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敏鋒
少時并不愛聽曲,坐不住身子也耐不住性子,后來做壺做得久了,不知不覺就有了聽曲的愛好,也許是歲月的沉淀,也許是紫砂帶給我的修行,甚至有了“初聞不識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的感嘆。曲中必聽的莫過于中國十大名曲之一《高山流水》,這個曲子還有一個非常有名的典故,記錄在《列子·湯問》中,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鐘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鐘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鐘子期必得之,自此,有了伯牙與鐘子期的“知音之交”,也有了“高山流水,得遇知音”這個傳世佳話?!陡呱搅魉分鴮嵙钊梭@嘆,不僅體現(xiàn)了中國古典樂曲的高妙,那跳動的音符中有高山巍巍之震撼,有流水洋洋之灑脫,一幅濃聚著中國山水美妙意境的畫卷躍然眼前;《高山流水》中以山水入曲根源于中國的山水文化,所謂“智者樂山,仁者樂水”,文人墨客常常寄情于山水,其實是一種人生境界的追求,其中蘊含著中國哲學(xué)的大道;這典故中又有著知音的情意,人生之幸事,不過有人懂你,這知音之交,溫暖了多少人心,又是多少人的向往。“高山流水”,這一個源于典故的成語,這個中國名曲的代表,寥寥四字,卻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濃縮。做壺的時候聽著這么一曲,就有了以此為源進行壺藝創(chuàng)作的想法。
《高山流水》這把壺通過造型上的設(shè)計比較直觀地呈現(xiàn)了高山與流水這兩個元素,壺鈕就是高山,壺身上的線條就是流水,這樣直抒胸臆的設(shè)計目的就在于可以將人直接帶進“高山流水”的氛圍與意境中,進而通過多個細節(jié)的設(shè)計與處理,讓人在這種氛圍與意境中慢慢品讀,從而悟得真意。比如,這座山不是簡單的山,它的形制很像一架橋,是連接著人與人之間緣分的橋梁,這就呼應(yīng)了知音的情感表達。另外,這座山的造型是一層一層拾級而上,這條河也不是簡單的河,這條凹下去的曲線從壺鈕下的出氣孔一直延伸到壺底,恰如高山上的流水蜿蜒而下,這樣簡單的一條線就有了流水的動感。處在這山水中,是不是就有了“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的登高望遠之感?這件作品不僅有高山流水,還有花草樹木,壺把與壺流以樹枝為形制,壺把與壺身的接縫處自然胥出枝葉,這看似與山水不相干的元素,卻最是常見易得的自然之美,這樣的設(shè)計一方面構(gòu)筑了有著高山流水花草樹木的完整的自然之境,一方面喚醒我們對身邊常見的自然之美的發(fā)現(xiàn)與感知。
《高山流水》有高山,有流水,有花草樹木,這樣的造型設(shè)計是直觀而具象的,再現(xiàn)了真實的自然界之境,營造的意境卻又是有著抽象的情感表達與人生感受?!陡呱搅魉肥且徊績?nèi)涵非常豐富的文化大觀,再加上紫砂泥又是非常具有可塑性的,這樣的文化背景與材質(zhì)的優(yōu)越性能給了我們很多的創(chuàng)作空間與可能性,造型上就可以有很多的呈現(xiàn)形式,這既是優(yōu)勢卻也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需要注意的地方,涉及到元素的選取與應(yīng)用的問題。毛主席曾在《實踐論》中說:“將豐富的感覺材料加以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改造制作工夫,造成了概念和理論的系統(tǒng)”,這個真理同樣適用于藝術(shù)作品的實踐中,這點在《高山流水》這件作品中表現(xiàn)得尤為鮮明。即使有多個元素的多樣表達的可能性,《高山流水》卻選擇了極為素雅的藝術(shù)形式,在眾多的元素中選取了直觀的山與水,無論是山的拔地而起,還是水的蜿蜒而下,都是盡量以較少的筆墨去呈現(xiàn)這樣極富韻律感與場景感的景象,反而更有想象的空間。圓潤飽滿的壺身上有足夠的造型空間卻著墨不多,留以大片的空白,從而打造幽深高遠的意境。這種主次、取舍的造型布局方式正是中國繪畫之精髓,是中國美學(xué)之特征。中國畫講求意境感,意境感怎么營造呢?就是要突出主體,減略次要甚至以留白代之,這種去粗取精的藝術(shù)手法,成就了中國畫的意境之境,也成就了中國造物的美學(xué)之美。
《高山流水》,簡約不失精致,嬌艷中透著素雅,靈動中又滲著幽靜,所謂“自然之美,美不勝收;自然之妙,妙不可言”說得正是壺中之境。品讀這把壺的歷程與心境,我想可以用宋代禪宗大師青原行思提出的參禪三重境界:參禪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禪有悟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禪中徹悟,看山仍然是山,看水仍然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