡常,隨君上之情欲,故謂之俗?!保?]自然地理環(huán)境會對人的性情與好惡產(chǎn)生重要的影響,因此作家在創(chuàng)作作品時,自然會考慮到自身所處的環(huán)境。楚國位于長江中游地帶,既有雄奇?zhèn)グ兜膲验熤埃灿袦赝裥沱惖淖匀伙L(fēng)光,且氣候濕潤,適合各種花草生長。長江地區(qū)的獨特風(fēng)光造就了楚人浪漫多情的性格,衍生出許多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作品。
屈原受楚國自然環(huán)境的影響很深,楚國獨有的地理環(huán)境與他的人生經(jīng)歷造就了他上下求索的堅韌性格和浪漫情懷。他經(jīng)常借花草表情達意,使作品具有豐富的想象力,如《離騷》中“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7],用“蘭”“蕙”“留夷”“揭車”“杜衡”“芳芷”來象征賢才,表達自己想要招攬人才、為國盡忠的心愿;《惜誦》中“梼木蘭以矯蕙兮,倏申椒以為糧。播江離與滋菊兮,愿春日以為糗芳”[8],描寫了“木蘭”“蕙”“申椒”“江離”“菊”,借此表現(xiàn)自己高尚的情操;《少司命》中“荷衣兮蕙帶,倏而來兮忽而逝”[9],《山鬼》中“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10],都描寫了穿戴花草的女神形象,而這些神靈的美好形象也體現(xiàn)了作者的自我人格。
正是楚國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造就了屈原富有浪漫的精神和熱情的創(chuàng)作力。除此之外,楚國各地生長的香花香草進一步激發(fā)了詩人的靈感,促使詩人將它們運用于作品之中,使作品擁有了無限的魅力。
楚人認為萬物皆有生命,他們很想把生命延續(xù)下去,因此長壽就成為了人們重要的追求目標,而古人認為實現(xiàn)長壽的一個重要途徑就是服用草藥。葛洪在《抱樸子·內(nèi)篇·仙藥》中記載了古時人們食用的各種草藥,如芝藥、桂花、菊花等,當(dāng)時的人們認為服用了這些香草就可以變得高壽,因此屈原想要借助香草延長自己的壽命,從而更好地實現(xiàn)美政理想。在《離騷》中,屈原表達了自己對時光易逝、生命有限的焦慮感,如“忽馳騖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11],因此詩人認為需要服用香草來延續(xù)生命,正如《九章·涉江》中所寫到的“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12],表達了詩人想要與天地共生的愿望。
除了香草的藥用價值外,楚人還經(jīng)常將它們戴在身上,作為一種特別的裝飾,這符合當(dāng)時楚人獨特的審美習(xí)慣。在屈原的作品中,人們可以發(fā)現(xiàn)很多將香草作為裝飾的句子,如《離騷》中“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13],《九歌·云中君》中“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14],可見詩人認為除了人以外,連神靈都會重視香草的價值。人們佩戴香草,不僅是因為其外表美觀,更是想要借助香草實現(xiàn)人們的美好愿望,因此楚人對香草的態(tài)度始終是崇拜與熱愛的,這也體現(xiàn)了楚人對生命的崇敬。
據(jù)《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記載,屈原“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15];賈誼在《吊屈原賦》中評價屈原是“遭世罔極兮,乃殞厥身。嗚呼哀哉!逢時不祥。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阘茸尊顯兮,讒諛得志”[16],屈原始終忠于楚國,心系天下,卻不被君王賞識,再加上奸佞小人的陷害,使他長期處于痛苦之中,但他忠君愛國的思想從未改變。從屈原的作品中能夠看出他的憂患意識,而他筆下的香草更是忠君愛國的象征。
