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 骨
喘息聲收集月光,在夜里顯得清亮。白元沿著這聲音往上走,仿佛是被釣起來的魚,漸漸窒息。她走到自己的房間前,已知門會吱呀作響,還是把它推開了。灌滿小樓的喘息聲驟然停下,隔壁房間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躲進房間里,放了書包,拿起魚飼料去喂魚,也等另兩個人上鉤。
魚缸里空蕩蕩的,父親留下來的那兩只觀賞魚不見了,房間里多出一個不具觀賞性的人。母親披著半開的襯衫,頭發(fā)散在肩上。她的發(fā)絲黏成分散開的許多縷,像鐘乳石濕漉漉地往皮膚洇水,分不清到底是汗還是剛洗的頭發(fā)沒吹干。白元隔著滿魚缸的濁水,看著母親發(fā)呆。母親問她,誰讓你回來的?
托管班的男生欺負我。
你被你爸寵得不懂事,天天惹人欺負。
沒有回話,她盯著魚缸。水渾濁,魚糞沉浮,能聞到些臭味。父親買回來的假水草依舊飄搖著,她知道還有許多微生物在缸里交媾,它們一起織成了這汪渾水,再摸不出魚來。
母親說,你明天回去。我沒空送你上學(xué)。
你該換水的。
我換了。
你沒有。
我沒空管你那些破魚。
透過魚缸,她看見男人像鴕鳥一樣把腦袋埋進陰暗的房間里。他問她,元元,沒想到你會回來的。你吃飯了嗎?冰箱里有點剩下的魚湯,我給你熱熱?
她看著魚缸,說,沒吃,謝謝叔叔。
她又看向媽媽,說,你該換水的。
沒有回音,男人把頭抽走了,女人也連帶著抽離出去。房間里只剩她一個人。她盯著魚缸。
什么時候死的呢?
無人解惑。房門被掩上大半,房間更暗,她才想起開燈。她走到書桌前,撳攀在墻上的開關(guān)。燈閃了一下,又滅了。她又重新按了一遍,光出來。她向口袋求索,找到鑰匙。俯下身正待打開,發(fā)現(xiàn)抽屜的鎖已經(jīng)被撬壞了。她不知道該說什么,拉開抽屜,里面只裝了一個應(yīng)付老師檢查的日記本和兩張父親的照片,都是上學(xué)期留的。她蹲下,看著那兩張照片發(fā)呆。她蹲在那里,突然從唇縫里擠出幾個字來。她說,我知道你會撬開的。
母親不知什么時候再次站在了門口。我是你媽,我愛干嗎干嗎。
女人在門口扎根,宛如一只胡亂甩鼻的大象,盡情拋灑語句。房間很快被這些話弄得凌亂了。女人說,你以后不要隨便回來,我們都很忙,沒有空管你。女人說,你真是被你爸慣壞了,回來也不先說一聲,女人說,我倒了八輩子血霉……
白元用手指按住父親的笑臉,抬起頭說,下樓吧,叔叔熱好飯了。
母親走出去,轉(zhuǎn)過頭下令,你明天就回托管班。
她不出聲,跟在母親后面,從樓上流向廚房。她的影子跟著一起滾下去,映在飯碗上。她注視著那團黑乎乎的影子,用筷子一點點剔魚骨。母親坐在她對面玩著手指,偶爾看她一眼,透出不耐煩來。旁邊的男人給她夾菜,賠著笑。他們?nèi)齻€人像三具尸體一樣沉默了片刻,到底還是男人開口了。他問,元元,在學(xué)校學(xué)得怎么樣啊?
