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右史

時間：嘉靖十七年秋（1538年）

地點：山西大同鎮(zhèn)北路鎮(zhèn)邊堡七號邊墩

人物：墩長（本文第一人稱）

其他人物：王慕馳（秀才充軍）、李吉（附近居民）、張木（衛(wèi)所余丁、負責做飯）

高莫高似總高墩，眼里灤河清又渾。

添土筑墩高百尺，得見阿娘朝倚門。

天還沒亮，秀才就在吟詩，估計又想家了，又木又遲（慕馳）的他也就吟詩的時候嘴皮子利索。

新的一天就要來了。說書人說宮里的夜最漫長，然而在這里，白天黑夜什么都漫長。時間在感官上仿佛已經(jīng)停止，而思緒又經(jīng)常亂飛，真是愁煞人。

出墩

卯初（五點），聞說雞鳴見日升，太陽出來了，大家開始了一天的工作。按照分工，這五天吃皇糧的公雞由我（即墩長）喂養(yǎng)，例行撒出去二兩小米，卻不由得心疼。人都吃不飽，卻不敢虧了它。

老張找了幾根干柴做飯用，本來想多拿幾根，被李吉喝住了。畢竟他不想在這個季節(jié)經(jīng)常出去樵采，安穩(wěn)到交班回家才是硬道理。

吃完了早飯，剩下的湯湯水水喂給貓狗，算是多少克扣了一點。

再把軟梯放下并固定好，讓狗先下去。和往常一樣，狗繞著墩臺及附近轉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什么情況。我得身先士卒順著軟梯下去，對一個五十歲的人而言，塞外的涼風和軟梯的搖晃也是夠喝一壺的。秀才不知道是想透氣，還是想做邊塞詩人，跟在后面下來了。

兩個人一起去壕溝附近檢查了一遍，沒有什么意外情況，陷阱捕獲了幾只兔子，這兩天可以改善了。我能感受到秀才的開心，他以前或許對享受朝廷多少優(yōu)免福利并無感覺，現(xiàn)在能有口肉湯就很滿足了。

辰正（八點），準備去壕溝外看看。雖然說應該不會有什么事，但也得做好準備。老李從墩臺上吊下來弓箭、腰刀、棉甲、長矛，我們穿戴整齊準備出去。

當把放在一旁的木板架壕溝上，人走過壕溝的那一刻，就算離開了墩臺的庇護。

狗走在最前面，我手持弓箭跟在其后，秀才緊握長矛跟在其后，老張拿上水桶和筐走在最后。老李在臺上瞭望，萬一有情況就敲鑼。

秋高馬肥，塞外的馬隊有時候會過來，訛一些物品或交換一些東西，年初，我就悄悄用從堡內(nèi)買的鐵鍋換了幾只羊。當然也會有伏兵，前些日子，9號邊墩有人出去樵采被人擄走，如果能回來就是“走回人”了。我這里和對面的馬隊關系平穩(wěn)，但依然需要小心為上。

慢慢走出去，沒有發(fā)現(xiàn)人馬走過的足跡，大家終于放下心。老李在小河邊汲滿水先行回去做午飯。塞上缺水是常態(tài)，個別墩臺能打出井水，那也就成為墩軍的首選之地。打井成本很高，2號墩打井深度達到70米，花費40兩白銀，這是因為閱視大臣經(jīng)過，發(fā)現(xiàn)墩兵辛苦，為彰顯體恤墩兵，兵備使、北路參將、北路同知和守備大人要求并組織打了這口井。更多的墩兵吃水窖的水，非常時期還會斷水，我這里能偶爾能吃上河水已經(jīng)很知足。

隨后，秀才把長矛交給我，在筐子里面裝滿果子，如此往返兩次，等曬一些果干，今年的果子就有了保障。又砍了一些柴草，放到臺下，等以后用。

撤掉壕溝板子的那一刻，心情平靜了好多。當裝備吊上去，人爬上軟梯后，繼續(xù)回到墩臺生活。

同工不同酬

巳正（十點），開始瞭望。按照朝廷要求，每個墩臺要有五個人，四個人各瞭望一個方向。不過朝廷還要求，要儲備半個月的水、一個月的柴。這倆很難兼得。兵部、巡撫衙門、閱視大臣、總兵衙門經(jīng)常有各種要求，最終反正都是墩臺的幾個人做，應付好提墩官就夠了。時間長了，對各種要求已經(jīng)習慣，他們要求他們的，我們做我們的——織網(wǎng)巾。

“閑無事，俱習結網(wǎng)巾，雙線勞密，價有直一、二錢?！本W(wǎng)巾主要用來束發(fā)，所有男人都在用，比士子戴的方巾普遍多了。秀才就經(jīng)常講曾經(jīng)戴方巾的趣事，可惜現(xiàn)在不能戴了。網(wǎng)巾需求量大，制作并不復雜，順利的話一個月能做十來個。一般等夜不收老周路過的時候，以市估價的七成賣給他就行，或者等誰去堡城、路城、鎮(zhèn)城順道帶過去。勤勞一月下來差不多能頂?shù)蒙显录Z。

