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
草木一枯一榮,山永遠(yuǎn)是它最初長成的樣子。
哈木扎站在陽臺上,兩手握著護(hù)欄,伸長脖子,探頭張望著。
他懷念在草原上自由自在的時光。那時候多好。早上,太陽還沒出來,天空清幽幽的,除了一兩聲羊咩牛哞,再也聽不到一絲絲其他聲音。他喝過畢夏提汗為他燒的奶茶,吃過早飯,優(yōu)哉游哉地趕羊群出圈,跟在羊群后面,花香草香,夾雜著羊群的腥臊氣息,脹滿了胸腔。他的意識還停留在氈房里溫潤黏膩的情緒中沒有完全出來。到達(dá)放牧點(diǎn)后,任由羊群水一樣在草地上漫蕩。陽光把他的左側(cè)臉頰照得暖洋洋的,間或有一縷細(xì)風(fēng)拂面而過。他噙著一根青草莖,斜臥在一處高坡上,太陽一點(diǎn)點(diǎn)、一點(diǎn)點(diǎn)爬上山頂,仿佛世界是他一個人的。
現(xiàn)在,他整天被圈在水泥房子里,連門都出不了,像一匹圈在圈里的馬。
午后的陽光通透又明亮,天空是銀灰色的藍(lán)。自從搬進(jìn)樓房后,他時不時就要站在這里,望一望南面的雙疙瘩山。他不能站太久,站久了腿受不了。去年冬季轉(zhuǎn)場前,他生病住進(jìn)了醫(yī)院,直到春節(jié)前幾天才出院。他女兒巴亞什沒再把他送回山里,硬是把他搬進(jìn)了樓房,還把喀喇庫孜也一起接了過來。之后,她們就不讓他出門了,像看賊一樣看著他。他覺得他的病早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走路走快了,右腿還稍微有一點(diǎn)點(diǎn)不聽話。她們說,要等雪化了以后,才能讓他出門。從那天開始,他就一天天掰著指頭數(shù),二月、三月,然后是四月,再然后,雪就化了,眼看著雙疙瘩山一天天變綠,她們還是沒有讓他出門的意思。往年到了這個時候,他們都該準(zhǔn)備轉(zhuǎn)場了。哎,把我關(guān)在房子里幾個月都不讓出門,你們當(dāng)我是坐笆籬子的犯人嗎?他氣哼哼地沖她們說。他伸出小拇指比畫著,就這么一點(diǎn)尕尕的毛病,你們害怕啥呢?她們說,外頭天冷路滑,你出門滑倒摔著咋辦呢?咦,害怕跘倒就不出門的話,我還活那么長時間干啥呢?可他說啥都沒用,她們就是不讓他出門,尤其是喀喇庫孜,只要聽見門響,就趕緊追過來,比防狼還要防得厲害。
他回頭望一眼廚房??畮熳魏孟裨诙缛怵W,弄得叮叮咣咣地一片響。他哎了一聲,喀喇庫孜一手掂著刀,在廚房門口探頭望了他一眼。咋了?她說。他咧嘴笑著,搖搖頭。喀喇庫孜瞟他一眼,咕嚕了兩句。他沒聽清。他問她,她又說了一遍,他還是沒聽清。他再問,她一扭頭進(jìn)了廚房,沒再理他。
他有些恍惚??畮熳卧趶N房門口探頭望他的樣子,讓他想起畢夏提汗。那時候,畢夏提汗就會時常從氈房門口探頭出來,沖他喊一句什么。他聽不清。她就出來站在氈房門口喊。有時候他故意裝作聽不見。她就急了,兩手做成喇叭狀,罩在嘴邊使勁喊……
可惜,畢夏提汗死得太早了。
這段時間,他老是想起她。
他背靠著陽臺護(hù)欄,斜歪著頭,盯著廚房門口,等喀喇庫孜再從門口探頭出來。
其實(shí),他心里還是很享受現(xiàn)在這樣的生活的,尤其是喀喇庫孜來了以后。他獨(dú)自過了那么多年,喀喇庫孜讓他重新感受到生活是如此美好。即便是她們看著不讓他出門。
畢夏提汗死的時候,他剛四十歲出頭,正當(dāng)壯年。
有時候他想,如果那天在喀拉喬克冬牧場有個醫(yī)生,或是衛(wèi)生員,畢夏提汗可能就不會死。那個冬天的寒冷讓他至今記憶猶新。畢夏提汗分娩的過程很順利,那是她第六次生孩子,從感到肚子疼,到地窩子里響起嬰兒的嘹亮啼哭,前后不到兩小時??傻米拥南矏傔€沒來得及在他臉上綻開,納姆孜大嬸尖利的驚呼就攫住了他。納姆孜大嬸兩天前就住進(jìn)了他們家。這附近的孩子差不多有一大半都是經(jīng)過她的手來到人世的。畢夏提汗的血像奔流的山溪。我的老天爺呀……納姆孜大嬸用一塊手巾試圖堵住奔涌而出的血。他的頭還沒來得及完全探進(jìn)紅色帷幔,就慌亂地沖出地窩子,套好了爬犁。他要送畢夏提汗去衛(wèi)生院。納姆孜大嬸攔住了他。搬動只會使畢夏提汗出血更多更快。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生氣一點(diǎn)點(diǎn)一點(diǎn)點(diǎn)從她眼里消失了……他眼睜睜地看著女人豐腴的身體癟下去,卻沒有任何辦法。那年冬天的雪太大了,那么多年都沒遇到過那個冬天那樣的大雪。天地一片白茫茫,他們離最近的公社衛(wèi)生院也有七十多公里。他一直后悔沒有早點(diǎn)送畢夏提汗去公社衛(wèi)生院,可這又怎么能怪他呢?草原上的人們,世世代代不都是這么過來的嗎?
那段時間,他像一匹焦躁暴烈的馬,一刻也閑不下來。女人死了,原本安然有序的生活忽然變了軌,所有的事情都紛至沓來,讓他應(yīng)接不暇,亂糟糟的,理不清頭緒。牛群羊群要他操心,剛出生的馬力克也要他操心。他擔(dān)心巴亞什照顧不了馬力克,有時出門前剛剛交代過巴亞什的事,沒過多久他又急匆匆地返回來再跟她說一遍。直到兩年后,他遇見喀喇庫孜。
遇見喀喇庫孜,是夏末一個細(xì)雨綿綿的午后,他去給生產(chǎn)隊找牛的途中。
細(xì)雨迷蒙,灰白色的云霧繚繞在起伏的山梁間,如曼舞的絲絳。黑氈房像剛剛破土的蘑菇,氈房前晾曬酸奶疙瘩的木架、拴馬樁,花奶牛和牛犢依偎著安靜地立在雨中。一條小溪自東向西順山勢蜿蜒而去。山谷的另一側(cè),一大一小兩座白氈房比鄰而立。那是喀喇庫孜家的大房子,住著她的公婆和小叔子。
他在黑氈房門口大聲問了聲好,聽到回應(yīng)后,掀起氈房門簾,跨進(jìn)氈房時正好和迎面的人撞個滿懷。哎呀,一聲驚呼,一個人影往旁邊一個趔趄,差點(diǎn)摔倒。他伸手拽住了那個人影的胳膊,看到兩只大眼睛,忽閃忽閃盯著他。淺灰色的瞳仁,驚異從她臉上閃過,轉(zhuǎn)瞬涌上的兩團(tuán)紅暈,像嫣紅的山花綻放的瞬間。她后退一步,用力抽回手臂。
她就是喀喇庫孜。