還好。
和同學(xué)相處得怎么樣?。?/p>
她抬頭看了男人一眼,又低下頭,繼續(xù)挑刺。
還好。
有沒有喜歡上的男孩子?。?/p>
這話讓母親的眼神亮了片刻,白元死死盯著碗里的影子,吐出魚刺。
沒有。
一秒復(fù)一秒,男人在腦海里撈著話。他把能想到的一股腦拖到岸上,又被她撿起來拋回去。兩個人無聊地對壘著,她可以感受到男人的熱情在迅速耗盡,那是得勝的征兆,在閑談中,她抬頭盯著母親,與她徑直對視。在這樣的交鋒中,母親敗下陣來,她搭在男人肩膀上站起,說,我們先上去休息了,你待會自己洗個碗。
男人解脫出獄。他被女人挽著手拖出去,又在樓道里放慢腳步,留一聲嘆息鉆到白元耳朵里。飯很快就吃完,倒魚骨時,白元又想起什么,拿起塞在灶臺柜最里面的火鉗,一點點挑著垃圾。
如果魚是剛死的呢?
或者,如果魚死了,他們沒來得及倒垃圾呢?
她想多了。滿滿當當?shù)睦袄镏皇O滤齽偟惯M的魚骨在翻滾,炒著她的胃液。她感覺一股熱氣從喉管里涌上來,但她沒有吐。強忍著那股反胃感,她放下火鉗,很快洗好碗,拾級而上,撿拾失蹤不久的喘息聲。
沒有了。母親的房門緊閉著,門縫里沒有擠出半點聲來,也不透出一絲光亮。六根清凈,仿佛整棟樓都已搬空。她獨自回到房間,伸手去拉那扇門。門鎖早就壞了,父親去世后沒多久就壞了,她把門用力拉上,又把書桌上的椅子搬過去擋著,才終于止住門的叫囂。這一切做完,仿佛經(jīng)歷一場車禍,她被撞倒在床上,側(cè)過身子注視起那個魚缸。濁水里的魚糞還在升騰著,她看著那水,幾乎要哭起來,但沒有。
她不想倒掉那些水。
她坐起身來。
她又躺回去。還是繼續(xù)看魚缸。水幕朦朧,透過水幕,她可以看見擺在書桌上的爸爸和她合影的照片,可以看見照片旁邊擺著的那只斷了臂的白猿。它們都泡在污濁里。她的目光一點點陷進照片里父親的笑中,再把目光拔出來時,也連帶著把她自己的身子從床上拔起來了。她抱起魚缸去換水,把門口的椅子踢開。椅子摔在地上,響聲驚動隔壁房間的母親,她笑,并不理會,在衛(wèi)生間高舉著魚缸把水盡數(shù)倒掉了。想到魚缸已無用,她沒再裝水,也懶得把魚缸洗凈,就把魚缸擺到房間的角落,重新回到床上。
她睡不著,便想著父親。
父親蹲在山上,俯首啃石頭,瘦成一陣風。
這是后來她在洛夫詩里拈出的父親的形象。白元記得父親就如詩中所寫般背對著她。明明始終在父親身后發(fā)呆,自己卻記得父親的眼睛是通紅的。那一天,如同許多次值夜班前要給她講故事般,父親拋過來許多炭,扔進她的爐子里,這些火光至今還在輝映。
父親說,這座山他小時候也來過,那時候幾乎已經(jīng)沒有猴子了,樹也比現(xiàn)在少至少一半。猴子和樹,大概都是這些年重新活過來的。奶奶告訴他,這座山上曾經(jīng)有個呼猿洞,晉朝時有禪師在這里養(yǎng)了兩只猿猴。一只黑一只白。兩只猿猴是猿父,能號召滿山的猿猴。凡是高僧,到這里來,就能遇到猿父,或者是白猿,或者是黑猿,總之會有一只猿到場。如果那個人是高僧,那黑猿白猿都會跟在身旁。
奶奶說,能喚出一只猿猴的人,都是極大的善人。
現(xiàn)在沒有了。因此后來人,十呼十不應(yīng)。
父親說,我會叫出來一只猿猴的。他不愿回去,守在山里,他喊不過漫山的鉤機聲,就靜靜坐在山頂,一直等到伐木的村民全都回家。到奶奶來挽他的手臂,他也還是愣在那里。他告訴奶奶,我能喚出一只猿猴的。
他等了整整一夜,從兀自喃喃直等到對著半山黑樹怔忡不語,終于還是沒有猿猴出來。奶奶陪他等猿,邊等邊安慰他。她說,每個人出生的時候,黑猿就已經(jīng)跟在他們身邊了,那是我們每個人的影子,只有特別善良的人,才能叫出來另一只猿猴的。
他沒有聽,依舊守在那里。他固執(zhí)地相信自己能喚出那只白猿。
奶奶說,并不是只要有白猿出現(xiàn),才代表你叫出來那只白猿。我也有白猿的。
父親不信,奶奶指著爺爺?shù)膲炚f,你看,這難道不是我的白猿嗎?
