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酒噬了的身體,在通勤車上搖搖晃晃,視線也略有模糊,仿佛整個世界陷入暗夜之靜。同行的文友們酣暢淋漓的說話聲,也似被我的耳廓置之度外。
密云與大地相接的地方,閃電一道連著一道。雨滴敲擊著車窗,匯聚成了一首滴滴答答的樂曲。司機大叔緊握著方向盤,眼睛直射前方,神情凝重。此刻的我們,正行進在爾林兔大草原之上。才九月中旬,北方草原上的草子已顯露枯黃。草原之上一塊塊濕地中,密密匝匝的黃色蘆葦蕩,隨風飄動,一曳成海。
車燈像兩條涌出的巨箭,一直向著遠方延伸,似要先一步向天空刺探前方的雨情。突然一聲炸裂的雷聲,瞬間將我從太虛世界拉回,頓時也清醒了許多。但文友們像是毫不顧忌一樣。剛剛結(jié)束篝火晚會的激情,在酒精作用下,一直生長。彤紅的臉頰,笑靨如花。你一言,我一語,你一唱,我一和,全然無關乎車外的密雨世界。
一排排高大的梧桐樹,黑影綽綽,它們一邊向大巴車行李,一邊又禮貌地讓開道路,向車后疾馳而退。我不善歌唱,不善言談,只能用耳朵和眼睛,融進他們的世界,不時四眼相視,顯齒而笑。
陜北,在印象中給人的總是高山大溝,窯洞棗樹,黃風嘶吼,誰能想到在陜西與內(nèi)蒙古接壤的地方,竟有這樣一片老天賦予的奇美草原。白天,當通勤車緩緩停下來的時刻,眼前的景象,讓我呆滯了許久。這果真是陜北的草原!成片成片的向日葵,托舉著金色的圓盤,互相私語。這些向日葵不知是因天旱的原因,還是品種問題,個頭并不像印象中的那般高大,但圓盤中的果實,密密擠在一起,確是非常飽滿。向日葵的遠處,有晶瑩剔透的一汪汪池水,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細碎的斑光,給爾林兔草原增加了諸多靈性。有水,大地就有了靈魂,有水,人也就有了活法。來自甘肅作家張仲永先生所在的環(huán)縣缺水問題至今沒有徹底解決,他看著水汪汪的草原,問我大概多深可挖出水來。我非本地人,望了望擺渡車的司機大哥,他心領神會,自豪地說只需兩镢頭下去,水便可汩汩地冒出來。聽了司機大哥的回答,他不由得豎起大拇指,眼神中盈滿欣羨。他因是也認為在蒼茫的陜北這樣的情況不應出現(xiàn)。
電瓶擺渡車走走停停,四五十號人也走走停停。每到一個景點,人們下車歡呼,拍照,打卡。尤其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作家們,擺著各式各樣的姿勢,或是單人照,或是多人合影,快門的咔咔聲,此起彼伏。
路過一片掃帚草地,圓滾滾的掃帚草,莖稈微紅,一棵棵獨立成林,豐茂喜人。景區(qū)工作人員告知我們這片掃帚草非本地種子而生,是漂洋過海自美利堅合眾國而來。眾人開玩笑說著,也應把中國的狗尾巴草,種滿北美洲大地,讓他們感受來自神秘東方的魅力,不失為另一種文化交流。掃帚草在鄉(xiāng)下是不需播種的一種草類,屋前房后,都有它的身影。仲春時節(jié),掃帚草十分嬌嫩,涼拌和蒸食,清熱解火,是非常爽口的野菜。待掃帚草長大,又成了牛羊的美味。待掃帚草進入秋天,用鐵絲束腰,就成了農(nóng)人的掃帚,院里院外,少不了它的清理。掃帚草學名地膚,是沙冰藜屬一年生草本植物。有清熱利濕,祛風止癢的功效。它喜溫,喜光,耐干旱,中國多地都有它的存在。饑荒年間,掃帚草和榆錢、槐花、苦菜、馬齒莧等一眾野菜,讓人們得以在青黃不接的時季果腹,堅持到下一個秋天,收獲碩果。