掛在眼睫上的雨珠,模糊了他的視線。他摘下氈帽,抹了一把臉。氈房側(cè)面的小窗戶漏進(jìn)一抹天光。雨太……太大了,你好,他右手扶在胸口,弓了弓腰,雨大得很,給你添麻煩了,給你……他說話莫名地結(jié)巴了,像舌頭忽然打了結(jié)。
快請進(jìn),你快進(jìn)來坐吧。她慌亂地朝地氈上讓著他。雨就是大得很,快坐下暖暖身子吧。她的聲音是經(jīng)歷了煙火又被雨水洗濯之后才有的聲音。她瞄他一眼,羞怯地低垂著頭。一縷頭發(fā)散在印花頭巾外,兩根又粗又長的辮子垂在胸前。紅藍(lán)黃相間的彩綢裙子,外套一件黑藍(lán)色的中山裝。衣服太大,幾乎垂到她的膝蓋。松松垮垮的袖子挽起來,露出一截麥麩色的手臂。
她拿起門口的舊搪瓷盆,端著洗手壺到他跟前,給他淋水洗了手,遞給他毛巾??觳敛涟?,雨快把你淋透了。她說。她從門邊的櫥柜里拿出餐單,鋪在他面前,擺上馕、一木碗塔爾米(黃米去皮煮熟烘焙而成)、酸奶疙瘩和一碟酥油。她伸手示意他先吃點(diǎn)馕,轉(zhuǎn)身去燒茶。她扒拉開爐子里的火種,從牛皮桶里拿來幾塊牛糞餅,掰開塞進(jìn)爐子里,趴下身子使勁吹氣。一簇火苗呼地躥起來,牛舌頭一樣舔了她一下。
他撮起一撮塔爾米放在手心,低頭舔進(jìn)嘴里,慢慢嚼著。掰一塊馕,用小勺子挑起一點(diǎn)酥油抹在馕塊上,咬一口。氈房很簡陋,沒有掛氈,芨芨草簾裸露著,被子疊摞在木柜上,苫著白洋布繡花巾單。木床頭上掛著一簇貓頭鷹羽毛,暗紅色燈芯絨帷幔已很破舊。床旁的暗影里,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盯著他。他扭頭看看喀喇庫孜。來,過來。他沖大眼睛招著手。來,來,過來。
過來吧,到大叔身邊來。她抬頭看了他一眼。她叫比薩拉,她說。
他抱過比薩拉放在腿上,掰一塊馕抹一點(diǎn)酥油遞給她。你太瘦了,你得多多吃飯。他說。比薩拉坐在他腿上安靜地啃著馕。她也就四五歲的樣子,臉很瘦顯得眼睛又黑又大。你太瘦了,你阿達(dá)回來讓他給你宰一個羊,多多吃肉,你就胖了。他捏了捏她的鼻子。
她阿達(dá)死了,三年了。她的手一刻不停,也沒看他,像在自言自語。剛過完三年祭時間不長。她又補(bǔ)了一句。
他一愣,扭頭怔怔地望著她。黑藍(lán)色的中山裝套在她身上,松垮垮地蕩來蕩去,像掛在干巴巴的枯樹枝上。他摸摸比薩拉的頭,把她摟進(jìn)懷里。她的頭發(fā)焦黃稀疏,絨毛一般。每個人的命都是老天爺說了算,沒有人能違抗他的旨意。他輕嘆口氣。可憐的馬力克一出生就沒有了阿媽,連一口奶都沒能吃上。他無力應(yīng)對突然變得混亂不堪的生活,只能委屈巴亞什,讓她從馬背學(xué)校退學(xué)回來照顧馬力克。雖然,兒媳巴麗根也時?;貋韼兔Γ僧吘闺y以兼顧。巴麗根也有一家人需要照顧。每一頂氈房下,要有男人,也要有女人,少了誰都不完整。
風(fēng)帶著沙沙雨聲從氈房頂上掠過。牛糞火呼嚕嚕噴出煙火,茶壺“刺啦啦”響。她掰下幾塊黑磚茶放進(jìn)茶壺,然后去洗碗。她端來羊奶和洗好的木碗擺在他面前,揚(yáng)手把垂在胸前的辮子甩到身后。畢夏提汗也有這樣一雙大辮子,忙的時候辮子甩來甩去,妨礙她干活,她就把辮子盤在頭頂,用頭巾包起來。他看看她,又看看坐在腿上的比薩拉,一時有些恍惚,仿佛時光倒流。十多年前,巴亞什也像比薩拉這樣坐在他膝蓋上,一手摟著他的脖子,嘰嘰嘎嘎的笑聲漾出氈房,像百靈在空曠的山谷間盤旋啼轉(zhuǎn)?,F(xiàn)在,巴亞什自己還是個孩子,卻已擔(dān)起了母親的角色。正如諺語說,命運(yùn)是一匹烈馬,沒有人能調(diào)教得了它。
她沏好一碗奶茶,遞給他。請喝茶吧。她抿了抿嘴,伸手抱過比薩拉放在身旁,掰一塊馕在奶茶里蘸一蘸,遞給比薩拉。她給自己也沏了一碗奶茶,輕抿一口。我知道你。她說。笑意在嘴角倏忽一閃。我還沒結(jié)婚的時候,在阿肯彈唱會上。她瞄他一眼,扭頭望著窗口,十指交扣,使勁扭絞著。她的半邊臉映在窗口透進(jìn)的一抹天光里,有種令人憐惜的憂傷。翹挺的鼻子,鼻尖左側(cè)有一?;覞n。他以為是黑痣,忍不住偷覷了幾次才看清。她微蹙著眉,尖下巴,駱駝一樣細(xì)長柔美的脖子。細(xì)密的絨毛映出一層毛茸茸的光暈。他的心被什么刺了一下,莫名地揪起來。她的美和畢夏提汗不一樣。畢夏提汗是另一種美,恬淡安然的臉,連悲傷都不動一絲聲色,即便在她失去孩子的時候。他端起茶碗靠近嘴邊。你,你……他想說她太漂亮了,又忽然覺得這樣說話太唐突,竟一時想不出該說什么。他怔了怔,猛地喝了一大口奶茶。奶茶太燙,他只能強(qiáng)忍著咽下去,眼淚都燙出來了。她掩著嘴,斜歪著頭,眼睛一閃一閃,盯著他。終于忍不住,撲哧笑出來。你,你想說啥?啥事情讓你害怕得說不出來了?她鼻尖一側(cè)的灰漬在隱著憂傷的臉上顫動,是一種別樣的調(diào)皮與嫵媚。
他的臉憋得通紅,像有一匹受驚的馬,驟然闖進(jìn)他的身體。我想說,嗯——我想說一個人帶娃娃太不容易了。他故意不看她,馕在奶茶里蘸一下,塞進(jìn)嘴里。真的不容易,真的。他咂了咂嘴,像山羊一樣齜著牙笑了笑。我也有一個巴郎,快兩歲了,他媽媽生他的時候大出血死了。要是沒有丫頭幫我的話,他的手在頭頂胡亂地一揮,我也完了,比你們女人還不如。他端起茶碗喝一口,剛才的尷尬倏忽沒了。人都活得不容易,命都是老天爺給的。他說。
她給他續(xù)了奶茶。她沒接他的話,扭頭靜靜地望著窗外。風(fēng)裹著雨絲斜掠過窗口,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氈房里,潮潤的雨意越來越濃,裹著山野的青草氣息,還有淡淡的牛糞煙的味道。
三年前,她男人喝醉酒,騎馬時不小心滾下山崖,摔死了,留下三個孩子。兩個大的是男孩,跟公婆在一起。公婆和家族里的長輩都想讓她嫁給她的小叔子,她小叔子倒是很高興,可她不愿意。這件事便一直拖著。小叔子比她小兩歲,除了喜歡喝點(diǎn)酒,沒什么大毛病。家里給他訂過幾次親,都沒成。不是他看不上人家姑娘,就是人家姑娘看不上他,或是姑娘的家里嫌他們家太窮,聘禮太少。如此高不成低不就,到現(xiàn)在她小叔子也沒成家。
那天,他一連喝完了她燒的兩壺奶茶,才意猶未盡地起身離開。直到他上了對面的山坡,她依然摟著比薩拉站在氈房門口。雨中,她的黑外套像個厚厚的殼,裹著她。雨絲隨風(fēng)拂過面頰,他深吸口氣,腳跟在馬肚子上猛地一磕,縱馬而去。