父親信了,與其說是相信奶奶口中白猿的存在,更像是相信了愛情。但此后的許多個日夜里,他依舊還在山上,邊等奶奶伐木,邊等那只猿猴。等不到的,他讀書、成人、在外闖蕩,然后和母親在一起了,再然后有了她,還是等不到那只白猿。
父親說完,轉(zhuǎn)過頭對著她說,元元,爸爸一輩子都沒有喚出來那只白猿。
他由蹲轉(zhuǎn)坐,頹在山石上,憤憤。爸爸一定會給你一只白猿的。
他癱坐著,就著夕陽的殘光,手拿銼刀替她刻白猿。他們的身后是奶奶的墳。許多年前,爺爺?shù)膲灡缓樗疀_沒,再尋不見,奶奶便讓父親把她葬在這座山上。她站在奶奶的墓前,想著父親說的話,心念道,奶奶失去了她的白猿。
那爸爸呢?她的眼神趴在父親傾斜的背上不肯走。這次清明掃墓,母親沒有跟他們一起回來。一路上,父親都緘默著。好幾次,父親想問她什么,終于都沒有問。他們在沉默中來到這座墳山,又在沉默中達成了并沒有商量過的刻猿的契約。
她知道父親的刀工并不好,后來父親刻出來的丑陋白猿也恰恰證明了她的識見。不過話說回來,她很慶幸當時她沒有說出過我才不要呢這樣傷害父親的話。
她知道父親想問她什么。她知道的。他想問母親的事,那些事已經(jīng)人盡皆知,連她放學(xué)獨自回家時也撞到過好幾次。母親像一只猿猴,掛在男人的身上,在縣城的每一個街道輾轉(zhuǎn)騰挪。白元去鄰居家逗貓時,也聽到過那些鄰人當著她面述說母親的風流,他們有意對她說這些事,卻又刻意壓低嗓音,仿佛從喉管里滑出的大家熟知的秘密是不經(jīng)意流露的。她不怪他們,至少他們憐憫父親。
這些事父親知情嗎?她不知道。父親整日在林里照顧白頭葉猴,并不?;丶摇K傄谏嚼锱隳切┖镒铀X。偶爾,不念書的時候,父親會給她講白頭葉猴的故事,說這些猴子精得很,會開鎖進他的小木屋偷吃。規(guī)定還讓放鞭炮的時候,父親會買很多摔炮進山,圖個響,像嚇年獸一樣嚇那些野猴子,后來猴子學(xué)精了,不再怕,他也沒了辦法,就和那些野猴子同吃同住,反而熟稔之后,猴子開始收斂了許多。好幾次,父親在山里住了兩三個月回到家里,身上帶著一股野味,透著厚厚的尿臊,便被母親從房間里趕到她房間里來。她想,自己是有些懷念那股臭味的。
她記得那天在山上,她問過父親,你為什么那么喜歡猿猴呢?
他說,因為奶奶說的那個故事。她問,為了當好人?
