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天慧
但凡每個人拿起一本書來讀的時候,他就已經戴上了他自己的“有色眼鏡”,一并帶著他自己的經驗、學識和好惡,然后進入作者的領地,和著作者的一呼一吸,展開作為讀者其自己的想象。人類的發(fā)達使得我們不斷推敲和揣摩別人的意思,就像翻譯一種語言,“信達雅”是個極理想的境界。翻譯家也許會說:“能翻譯出原著境界的80%,已很不錯?!比伺c人之間的溝通和理解,怕是比這80%的翻譯境界還難。正如法國精神分析家拉康所言:“每個詞,都是偏見?!弊髡咭云鋵W識、性情、感悟等全部人生做背景進行創(chuàng)作,但我們能說他全部表達出來了嗎?是否作者也常覺筆拙而意猶未盡?而批評者以另一個生命的存在試圖觸摸作者的世界,與作者產生共鳴,試圖體會作者的悲歡,想象自己去經歷作者的經歷,把自己的快樂和痛苦與作者書中的描述相觀照。那么,批評者看到了什么?毋寧說:批評者看到了自己。面對作者,批評者浮想聯翩,他快樂著作者的快樂,悲傷著作者的悲傷,從書中他照見了自己的靈魂。大千世界每個人不都是孤獨的靈魂嗎?會有多少時刻,一個人不能理解另一個人?因你我的生命歷程太不相同,甚至某一時期的某人不能理解另一時期的他自己,因時過境遷。一個人認為至關重要的事,另一個人卻覺得無趣。甚至作者自身,能說已把自己的全部愿望和盤托出了嗎?有時,我們對達不到的愿望,寧可閉口不言,不是嗎?而這一切的推敲和揣摩,便仰仗批評者自身的人性和生命歷程。每個人對經歷過的,至少是聽說過的,才能理解。
因而,每個人讀書,是在用自身全部的經驗去讀。批評者也一樣,他的批評的背后,是他自己的人生體悟。
《百年夢憶梁實秋人生自述》一書分為四個部分,把作者從懵懂孩童、青蔥少年、流離中年直到懷舊晚年的人生之路歷數了一遍,思鄉(xiāng)之情和家國情懷,盡在字句間。正如作者書中言:“有人說,人在喜歡開始回憶的時候便是開始老的時候,我現在開始回憶了?!辈诲e,人老懷舊,每個老人懷舊的方式有所不同。比如與作者同時期交游甚多的胡適,他中年后給《水經注》做考證,在美國期間雖無所事事,卻仍懷有一番理想,等待時機出山。后蔣介石兩次提任他作考試院院長,他婉拒了。最終蔣介石欽點他為中央研究院院長,胡適才起身應召。林語堂晚年也思念故土漳州。他兩次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國民黨政府為表示對名士的尊重和禮遇,在臺北陽明山上劃出一塊地,讓林語堂隨意設計自己的宅院。胡適以其早年駐美大使身份及后來臺灣中央研究院院長一職確認了自己的存在;林語堂則接到了蔣氏的橄欖枝,被臺灣稱為繼胡適之后的“第二位文化大師”而受到空前歡迎。而梁實秋擁有的是他的書房,他女兒在該書《序》中說:“他說我是個教書匠。”我們仿佛聽到這個以書本為生的人在妻子的陪伴下,在寫字臺上留下了的“沙沙”筆聲。作者在《我的家》中說:大家目我為落落寡合的怪物?!霸凇断胛业哪赣H》中說:”我從小不喜歡喧鬧?!坝终f:”母親說我乖,也說我孤僻。“作者在其悼念故妻一文中說道:”我的確是恨不得一步就跨進我的房屋。我根本不想離開我的房屋。吾愛吾廬。”又說:“我生平獨來獨往不向任何人低頭。”作者在《清華八年》中承認:“我一向向往‘焚香默坐‘的那種境界。“作者在清華學校受教育八年,之后遠赴美國求學,三年后歸國任南京東南大學教授,此后分別在暨南大學、青島大學、北京大學任教授。去臺灣后歷任臺灣大學教授,臺灣師范大學文學院院長等職。他翻譯的《莎士比亞戲劇全集》37卷,于1967年出版。對于一個文人教師而言,這已經是很大的成績。