隨后幾天,他都被莫名的情緒纏繞著,攪得他寢食不安。有時他又很安靜,端著奶茶碗,湊近嘴邊,半天不喝一口;或是虛瞇著眼,怔怔地盯著一個地方,半天都不說一句話;或是牧羊歸來,坐在木屋后的高坡上,彈著冬不拉,一直唱到月亮升起。
每當(dāng)想起你呀,我親愛的
我會因為思念而憔悴不堪
…………
他望著腳下一盆盆花草,不由得抽起一側(cè)嘴角。一盆花像韭菜,長著兩枝麥穗一樣開小黃花的長莖。一盆葉子長得像蒿子,開麥粒那么大一點(diǎn)點(diǎn)的小藍(lán)花。味道也是一股蒿子味,嗆得鼻子發(fā)癢,讓他忍不住想打噴嚏。巴亞什說這是防蚊蟲的花。旁邊是幾盆紅的、黃的、白的花……他都不知道叫啥名字。陽臺門框上還掛著一盆花,莖蔓從盆口垂掛下來,開小白花,葉子中間是一條淺黃色的莖,和別的花長得不一樣。巴亞什說了幾次這個花的名字,他都沒記住。
巴亞什讓他閑得發(fā)慌時,就給花澆澆水。她說住在樓房上了,就該像住樓房的人。養(yǎng)養(yǎng)花,站在陽臺上看看風(fēng)景,看看電視知道一下國家大事,等能出門了,就到旁邊的廣場上跳跳舞……都行,干啥都行,只要你覺得舒服就行。巴亞什說。
哼,干啥都行,說得好聽得很。一天天,圈在房子里的馬一樣,能干啥呢?干啥都不行,干啥都不如山里方便,連上廁所都不方便。每次上廁所,坐在那么干凈的馬桶上,全身都不自在,全世界的眼睛都在看你一樣,嚇得屁股夾得緊緊的,想松都松不開。
陽光斜射在雪白的墻上,映出一道橙紅的光。
喀喇庫孜悄沒聲息地走過來,給他披上一件外衣,扭身伏在護(hù)欄上。
駿馬都向往草原……嗯,哎,她探頭看著樓下,像在自言自語??赡闶抢像R了,就該老老實(shí)實(shí)待在家里。
他倏地扭頭瞪著她。老馬,老馬咋了?我的本事不行了嗎?哎,他扒拉了一下她的胳膊,我應(yīng)該馬一樣活在草原上。他說。只有在草原上,我的本事才能耍出來。
她抿一抿嘴,推他一把。有有有,你可勞道(厲害)了,你本事大得很,你是一匹攢勁得很的馬。她的眼里溢滿了笑,湊近他,一手掩住嘴,一手拽著他的手臂。那你……你能不能再生一個小馬駒出來?話沒說完,她已經(jīng)把自己逗得笑得直不起腰了。
喀喇庫孜是個好女人,一聽說他生了病,就來了。他能從床上下來,能站在這里望著遠(yuǎn)處的雙疙瘩山,都是因為她的照顧。
喀喇庫孜笑夠了,拍拍他的手,我做飯去了,你,你把你的本事都耍出來吧,她掩著嘴笑,你可要耍慢些,不要把腰閃了。她笑著扭身走開了。
他虛瞇著眼,望著雙疙瘩山。山背后的那一片草原,是他生活開啟的地方。他在那片草原上送走了爺爺,和畢夏提汗一起迎來了他們的孩子。
畢夏提汗。他呻吟似地嘀咕了一句。
畢夏提汗活的時候,每年夏末秋初,他都要和畢夏提汗在雙疙瘩山的打草地打草。他揮動釤鐮的手臂閃著黑黝黝的光,鼓起的肌肉像跳動的小鵝卵石。白洋布套頭衫的背上洇出地圖似的汗?jié)n,疊印出淡黃色的邊緣,衣領(lǐng)浸滿灰垢,已看不清本色,領(lǐng)口胸口紅綠相間的萬字刺繡也皺巴巴地沾滿斑斑點(diǎn)點(diǎn)的污漬。那時,他剛把畢夏提汗娶回家,渾身的力氣,怎么用都用不完。
畢夏提汗站在樹下,伸長脖子張望著他。她生得那么柔美,他舍不得讓她動手打草。
我看見,很遠(yuǎn)的遠(yuǎn)方
我看見,草原的那邊
我看見,遼闊的大地,我的愛人
在草原的那邊,那么遙遠(yuǎn)
…………
空曠的山谷草地,黃的、藍(lán)的、紅的、紫的野花,綠色漣漪追著細(xì)弱的山風(fēng)一路遠(yuǎn)去。遠(yuǎn)處青山依依,終年積雪的山頂閃動著耀眼的白光。
你的名字在我心里長成了樹
你的歌聲像山間的泉水
你的眼睛像白駝羔的眼睛
哦,我的畢夏提汗
你是一個能盛得下五匹騍馬奶子的皮囊
…………
他渾身漲滿了勁,揮著釤鐮一步步靠近老榆樹。畢夏提汗面色紅潤,比山花還要好看,長長的睫毛忽閃著,清澈的大眼睛是汩汩流淌的山泉。她端著奶茶碗,跑到他身邊。碗里的奶茶已被她潑灑得所剩無幾。她等不及他喝一口碗底僅剩的奶茶,已經(jīng)勾著他的脖子吊在他身上。
他抱起她,盛奶茶的木碗滑落在草地里,茂盛的青草是厚厚的絨毯。
她伏在他膝蓋上
如臥倒的單峰駝
她摟住他的脖子
如吃騍馬奶的馬駒
她臉頰緋紅
似可愛的精靈
她裊裊娜娜
似繃緊的弓弦
…………
急促的喘息裹著奶乳的味道,像夏夜里掠過氈房的風(fēng)
…………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醫(yī)院里昏睡了多少天,清醒后的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喀喇庫孜。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手抖得太厲害了,好不容易才抓住她的手。抓住了就再也不松開。他怕一松手,她就不見了。他的嘴哆嗦得一點(diǎn)也不聽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曾說他和她是兩座山上的樹,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是山一樣古老的傳統(tǒng),是生活在這片草原上的人的眼睛和嘴。想起這句話,他就覺得對不起她。哎,我是勺子(傻子)嗎?我管別人的眼睛干啥呢?嘴長在別人身上,想說啥我能管得住嗎?
…………
勺子。他咕噥了一句。廚房里窸窸窣窣,偶爾有碗勺相碰的叮當(dāng)聲。
前幾天,巴亞什給她買了個電烤箱,她就每天烤各種小餅干。只要他說哪一種餅干好吃,第二天端上桌子的肯定有他說好吃的那種餅干。前兩天,她又跟一樓的老婆子學(xué)了烤餡餅。餡餅的餡是蘑菇和肉,摻上白菜和皮芽子,味道香得很。她說一樓老婆子說的,這樣吃有營養(yǎng),容易消化吸收,腦子里的血管也不容易堵。他覺得她說得對,嘴上還是忍不住犟了一下。哼,我們的祖先吃肉喝奶茶,不吃菜,一輩子也活得好得很??纯畮熳文醚劬Ψ盅a(bǔ)了一句,菜么,草一樣的東西,是老天爺賜給羊的食物,人都把草吃掉了,羊吃啥呢?