父親說,為了有只白猿。
其實,人不一定要有只猿的。
她轉(zhuǎn)頭看父親,低聲。奶奶墳前的香還燃著,那氣味蕩到她鼻尖,很難聞。父親拿銼刀的手懸在空中,他的身子劇烈顫抖著,像某種堅持多年的執(zhí)念被證明是空無。他沒有再和白元講話,只坐在石上,繼續(xù)揮舞那把銼刀替她刻猿。他的刀工并不好,耐性也實在算不上佳,每隔幾分鐘,就會被藏在林里的猿猴氣到一次,把銼刀狠狠戳在一旁的廢料上。太陽把夜幕拉下來時,父親又雕錯了,他的手被銼刀戳到,一絲血滲進木里,父親轉(zhuǎn)頭看她,長嘆一口氣。
元元,爸爸一定能給你刻出這只猿猴來的。
父親在天徹底暗下來之后,才刻出了白猿。那是他們回程前夜的事了。父親摩挲著那只白猿,遞到她面前,塞進她手里。奶奶的墳上香已燃盡,新買的幡自招搖,父親指著黑夜里遠山的那群亂影,說,元元你看,這是白頭葉猴。
它們算白猿嗎?
不夠徹底。
父親笑,他舉起那只被刻好的白猿,高過墜落的夕陽。
在白元的印象里,那天的天,比這兩年的都晴。此后的日子里,鎮(zhèn)上不是雪就是雨,永遠濕漉漉的。
她睜開眼,仰著腦袋,伸手勾開窗簾。窗外下著雪,沒有聲音,她對著模糊的雪影發(fā)愣,把窗簾又掩上了。她坐起來,習(xí)慣性地把視線投向魚缸。然而父親買的兩條魚的確沒了,她就到書桌前透過薄薄的窗簾布看雪。朦朧上又疊著朦朧,父親的臉在這淡淡的白幕前閃過,仿佛在喚她。她把那只白猿木雕握在手里,摩挲那斷掉的一臂。她的手也斷過,痊愈了,但這只白猿的手,永遠不會復(fù)原了。
書桌上還擺著父親未讀完的《水滸傳》,她愛聽這書,但也不全聽。她喜歡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等書里那些七七八八的人名自投羅網(wǎng),哪個細節(jié)在耳膜里敲響了,她就睜眼讓父親細講。她清楚記得最后一次問的問題。倒也確實跟斷臂有關(guān)。父親講魯智深坐化錢塘江,講得聲淚俱下,他幾乎盤坐起來,極其莊嚴地念: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里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父親念完這偈,像是完成了一種儀式。他陶然著,白元卻不知足地問他,那武松呢?
父親問,什么武松?
她睜開了眼照著記憶里父親剛念過的句子復(fù)述:“武松自此只在六和寺中出家,后至八十善終……這許多年里武松做了什么呢?他斷了手,誰照顧他呢?”
父親安靜了,他久久不說話。滿屋子蟬鳴在叫囂,還穿插進幾聲烏鴉叫,她自覺無趣,便開始把精力放在父親的眼睛上。她看到正在思考的父親眼里忽然泛起了淚光,而她的視線卻不愿知趣地給父親的眼珠松綁。她緊緊盯著那雙眼,大概注視了一刻鐘,她聽見父親說,這許多年里,武松都在呼猿。
呼猿?
父親笑,是啊,念佛呼猿,每個人都想有一只白猿跟著的。
那最后白猿找到他了嗎?
或許吧。
她說,叫出一只白猿真難啊。
父親沒有說話。
她把手從《水滸傳》上挪開,并沒有翻開看。太困了,她要盡快睡去的,明天還要早起上學(xué)的。她躺回床上,喘息聲畢竟是響起了,她知道母親有在刻意降低分貝。她撿起那些聲音的貝殼,擦拭著,竟然有些感動。她在聲音的浪潮里擱淺了,很快被沙子埋沒,沉進夢里。
雨還在下,父親帶著她從山上匆匆趕到客運站,買了票要上車。車廂里空曠,沒有幾個乘客,白元覺得奇怪,問,爸爸,怎么比我們來時少那么多人?
