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泉

“相思鳥”和“知更鳥”

時令過得真快，幾天前，城外山上的小麥還一片蔥蘢，可眼下，讓溜溜的南風撫摸得開始發(fā)黃了。麥收之后，妞妞就該上初三了。

這期間，妞妞學(xué)習夠用功了，每天上完晚自習回來，還要伏案再學(xué)一陣子，直到夜深人靜才遲遲入眠。她決計在升級考試中以優(yōu)異成績穩(wěn)穩(wěn)過關(guān)。

妞妞有些神經(jīng)衰弱，躺下后一時半會兒睡不著，就是睡著了，又怕被人吵醒。

然而，這幾天每到拂曉時分，樓下會準時傳來聲聲吆喝：修雨傘，防備下雨，修雨傘，防備下雨。有時還挺斯文地補上一句，修雨傘，未雨綢繆。

其時，小城靜謐如山林，其聲愈顯清晰而悠遠。這少年宛若一只早起的鳥兒在盡情啼囀。

妞妞被吵醒了，憑這腔調(diào)，就知道這是一位南方少年吆喝的。這少年正是上學(xué)的年齡，怎么要遠離家鄉(xiāng)到這北方自謀生計呢？莫非南方人經(jīng)商掙錢掙紅眼了么？他光顧招攬他的生意，可萬不該攪了大家的好夢！妞妞這么想著就覺得兩眼溜滑溜滑的，怎么也睡不著了。

約莫過了一刻多鐘，樓下又傳來另一種聲音，妞妞，咱走吧？

這是后樓莎莎在召喚她一塊上早學(xué)。

妞妞聞聲而動，匆匆下樓。妞妞想看看這位修傘少年是啥模樣，順小街尋找，卻不見其蹤影。她與莎莎來到馬路上，只見從南面胡同里走出一位少年。這少年左肩挎一個帆布工具包，右肩掛兩個破燎壺，手持一把舊雨傘，一邊走一邊吆喝，修雨傘，防備下雨，修雨傘，防備下雨。

就是他！

妞妞緊走幾步，與少年同向而行。這少年雖說衣著有些邋遢，卻長得出出挑挑，眉清目秀，氣度不凡，讓人看了順眼。妞妞不無揶揄地搭訕，小師傅，你怎么專瞅傍亮天起來不厭其煩地吆喝？

少年沖她一笑，這叫聞雞起舞，也叫一日之計在于晨嘛。

他的普通話說得不錯。

妞妞說，依我看哪，你就像童話故事中知道時辰善于打更的小鳥，干脆叫你知更鳥好了。

這名字不錯，看得出你挺有文采。少年話鋒一轉(zhuǎn)，像我這只知更鳥要自己打食自己吃，不比你這種貴重的相思鳥，在父母的庇護下，無憂無慮，只知道一味心思上學(xué)讀書，真讓人羨慕。

莎莎聞言嗤嗤直笑，說你們倆真會湊合，一個叫知更鳥，一個叫相思鳥！太有意思了。往后哇，我再不用叫你了，有知更鳥給你打更就行了。

妞妞打了莎莎一下，你胡說些什么呀？說罷咯咯咯笑著跑開了。

打那以后，妞妞對修傘少年有了好感。每天拂曉，只要聽見“知更鳥”叫，就起床梳洗拾掇一番，當莎莎叫她時，正好準備就緒，不打亙兒地下樓。她總會與“知更鳥”在馬路上不期而遇。她總是朝他莞爾一笑，頷首致意。

這情景好像命運之神在冥冥之中故意安排的。距學(xué)校不遠的馬路邊上有一棵老梧桐樹。老梧桐樹枝繁葉茂，濃蔭匝地，仿佛撐起一把偌大的綠傘，烈日炎炎時，可在樹下納涼，下雨壞天時，一般的小雨淋不透?！爸B”就在樹下擺開修理攤子。這委實是個好埝兒，學(xué)校學(xué)生多，下雨天必定打傘，傘壞了必然要修理?，F(xiàn)時特別講究市場經(jīng)濟，真可謂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皆占。這個“知更鳥”心里滿道行哩。

