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宗輝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時下寫詩的人達到了三百余萬之眾，任取幾天的創(chuàng)作量就相當于一部全唐詩（參見中國詩歌網(wǎng)《開卷品書香：周文彰、李少君作客央視世界讀書日專題節(jié)目》2022年4月23日）。這樣龐大的詩詞創(chuàng)作隊伍，既要有黨和國家正確的文藝政策掌舵領航，也要有專業(yè)的文體創(chuàng)作原理、方法、技巧等多方面的具體指導。限于篇幅，這里只略談詩詞評點的作用和應該注意的主要問題。

詩詞評點是漢語文學批評的雛形，也是歷代文學批評的一種特殊形式。當代文學評論家饒翔說：“正如李健吾所言，文學批評是心性交流與靈魂的冒險，是兩個‘自我’的遭遇。批評家從作家的個性世界中所獲多少，取決于他的靈魂深度，他的個性完善與豐富程度，并鮮明地體現(xiàn)在他的批評文體上?！保ā吨苏撌琅c自我抒情》，《南方周末》2017 年第2 期）雖然這里泛說文學批評，但作為文學批評的一個種類的詩詞評點也不例外。真正的詩詞評點，首先對被評點作者不僅有語言文字、修辭、章法結構等的溝通交流指導作用，而且在寫作意識、方法技巧和格調氣象等方面獲得一定程度的提高；其次，詩詞評點促進評點者自身對詩學理論和創(chuàng)作實踐作進一步地深入思考，對作者詩作的縱的比較和他人作品的橫的觀照，雖然是作品的個案評析，也會在一定程度上關涉到更大的范圍，要對一首或一組優(yōu)秀詩作進行確切的評判，少不了要知悉某個階段、某個時代或某個群體的詩作。因而，微觀的評點過程無形中提高了評點者品評詩詞的宏觀把握水平；第三，評點作為示例，通過媒體公開發(fā)表，讀者通過閱讀、揣摩，進而反思自己的寫作，必將獲得鑒賞和寫作的啟迪；第四，評點是批評者和作者的“心性交流與靈魂的冒險”，雖然所評未必盡善盡美，但也可能超出作者的想象，開拓作品的藝術空間；第五，從接受美學的角度看，評點也是一種再創(chuàng)造，使作品在社會中發(fā)揮更加廣泛的作用。

因此，不管是寫作實踐還是理論研究，也不管是傳統(tǒng)紙質期刊還是網(wǎng)絡平臺，詩詞評點都是很重要的一種寫作導向。那么，當前我們的詩詞評點應該注意什么呢？

首先，詩詞評點用語當實事求是，凝練充和，把握分寸，切忌隨意臧否作者，褒貶詩作。以文本為重，分析有據(jù)，才能評點到位。歐陽修的《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為表現(xiàn)抒情女主人公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那種“無計留春住”的愁苦和悲哀，寫得曲折多姿，極富層次感。毛先舒這樣評點：“詞家意欲層深，語欲渾成。作詞者，大抵意層深者語便刻畫，意渾成者語便膚淺，兩難兼也。或欲舉其似，偶拈永叔（歐陽修之字，編者注）詞云：‘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丝芍^層深而渾成。何也？因花而有淚，此一層意也；因淚而問花，此一層意也；花竟不語，此一層意也；不但不語，且又亂落，飛過秋千，此一層意也；人愈傷心，花愈惱人，語愈淺而意愈入，又絕無刻畫費力之跡，謂非層深而渾成耶？”（引自沈雄《古今詞論》）先說詞家“層深”和“渾成”難于兩相兼得，而歐陽修做到了。有贊有析，不做空談，令人信服。有些評點不做分析，信口夸飾，如“唐詩壓卷之作”“唐人律詩第一”“絕句第一”都是不可靠的，據(jù)《新選唐詩三百首》援引的資料，被推贊為“唐詩第一”或“壓卷之作”的有二十多首。如崔顥的《黃鶴樓》，嚴羽評道：“唐人七律詩，當以此為第一?！睂Υ耍魇卣嫣岢隽伺u：“在律論律，此詩頷聯(lián)竟完全是古詩句法，上句連用六仄，下句連用五平。律句既不能入古，古詩那便可入律？古人興到筆隨，偶弄狡獪，竟傳誦千古，究竟不可為法?！保ā短圃娙偈自斘觥分腥A書局1980年8月版）這種評點有理有據(jù)，意氣平和，叫人不得不服。

其次，詩詞評點需知人論世，對作者的身世和所處的時代背景作些必要的了解。大家知道，詩人創(chuàng)作除了需要了解現(xiàn)實生活外，還要結合自己對時代的認識，對個人身世的感悟，然后擷取最富有代表性的形象予以表達。要客觀地評點詩詞尤其是評點古代詩詞，也要了解詩人所處的時代特點和作者的個人遭際，挖掘出作品字里行間所蘊蓄的經(jīng)歷處境，體悟作品所飽含的作者情感和心態(tài)，以及這些情感心態(tài)與社會有著怎樣的復雜關系。如果對作者在詩里反映的生活不了解，對詩人的經(jīng)歷、處境、性格、修養(yǎng)以及詩中所飽含的情感志趣不能體悟，那就很難客觀地準確地評析詩作。譬如“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雛竟未休”（李商隱《安定城樓》），知道詩人夾身于牛李黨爭的漩渦，心中的苦悶，難以述說的身世，再聯(lián)系《莊子》中的典故，評析的困難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

