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義彬
佛家有言:心無所住。這得該是多高深的修行啊。
回首自己的大半生,執(zhí)念纏身,情絲不絕如縷,處處放不下,何時能做到心無所住呢。
今天星期二,算算離周末還隔著三天時間,我得耐心再熬幾天,才能夠趕回鄉(xiāng)里老家去看望陪護老母親。春天來了,我還得去鄉(xiāng)里看看我栽種的花草樹木哪些發(fā)芽了,哪些又開花了。
母親今年八十四歲了。放在前年,身體還挺好的,步行四五里路出去打麻將,還經(jīng)常能贏錢回來。每周末等我回家,還能下地扯青菜,下廚給我搞好吃的,還喂養(yǎng)著十幾只雞鴨。這兩年母親身體就明顯不行了,去年到醫(yī)院住院了三次,查出來患有輕度中風、高血壓、腦萎縮等諸多毛病,下地行走都有些困難了,真是令人揪心。好在今年春節(jié)前后病情稍微穩(wěn)定了一些。
不管怎么說,這么大的年紀,離我們而去的日子終歸是不遠了。雖然想起來心是痛的,但也知道這是自然的規(guī)律,逃不脫的。爸爸去世已經(jīng)十多年,最大的遺憾就是老人家去世的時候我沒能守在他旁邊。母親這里,我不想再留下遺憾,唯愿她老人家離去的時候我能陪伴在她身旁。我無數(shù)次設想過告別的方式,最理想的,是能讓母親被我抱著,倚靠在我的懷里離開這個世界,這樣我相信她將會沒有恐懼,沒有痛苦,沒有牽掛,坦然而行。正好像當年我們來到這個陌生世界的時候,能安全地躺在母親的懷抱,能有母親溫柔的擁抱和喔喔的呢喃聲慰藉我們恐懼的啼哭一樣。
能提前退休一直是我的一個心愿,最好是趁著現(xiàn)在精力尚可,年紀還不算老,還有很多的事情想要去做,但是政策不允許。好在去年下決心將單位的行政職務辭去了,現(xiàn)在的工作相對來說單純一些輕松一些,壓力也小了很多,業(yè)余時間也多了些。有太多的事情想做啊,除了抽時間多多陪伴老母親,我還有很多的人生計劃有待實現(xiàn),有些是二十多歲的時候就已規(guī)劃過的。
為了體驗更深刻的人生,我這大半輩子曾有意識地嘗試過各種行業(yè)、各種職業(yè),積累了諸多的人生經(jīng)歷和感悟。我一直計劃在五十歲后,用我的文字將一些有意義的人生過往記錄下來,留下我們這個時代我們這一類人的蹣跚的足跡。我有一些與我一樣有過青春夢想和理想追求的朋友,他們?nèi)缃窈芏嘁呀?jīng)成就斐然,我想用散文的形式為他們分別畫像。我想用文字更多地記錄和反映我所認識的底層老百姓,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的歡笑和痛苦的吶喊,為這個社會為這個時代傳遞出更多真實而感人的聲音。
不只是工作,我還有很多魂牽夢縈的東西,有些十分向往的地方。我和老婆的青春棲息地——湘西鳳凰、吉首等地方,我們得多去看一看,走一走。我要邁著舒緩的腳步去溫習我曾經(jīng)走過的路,見一見我曾經(jīng)一起打拼過的同事,一起喝過酒、交過心、朝夕相處過的暖心朋友。還有遠方那為數(shù)不多的幾位給過我?guī)椭?、指點過我前行道路的恩師,他們有的已經(jīng)故去,我要到他們的墓地前鞠躬懺悔,傾訴我的懷念和感激;有的年事已高,我要去陪他們坐一坐,說說話,一起回憶當年的溫暖時光。
不止這些,遠遠不止。我還有很多沒去過而心向往之的地方,很多神奇的國度,那么多人類歷史上難得的人文古跡,那么秀美的河流山川,那么原始質樸的風土人情,都是我一生向往著去了解、去探索、去體驗的,他們一直還在我已經(jīng)不再年輕的夢里面縈繞。
回首一生的心念,最單純最美好的還是童年的時光。年過半百的我,和天下所有正在老去的人們一樣,剛剛發(fā)生的事情可以忘記,很多久遠的兒時記憶,卻依舊那么地清晰存儲在腦海中。那時候,坐在低矮破舊土磚屋子前的臺階上,腦子里面想的是什么好吃,什么好玩,心向往之的是門前的水塘,不遠處田野里面那條小河,后山里的一根根竹筍、一窩窩蘑菇,還有家里那只母狗小二黑和她的孩子們……雖然那時候家里貧窮,衣食不足,但在父母親的庇護之下,我從不知憂愁為何物。