“知更鳥”的小攤前，總會圍攏著好多人。

“知更鳥”換完壺底修雨傘，生意挺紅火。

人多了什么人都有，也總會有不愉快的事情發(fā)生。這不，與妞妞同樓同班的邵光前來修理雨傘，他依仗父母有權(quán)有勢，凡事總想拔個尖兒。他將雨傘扔在“知更鳥”面前，神氣十足地說，給我修理修理，看看需要幾個錢？

“知更鳥”拿過來看了看，不抬頭地回話，給5元吧。

邵光把眼一瞪，什么？要5 塊錢？你他媽想一口吃個胖子?。课易屇阈迋闶翘e你，算兩塊錢吧?！爸B”輕蔑地笑笑，我向來說一不二，少一元也不修。

你小子純粹是遠來的和尚欺廟主，看把你牙磣的，想找揍挨是不是？

邵光又想耍蠻。

這當兒，妞妞和莎莎經(jīng)過這兒，就止步觀望。

妞妞一向看不慣邵光這份作派，便打抱不平，人家就這么個價碼，你愿意就修，不修拉倒！嘁！

莎莎立即助威，就是么，你整天咋呼什么？

邵光把嘴一癟，吔，墻倒現(xiàn)出耗子來啦。

“知更鳥”放下手中活計，拍拍手站起來，我說你別坐家欺客好不好？我依法經(jīng)商，照章納稅，到哪兒都是這樣。你以為我是一只小雀，跺跺腳就飛啦？我可把話挑明了，你今天敢戳我一指頭，我就算是就業(yè)啦。

邵光沒聽懂，遂問此話怎講？

“知更鳥”解釋道，我除了這幾件工具外，可說是無產(chǎn)者，你呢，看樣子是位紈绔子弟，我沒法干了，理所當然要到你家去養(yǎng)著，這不等于就業(yè)了么？

古語說得好，窮怕來客富怕賴。倘若“知更鳥”真到邵光家那可就熱鬧了。邵光一聽蔫了，口氣立即軟了。他能屈能伸，轉(zhuǎn)怒為笑，小兄弟，方才是逗你玩的，我哪在乎這兩三塊錢，5 塊錢就5 塊錢吧，你可要拿出手藝給我修一修，拜托啦哥們。說罷與幾個男生揚長而去。

妞妞和莎莎在一邊直笑。是的，邵光一向是吃軟不吃硬，今天讓一個外地的修傘少年嚇住，這還是頭一遭呢。

單說這一天傍晌，學(xué)校放學(xué)時，天不作美，下起了雨，學(xué)生們打著傘頓作鳥獸散。妞妞剛出校門，不巧刮來一陣大風，把她心愛的小紅花傘刮得往上翹起來。拿著雨傘沒法用，死挺身子挨雨淋，當下把個妞妞淋得好狼狽。

“知更鳥”見狀忙招呼，妞妞，快過來，我給你修修。

妞妞趕忙跑過去，把雨傘遞給“知更鳥”，問，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知更鳥”說，我聽莎莎這么叫你的。

妞妞嗔他一眼，我們倆的名字都讓你知道了，看來你的心思不少哇。

知更鳥一邊修著雨傘，一邊解釋。其實這沒有什么，就以這把傘為例，屬象形字，它與蕓蕓眾生一樣，名字只是個符號而已，當初造字時，叫它別的名字也可以，就如你叫我“知更鳥”、我叫你“相思鳥”一樣。

“知更鳥”談吐不凡，妞妞點頭贊同。

當梧桐樹往下嘀嗒水珠時，傘修好了。

妞妞接過傘試了試，張合自如，完好如初，就夸道，沒想到你修得這么麻利，真?zhèn)€是立等可取。

“知更鳥”不以為然地說，干一行就要專一行，精通一行，這跟庖丁解牛、佝僂承蜩是一個道理，不足為奇。

你說什么？妞妞大惑不解。

“知更鳥”微微一笑，這是《莊子》上的著名典故，你回去找一本看看就知道了。

妞妞對他刮目相看了。臨走時問，該給你多少維修費？

“知更鳥”說你太小看我了。

妞妞說如今都講金錢交易，哪有白用人的？

“知更鳥”執(zhí)意不要，說兩座山難碰頭，兩個人卻常見面，往后咱們慢慢趕算吧。

妞妞只得如此。她覺得“知更鳥”挺講義氣的。

這是一個星期天，妞妞明知莎莎不會一大早叫她上學(xué)，大可美美地睡上個拂曉覺。誰曾想到了那個時候，一下子就醒了，仄愣著耳朵聽知更鳥那極為熟悉的吆喝聲，然而等了好長時間，就是沒聽見。不對呀，他每天準時在樓下吆喝，今天怎么就不來了呢？會不會是發(fā)生了什么意外呢？妞妞這么想著，心里就不平靜了。