有一片葉片近乎馬鈴薯葉的花,葉片黝碧,花朵有手掌般大,著實讓人喜歡。它紅花近似牡丹,白花近似菊花,可與月季爭艷,可與牡丹爭寵。不僅僅是女作家喜愛,男作家們也鉆入花海,爭當“采花大盜”,聞香識花?;ń写篼惢?,又名天竺牡丹,洋芍藥,大荔花。這么多優(yōu)雅悅耳的名字于一身,怪不得它的高貴與雍容可與百花比武。待晚秋時節(jié),將其根挖出,洗凈,曬干,便可入藥。有清熱解毒,散瘀止痛之功效。彝族作家李光彪立于花叢間,滿面春風。他來自遙遠的云南楚雄,一笑便露出淺淺的酒窩。他說陜北的紫外線不強烈,烈陽下采風亦是涼風習習,神采奕奕,楚雄紫外線強烈,好在多林木,多有遮擋。
兒童樂園以傳統(tǒng)兔元素為基調(diào)建設。本是接待稚童的地方,一眾作家看到園內(nèi)的色彩斑斕,園內(nèi)的五光十色,頓時來了興趣,也要進去體驗一番。小道兩邊,全是姹紫嫣紅的花朵,一朵朵挨在一起。有一朵紅色的花緊緊依偎在藍色的花上,兩朵一高一低,彼此似在看著對方。書法家丁耀西面含春風,激昂地說,紅花就愛藍花花,死活要往一搭搭,全員皆笑。我們的到來,似乎與樂園格格不入,一些小游客詫異地看著我們這些大朋友,竟拘束到原地止步。隔幾步,就有裝飾得花紅柳綠般的兔子雕塑,憨態(tài)可掬,眼睛大大的,嘴巴涂滿微笑。看著樂園里各類兒童設施,有人直接坐在小火車上,招呼所有人上車。山西文友大聲模擬火車站廣播員的聲音鏗鏘有力地說道:各位旅客朋友們,開往阿拉善額濟納旗的列車就要遠行了,有上車的旅客,請抓緊上車。所有人停下腳步,向小火車涌去。一時間,大朋友們一個接著一個坐在一起,臉上洋溢著暖風般和婉的微笑。
“嘟——”小火車在人們的期盼中緩緩開動,鐵軌兩旁是不斷閃現(xiàn)的荷蘭風車,鴿子屋,各種用稻草編織的小動物。小火車從蘆葦叢中閃出的一條道路上,沐著鐵軌碰撞發(fā)出的吭哧吭哧聲,向著前方邁進。人們手舞足蹈,紛紛拿出手機,記錄下這一難得的“童趣”。有人更是折一兩支蘆葦,舉在空中,像斗志昂揚的旗兵。莠草搖動著兔尾巴一樣乖巧的頭顱,似歡迎我們的列兵。隨著小火車站漸漸臨近,十幾分鐘的小火車之旅,也接近尾聲。人們漸而遠去,留下彩虹色的小火車,依舊靜靜地等待著下一次的歡騰。
月上蒼穹,華光滿地。露營燒烤,于落日前最后一抹余暉中開始。爾林兔草原,旋即被木炭的殷紅籠罩。作家們被分成七八組,牛排、羊肉串、雞翅、大蝦,意大利面、啤酒、白酒以及可樂,高舉杯中酒,邀一牙殘月,對酒當歌。燒烤爐內(nèi),機制木炭映紅了一個個二把刀燒烤師的臉龐,人們誰也不在意烤制的食物或者焦黑,或者半熟,嬉笑言談,把酒言歡。爾林兔草原上的風物,草原上的歡歌,爾林兔草原上的所感,都將深深鐫刻在每個人的心間。
篝火晚會,在黑夜中如同一簇煙火般絢爛。
熾熱的烈焰,于夜空中熊熊燃起,燃燒起來的,還有人們內(nèi)心的激情。藍色的火焰,不規(guī)則地在火盆中跳動著,有火星不時飛揚而起。烈焰帶著木頭生前的榮耀與光輝,枯榮中落下一生的帷幕。此刻,它無言地化作飛翔的光芒,與這個溫暖的世界悄無聲息地告別,沒有留戀,也沒有絲毫猶豫。人們自然不會擔心一捆枯木的情緒,圍著篝火,夜色中調(diào)動起周身的每一個細胞。不管有無跳舞天賦,牽起手,讓肢體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歡快地游動。讓手掌的溫度彼此相連,感受來自內(nèi)心一深一淺的心跳。篝火越燒越烈,氣氛愈來愈濃。火焰耀在一張張紅潤的臉龐上,歌聲唱了一曲又一曲,連綿不絕,美酒喝了一盞又一盞,杯杯不醉。
夜色朦朧,朦朧的還有,雨中爾林兔的詩情畫意。
車子還在草原上載著酒后的囈語行進著,馬路兩邊的梧桐樹,還在繼續(xù)著對旅人的頌歌。車外的雨,時大時小,斷斷續(xù)續(xù),載著人們的思緒,潤澤著每一片山川,每一片大地。
——選自蕭憶的方塊字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