杜甫有句詩：“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保ā兜菢恰罚┻@里的花近樓而傷客心不難解釋，但他的另一首就不一樣了：“瘴癘浮三蜀，風云暗百蠻。卷簾惟白水，隱幾亦青山。猿捷長難見，鷗輕故不還。無錢從滯客，有鏡巧催顏?！保ǘ鸥Α稅灐罚┚砗熐逅畤W嘩，隱幾青山蒼蒼，為什么還會生悶呢？此詩寫于大歷二年（767年），這年杜甫已經(jīng)56歲。有心報堯舜，無計靖國難，已使他抑郁難忍，況且自己居無定所，如天地孤鷗，流水浮萍，饑寒交迫，病痛纏身。所以，仇兆鰲在《杜詩詳注》中評道：“白水青山，本堪適興，因處蠻瘴之地，故對此只足增悶耳。山猿水鷗，何以成悶？見其輕捷自如，遂傷客身之留滯也。三四承上，五六起下，末方結出致悶之由，無錢嘆貧，催顏嘆老。”潮濕、瘴癘之地，白水青山也絲毫不能引起興致；猿鷗輕捷自由，自傷外滯他鄉(xiāng)，這就好比一個獨守空房的思婦憑窗看到水上成雙成對的鴛鴦在嬉戲一般。

再如，元稹《酬樂天頻夢微之》后兩句“我今因病魂顛倒，惟夢閑人不夢君”，這是寫給白居易的和詩。白居易說：“不知憶我因何事，昨夜三更夢見君。”白居易用透過一層的寫法，說微之（元稹之字，編者注）老友什么事憶念我？讓我昨晚又夢見你。元稹說：我只夢那些閑人偏沒有夢見你。寫此詩時，白居易貶江州（今江西九江），元稹貶通州（今四川達州），遠隔千里之遙。有人這樣評點兩詩的不同寫法：“白詩用入夢寫苦思，是事所常有，寫人之常情；元詩用不能入夢寫心情，是事所稀有，寫人之至情?！敝苏撌?，兩相對照評點，讀者通過評點而加深理解了詩作和詩人。

第三，廣博學習，縱橫比較。除了熟人之間選字用詞的當面評點之外，評點時最好能夠了解作者的其他詩作，更要廣泛瀏覽其他人的作品，便于作縱橫比較。譬如有位先生評點一首四句都押韻的七絕時，拍案直呼“絕句全押韻是一種創(chuàng)新”，并撰短文發(fā)表！如果知道韓愈的《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李益的《從軍北征》、王安石的《泊船瓜洲》、李清照的《偶成》等絕句的用韻情況，就不會以“創(chuàng)新”予以高贊。此外，詩壇還有仿擬（也稱仿化）、隱括等詩作。仿擬是利用大家熟知的現(xiàn)成詩文以應臨時幽默酬答或諷刺批駁的一種修辭手法。如明代嚴嵩、薛瑄、張璁分別寫有《詠蛙》，清末鄭正鵠《題蛙圖》等就屬于這一種。1933年，魯迅先生針對當局搶運文物，沉迷煙花場而賣國不抵抗的沉痛現(xiàn)狀，寫過一首《吊大學生》的仿化詩：“闊人已騎文化去，此地空余文化城。文化一去不復返，古城千載冷清清。專車隊隊前門站，晦氣重重大學生。日暮榆關何處抗，煙花場上沒人驚?！保ā秱巫杂蓵こ鐚崱啡嗣裎膶W出版社1973年版）。這詩的思想格調，可以說不是崔顥的《黃鶴樓》所能比擬的。應該指出，知道一首詩屬于仿擬，就不會隨意贊譽和夸飾，說什么“第一高手”“身邊的李清照”“當代詩仙”等等，但也不要隨意斥之“抄襲”，而要看是否有新意和仿擬的程度。如明代陸娟《送人還新安》：“津亭楊柳碧毿毿，人立東風酒半酣。萬點落花舟一葉，載將春色過江南?！边@詩寫得歡暢明快，絲毫沒有傳統(tǒng)送別詩的感傷情緒，表達了對南歸友人的美好祝愿。雖說有仿擬唐代韋莊《古別離》和宋鄭文寶《柳枝詞》的跡象，但她揚棄了原詩內容上的沉重愁思，應該肯定其富有新意。