妞妞吃罷早飯，徑直來到那棵老梧桐樹下，仍舊不見知更鳥。她斷定他就住在附近，便四處尋找，找了幾處都未找到。驀地，她想起老梧桐樹南側(cè)的土崖下有個廢棄的防空洞，他會不會在那兒棲身呢？她到那里一看，“知更鳥”果然躺在麥穰上，旁邊放著修理工具和一些破燎壺破傘等。

“知更鳥”見妞妞來了，趕忙爬起來，哎呀你怎么來了？

妞妞說我就不好來看看你么？怎么你不舒服么？

“知更鳥”說，或許是感冒了，身上直發(fā)燒。你沒吃藥么？

沒有。小病，能抗過去。

你還沒吃早飯吧？

沒有，等餓了再說吧。

哎呀，你怎么對自己的身體這么不負責任，長此下去，會釀成大病的。你在這兒等著我，我去去就來。妞妞說罷一溜小跑回到家，找出一板感冒通和一包點心，在街上又買了一瓶礦泉水，而后返回防空洞。

對于妞妞的這一舉動，“知更鳥”好感激，兩眼噙滿了淚花花，一時間不知說什么好。趁“知更鳥”服藥吃飯的當兒，妞妞打量起他的住處來。麥穰鋪里側(cè)，有一個小木箱，箱蓋上有一摞書，一根半截蠟燭，還有幾個本子和一支鋼筆。妞妞隨手翻動那摞書，呦，原來是初三的全部課本。課本的書眉書口等空閑地方寫滿了密密匝匝的小字，細細閱讀，那全是問答題的答案。

妞妞見課本的書皮上都寫著喻飛二字，就問，這是你的名字吧？

“知更鳥”說是的。

妞妞好驚訝，這么說你也上初三？

喻飛又點頭稱是。

妞妞又問，那你為什么要這樣呢？

這內(nèi)中的緣故太復(fù)雜了，說個梗概吧，我爸和我媽離婚了，他們?yōu)榱酥匦陆M合家庭都不要我。多虧奶奶收留了我，怎奈好景不長，她老人家又患病去世了，撇下我無依無靠孤苦伶仃，為了不耽誤學(xué)業(yè)，只能如此了。說句心里話，我做夢也想讀書，所以才把修傘攤兒擺在距學(xué)校較近的地方。望著你們上學(xué)放學(xué)，聽著悅耳的鐘聲，我恍若坐在家鄉(xiāng)的課堂上。等我攢夠了錢，一定回去接著念。再說，大文學(xué)家高爾基能把社會當作大學(xué)來上，我怎么就不能仿效呢？喻飛說著，從鋪上拿過一頁稿紙，你看，這是我昨晚寫的一首拙詩。

妞妞接過一看，題目叫自勉，詩是這樣寫的：

莫讓痛苦之繭，

將你緊緊束縛，

變個蛾子爬出去，

你會擁有整個世界！

喻飛的鋼筆字寫得好帥。

毋庸置疑，這是喻飛向命運之神提出的挑戰(zhàn)！

妞妞被喻飛這種矢志不渝刻苦好學(xué)的精神折服了。他頓生惻隱之心，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淚珠兒爆滾爆滾。她同情喻飛，決計幫助喻飛。她臨走時說，從今往后，我會把學(xué)校發(fā)的復(fù)習材料和考題按時送給你，你有不懂的地方，我可以瞅空輔導(dǎo)你。你有什么困難，也可以找我。

好話一句三冬暖。喻飛淚眼婆娑，連聲致謝。

莎莎一向嘴淺，啥事也不保密，不經(jīng)意，將妞妞和喻飛相互起綽號的事兒披露出去了，這就壞事了，同學(xué)們借題發(fā)揮，大肆渲染。

邵光這下抓住把柄了，在班上張羅八火地說，那次我和那個南蠻小子為修傘講價錢，妞妞幫著瘸子打瞎子，我他媽好幾天解不開這個謎，現(xiàn)在解開了，原來一個在樓上害相思，一個趁拂曉在樓下打更，這他媽太有戲了。