一樓的老婆子退休一年多了,丫頭嫁到疆外了,兒子在烏魯木齊當(dāng)警察,家里只剩了老漢老婆子。老婆子沒有別的事情干,天天變著花樣給老漢做好吃的?,F(xiàn)在,年輕人都到外面闖去了,家里只剩老漢老婆子的人家太多了。村子里也是,年輕人留在家里的也少得很。關(guān)鍵是留在家里讓人覺得沒本事,年輕人就更不想留在家里了。不像以前,不管生活有多苦,一家人待在一起,餓死也不分開。
…………
去年杏花開的時候,馬力克回來帶他去了一趟北京。
他是頭一次坐飛機(jī),一開始,還是有些害怕。這么大的鐵家伙飛到天上,窗外白云翻滾,跟山里下雨時起的霧一樣,啥都看不見。天上是老天爺住的地方,老天爺會不會不高興?飛機(jī)起飛時,他嚇得緊閉雙眼,動都不敢動。馬力克緊握住他的手,他的心才慢慢放下來。
馬力克現(xiàn)在厲害得很,會說三個國家的話,在一家研究院當(dāng)翻譯。那家研究院專門研究人是從哪里來的,怎么來的。馬力克把哈薩克的事情翻譯過去,把中國的、外國的事情翻譯過來。以前,人都說我們國家厲害得很,這個也厲害,那個也厲害,究竟哪個地方厲害我們不知道?,F(xiàn)在好了,他翻譯了,原來不知道的事情現(xiàn)在都知道了。他的嘴現(xiàn)在也勞道得很,不管啥事情,一說起來停不住,嘰嘰喳喳,才孵出來的雞娃子一樣一分鐘也不停。太吵了。
馬力克帶他去天安門看了升國旗,還去了皇帝祭拜老天爺?shù)牡胤剑チ嘶实燮矶\莊稼豐收的地方,皇帝住的老房子也去了……嘖嘖嘖……皇帝住的老房子太大了,一千多年了,老房子還新的一樣。做夢也夢不見那么多的房子,老天爺住的房子肯定都比不上皇帝的老房子。
北京好是好,啥東西都有,想不到的東西都有,想干啥也方便得很,就是出行不太方便。路太多了,比山里的山溝還多。人站在路邊像個勺子一樣,往哪個地方走都不知道。順著路走了半天,頭一抬,又回到了剛才站的地方。還有樓也太高,看不見太陽,也看不見月亮,街上的燈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多。白天像晚上一樣,人多得螞蟻一樣,都不睡覺,全都在街上。
從北京回來,過了沒多久,秋季轉(zhuǎn)場前,他病了。那時候,羊群正在大石頭牧場,準(zhǔn)備過幾天轉(zhuǎn)場去喀拉喬克。艾孜木拜開著四輪拖拉機(jī),去給麥西拉的養(yǎng)殖場送飼料,順便找一輛轉(zhuǎn)場用的車。
那天后半夜下了雨。他起來掩上氈房門,把天窗的氈子也拉下來,氈房里還是又陰又冷。他只好起來把爐子捅開,往爐子里塞進(jìn)幾塊干柴,燃起火。氈房暖和了,他才慢慢睡著。早上醒來,雨變成了雨夾雪,細(xì)細(xì)碎碎的雪粒,洋洋灑灑,天地一片混沌。腦子也一片混沌,啥也想不起來。這些天他發(fā)現(xiàn)他的腦子“銹”住了,半天也沒有一個想法冒出來,空蕩蕩的,比冬天的戈壁還要荒涼。他讓自己在腦子里找尋一件過去的事,過了好半天,那件事才慢悠悠地,從一個不知道的地方冒出來,像一個人爬山的時候,腦袋一點(diǎn)點(diǎn)從山坡下升上來。
他不想起來,也不想睜開眼睛。天太冷了,蓋在厚厚的駝毛被子下,冷風(fēng)依然在骨節(jié)里亂鉆,像被螞蟻啃噬一樣。他的頭昏昏沉沉的,只想睡覺。
艾孜木拜對著他使勁喊,哇啦……哇啦……聲音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過來。風(fēng)太大,刮得耳朵呼嚕呼嚕響。他聽不清艾孜木拜說啥。艾孜木拜的臉腫了,虛幻成好多個影子,晃過來晃過去。他也對著艾孜木拜大聲喊。艾孜木拜使勁搖頭,像勺子一樣抓住他晃,又蹦又跳。拖拉機(jī)咣當(dāng)當(dāng)咣當(dāng)當(dāng),一刻也不停。他頭疼得要裂開了。
畢夏提汗坐在草地里,是馬圈灣的打草地。她把他的頭放在腿上,摩挲著他的臉,俯身親他。她背后的老榆樹,一片葉子也沒有,樹皮像爺爺?shù)哪槨虿莸卦缇蜎]草了,羊群都轉(zhuǎn)到大石頭牧場,過幾天就要轉(zhuǎn)到喀拉喬克冬牧場了……畢夏提汗早死了……喀喇庫孜的眼里都是水,眼睫毛上沾著一滴雨珠……是下雨了嗎?太冷了……哪來的酸奶味?太香了,青草味……我做夢了……喀喇庫孜笑的時候太好看了。那一年是真的傷了她的心。唉……咋辦呢?祖先留下的老傳統(tǒng)誰都不敢不聽……后悔也沒辦法,這一輩子是完了。
他又睡著了。再醒來的時候,看見喀喇庫孜坐在他床邊。到處都是白色,他以為是做夢,要不就是到了另一個世界。他想起身,身體不是他的了,一點(diǎn)話都不聽。
喀喇庫孜靠近他,嘴唇噏動著,啥聲音也沒有。他的腦子里亂哄哄地啥也想不起來。他太累了,想睡覺,眼皮沉得扯都扯不開。
終于,天裂了一條縫,一縷天光漏進(jìn)來。他知道,他是生病住院了。他們說他是腦梗,就是腦子里的血管堵住了,血淌不過去。幸虧搶救及時,不然的話,他可能就完了,就算救過來,也是躺在炕上啥也干不成。
他生病的第二天,喀喇庫孜就來了。
自從那年他和喀喇庫孜分開后,她就隨公婆搬到芨芨湖去了。聽說他們部落有個男人,老婆跟別人跑了,幾次托人上門提親,都被她趕走了。
巴亞什去芨芨湖找她。一開始,她不來。你阿達(dá)害怕別人的嘴和眼睛,我也害怕得很。我比他還害怕。她說。
她在記恨他。她應(yīng)該記恨他。那一次在雞心梁,他們部落的人,半夜掀翻了他們的氈房,一群騎馬的男人圍著他們,她都沒害怕。月光下,她舉著匕首,面對一群兇神一樣的男人……那情景,他應(yīng)該感到羞愧。他也應(yīng)該為他說過的另一句話感到羞愧。他說,他和喀喇庫孜是兩座山上的樹,擋在他們之間的是山一樣古老的傳統(tǒng),是生活在這片草原上的人的嘴和眼睛。
巴亞什告訴她,他病了,病得很厲害。她一把抓住巴亞什的胳膊,問巴亞什說的是不是真的。然后,她就來了,再沒多說一句話。
喀喇庫孜是一朵長在石縫里的花。
現(xiàn)在,他們沒有任何儀式就住在一起了,親朋好友連他們的一碗奶茶也沒喝過。這讓他忐忑,也讓他難堪。這和他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不一樣。
隨著年歲的增長,他越來越被一種惶惑的感覺纏住,越來越無法理解人為什么老是被那些令人困惑又糾纏不清的事情纏繞著并沒辦法擺脫?;蛟S,誰也無法完全理清這個世界上的事情。他不求奢華的生活,他只求與一個能讓自己心安的人相伴,平靜地度過這一輩子最后的時光。
他老了。他已經(jīng)能望見那個終點(diǎn)了。
他也說不清從什么時候起,他變成了一個連他自己也不認(rèn)識的人,抽了半輩子的煙戒了,他的話也變得越來越少,做人做事更是變得畏首畏尾了。
當(dāng)年他曾是全縣的打狼能手,每年都會從縣上和公社拿回打狼能手的獎狀。他左腳的小腳趾就是去山里打狼時,讓狼咬掉的。那次,他一個人就打死了三只狼。他現(xiàn)在睡覺用的狼皮褥子就是那次打的狼皮做的。狼牙毒大,他的整條腿腫得像吹脹的羊尿脬,差點(diǎn)就鋸掉了。那年冬天,青駒驢山狼災(zāi)泛濫,一開始是三五只的小狼群,后來是幾十只的大狼群,到大雪封山的時候,白天狼群都會襲擊羊群??h上、公社都成立了打狼隊,他和斯日木分在一個打狼組。