這時候大家開始聊天來打發(fā)時間。一個墩臺上四個人（缺一個，許久未補，或許提墩官吃了空餉），竟有四個來源，我出身衛(wèi)所，但早已入營為兵，屬于常備軍序列，年齡增大卻沒成為家丁，來這倒也圖個自在；李吉屬于附近居民，被拉來湊數(shù)；張木屬于衛(wèi)所余丁，來這不久，屬于減輕家庭壓力；秀才屬于充軍人員，從不說原因，能看出書生氣，讀圣人文章讀的呆了。

來源不一，收入也就不一。一聊才發(fā)現(xiàn)差別巨大，我作為老兵，家有妻小，月糧有一石，一百二十斤上下。父親做墩軍的時候，還需要去衛(wèi)倉關支（領?。?，后來巡撫體恤守邊士兵，改為就近領取。算上每月的手工、行糧和家里的田地，收入基本是有保障的。秀才作為守瞭囚徒月糧只有四斗，不足五十斤，剛夠糊口。張木沒成家，有七斗月糧；李吉有六斗月糧。

差距更大的是行糧。伙食補給由朝廷負責（類似出差補助），這塊收入對于士兵很重要。大同鎮(zhèn)的規(guī)定是離鎮(zhèn)子百里之外可以有行糧，由于墩臺在鎮(zhèn)城百里外，朝廷會給予行糧標準為每日1升5合，一個月下來有四斗多。我同張木享有，李吉聽都沒有聽過。我也不便講得太明白，他們?nèi)ケこ莾?nèi)找負責人要這筆錢的話，對我也是個麻煩，難得糊涂。

軍情

午初（十一點），看到正北面走來馬隊，臺內(nèi)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馬隊行走速度并不快，一時無法判斷情況。

按照經(jīng)驗，來與墩臺做小買賣不該有這么多馬，如果真是塞外的部落要攻取臺堡，今天可能就是最后一天；如果要越過墩臺進入內(nèi)地，燃烽火晚了就會被堡城守備與提墩官嚴厲問責；但如果是總兵、副將、參將的家丁與夜不收去塞外趕馬，點燃烽火，后果依然很嚴重。

形勢千鈞一發(fā)。經(jīng)歷得再多，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刻，依然會緊張。老李已經(jīng)沒有心思瞭望，嘴里念叨著家里田沒收，老婆還在等自己回去！秀才在朗讀邊塞詩“凍水寒傷馬，悲風愁殺人。寸心明白日，千里暗黃塵”。一幅末日景象。

捱到了午正（十二點），馬隊大隊距離墩臺不足三里，這時候一騎快速向臺下行進。心瞬間提到嗓子眼，讓他們準備好火繩，隨時準備點火，又怕他們過于緊張亂點火，只能讓他們穿上棉甲，一個持矛、兩個持弓。我手拿三眼銃，既可以發(fā)射傳遞聲音，又可以隨時點燃烽火。

在騎兵距離墩臺不足一百米時，開始喊話，這時才知道來的是我方的趕馬隊伍，這一騎正是老周，屬于夜不收序列，和總兵麾下家丁熟悉。

接下來就是焦慮馬隊過來后，我們得保障什么？糧食、食鹽、柴草都不夠他們用的。

午時二刻（十二點半），我們?nèi)耍ɡ侠钤诓t望）在壕溝外迎接馬隊，并準備了一些干糧和熱水。馬隊走到眼前。為首的是一千總，共三十余騎，裝備精良，整個隊伍狀態(tài)非常好。一行有馬匹三百左右，膘肥體壯。千總大人講“總兵老爺說了，他的親兵就要驍勇，拿到一匹韃馬給二兩銀子，并酌情提級”。我看到了六百兩銀子和一堆總小旗職務，甚至百戶。據(jù)說鎮(zhèn)城軍馬一匹值十幾兩銀子，總兵老爺這一下就是幾千兩銀子，兵部和太仆寺在這塊發(fā)銀從不心疼，畢竟趕回的馬比行太仆寺養(yǎng)的馬好太多。

千總大人未做過多停留，士兵喝水、飲馬后就準備啟行。這期間，我把八十個網(wǎng)巾給了老周，換了六兩銀子，往常最多舍得給四兩半。臨走時，千總大人給了我們兩只羊（一只活的）、六斤鹽。遇上這種情況真是一場驚喜。如果千總一匹馬未趕到，我可能就成了出氣筒。

怨氣

未初三刻（一點四十五），午飯是清水羊肉就干糧。舒服，真舒服，比摻雜糠秕的飯舒服太多。我們準備把自己抓的兔子曬干以后吃了。

大家都很開心。

吃飯閑聊間，秀才念了一首詩，拉升氣氛：“平生一顧重，意氣溢三軍。野日分戈影，天星合劍文。弓弦抱漢月，馬足踐胡塵。不求生入塞，唯當死報君?！?/p>

氣魄大，大家聽得也開心，感覺自己做的事這么高大上。這時候秀才提出一個問題：“以前看唐人邊塞詩，也看國朝相關資料，有個邸報錄抄的圣旨是這么寫的：‘其守墩軍，必簡精壯者。除了老張，咱這兒卻是各式各樣，可見地方官員不重視圣旨?！?/p>