一些男生跟著起哄。

妞妞正色言道，身正不怕影斜，腳正不怕鞋歪。我?guī)椭莻€修傘少年是真，但絕沒做缺德的事！

當妞妞的媽媽聽到那則相思鳥和知更鳥的桃色傳聞后就氣得不行，等妞妞放學(xué)回家，就朝她大發(fā)其火。妞妞啊，你爸爸當海員常年不在家，惟有咱娘兒倆相依為命。我吃由你穿由你，什么都寵著你，可你萬不該背著我去做一些讓人家剜脊梁筋的事啊！你這么做，讓我在人們面前怎么能抬起頭來呀！

妞妞一聽，什么都明白了，當即反駁道，媽，您是市婦聯(lián)主任，在人多廣眾的場合下講起獻愛心提倡社會公德保護婦女兒童的合法權(quán)利等比誰都會講，怎么一回家就變味了呢？實不相瞞，我只是幫助一位南方修傘少年自學(xué)而已，壓根兒就沒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來。媽，別人不理解我，難道您也不理解我么？

妞妞見女兒頂撞她，火氣更大了。

妞妞依舊我行我素。

媽媽心里火燒火燎，不行，不能容忍妞妞這么發(fā)展下去，要想個法子將此事盡快了結(jié)。

一日，妞妞上學(xué)經(jīng)過老梧桐樹下，喻飛對她說，昨天晚上有幾個混小子來騷擾我，朝防空洞擲黑石頭。其中一個恐嚇我，要我趕快從這兒滾開，不然的話，他要牽狼狗來咬我。黑暗中我雖然看不清他的面目，但那口音聽起來挺耳熟，十有八九是邵光。

妞妞沉思片刻說，照你說的樣子，很可能是邵光和他的哥們兒干的。邵光挺熊氣，肚子里盡是壞點子。他對那次修傘耿耿于懷，自然要想法報復(fù)你。你不必怵他。莎莎的表哥在城里當巡警，正好負責這個防區(qū)，等我跟他說一下，讓他給予關(guān)照。

喻飛聽了心中如注暖流。喻飛覺得妞妞儼如他的保護傘哩。

又一日，妞妞的媽媽來到梧桐樹下，向喻飛自報家門。她開門見山地說，自從妞妞認識你以后，社會上平添了好多風言風語，這給我們母女造成了很不好的影響。我只有妞妞這么一個女兒，她是我的全部希望和寄托，為了妞妞，為了我們這個家庭，我懇求你盡快離開這座小城。你是耍手藝的，不管到哪兒，照樣可以自謀生計。她說到這兒，從小皮包里掏出一沓兒鈔票，說我深知你處境艱難，這1000元錢請你收下，留作你以后上學(xué)用，也權(quán)當是我贊助了希望工程。

喻飛心里好痛苦，臉色有些蒼白。他解釋道，大姨，我和妞妞是清白的呀，你何故這么對待我們呢？尤其是妞妞，她是那么純潔，那么善良，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她。事情既然鬧到如此地步，我聽從您的安排。大姨，您的心意我領(lǐng)了，但這錢我是絕對不要的，因為我有一雙勤勞的手，完全可以養(yǎng)活自己，因為我有不懈的追求，我絕對能夠改變自己！

妞妞再去防空洞時，已是人去洞空了。她感到好惆悵，心里冷落落的。突然她發(fā)現(xiàn)麥穰鋪邊的磚頭下壓著一張稿紙，不由得兩眼粲然一亮，拿起來一看，幾行清秀熟悉的鋼筆字映入眼簾：

贈朋友NN:

你我本是屬“鳥”人，

世俗使之難共存。

“知更”人窮志不窮，

他日振翅上青云！

妞妞心里一震，這是喻飛給我的最后贈言呀！她的手有些顫抖，幾滴眼淚濺落在詩箋上。

妞妞覺得自己被一把無形的大傘緊緊罩住了。這把大傘太重太嚴實了，她感到有些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