然而,作者不斷自嘲“小時了了”。作者在《同學》中有言:“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確是不刊之論。”作者在《我的家》中說:“大概我是屬于‘小時了了那一類型”又在《我在小學》中不厭其煩地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如今想想這話頗有道理?!弊髡哒J為自己“大未必佳”,即使一直身為教授又是文學院院長。那么什么才是作者眼中的“佳“呢?作者在《北碚舊游》中說:“有一次我陪同業(yè)雅、衡粹、珊嫂游溫泉,換上游泳裝在池里載沉載浮了一下午,當晚宿于農莊,四個臥房全被我們分別占用。農莊是招待所性質,其位置是公園中之最勝處。我夜晚不能成眠,步出走廊,是夜沒有月色只有星光,俯瞰嘉陵江在深黑的峽谷中只是一條蜿蜒的銀帶,三點兩點漁火不斷地霎亮,偶然還可以聽見舟人吆喝的聲音。對面是高山矗立黑茫茫的一片。我憑欄佇立了很久,露濕了我的衣裳?!弊髡咴诖司按饲橄赂∠肼擊?,但欲言又止。作者又在《華北視察散記》中說道一行人至張自忠將軍駐防處:“我還奉命講了幾句話,我很激動,力竭聲嘶?!钡珵楹渭??作者依舊沒有說。讓我們替作者說出來:”祖輩好不容易掙了些家業(yè),卻遭亂世中落,父親希望我將來出人頭地,妻子為我付出那么多,我如何回報?”做了大學教授算不算出人頭地?依作者恐怕還不算。作者在《清華八年》中說:“住在嘉定的一位朋友派人送來一面旗子,上面親自繡了‘乘風破浪‘四個字。其實我哪里有宗愨的志向?我愧對那位朋友的期望?!痹凇度A北視察散記》中作者主動交代:“對政治我一向有興趣?!辈⑶艺f:“民國二十九年一月,我在四川北碚,接到國民參政會秘書處通知,要我參加‘國民參政會華北慰勞視察團……我接到了這通知之后,猶豫了一陣,復函婉辭”,但又考慮到“可以增長見聞,總是有益之事”,故“我終于接受了這一指派?!钡o接著朋友們紛紛以詩賀其“參政”。作者的愿望逃不出朋友們的“法眼”。但愿望歸愿望,或因興趣,或因能力,人生愿望十之八九可能落空。對“參政”這件事,作者可能是既無興趣,也無能力。盡管作者交代他對政治感興趣,讓我們這樣理解他的話:“身為一個男人,我當然關心國家大事。”如此,作者這種對政治的興趣其實無非是一般人對實勢的關心,作者又有何必要花費筆墨交代他是否對政治感興趣?我們只好這樣理解:因為家道的中落、父親的期待、妻子的付出,因他祖輩本一介百姓,因機遇和努力而有了受教育的機會,因而特別想“學而優(yōu)則仕”。我們傳統上就有著“以官為本、以官為貴、以官為尊”的價值觀。哪怕一個男人不做官,也應對社稷大事感興趣。因而,盡管很多人羨慕作者的教授身份,但也許因作者讀書期間接觸過許多名流人士,他始終自認是靠賣力氣吃飯的人,對此作者不能坦然視之,否則,他用不著反復申明他不進仕途。作者通過妻子季淑之口引一位朋友的話:“一身傲骨,斷難仕進?!弊罱K,身為大學教授及文學院院長的作者,不認為自己成功。不僅如此,作者對此還偶有“酸葡萄”心理,作者在《臉譜》中說:“誤入仕途的人往往養(yǎng)成這一套本領?!痹凇锻瑢W》中說:“其實同學少年這一段交誼不攀也罷”,因為“免不了要看人的嘴臉”。大凡古今中外,尤其在中國這樣一個有著深厚傳統的國度里,一個男人面臨實現個人價值的任務。有官職的人,因其政治身份確認了自己的價值;有精深學術地位的人,因其學術身份了其終身。而像作者這樣的教書匠,他如何確認自己的價值?對一個不做官的人,一個不喜交游的孤傲的人,一個學術有造詣但又不甚精深的文化人,也許三尺書房是他最終的棲息地。他以文字為工具,用筆講述自己的一生。