那天,他和斯日木轉(zhuǎn)了一上午都沒碰見一只狼。他們商量分開走。他從北邊的冰溝進(jìn)去,斯日木從南邊的馬蓮溝進(jìn)去,在白駒驢山頂會合。他進(jìn)冰溝走了沒多遠(yuǎn)就遇到了狼群。要不是他的馬好,他就完了。他的白蹄子馬就是那次被狼咬斷了右后腿的蹄筋,廢掉了。白蹄子救了他的命,后來生產(chǎn)隊幾次要宰來吃肉,都讓他攔住了。最后,白蹄子是自己老死的。
他騎著白蹄子走到一個溝岔口,白蹄子的耳朵倏地豎了起來,打著響鼻就地轉(zhuǎn)圈,就是不肯往前走。他知道狼來了。剛給毛瑟槍頂上子彈,狼群就從溝岔里沖了出來。他一槍打倒了沖在最前面的一只狼,隨后的幾槍都打歪了。他被狼群圍在中間。在他又打中一只狼的間隙,一只灰狼撲上來咬住了白蹄子的右后腿,另一只狼也乘機(jī)咬住了他的左腳。他的馬鞭子狠狠地抽下去。他聽到狼啞著嗓子慘叫了一聲。他來不及再給槍頂上子彈,只能揮著馬鞭子左右猛抽。馬鞭子是生牛皮夾著銅絲編成的,鞭梢上用銅絲盤出一個鴿子蛋大小的圓頭,像鏈子錘,掄起來呼呼生風(fēng),落在狼身上,發(fā)出噗噗的悶響。每一記悶響,都伴著一聲狼的慘叫。白蹄子嘶鳴著甩開咬著它的灰狼,左右躲閃著,揚(yáng)起前蹄踩踏撲到身邊的狼。斯日木聽到槍聲趕過來,放了幾槍,狼群才四散逃走。那只咬著他的狼已經(jīng)死了,還吊在他的腳上。他用馬鞭子抽爛了那頭狼的腦門骨。
…………
他的嗓子癢癢的。他咳了一聲。他抿了抿嘴,斜抽起嘴角笑著,又故意大聲連著咳了幾聲。結(jié)果他真的咳得喘不上氣來。他把自己嗆住了。
喀喇庫孜從廚房出來,倒了一杯水遞給他,輕拍著他的背。唉,我的攢勁駿馬讓口水嗆住了。她等他的咳嗽平息了,接過他手里的水杯,正要離開。
他拽住了她,咂了咂嘴,又不知道要說什么了。
她有白頭發(fā)了,眼角的褶皺像土地上的裂紋。他掰著她的肩膀。她才五十出頭,肌肉依然緊致有力,只是腰比以前粗了些,穿一件淡米色帶圓點(diǎn)的平布裙子,頭發(fā)綰在腦后,裹在白絲巾里,脖子上戴一串珍珠項鏈。項鏈?zhǔn)前蛠喪蔡嫠I的,裙子也是,領(lǐng)邊袖口繡著萬字紋和草葉紋,胸口繡一朵拇指大小的小紅花。當(dāng)女人真是好。他想。穿戴得不一樣,模樣也馬上變得不一樣了。她還如他第一次見到她時那么漂亮,雖然皺紋已爬滿了她的額頭和眼角,反而多了歷經(jīng)滄桑后的恬靜,更好看了。
他抬手把她額頭上一縷散亂的頭發(fā)抿到耳后。
她不安地望了一眼樓下。街上人來人往,正是下班的時候。她扭了扭肩膀,往后退一步,斜嗔他一眼。你是個老不正經(jīng),你看街上那么多人,你不害怕別人笑話了嗎?她抿嘴笑,臉紅撲撲的。
他沒說話,把她拽進(jìn)懷里。他對他們第一次在一起的記憶越來越感到恍惚,越來越不能確定他的記憶是不是真的。很多次,他竭力想要想起一些那天的細(xì)節(jié),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他把這樣的遺忘歸結(jié)為那天太緊張,以致慌亂得忘了那些原本該刻骨銘心的細(xì)節(jié)。他不愿對喀喇庫孜承認(rèn)他老了。他對她說,他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天,她的臉也是這般紅。太陽還沒全部落山,氈房的縫隙間透進(jìn)一縷縷金光。比薩拉哪里去了?好像他剛?cè)サ臅r候比薩拉還在,后來去了哪里,他一點(diǎn)印象都沒有。那時,她遞給他一碗奶茶……她盯著他,眼睫毛一眨一眨,像蝴蝶的翅膀。他被一種猝然而至的情緒擊中了,眼前一片混沌。他沒接奶茶碗,他握住了她的手。茶碗掉在地氈上,奶茶濺了他們一身……
有她在身邊真好。他想。他依賴她。
這些日子,他時常會想起爺爺。從他出生,爺爺就是一個人生活,他從沒聽爺爺說起過奶奶。他對奶奶的記憶是一段空白。在他的意識里,生活就該如此。他也會如爺爺一般獨(dú)自生活,獨(dú)自走完這一輩子最后的歲月。他的生活再也不會有什么意外和波瀾。
可是,喀喇庫孜來了。讓他的心不再安寧,恐懼也悄然而生,水一樣浸漫了他,讓他越來越感到惶恐不安。他怕有那么一天,早上醒來,忽然看不見她了。他知道她不會離開他,除了死亡??伤褪桥?,沒來由地怕。
住院時,他曾目睹了住在他旁邊病床上的那個老頭的死。他不怕死,他怕老頭那樣的死法,死得那么荒涼。
老頭比他早住進(jìn)來幾天,得了和他差不多的病,腦子里的血管堵了。他從重癥監(jiān)護(hù)室轉(zhuǎn)進(jìn)那間普通病房時,房間里沒有別人,只有老頭一個人躺在床上,呆呆地望著窗外。窗玻璃上殘留著斑斑點(diǎn)點(diǎn)的水漬,對面是一排排整齊的窗戶,左右兩邊也是,正對面的樓頂把天空切割得只剩下窄窄的一長條,變幻不定的白云從那一線天飛掠而過。老頭看起來病得比他厲害些,聽到動靜,側(cè)過身,表情立時豐富起來。老頭在笑。眼睛在笑,額頭也在笑。脖頸上暴起一條條枯枝般的青筋。臉上幾乎沒有肉,只是一層皮。嘴歪著,一側(cè)嘴角努力上揚(yáng),左側(cè)嘴角向下垂,一顆牙兀自戳在猩紅的牙齦上。老頭沒有紅眼圈,眼里也沒有霧翳,眉弓凸起,眼窩堆積起一層又一層松弛的褶皺,裂隙間有一縷光,是一匹老馬面對蒼茫草原的目光。
午飯時,來了個女人給老頭送飯。女人四十多歲的樣子??吹剿麄儯蜃煨α诵?,點(diǎn)點(diǎn)頭,走到老頭床邊。等急了吧,叔。她扶起老頭,給老頭背后墊上枕頭。今天吃餃子。她說。老頭像憋了一肚子話要說,又咕嚕咕嚕說不清,急得不行,枯枝似的手,扯拽著女人的衣襟不放。女人手不停,邊聽邊應(yīng)和。老頭說得急,嗆住了,咳得喘不上氣。女人扶起他,拍著他的背。哎呀,你慢些說嘛,你就不能說慢些……她從床頭柜里拿出餐巾,鋪在老頭面前。嗯,嗯,我今天不是有事嗎?嗯嗯,我知道,我知道呢,我的好叔呀,我家里也有一堆的事等我呢,你得體諒我……又猛然想起了什么,左右踅摸著,拉開床頭柜,取出一個碗,到衛(wèi)生間沖洗過,撥出半碗餃子,端過來給喀喇庫孜。嬸子,這些餃子有點(diǎn)少,給大叔嘗嘗吧,羊肉蘿卜餡的,老年人吃了好消化。她把碗遞給喀喇庫孜,回到老頭床邊,伺候老頭吃飯,又扭頭對喀喇庫孜說:不知道你們在,要知道你們在我就多帶些,就先讓大叔嘗嘗,好吃了我哪天再做。伺候老頭吃過,她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又拿起毛巾,接了熱水,替老頭擦身子。擦洗完了,把毛巾淘洗干凈晾在床頭,給水杯添滿水,收起碗筷,把額前散亂的頭發(fā)抿到耳后,才長舒口氣。叔,我回了。女人說。老頭不說話,一側(cè)嘴角耷拉著,眼巴巴地盯著她。哎呀呀,我的好叔呀,我真的沒時間陪你喧謊(聊天)了,你看你,咋就像個娃娃……她扶老頭躺下。我家里也有一大堆事情等著我呢。她看看喀喇庫孜,今天先讓嬸子他們陪你喧謊。她拍拍老頭的手,你好好睡一覺,晚上想吃啥?我給你做。她理了理床單,急匆匆地往外走。哪天,等我哪天閑下了,好好陪你喧謊……