父親說,待會人就多了。
她不知道縣城里的大巴是可以中途停車的,車子剛開出去沒多久,她就看見遠處的商超外堆滿了人。司機在那里停車,人開始擠上來。父親說,在這里上車,客運站會少收點錢。
她告訴父親說,那我們應(yīng)該在這里上車的。
父親沒有答話,他看著司機攥緊那沓小鈔點錢,過了許久才幽幽嘆氣。
我忘記了。
她坐在座位上,倚著父親,無聊地數(shù)起人頭。車子超載了,司機多放上來一個小孩。沒有人見怪,只她扯著父親的衣袖,爸爸,為什么有人沒有位置啊。
那個弟弟轉(zhuǎn)過頭來瞪她,用手拍著走道上的小板凳,像在說,你才沒有座位。
父親笑,慘白著臉笑,他曲著臂環(huán)住她,幫她綁上安全帶。她把父親的白猿木雕握在手里。車子闖進雨霧里,沒多久就離開了縣城。車才起步,走的路便和來時不太一樣,父親撫著她的腦袋,說,元元,這是舊高速,穿過隧道,爸爸可以把平時在的那座山指給你看。
于是就盼著,隔著滿窗雨霧數(shù)背后影影綽綽的群山,直到山在面前,坐在過道上那個孩子站起來,指著山洞,興奮地大叫,又被他哥哥按著衣袖扯回板凳上了。它們像走進了夜,她覺得父親在看她,便轉(zhuǎn)過頭去對著父親,不眨眼睛,等光闖回來。
出隧道的剎那,果然父親正含淚看她,他哽咽著伸出手,指向極遠處的那座矮山,說,元元,爸爸平時工作的保護區(qū)就在那里。她把眼神挨過去,靠在那座山上,才發(fā)現(xiàn)那座山和別的山也沒什么不一樣的地方。甚至,她覺得那座山很軟弱,軟弱得扛不住她視線的捆綁。那一剎,一切都紛雜混亂了起來。車禍是怎么發(fā)生的,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父親立刻曲過身子,把她鎖進懷里。那個剛剛還在拍凳子的孩子,如同一只飛鳥掠出去。世界搖滾,手里握著的白猿將飛出去,又被父親抓住了,在電光火石間,她只感受到木頭的棱角刮撫她的掌心,父親說,元元,不要弄丟你的白猿。雨淋在臉上,滿地的金屬、人、布匹,都隨著碎玻璃一起破碎。她最后睜眼,看了一眼那座搖晃的遠山。
手開始痛起來,雨聲被取締了,窗外只剩下雪,?;覊m一團。她看向掛鐘,掛鐘已停轉(zhuǎn)。
幾點了?
她爬到書桌前找手表,六點半,家離學(xué)校只十分鐘的路程,完全可以再睡一個小時,但她走出去,讓死掉的門繼續(xù)騰挪身軀,隨著轉(zhuǎn)軸的凄嘯,她又把目光投向魚缸的方向?,F(xiàn)在,淚水終于流了出來,她倉促地撞開門,爬到書桌處,俯身撈擺在桌面上那只白猿,也用目光浸潤照片里父親的臉。風灌進窗子里來,她沒有去關(guān),只用五指鎖住那根木頭,出了門,下了樓,去淋雪。
鄰居家的貓在陽臺上俯瞰她,隔壁養(yǎng)的雞在打鳴。雪埋下了,把聲音和味道都沖散,她感覺到尿急,但不想回家了,便靠捏緊那根木頭轉(zhuǎn)移注意力。她想起那天父親站在山里,像院子里一只發(fā)瘋的惡狗,對看不見的行人發(fā)吼。
就在奶奶的墳前,在她的面前,那身影很模糊,但是聲音印在了山里。父親對著山林一遍遍喊,余欲錘碎之,白猿當自出!她后來在百度上查到這句詩,把它抄在了日記本第一頁。她知道,母親看不懂這句子的。
喊累了,父親跌坐在地上,握著剛剛刻好的那只白猿,告訴她說,我一直以為,能形影不離的白猿,會是你媽媽的。
父親抱著膝蓋在奶奶墳前哭了,她把手搭在父親肩膀上。父親說,世界上,永遠只有黑猿一樣的影子跟著你,沒有人有白猿。
我不是爸爸的白元嗎?