以《離騷》為例,《離騷》中的大多數(shù)香草被賦予了象征意義,如“昔三后之純粹兮,固眾芳之所在。雜申椒與菌桂兮,豈維紉夫蕙茝”[17],作者用香草比喻賢才,認為明君之所以能夠成為明君,就是因為得到了賢臣的幫助,因此屈原是在建議統(tǒng)治者廣納賢才;但統(tǒng)治者并沒有采納屈原的建議,“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18],蘭草、白芷、荃、蕙原本都是芳香四溢的香草,但現(xiàn)在被同化得和茅草一樣,在這里作者用被同化的香草暗示朝堂之上的關(guān)系,即君主周圍基本上都是顛倒黑白的奸臣,那么君主必定會成為與他們一樣的人,這是作者最不想看到的結(jié)果;作者認為君王和眾臣都是會變化的,而他自己則可以一直堅守本心,“固時俗之流從兮,又孰能無變化。覽椒蘭其若茲兮,又況揭車與江離”[19],香草可以和雜草同流合污,但詩人自己擁有清醒的意識,始終可以保持高潔純粹的品格,這種自我意識也是作者忠君愛國的重要表現(xiàn)。
屈原作品中的香草,除了表達自己忠君愛國的抱負之外,還隱喻著一種戀愛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包括作者對自己的“自戀”以及與他人的“他戀”。屈原經(jīng)常把自己比作美麗的女性,這種美麗的女性通常是內(nèi)外兼修,且穿著華麗,經(jīng)常用香草修飾自己。在面對如此完美的自己時,詩人自然會對自己產(chǎn)生愛意。詩人不僅佩戴香草,還種植香草,甚至以香草為食,無非是讓自己的形象變得更漂亮,滿足人們“悅己”的樂趣。屈原始終認為,自己從內(nèi)而外都是美麗的,而用香草象征自己美麗則進一步彰顯了作者的自戀人格。
除了表現(xiàn)與自己的“自戀”以外,屈原還善于描寫“他戀”,在《離騷》中,作者將自己比作美麗的女性,和這位女性相戀的對象自然就是當(dāng)時的君王。然而作者筆下的女性是不被長時間欣賞的,因此主人公總是帶有濃厚的惆悵之情,就如同一位女性得不到戀人的關(guān)愛一樣,但作者認為即使不被人賞識,自己的美好德行仍然是可以保留的。詩人寫“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20],展現(xiàn)了類似于后宮女性爭風(fēng)吃醋的畫面,詩人認為這些小人詆毀自己的原因是嫉妒自己,但是即使被小人詆毀陷害,自己的內(nèi)心仍是高貴純潔的。詩人又在《九章·思美人》中寫“芳與澤其雜糅兮,羌芳華自中出”[21],“思美人”這一標題表達了作者對君王的思念,然而他始終沒有向君王表明心志的機會,因此變得幽怨憤懣;但作者始終堅持自己的高尚人格和美政理想,因此“芳華”在這里就是作者的自喻。屈原的作品中經(jīng)常用男女關(guān)系比喻君臣關(guān)系,由此來闡述自己的理想,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創(chuàng)作模式。
除了表達對男性的愛戀之外,屈原的作品中還有對女性求愛的描寫,這里作者的身份又恢復(fù)到了男性,如《離騷》中的“溘吾游此春宮兮,折瓊枝以繼佩”[22],詩人想要把美麗的花草獻給心儀的女子,是一種抒發(fā)苦悶之情、尋求超驗精神世界的方式,看似是追求美麗的女性,實際上是追求精神的解脫。
在屈原看來,堅守內(nèi)心的純潔是很重要的。他在《離騷》中強調(diào)了自己的高貴出身,他認為自己始終保持著高潔的氣質(zhì)與這樣的出身是密不可分的;又寫“索藑茅以筳篿兮,命靈氛為余占之。曰兩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25],詩人借藑茅為自己占卜,認為自己一定能夠和美好的事物結(jié)合,結(jié)合的前提就是自己本身是美好的形象。然而,美好的形象也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而逐漸消失,在作品中,屈原多次透露出自己因時光飛逝而產(chǎn)生的焦慮,他認為自己的生命十分短暫,因此他珍惜時間,始終奔走,想要為國為民做出一些貢獻。除了詩人自己的生命之外,香草的香氣也會因為時間的推移慢慢消失,因此詩人將它們采摘下來的目的是想要永久保留其芬芳。這里描寫的香草還隱喻了作者對生命的思考,進一步彰顯了詩人的美德。
后世模仿屈原的文人有很多,他們在描寫愛情時,習(xí)慣借香草來展示男女愛情的苦樂悲喜,然而他們更多的是借男女之情表達理想情感。如曹植在《洛神賦》中描寫女神的形象為“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fēng)之回雪”[26],秋菊、春松代表了女神美好的形象。除了長相美麗外,洛神渾身還散發(fā)著幽蘭的清香,且善于收集河邊的香草,這與屈原在作品中塑造的自我形象類似。在表現(xiàn)人神相戀的過程中,曹植借機宣泄了因兄長曹丕的猜忌而產(chǎn)生的失望痛苦之情,這和屈原的作品所抒發(fā)的情感是高度重合的。