看得出她是個干練的女人,每天早中晚三頓飯,都是變著花樣,按時按點(diǎn)送過來,對老頭的照顧也細(xì)致周到。一開始,他以為她是老頭的兒媳婦,喀喇庫孜也夸女人孝順又善良。后來才知道,女人是鄉(xiāng)政府專門請來伺候老頭的。老頭是老軍人,享受國家對老軍人的特殊照顧政策。
老頭八十多歲了,當(dāng)過兵打過日本人。蘭州解放時,起義當(dāng)了解放軍,跟著王震進(jìn)新疆。老頭當(dāng)兵前上過幾年學(xué),當(dāng)兵后在部隊當(dāng)文化教員,后來轉(zhuǎn)到地方,先在機(jī)耕隊,又到農(nóng)技站,三十多歲了才結(jié)婚,娶了戰(zhàn)友的遺孀。戰(zhàn)友剿匪時死了,留下年輕媳婦和一個三歲多的小丫頭。后來因為特殊原因,年輕媳婦帶著女兒回老家去了,他和年輕媳婦沒生娃娃,也就走得無牽無掛。老頭說,他不怪他老婆,是他老婆讓他知道了啥樣的日子才是舒心的日子,啥樣的日子才是他想過的日子。老頭還說,那是他這輩子過得最快活的時光。他老婆剛走的時候,老頭還想再成個家,圍著他的女人倒是不少,可就是沒一個愿意嫁給他過日子的。慢慢地,老頭也絕了成家的念頭,樂得一個人自由自在。老頭是個靈巧人,不管啥技術(shù),上一次手就會,木工、油漆、泥瓦,還會拉二胡、彈三弦、吼秦腔、唱曲子……尤其是唱曲子,唱得人有一種說不出的荒涼。這最討女人喜歡。老頭說,雖然他沒再結(jié)婚,可身邊從沒缺過女人。老頭說得毫不避諱,甚至有點(diǎn)自豪。
可老頭在哈木扎臨出院的前一天晚上,自殺了。
之前,絲毫看不出老頭有自殺的跡象。那天下午,女人來送飯時,他還有說有笑,把存折交給女人,讓女人替他保管,說等他出院了,要認(rèn)女人做女兒。半夜,他用一根筷子,把自己捅死了。尖利的筷子刺進(jìn)了他的心臟。連刺了兩下。第一下貫穿了心臟,如子彈一般,第二下只是刺穿了表皮。也許,他刺第一下時已經(jīng)用盡了全部力氣,再也沒有力氣完成第二下了。老頭死得很安靜。沒人知道他是什么時候死的,靜悄悄地,一個人就死了。早上護(hù)士來查房,老頭的身體已經(jīng)涼透了。
沒人陪他喧謊,他害怕了??畮熳握f。
她挽著他的胳膊,站在他身邊,望著一群人七手八腳地把老頭的遺體抬出門。
…………
哈木扎兩手扳住喀喇庫孜的肩膀,盯著她的眼睛,深吸一口氣。
我要給你辦一場婚禮,讓草原上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女人。他說。
…………
他覺得,他和喀喇庫孜現(xiàn)在就缺一場婚禮。
他們早幾年本該就在一起的。前年大雪災(zāi),他去看斯日木時,庫里沙還又跟他提起了喀喇庫孜的事。他這一輩子,好多事情都得感謝斯日木。他們自小一起長大,一起和姑娘約會。斯日木和庫里沙為他的事心都操碎了。
那次雪災(zāi),斯日木家受災(zāi)嚴(yán)重,死了將近一百只羊。他們家草場的位置不好,恰好處在風(fēng)口,風(fēng)大雪大草不好。夏天刮過來的熱風(fēng)能把人熱死,冬天又冷得凍死人。當(dāng)年分草場的時候,那塊草場誰都不要,斯日木要了。為這事,他快讓庫里沙罵死了。
他聽路過的牧民說了斯日木家的災(zāi)情,放心不下,他得親自去看看到底有多嚴(yán)重,才能安心。
斯日木家的房子在一處梁彎,像一塊凸起在雪面外的礫石。羊圈在房子?xùn)|邊背風(fēng)的陽坡下,梭梭和羊板糞壘砌的墻圈之外,積雪幾乎與圍墻齊平。一條齊腰深的雪巷伸到羊圈的木柵欄門口。
斯日木正在喂羊。
老家伙,這么大的雪,你不好好待在家里,胡跑啥呢?斯日木呵呵笑著說。
我不放心,過來看看你是不是讓風(fēng)干掉了。他拴好馬,從褡褳里掏出一塊磚茶,沒等斯日木走到跟前,就徑直走進(jìn)屋里,把茶葉遞給庫里沙。老嫂子,家里都還好吧?
好,好,托老天爺?shù)母?,我們好得很。庫里沙忙不迭地讓哈木扎上炕。太冷了,快上炕坐下暖暖身子吧?/p>
斯日木搓著手,一撅一撅地跟進(jìn)來,臉上泛著潮紅,布滿絲絲縷縷的血絲。他把手放在嘴邊哈氣取暖。太冷了,剛才尿了一個尿,差點(diǎn)把巴子凍掉,你還外頭胡跑啥呢?他斜覷著哈木扎,嘿嘿笑著。
哼,哈木扎撇撇嘴,伸出小拇指比畫了一下。老家伙,你現(xiàn)在的那個東西也就這么大一點(diǎn)點(diǎn),凍掉不凍掉都差不多……他瞥一眼庫里沙,呵呵笑著爬上炕。
庫里沙咧著豁了門牙的嘴笑。兩個不害臊的老東西……
斯日木也跨上炕,盤腿坐下來。庫里沙在他們面前鋪好餐單,轉(zhuǎn)身去燒奶茶。
斯日木的房子是新蓋的,磚木結(jié)構(gòu),鋼門鋼窗。玻璃上的冰花還沒消融干凈,陽光透進(jìn)來,灑下一片雜亂的光斑。
這次雪災(zāi)太嚴(yán)重了,鄉(xiāng)上縣上的領(lǐng)導(dǎo)都參加了救災(zāi)……
這是老天爺?shù)氖虑椤9驹艘恍K馕。天災(zāi)是老天爺?shù)氖虑椋l也沒辦法。他若有所思地咬一口馕,慢慢嚼著。是我們違背了老天爺?shù)囊庵荆艜龅竭@樣的雪災(zāi)。
斯日木抬頭看著他。唉,你今天說的話,好像味道變了,跟以前不一樣了。
沒變呀,我好端端的,我變啥呢?哈木扎哼了一聲。我就是有些糊涂了。
庫里沙提著茶壺,端著茶碗進(jìn)來,放下茶壺茶碗,又去端來一盤煮好的駱駝肉,才在炕沿邊坐下來,拿起一只茶碗往里盛了兩勺奶,兌上燒好的茶湯,遞給斯日木。
斯日木接過奶茶碗,再遞給哈木扎。
哈木扎端起奶茶吸溜了一口,順手拿起一塊駝峰肉,順著駝峰邊緣削下手掌那么大一片,攤在掌心,伸到斯日木嘴邊。淡黃色的駝峰閃著奶乳的光澤。斯日木嘬著嘴把駝峰肉呼嚕一下吸進(jìn)嘴里,慢慢嚼著,愜意地咂著嘴。太好了,現(xiàn)在的日子跟神仙的日子一樣。
哈木扎給自己也削了一塊駝峰肉喂進(jìn)嘴里。抬頭看看庫里沙。他咧了咧嘴,又削了一塊放在庫里沙面前。
庫里沙的眼里布滿血絲,有一層薄薄的霧翳,眼圈紅紅的。她拿起面前的駝峰肉咬了一口,嘴慢慢咕嚅著。臉上綻開的皺紋,溝坎縱橫,似洪水過后的戈壁。她捏著肉片的手青筋暴露,干柴似的輕搭在膝蓋上。
可惜好日子來的時候,我們都已經(jīng)老得很了。哈木扎又削了一片肉放在庫里沙面前。庫里沙,那時候你月亮一樣漂亮的眼睛,都快讓他瘋掉了,他的膽子又小得很,每次去你的氈房找你,都要拉上我給他站崗放哨……
庫里沙咧著沒有門牙的嘴,用手背掩著,咯咯笑。你們每次來的時候,我阿達(dá)的羊群就在氈房對面的山上,他看得清楚得很……她忸怩了一下,閃過一絲姑娘般的羞怯。
有一位姑娘實(shí)在會打扮
烏亮的發(fā)辮編了散,散了又編……
哈木扎輕聲哼唱,庫里沙隨聲應(yīng)和。
斯日木嘿嘿笑著,端起奶茶喝一口??纯矗欣掀抛拥纳疃嗪?。他不經(jīng)意地說。
沒有男人的日子也一樣難得很。庫里沙插了一句。
喀喇庫孜咋樣了,你沒去看她嗎?斯日木突兀地問了一句。
他一愣,盯著斯日木。你,你咋忽然想起問這個了?他看看庫里沙,又轉(zhuǎn)向斯日木。沒有,我沒去看她,看見她,她難受得很,我也難受得很。
斯日木喝一口奶茶,盯著他的眼睛,往他跟前湊了湊。你的眼睛比沒有羊群的戈壁還要荒涼,你的膽子也讓那年的事情嚇破了……