再看隱括，宋代吳激有一首《人月圓》的詞：“南朝千古傷心事，猶唱后庭花。舊時王謝，堂前燕子，飛向誰家？恍然一夢，仙肌勝雪，宮髻堆鴉。江州司馬，青衫淚濕，同是天涯?！睆淖置嫔峡矗髡咭苍卩皣@六朝興亡的往事，但據(jù)《歸潛志》記載，詞人政治經(jīng)歷特殊。本詞把作者靖康末被羈留金朝的特殊經(jīng)歷和宋宗室女子的身世結合起來，也就比通常的詠史詞更為深刻了。南宋理學家朱熹晚年被打成“偽學魁首”，寫過一首《水調歌頭·隱括杜牧之〈齊山〉詩》，感嘆“風景今朝是，身世昔人非”“無盡今來古往，多少春花秋月，那更有危機。與問牛山客，何必獨沾衣?！痹谏硖幠婢持畷r，心境凄涼，但他不怨不悲，表現(xiàn)了通達灑脫的胸襟。

字詞的運用，通過其所處不同句子的比較也更能看出表達效果。如崔顥《黃鶴樓》二句的“空余”，四句的“空悠悠”，兩個“空”字都是常用義。而杜甫的“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蜀相》），賈至的“世情已逐浮云散，離恨空隨江水長”（《巴陵夜別王八員外》），這兩個“空”字自然比崔詩更富修辭效果。黃鸝的聲音清脆甜美，可是卻沒人聽，襯托了丞相祠堂的寂寞和悲涼，也反映了詩人憑吊時內心的無限傷感。清代學者對此評點：“三、四寫祠堂物色，只著‘自’‘空’二句眼于中，便已悲涼欲絕，而肅穆深沉之象，更與荒蕪零落者不同?！保ūR麰 王溥《聞鶴軒初盛唐近體讀本》）

第四，評點既要以文本為立足點，又不能就詩說詩，而要開拓作品新的藝術空間。德國美學家沃爾夫岡·伊瑟爾說：“在某種程度上說，文章未寫出的部分刺激著讀者的創(chuàng)造性參與?！边@與中國“詩人想要表達的往往不是詩中直接說了的，而是詩中沒有說的”（馮友蘭語）不謀而合。有成就的詩人往往弦外求音，在詩中留下了藝術空白，讓讀者結合自身閱歷想象回味（參見拙作《弦外求音留空白》，原載《中華詩詞》2015年第11期）。

那么，怎樣通過評點開拓詩詞的藝術空間呢？

詩詞評點最為可貴的是具有這樣一種眼光，能夠發(fā)現(xiàn)蘊含在詩詞作品（有時甚至連詩人自己尚不明確）的思想穿透力。什么是穿透力？就是作者品評世事人物能夠打破時代價值所造成的限制。如柳宗元的《江雪》，大多只把它看作一首寫景絕句，蘅塘退士評“二十字可作二十層，卻是一片，故奇”（《唐詩三百首》），喻守真評“用孤舟獨釣來點綴雪景，天然之景，一經(jīng)湊合，便成一幅極妙的雪景圖”（《唐詩三百首詳析》）。而早在南宋的范晞文就說：“唐人五言四句，除柳子厚《江雪》一詩之外，極少佳者。”（《對床夜話》卷四）這一提醒讓人恍然大悟：因參與革新政治被貶永州，雖孤寂之至，但堅貞不屈而不言敗。這就為讀者拉開寫景的面紗而表現(xiàn)了詩人的政治勇氣和人格魅力。這是一種無意象征。

德國浪漫主義詩人諾瓦利斯說：“真詩人必不失僧侶心，真僧侶亦必有詩人心?！保ā端榻鸺罚┖唵蔚卣f，詩中常有蘊含豐富禪意的“活句”。評點貴在指明理解活句的頭緒。譬如蘇軾的《慈湖夾阻風》五首其二：“此生歸路轉（一作“愈”）茫然，無數(shù)青山水拍天。猶有小船來賣餅，喜聞墟落在山前。”粗粗看來，這首小詩前兩句寫景，后兩句敘事，前后可見情感的變化。同組另外四首都有象征性語意，評點就要指出人生際遇中峰回路轉、絕處逢生的韻味，水天茫茫，滿目荒涼，隨著賣餅小船的出現(xiàn)，眼前的歸路也就柳暗花明了。

有些小詩的評點，重在指出某個關鍵字的蘊意。如駱賓王《于易水送別》的“寒”、賈島《尋隱者不遇》的“藥”、白居易《問劉十九》的“雪”等。如果把“言師采藥去”的“藥”看作普通的草藥，那么怎么評點都無濟于事。如果把它看作人生的藥、濟世的藥，那就把整個詩境大大地拓開了。

最后一點，從事詩詞評點應該精學博覽，尤其要讀一些學術版的詩學著作，以免陷入“以己昏昏，使人昭昭”之困境。蘇東坡有首詩談書法和修養(yǎng)的關系，開頭就是“退筆如山未足珍，讀書萬卷始通神?！睍ㄉ星胰绱耍螞r是探究蘊蓄無窮藝術美的詩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