從童年寫起,講自己如何受教育,講自己成長的心路,講自己的婚姻,講前半生的顛簸流離,一直講到去臺灣后的生活。作者這樣說起父親與他的私談:“最后他提出兩點叮囑,他說他垂垂老矣,迫切期望我們能有機會在北平做事?!边@里作者又含糊其詞。讓我們再次解讀:北平是作者祖輩生活的地方,又是政治核心地,無疑這里是父親對作者前途的期待。作者又說:“父親關心我的工作,有一天拄著拐杖到我書室,問我翻譯莎士比亞進展如何……父親說:‘無論如何,要譯完它。我就是為了他這一句話,下了決心必不負他的期望?!弊罱K作者以其《莎士比亞戲劇全集》的譯作留名,以其講述生平的散文留給我們一份厚重的情懷。作者于46歲離開生于斯長于斯的大陸去臺灣,因當時大陸與臺灣之間的阻隔,一直未能再回大陸。作者這樣形容妻子:“事實上她從來不對任何人有任何怨訴,只是有的時候對我掩不住她的一縷鄉(xiāng)愁?!弊髡叩泥l(xiāng)愁難道不是更甚?彼時作者與同從大陸去的友人常聚會,“思鄉(xiāng)”是無可避免的主題。友人贈詩曰:“昨日之日不可留,抽刀斷水弄扁舟?!薄皯浳艏谓T臘,銀壺瀉酒盤蒸鴨?!庇衷唬骸耙环L月更銷魂,無計遲留,燕子飛來飛去。千古英雄成底事,等閑歌舞,花邊如夢如薰。”作者又寫道:“我們將雙雙的回到本國的土地上去走一遭。再過兩年多,便是我們結婚五十周年,在可能范圍內要慶祝一番,我們私下里不知商量出多少個計劃。誰知道這兩個期望都落了空!“作者在答丘彥明女士問中說:陸放翁‘但悲不見九州同,我亦有同感。如今我最希望的事只有一件:國泰民安,家人團聚?!边@個表述是較為直接的“思鄉(xiāng)”情懷。作者越是節(jié)制,我們越是覺得那份情感的重量。作者在《北平的街道》中說:“‘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像這樣的地方,還值得去想念嗎?不知道為什么,我時常憶起北平街道的景象。”如果這里我們再次替作者說出來,恐怕只覺膚淺。書中作者將自己的背景家世、天真童趣、少年情懷、清華八年校園生活與美國求學經歷、戰(zhàn)時磨難以及家國情懷娓娓道來,抒發(fā)其對師恩、友情及故土的眷戀。光陰此去不復返,回首間已是暮年。作者這個土生土長的北平人,年近半百時漂到了臺灣,前半生的印記已刻在骨子里,無奈那人世無常的滄桑感。我們想象作者時常會有哲人般的發(fā)問:“我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喜悅、那些哀愁、那些期待……作者這個心思敏感的人最終以他的方式確認了自己:一個以文章留名的人、一個成績斐然的散文家、中國個人獨自翻譯《莎士比亞戲劇全集》第一人。
有意思的是,作者文章中多次提到他妹妹的同學龔業(yè)雅。作者在《北碚舊游》中說:“因為要在北碚定居,我和業(yè)雅、景超便在江蘇省立醫(yī)院斜對面的山坡上合買了一棟新建的房子……要給房屋起個名字,我建議用業(yè)雅的名字,稱之為‘雅舍?!痹诿鑼憥讉€朋友打麻將時說:“戰(zhàn)到酣處,業(yè)雅仰天大笑?!弊髡咴谥v到自己為《星期評論》寫稿時說:“每寫一篇,業(yè)雅輒以先睹為快……所以業(yè)雅看了特感興趣,往往笑得前仰后合。經她不時的催促,我才逐期撰寫按時交稿……我生平不請人作序,但是這個小冊我卻請業(yè)雅寫了一篇短序……我引以為憾者,是特別愛讀<雅舍小品>而又為撰序的業(yè)雅,根本沒能看到此書之印行?!白髡咴凇侗表张f游》中還寫道:“一九三九年五月三日敵機轟炸重慶市區(qū)……景超上班未歸,傍晚我與業(yè)雅正在閑談,警報大作……業(yè)雅拉著兩個孩子,我替她扛著皮箱……”