他沒接斯日木的話,只是撇著嘴,哼了一聲。
…………
巴亞什出嫁后,馬力克成了他面臨的最大困難。一開始,他把馬力克交給巴麗根照管,馬力克沒日沒夜地鬧著要找姐姐。沒辦法,巴亞什只好把馬力克接過去。臨到開春,巴亞什即將臨產(chǎn),又把馬力克送回到巴麗根家。
那時,他是隊長,既要管牧業(yè)隊的事情,又要管家里的事情,實(shí)在是顧不過來。那段時間,他只想快點(diǎn)把喀喇庫孜娶回家,幫他把家里的事情理順管好。他跟斯日木一趟一趟往雞心梁跑,都沒得到想要的結(jié)果??畮熳蔚墓盆F了心不同意他們的婚事,一心要把她嫁給她的小叔子??畮熳我彩氰F了心地抗拒她公婆的意圖。這事就僵住了。
從羊群轉(zhuǎn)入馬圈灣夏牧場開始,三天兩頭下雨。那天午后,難得的大晴天,幾朵云團(tuán)白得洗過一般,忽忽悠悠飄過對面山頂。他也難得一天清閑,他去看她。還是那座黑氈房。坐下沒多久,一碗奶茶還沒喝完,雨就忽然來了。雷聲撕開云層,閃電似一條蛟龍,大雨隨即傾瀉下來。有那么一瞬,他和她都被驟然而至的大雨驚住了,愣愣地盯著對方,一動不動,連呼吸都忘了。他受了驚嚇?biāo)频暮鋈惶饋?,沖到氈房門口。雨幕后,花斑馬扭頭看他一眼,甩甩鬃毛,打了個響鼻。他回頭看她一眼。她依然坐在暗影里沒動。比薩拉倚靠在她身上,大眼睛忽閃忽閃。說不清為什么,他腦子里閃過離開的念頭,好像有人在催他離開。他感覺兩腳就要跨過門檻了。她的眼神細(xì)毛繩一般牽扯著他慢慢退回到她身邊坐下來。他被倏忽閃過的莫名情緒擾得心神不寧。他很久沒見過她了。這些天,他是那么渴望見到她。他從家里出來的時候,幾乎是迫不及待的。
他伸手輕撫著她的肩。她微抿著嘴,笑了笑,抬手繞過他的手臂,理了理漏在頭巾外的頭發(fā),側(cè)歪下頭,臉貼在他手背上,輕輕摩挲。
氈房外,雨勢忽急忽慢,淅淅瀝瀝,沒有停的意思。風(fēng)扯著雨絲,掃帚似的在氈房頂上掃過來又掃過去。她拉過比薩拉推到他面前。我去做飯,她說。她起身拍了拍衣襟,欣快地轉(zhuǎn)身,雀躍著到氈房門口提過牛皮桶,捅了捅爐底的灰,從牛皮桶里掏出羊板糞,塞進(jìn)爐子,坐上鍋。還有一點(diǎn)風(fēng)干肉,我煮上,好好給你做一個納仁面。她輕笑了一聲。這些天,我想你也該來了。
他咧了咧嘴,笑還沒完全浮上嘴角,就慌亂地扭過頭去親了親比薩拉。他還沉在剛才的莫名情緒中沒有掙脫出來。前幾天,斯日木警告他,讓他小心點(diǎn)。有關(guān)他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已經(jīng)有人告到了工作隊。他沖斯日木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哎,你說這樣的事情是能小心的事情嗎?斯日木也乜斜著他。小心他們部落的人抓住你,把你騸掉你就知道怎么小心了。他說我害怕啥呢?明天我把她領(lǐng)到公社把結(jié)婚證領(lǐng)掉,看誰還閑話多。斯日木咂了半天嘴,嘆口氣,說,你心里清楚得很,你們要是隨便能把結(jié)婚證領(lǐng)掉,你還用等到今天?他拍著他的肩。老傳統(tǒng)的威力太大了,我和你都沒有反抗的本事。
的確,這不是他能決定的事。他和她商量過好多次了,最后都是執(zhí)手無言。按照老傳統(tǒng),改姓不改家族,如果他想和她結(jié)婚,她不能帶走孩子??伤挪幌潞⒆樱绕浞挪幌卤人_拉。比薩拉還那么小,瘦得連一只淘汰的羊羔都不如,她怎么能放心得下呢?她也背不起不孝的罵名。她會被整個部落唾棄。
那天我們開會了??畮熳蜗戳耸郑眠^木盆,扭頭瞄他一眼。工作隊的會,我們牧業(yè)隊又來了幾個知青。
他有些愣神。她穿一件舊的草綠色軍裝,方格子頭巾攏著頭發(fā),從前額裹向腦后。他知道草綠色軍裝是她男人穿剩下的。
喀喇庫孜斜歪著頭,弓腰使勁,在木盆里揉面,脖頸一側(cè)青筋凸起。一個丫頭,黑夜里到房子外頭尿尿,才尿了一半,哭著喊著跑回來。她說,她說山里的草耍流氓,咬了她的屁股……她撲哧笑出來??┛┛Φ脧澫铝搜?。哎喲,哎喲喲,快笑死我了……她的尻子讓蕁麻扎了,你說,你說我們也經(jīng)常讓蕁麻扎,一點(diǎn)點(diǎn)事情都沒有,她的屁股腫了,腫得跟盆子一樣大……
你咋沒有穿那件新衣裳?
她笑得氣喘吁吁。啥,啥新衣裳?
就那個,那個……他不想說是他送給她的那件燈芯絨衣裳。
她停住笑,繼續(xù)揉面,又倏地扭頭盯著他。新衣裳穿上誰看呢?她撇了撇嘴,舉著兩手面,轉(zhuǎn)了個圈。我現(xiàn)在不好看嗎?她哼一聲,一噘嘴。不好看,不好看你不要來……
他像喝了一口燙茶,一股潮潤黏膩的暖流在肚腹間沖蕩,剛才的陰郁也消散得一干二凈。他嘿嘿笑著,把比薩拉往懷里攏了攏。你阿媽她不高興了。他點(diǎn)著比薩拉的鼻子說。
比薩拉伸手摟住他的脖子。阿媽,阿媽天天說,你咋還不來……
你,你胡說,我啥時候說了?喀喇庫孜急了,噘著嘴,一跺腳。
他得意地大笑著,歪倒在地氈上。
喀喇庫孜沖過來,踢了他一腳,粘著面的手在比薩拉面前一揮。你不跟阿媽一條心了,你,你跟哈木扎大叔走吧,你再胡說的話……
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濃厚的云層,緊貼著山頂翻卷滾動。西邊的天際,云層裂開一道縫,噴射出的光,映得漫山一片金紅。浸透雨意的山野,青草花香,陽雀鳴叫著一頭扎進(jìn)山霧里。
那天半夜,他們在睡夢中被驟然而至的雜亂蹄聲驚醒,他們還在發(fā)蒙,黑氈房已經(jīng)被套繩扯散了架,床上的紫紅帷幔也撕裂了。冷颼颼的山風(fēng)讓他打了個冷顫。黑魆魆的山野,威嚴(yán)神秘一聲不響,星星驚慌地眨著眼睛,月亮缺了一邊。一群人騎在馬上舉著火把,圍住他們。喀喇庫孜的小叔子也在人群中,他的身邊是兩個新來的知青。他在公社的學(xué)習(xí)班上,見過那個騎黃驃馬的知青。黃驃馬焦躁地倒騰著四蹄,那個知青揮著火把喊了一聲:把這兩個流氓分子捆起來……
他慌亂地扯過被子裹住喀喇庫孜。
人群躁動,亂紛紛的??畮熳蔚男∈遄幼钕忍埋R,舉著馬鞭子沖過來。
他還在發(fā)愣,喀喇庫孜已經(jīng)掀開被子,跳下了床。她扯過那件草綠色軍裝裹在身上,往前跨了一步,指著她小叔子。你要敢再往前一步,你,我,我……她左右踅摸著,從歪斜在床邊的木桿上拽下匕首,退掉刀鞘。匕首在星光下閃著幽幽的光。她舉刀沖著人群,緩緩轉(zhuǎn)了一圈。我跟你去公社。她對她小叔子說。沒有慌亂,聲音平緩得像在說一件小事情。她赤腳站在草地上,月色里,半截光裸的腿又白又亮。
哈木扎,騸馬嗎你是?你的本事就是躲在女人的后面這么一點(diǎn)點(diǎn)大嗎?喀喇庫孜小叔子的馬鞭子指著哈木扎。你搶了我們的女人,現(xiàn)在你膽子嚇壞掉了……
他滯了一下,自覺理虧。草原上因為女人引發(fā)的部落械斗不少,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承擔(dān)后果。他往前跨一步,擋在喀喇庫孜前面。你們不要為難她,我跟你們走。