還記得六歲的時候進小學,第一天上課,媽媽將我送到相隔不到兩里遠的學校之后就回家去了。也就大半個上午,我竟感覺離家是那么久,中午放學急匆匆跑回家,每個房間每個角落都要去看一看,覺得家里的一切都是那么親切,都像是一種久別重逢。進初中一年級的時候,我才十一歲,因為學校離家遠,只能讀寄宿,頭一個星期的時光對我來說真是度日如年,沒日沒夜地想家?,F(xiàn)在回想起來,才有些明白過來:當年之所以如此念家,是因為那個時候,我們小小心靈里裝著的,只有自己的父母,只有這個小小的家啊。
學校畢業(yè),長大成年,想法也不同了,心里系念和渴望的是遠方。當年我從中專學校畢業(yè)的時候,有兩個選擇:一是到山東省教育廳去報到,因為我在畢業(yè)之前向山東省提交了求職申請,并收到了來自山東的報到通知;一是到湖南最偏遠的地區(qū)湘西自治州去報到,這是所在學校的主管單位作出的分配安排。是去沂蒙山區(qū)還是去武陵山區(qū)?權衡多日后,我還是聽取父母親的意見,留在本省,到相隔五百公里外的湘西自治州去上班,實現(xiàn)了自己追逐遠方的夢想。然而,十五年后,“詩和遠方”的美好終于抵不過親人和家鄉(xiāng)的牽引,我不惜代價還是調(diào)回來了。
這一輩子心里系念最深且受傷害最深的恐怕還是青春期的那一份愛戀。在而今看來已經(jīng)徹底放下的那個人,不敢想象的是當年如何地為她痛,為她喜,為她笑,為她哭。所有的日夜晨昏都只有她,所有的心潮起伏都只為她,所有的事業(yè)愛好和追求,都只為博她一次肯定,一個回頭的期盼。雖然完整的相戀僅一年時間,而之后的痛楚卻可以折磨我數(shù)十年。三十年后,那個遠去了的身影,以及原來拼死也要再見一面的渴望,如今都已成一縷縷淡淡的煙,僅僅隱約飄忽在某些不經(jīng)意的暮靄中。
最糾結最彷徨的還是這顆追求事業(yè)的心。少年時的凌云壯志,成年后的孜孜以求和忙忙碌碌,到而今的淡漠煙云,一不小心就消磨掉我三十多年的光陰。前幾年癡迷于文學,后面二十多年各種職業(yè)各種角色的嘗試,左沖右突,雖然也曾有過人生的高光時刻,但最終還是抵不過宿命的安排,放下鎧甲,辭去無足輕重的職務,回歸本心。我一輩子始終堅持謙虛謹慎、低調(diào)為人,在各種崗位都能全力以赴,都能做到光芒四射、引人注目,但那種不肯搖尾乞憐的傲骨是遮掩不住的,從始至終對各種潛規(guī)則的蔑視,已經(jīng)注定了我在體制內(nèi)生存的糾結。既不愿全身心地入戲,又沒辦法過早地離場,只巴巴地渴望有一兩個正直公平的領導給自己帶來上進的機會,可想而知這過程是何其艱難。時間就這樣流逝,白發(fā)日增,當你發(fā)現(xiàn)最長的堅守換來的只是一張用來誘惑你的薄薄烙餅,最高的天花板已經(jīng)摸過,還能有什么期待呢?于是,我放下了,我終于得以重新回歸文學,回歸自己的興趣和愛好。
我想,人生如果能夠重來,除了謀生之外,我一定會一直堅守自己的本真和興趣愛好絕不放棄,做自己能夠主宰的事情。而今,我只想對自己的兒子說:專心致志地鉆研自己的技術,將其做到專業(yè)領域的極致,這個社會最終不會虧待你。其他的不用去考慮去渴盼,尤其不要為技術以外的事情耽誤太多的時間。
將自己這一生如同觀影一樣回味一遍后,才發(fā)現(xiàn),前幾十年心心念念的人和事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煙消云散,只剩下一堆不堪回首的模糊的記憶。除了童年的歡樂時光,最輕松、最踏實、最明白的時光原來就在當下:有放下一切重新再來的勇氣和底氣,有尚能承擔自己向往的軀體,有許多自己想做且能做的事情。
但是,再過三十年,當我將愿望中的任務完成或尚未完成的時候,耄耋之年的我又該心寄何方呢?那時,虛弱的身體已經(jīng)背不起自己的雄心壯志,我們極有可能會在養(yǎng)老院里孤獨地老去,心里念著遠方的兒孫,回味著自己所經(jīng)歷的地方、人和事,數(shù)落著一生的遺憾和來不及實現(xiàn)的心愿,想想該是一種怎樣的落寞和傷感。
活在當下,順其自然地做好手頭的每一件事情吧,沒有糾結和企盼。不管你愿不愿意,我們終將走向一個心無掛礙的歸宿。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