對作者與龔業(yè)雅的關系,當時就有傳言,但從作者文章的描述中,我們看到作者的坦率。他不解釋,不回避。我們甚或可以這樣想:作者生活在妻子“恩德”的庇護下,他沒有干一番“大事業(yè)”的能力,只能做個教書匠,在書房里消磨光陰,他更沒有理由“招蜂引蝶”。作者婚后在上海居住時,有一次胡適請吃花酒,作者寫道:“入席之后照例每人要寫條子招自己平素相好的姑娘來陪酒。我大窘,胡先生說‘由主人代約一位吧。約來了一位坐在我身后,什么模樣,什么名字,一點也記不得了。飯后還有牌局,我就趕快告辭。季淑問我感想如何,我告訴她:買笑是痛苦的經驗,因為侮辱女性,亦即是侮辱人性,亦即是侮辱自己。并且:“這是我在上海三年唯一的一次經驗,以后也沒再有過?!边@活脫脫是作者對妻子檢討一個男人的“本能”。也許作者覺得到自己作為一個男人的“窩囊”,但他只能在文字中抒發(fā)一下。不信嗎?讓我們看他曾引同學的話,該同學對他說:“當年清華學生中至少有四個人不是好人,一個是努生,一個是昭瀛,一個是區(qū)區(qū)我,一個是閣下你。“。自己鼓吹自己不是好人,我們只有從反面理解了。
家里家外,一切全由妻子打理,作者當然不能坦然處之。作者說:”我但愿能不辜負她的愿望……在季淑充分諒解與支持之下我于一九六六年夏奉準退休,結束了我在教育界四十年的服務。作者明白他必須做出成績,以“不辜負她的愿望?!泵坑性竿推诖?,就是一種重負。我們不否認夫妻二人的親密情感,但身為一個人,又是心思細微敏感者,相信作者太能體會到那種壓力。作者在答丘彥明女士問中說:“我六十五歲時依法退休,結束我四十年教書的生涯,回顧過去實在沒有成績可說?!瓫Q計編寫一部《英國文學史》,作為我四十年教書的紀念?!庇终f:“文學史寫到十九世紀末,文學選離適可而止的地步尚遠,然而我已精疲力竭?!弊罱K,妻子季淑遭意外亡故后不到一年,作者開啟了新的戀情。盡管外界大感意外,并不看好這段感情,但轉念想想,是否也在意料之中?我們缺失的,總想彌補。上一段感情中,作者背負著期待,要盡全力回報。這一段感情中,作者已成為有成就的男人,他可放下他的“累”,去被一個女人仰慕和崇拜,而這個女人是身為女明星的富家女,這也滿足了貧民出身的作者的心理。與其詬病作者忘舊情愛新歡,我們寧愿祝福他的在天之靈。
讀作者的文章,感覺是平實的,光芒隱在文字間,不顯山不露水,而骨子里又自成其開明與自信。八年清華學校的學習,給作者打下了良好的國文和英文基礎,促成其中西合壁的風范。作者的文章有度量,有涵養(yǎng),體現著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坦蕩和學養(yǎng),同時又自然而然顯示出簡單淡泊的生活。作者的文章可謂雅俗共賞,廣為流傳。
1987年11月1日,作者突覺心臟不適入住臺北醫(yī)院;1987年11月2日,臺灣宣布開放民眾赴大陸探親;1987年11月3日,作者去世。早已做好返鄉(xiāng)準備的作者,至此與北京故居那棵紅棗樹和重慶北碚的雅舍擦肩而過。這時間點的巧合,是造化作弄人吧!在宇宙的無限中,在時間的長河里,我們都只是一粒塵埃。無論我們有什么樣的遺憾,于我們是大事,但在大自然眼中都是子虛烏有。如果作者通過這本書表達了自己、確信了自己,那么以作者的學識和度量,我們深信他在天國對此也能一笑了之。
《百年夢憶:梁實秋人生自述》是一代大師梁實秋經典的散文作品集,也是迄今為止其最完整的自傳體作品集。
——選自《花溪》(下半月)202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