《古詩十九首》中也有借香草表現(xiàn)男女之愛的作品,這種作品的情感比較純粹,主要表現(xiàn)戀人之間的情感?!渡娼绍饺亍分小吧娼绍饺兀m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27],主人公想要采摘芙蓉花送給心上人,表達了其對愛人的思念;《冉冉孤生竹》寫“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28],女主人公將自己比作蕙、蘭,表達了想要心上人早點將自己娶回家的迫切心情。
屈原之后的很多文人在失意之時借助香草進行情緒宣泄和自我勉勵,如張九齡的《感遇十二首·其七》:“江南有丹橘,經(jīng)冬猶綠林。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梢运]嘉客,奈何阻重深。運命惟所遇,循環(huán)不可尋。徒言樹桃李。此木豈無陰?!保?9]詩中描寫的橘樹能夠經(jīng)受得住嚴冬的考驗,在飽受嚴寒之后仍是綠色,在這里詩人以橘樹自喻,表達他和橘樹一樣擁有堅強不屈的品質(zhì)。作者認為,高質(zhì)量的橘子是要送給高貴的客人的,但因受到多重阻礙,無法被送到客人手里,借此暗示了當(dāng)時朝政的黑暗,鞭笞了現(xiàn)實的不公,哀嘆自己的命運。又如辛棄疾的《摸魚兒》,上闋:“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wǎng),盡日惹飛絮。”[30]在詞人看來,春天是短暫的,就連香草也不能阻止春天的離去,春光消逝進一步增加了他的郁悶之情,于是他在下闋直接表達出自己在仕途上的不得志及對當(dāng)朝統(tǒng)治者的不滿之意。因此在這里,香草并不能成為使人賞心悅目的景色,反而為詞人平添了許多煩惱。
很多文人擅于在作品中表現(xiàn)自己抑郁不得志的心情,但并不意味著就此沉淪,而是不停地激勵自己以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抱負。因此有人在作品中描寫香草的目的是表現(xiàn)自己浪漫而崇高的理想,這是對屈原的一種繼承。屈原經(jīng)常在作品中用菊花意象來表現(xiàn)自己的高潔人格,東晉時,陶淵明尤其喜愛菊花,并在作品中多次運用菊花意象,如《飲酒二十首·其五》寫“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31],陶淵明借菊自喻,表現(xiàn)自己高潔的人格以及不屑與世俗同流合污的氣節(jié)。除詠菊之外,他還借助松、蘭等表現(xiàn)自己的良好修養(yǎng)。北宋的周敦頤繼承了陶淵明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表達了自己對蓮的熱愛。在周敦頤看來,蓮如君子一般值得尊敬。他本人淡泊名利,為人正直,就算久經(jīng)官場依然可以保持本心,就如同蓮花從淤泥中生長但不被污染一樣。類似的作品還有張九齡的《感遇十二首·其一》,“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jié)。誰知林棲者,聞風(fēng)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32],這里描寫的香草有“蘭”和“桂”,作者認為這兩種香草本身就是美好的存在,因此不需要取得別人的賞識。這是作者對自己的勉勵,認為自己只需要保持自身的高潔淡泊即可,不必用與人相爭的方式來證明自己的節(jié)操。
屈原的一生是相當(dāng)坎坷的,身為朝廷忠臣,他始終心系楚國,但是他遭到了小人的排擠,統(tǒng)治者也不再信任他,這使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處處碰壁,陷入了一種特殊的精神困境,因此他迫切需要一種方式來抒寫自己的精神寄托。在屈原的作品中,香草已經(jīng)成為了特定的意象符號,可以通過香草來反觀作者的精神世界。屈原擁有高潔的人格和憂國憂民的美好品質(zhì),他作品中的香草均代表了美麗與純潔,是其理想的象征。它們承載著屈原不屈的人格,展現(xiàn)了屈原即使身處黑暗也仍然堅守自己理想的高貴品質(zhì),貫穿了屈原的現(xiàn)實世界與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