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港
老滕五十歲,坐村頭,講:“馬將軍,打鬼子那馬將軍,手中一把寒水刀……”
滕老漢六十了,他坐河堤,跟玩水的人講:“寒水刀,那是九十九鍛……”
滕老漢七十了,他蹲場院,對干活兒的人開口:“寒水刀……”村人接茬:“刀上波紋一閃一閃,像將凍沒凍的秋寒水?!北娙斯笮?。滕老漢收話,悶頭抽開煙。
不言不語的滕老漢八十歲了,他說話了:“胸悶,好像有石頭塊子在里邊長著?!背嗄_醫(yī)生把了脈,說這是壅癥,凝血吐出來就沒事了??墒牵宜?、猛藥也下了,病不見輕。
兒子滕鋼請來西醫(yī)。西醫(yī)聽了摁了,微微搖頭,拉滕鋼外屋說話。鋼子回來跟爹說:“大夫說了,沒事,吃了藥就好?!?/p>
這天,滕老漢走上院子,摩挲那頭下奶牛,說:“鋼子呀,把它賣了?!?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4/03/25/qkimagesbhyabhya202312bhya20231202-1-l.jpg"/>
“對對對,賣了錢,上省城,找名醫(yī)?!?/p>
鋼子拿回錢,給爹看。滕老漢說:“鋼子呀,你進城,城東頭有個田鐵匠,你請他來我這兒。我不方便走動?!?/p>
“爹,咱們上省城找名醫(yī),叫鐵匠干什么!”
“叫你去你就去。這就去?!?/p>
田鐵匠來了??茨?,這人也得六十來歲。滕老漢讓座倒水,說:“田師傅,打過刀嗎?”
“這話問的,跑調(diào)了。你得問打過什么刀才是?!?/p>
“好,要的就你這句。瞅瞅這個?!彪蠞h打褥底下摸出張紙。
田師傅一看:“呀!啊——這刀,這刀!這刀?”
“這活兒,干過嗎?”
田師傅搖頭又搖頭。
滕老漢說:“馬將軍,打鬼子那馬將軍,手中一把寒水刀,刀上波紋一閃一閃,像將凍沒凍的寒水……”
田師傅正正眼鏡,顛來倒去細看,點點頭:“難也不難。折了鍛,鍛了折,燒幾十個紅,五斤鐵打剩一斤,也許能成。這活兒能干?!?/p>
“好!要的就你這句!”滕老漢打枕下摸出一沓錢,“這你先拿著。刀成了,咱再算?!?/p>
鐵匠走了,鋼子跺腳:“我說爹,這是什么事兒!看病要緊!”
“寒水刀哇寒水刀,馬將軍的寒水刀……”滕老漢只管叨咕。
“爹!病不看,打刀干什么!”
“這田鐵匠,我看行,一看眼神就是行。我看行。”滕老漢自己說自己的。
從此,滕老漢起起臥臥,不得安寧。
滕老漢對兒子說:“你上城,看看刀打得怎樣?!?/p>
滕鋼回來說:“還只是個鐵塊子,沒個模樣?!?/p>
如是幾次,眼看天冷,江水將凍未凍,薄冰碴子撞薄冰碴子,藍藍的江水一天一天變得陰沉,風一過,黑水白浪,看著比冬天還涼。這天,滕鋼從城里回來,拿破棉襖包著一把刀。
滕老漢洗了手,刀背一彈,錚錚鏗鏗,如臘月之夜的過門風;刃上一觸,如嚴冬之冰、早春之雪,寒氣由指到腋;對窗再看,寒青逼人,冷森森的。
滕老漢拉兒子上河堤,村里人跟著看稀奇。
滕老漢撇了棉襖,歇步伏虎,一個起勢,一記纏頭裹腦大劈柴,將棵柳樹砍下偏枝。滕老漢又使出一招懷中抱月,撫刀大笑:“好刀好刀!好刀哇!”
村人問:“這就是那寒水刀?”
滕老漢搖搖頭:“馬將軍那刀哇,其實只不過是比普通刀強一些的騎兵刀。名為‘寒水刀,是取‘風蕭蕭兮易水寒之意。出征誓師時,馬將軍以刀誓言,表示一去不復還也!”
眾人唏噓。
滕老漢捧刀長嘆:“心病,壓我?guī)资?,不敢說出口呀!今兒,跟老少鄉(xiāng)親說了。說了,我就痛快?!?/p>
?。可妒??
“羅家店一仗,打得慘呀!死人多??!馬將軍雙手打槍,刀遞給了我。可我……可我……保命時,丟了刀?!?/p>
???
“這回呀,清明給馬將軍上香,我能說話了。我能說:‘將軍呀,刀回來了!”
滕老漢回家,吐出一口黑血,登時臉上紅潤了。他指著青瓦房,對兒子說:“房子,你留一間,我這間賣了?!?/p>
“爹——你又要干啥?”
“本來呀,只是想打出個刀樣子,哪承想,人家打出了這等的好刀!這可不是一頭牛兩頭牛了。房子賣了,補人家錢?!?/p>
滕鋼帶錢去依安城,卻哭唧唧地回來了。
“咋樣?”
“田師傅淬火使了藥,傷了眼睛,再也不能打鐵了。錢他不要。”
“他有話說嗎?”
“他說,他爹是馬將軍五團的,他爹說過寒水刀,他爹有過打寒水刀的心思?!?/p>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