這時候老張終于張嘴了：“不重視的太多了。我本來是想加入營兵，條件也符合。夢想在正兵營訓練，在總兵帶領下縱橫塞上，像他們（趕馬一行）一樣威風，結果家里窮，沒給總旗送上，就來了這里?！?/p>

你一言我一語，這時候老李突然哭起來了，說道：“來之前體面安慰，來之后軍法嚴厲。來之前明明說的半年換班，啥都保障，可來了八個月了卻還沒換班的影子，一問就是統(tǒng)籌考慮，堡內(nèi)和村里說的‘籌在哪？欺人太甚！‘軍中耳目，盡在墩夜，荒邊貧苦，恤之不可不周，核之不可不盡，這些話我這個不識字的都背下來了，他們能不知道？”

其實朝廷的關心確實是有的，圣旨、兵部文書一直有強調(diào)，但要落到具體墩臺談何容易。總督、巡撫、巡按、總兵、兵備使、路同知、參將、守備，至于管倉、管墩、管糧、管軍，根本數(shù)不完，層級太多、衙門太多。在提墩官眼里，墩臺、墩軍就類似一個抽象事務，更別提再往上。

顯然這些是不能聊下去的，太影響士氣?？雌撇徽f破就行了。

我岔開話題，故作神秘地說：“你們知不知道有的墩臺還有家屬？”剎那間，他們帶著好奇的表情轉向這里。

其實也很簡單，邊鎮(zhèn)有政策，有的墩臺可以拖家?guī)Э隈v守。當然一般是比較家貧的才這樣，而且據(jù)說有的墩軍衣不蔽體，日子相當困苦，官員上報墩軍之苦，一般以他們?yōu)槔?/p>

顯然這些不能講。講一些有的沒的，讓大家轉移了情緒就可以。之后，再以半開玩笑的方式轉了話題：“咱要注意安全，在這么高的墩臺，容易被雷劈。”

他們邊詫異邊笑。

烽火

這時候天空劃過閃電，接著雷聲大振。大家更加詫異，仿佛感受到要被雷劈。隨即下起雨，雨水急但很快停止，這就是這個季節(jié)的典型特征——“水過地皮濕”。

申初（三點），西邊烽火臺燃起狼煙?？匆?guī)模，是本路（路，即參將轄區(qū)）西部有塞北部落侵擾，距離這塊大約有二十里地，規(guī)模在千人以內(nèi)。按照傳訊要求，我和他們仨燃起狼煙。

依照以前的演練，一刻鐘后，堡城會獲得軍情，兩刻鐘后，路城會獲得軍情，守備、參將都會點齊兵馬赴軍情區(qū)域，并將軍情上報與進一步打探。

申正二刻（四點半），一百多騎兵自東而來，雖然甲胄沒有總兵家丁那樣光鮮，但鐵甲比我們帶洞的棉甲還是要好很多。為首的是守備。估摸著我們堡的騎兵已經(jīng)快到出事地點了。

以前也參加過類似的邊防沖突。騎兵到達事發(fā)地點附近，第一時間肯定不是躍馬沖陣，而是先偵查了解對面的作戰(zhàn)意志和規(guī)模。一般情況下，塞北部落過來幾百人，主要目標是劫掠村莊，順帶收拾幾個傲慢的墩臺，一般不會拼命。他們裝備并不精良，大部分沒有甲胄，弓箭箭頭只有部分鐵制。他們的優(yōu)勢在于人均三四匹馬，行軍速度快。

當這些確定后，等參將或游擊將軍的大隊人馬趕到，就與對面進行對峙。對峙期間會發(fā)射三眼銃，進行弓箭對射，個別離隊的由精銳家丁捕獲，一打就是半天一天的。一般不會死人，但會有一些受傷，損失一些馬匹。整個邊軍已經(jīng)見怪不怪。當然每一次真到了戰(zhàn)場，依然會很緊張，因為你不知道這次如何。

他們?nèi)齻€很受用，感慨原來邊軍作戰(zhàn)不是殘陽如血、血流成河，大家也是心照不宣。何況現(xiàn)在精銳里面越來越多的“敢戰(zhàn)夷丁”，而對面也有很多漢人，大家的仇恨并不深。不過據(jù)說那邊出現(xiàn)吉囊、俺答，和以前變化很大。

酉正（六點），西南邊五六里外揚起大片煙塵，應該是參將的大隊兵馬路過，有步兵、騎兵，還有車兵。這又是一個不眠夜，不知道行軍的弟兄們在百里內(nèi)行動有沒有行糧。秀才又在讀詩：“迷惑失故路，薄暮無宿棲。行行日已遠，人馬同時饑?！?/p>

戊正（八點），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了，收拾一下，準備迎接下一天。一天發(fā)生了這么多事，冉冉老將至，何時返故鄉(xiāng)？

三天后，去邊外采木的兵丁路過，給我們講：“二號墩被襲擊了，70米的深井被塞入糞，無法再用。邊內(nèi)十多個村莊被劫掠，邊軍陣亡二十多人，傷亡百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