你出生時,我以為你是的。
父親抬頭看著她,她于是知道了,以為并不代表就是。她是白元,她不是父親的白猿。她有些委屈,轉(zhuǎn)過頭去,不想再看父親。但父親把自己撐起來,朝她伸出手,她還是靠過去。
父親摸著她的腦袋,說,元元,我們回家吧。
已經(jīng)沒有家了。她用左手擎住右臂,骨折早已痊愈了,但還是會在下雨天隱隱作痛,她沒敢告訴母親這事,她知道說了母親也不會管的。在這樣的淋雪穿行中,她真誠地想念父親。她想起她的頭發(fā)散在地上,血一點點滲出又被雨沖淡的樣子,想起冰涼的雨水舔舐她腳掌的觸感。雪滲進鞋子里去,她感覺到冷,又不愿回去換雨鞋,她握緊白猿,默念著,我不想回去的。
那兩條父親買的魚,像在她眼前游著,她有些頭暈,眼睛忽白忽黑。她邁步去追那兩條魚,沒幾步就倒在雪地里,臉瞬間像被鐵板拍到一樣凍住。她在灰沉沉的雪里抬起頭來,看見父親站得遙遠,在視線的邊界對她笑。幾乎是在爬,她在雪地里翻滾過去,父親卻更遠,永遠觸碰不到似的。她沮喪,握住那根木雕,感覺到肚子傳來奇異的冰凍感。天開始有熹微的紫光透出,她用手撫著肚子,感覺自己腹中藏著無數(shù)冰塊。撐起身子來,她把手里的白猿木雕揣進口袋里,沒有放好,白猿從口袋里脫逃,徑直摔到地上。
血出現(xiàn)了,先是一滴紅落在白猿的木胎上面。她以為是鼻血,惶惑地伸手摸鼻尖,再把手指移出來,沒有看到紅。于是她開始低頭環(huán)顧,尋找血跡的來源。尿急感如潮水般消失,血卻一滴滴滴出來。她這才注意到源頭所在,這讓她更感到害怕。她沒有受過任何啟蒙,沒來由地,心里面并不覺得這是初潮,反而擔心起自己是流產(chǎn)了。這一想法讓她惶恐,她想轉(zhuǎn)身躲回家去,還沒有轉(zhuǎn)身,記憶里的貝殼就打開,放出早已消失的喘息聲呵斥她。她咬緊牙關(guān),被雪撐起身子,站在那里想自己能去哪,又實在覺得無路可去了。她站在那里,知道自己一定要誕下什么。就對著白白的雪地用力。于是更多血滴下,一滴兩滴,她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未及撿起白猿。她低頭俯身,那只白猿在血跡的暈染下變得丑陋,本就不白的黃木在血中變得昏褐,她握住那根木雕,連帶著自己的手也染了這血。
實在是該回家了,但她沒有。
她握緊那根木雕,像握著一塊碎玻璃,幾乎把它握碎。更多碎片滴在雪地上,白元對著遙遠的父親低聲,爸爸,是你嗎?
沒有回應(yīng),眼前的男人坍塌下去,像失去肉身的繭,一只白猿從中躥出,消失在漫天的白里。她又聽到了父親的呼號。
余欲錘碎之,白猿當自出。
她舉起那根白猿木雕,盡全力朝那只白猿拋去。那木雕落在地上,埋進雪里,瞬息便不見。雪落下的聲音,卻如猿嘯般,哀轉(zhuǎn)久絕。她傾耳聽,真切地聽到一聲凄厲的猿嘯。那聲音,既像是猿嘯,又夾雜著父親的啜泣聲。在這聲漫長的叫魂聲中,她一步步向托管班走去,沒有回家。雪地里的褐色斑點,只瞬息就被白雪染去。在雪的淋浴中,她覺得自己正在成為一只白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