沒有人敢往前沖,都怕鬧出人命收不了場,又不甘心就此收手。局面僵持著,誰也無法后退,直到公社和大隊的干部趕到。
工作隊隊長是從首都鋼鐵廠下放到烏魯木齊十月拖拉機(jī)廠的,三十來歲,是個慢性子,說起話來慢條斯理。他覺得哈木扎的事情有傷風(fēng)化,應(yīng)該嚴(yán)肅處理。同時他也認(rèn)為,喀喇庫孜的公婆和小叔子阻攔哈木扎和喀喇庫孜婚事的行為,破壞了《婚姻法》,也應(yīng)該一并處理。他讓公社民兵去把喀喇庫孜的小叔子也抓起來。
斯日木攔住了隊長。他說:女人和草場,是我們這個民族最重要的事情,這是兩個部落之間的事,公社最好不要插手,讓他們自己商量解決。
隊長不同意斯日木的意見。他認(rèn)為斯日木是和稀泥,沒有組織原則。過了一天,他又來找斯日木,說他同意按斯日木的意見處理。
喀喇庫孜的部落認(rèn)為哈木扎的行為侮辱了他們,堅持要把他抓起來判刑。為了平息部落族人的憤怒,喀喇庫孜愿意守著公婆和孩子,不再提出嫁的事,但她也拒絕嫁給她小叔子。斯日木在哈木扎和喀喇庫孜的部落間往返調(diào)解,甚至讓哈木扎賠了一匹走馬給喀喇庫孜的公婆,依然無法消解喀喇庫孜部落族人的憤怒。無奈,斯日木請了喀喇庫孜部落的幾個老人和她公婆到公社,當(dāng)著公社書記和工作隊長的面,說,哈木扎的事情,都是我的責(zé)任,我沒有管好他,現(xiàn)在哈木扎的生產(chǎn)隊隊長已經(jīng)撤掉了,要是還不行的話,把我的大隊支書也撤掉吧,我接受公社的任何處分。
喀喇庫孜的部落本想收拾哈木扎以挽回面子,結(jié)果斯日木出來擋住了。事情到了這一步,也不好再堅持??畮熳蔚墓欧艞壛俗屗藿o小叔子的打算,但也不讓她嫁給哈木扎。
他也保證再不去找喀喇庫孜,才算勉強(qiáng)平息了這件事。
…………
自從和喀喇庫孜分開,他再也沒見過她。有好幾次,他守在黑氈房對面的山頂上,直到日落,也沒能下定決心走下山坡,走進(jìn)那座黑氈房??畮熳我矎臎]在氈房門口出現(xiàn)過,可他能感覺到喀喇庫孜的眼神正透過氈房縫隙盯著他,刀一樣刺著他。終于有一天,他不顧一切地沖下山溝,眼看就要到黑氈房門口了,喀喇庫孜瘋了一般沖出氈房,神情決絕地?fù)]手讓他離開。她穿著那件他送給她的紅燈芯絨衣裳,扎著方格子頭巾。落日的余暉包裹著她,讓她像一簇燃燒的火焰。遠(yuǎn)處,她的小叔子正騎馬立在另一座山頂上,像一塊堅硬的石頭。那一刻,他才真切地感受到,一種看不見的力量讓他和喀喇庫孜成了長在兩座山上的樹。
他嗨了一聲,撥轉(zhuǎn)馬頭,揮鞭而去。
他的鼻子發(fā)酸,說不清是委屈或是悲傷涌上來,像一塊骨頭堵在嗓子里。
我離別了哈瑪齋
剩下的只有眾人的嘲笑
失去了哈瑪齋
這世上還有什么事情能讓我開懷
啊吼——我的陽光啊哈瑪齋
你已不在我身邊
…………
喀喇庫孜的眼睛忽然紅了。她吸了吸鼻子,我們是兩座山上的樹。她說。她瞥了他一眼,扭頭看著別處。你不害怕別人的嘴和眼睛了嗎?她的聲音很輕。
他愣了愣,盯著她的眼睛。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你還記住干啥呢?我,我現(xiàn)在啥也不害怕。
她推他一把,我,是我害怕了,行了吧?
他放開扳著她肩膀的手,我們都老了。他說。他一手握住陽臺護(hù)欄。一手往外一揮,這么好的日子,我是勺子嗎?跟這么好的生活過不去?
看看現(xiàn)在的縣城,像魔法師施了魔法,才短短十多年時間,就跟電視里的大城市一模一樣了。到處都是建筑工地,雜亂無章又生機(jī)勃勃。過去那種門前帶著小片菜地、獨(dú)門獨(dú)戶的小院子正在慢慢消失。不少農(nóng)民牧民都進(jìn)城買了樓房,疆外來的人也不少,做生意的,旅游的……縣城在一圈一圈往外擴(kuò),一天比一天大。現(xiàn)在,生活好過了,比以前的生活不知道好了多少倍,街上干凈了,路也寬了,砂石路鋪成了柏油路??墒牵咴谶@樣干凈的柏油路上,又讓人覺得人與人之間多了一種說不清的疏離,少了以往那種迎面相撞的親近,少了走在坑坑洼洼的砂石路面上,那種塵土飛揚(yáng)的踏實(shí)。現(xiàn)在餐館酒店多了,歌廳舞廳也多了……那些唱歌跳舞的人,要么瘋瘋癲癲像犯了羊角風(fēng),要么軟塌塌的,咿咿呀呀像沒吃飯……說起這些,村里的老人又撇嘴,又搖頭。
剛搬上樓房那段時間,他老是睡不踏實(shí)。半夜醒來,睜開眼睛,看不到一粒星光,感覺不到穿過氈房縫隙間的風(fēng),聞不到山的氣息,不知道人在哪里,身在何處。間或有車燈從窗外閃過,驟然亮起的光轉(zhuǎn)瞬即逝,過后重又陷入一片混沌。喀喇庫孜細(xì)微的鼾聲也讓他恍惚。他盯著混沌的天光里,喀喇庫孜側(cè)臥的模糊身影,要讓意識停留片刻才能反應(yīng)過來。他一個人在山里生活得太久了,是巴亞什改變了他的生活,接來了喀喇庫孜,要不然,他還一個人待在山里呢。他喜歡當(dāng)下的生活,可又總是在夢醒之時懷念過去。阿拉蘇的幾位老人過來看望他,說起當(dāng)下,也是如此。他們說,山里既沒有電視,也沒有電,雖說現(xiàn)在有太陽能電板,沒有電視信號還不是白卡(沒用),還有,現(xiàn)在山里娃娃上學(xué)不方便,看病不方便,頭疼腰疼發(fā)燒感冒要到鄉(xiāng)上縣上,甚至連洗個澡也不方便……說到最后,誰都在懷念過去,卻沒有一個人愿意重回山里。
他也一樣。他喜歡自由自在的草原,可真要讓他現(xiàn)在一個人在杳無人煙的荒野里放羊,肯定也忍受不了那種孤獨(dú)。
…………
木屋前的山坡上,刁羊比賽正在進(jìn)行得如火如荼。已是午后,日影西斜。
一匹棗遛馬斜刺里躥上來,很快貼上前面的白馬。棗遛馬上的漢子探身搶奪作為獵物的山羊。兩匹馬糾纏在一起,你來我往。人與馬融為一體,幾十匹馬攪作一團(tuán)。
據(jù)說,起初的刁羊比賽,搶奪的不是山羊,而是狼。因為狼對畜群的侵害,讓人對狼深惡痛絕,所以,每次獵到狼,牧人就騎馬相互拋擲死狼以示慶賀。久而久之,演變成了刁羊比賽。
山羊幾經(jīng)易手,最終還是落在了白馬和棗遛馬的手上。二人撕扯著突出圍堵的馬群。這時,一匹黑馬從梁坡下沖出來,趕上前面的白馬和棗遛馬,從白馬和棗遛馬之間揳入。黑馬上的漢子順勢摟抱住山羊,縱馬超過白馬和棗遛馬。白馬和棗遛馬不甘心失敗,從黑馬的兩側(cè)粘上去。黑馬卻一個直立驟然停住,返身回奔,又遭到了隨后迎上來的馬群的圍堵。
哈木扎坐在木屋前的地氈上,禁不住喊了一聲好。他的左邊是斯日木,右邊是景萬民。他們都是幾十年的老相識了。景萬民剛下放到木壘的時候,還是二十多歲的小伙子,現(xiàn)在他的嘴癟得像個皮窩子(生牛皮做的鞋,襯上麥草,冬天套穿在氈靴外),頭上一根頭發(fā)都不剩,太陽照在上面,油光锃亮。圍觀的客人呈長弧形,擠滿了木屋前的空地。左側(cè)半坡上的小木屋旁,三頂白色氈房呈品字形排列。三口大鍋煙火升騰。女人們穿梭忙碌,熱火朝天。
這場婚禮早在一個月前就開始籌備了。巴亞什先派人來馬圈灣收拾好了木屋。這些年,國家實(shí)行退耕還林政策,草場輪替休牧。木屋很久沒人住了,像被遺棄的舊物,淹沒在瘋長的荒草中。屋頂漏水了,墻體木縫間填塞的駝毛泥坯脫落了,門歪了,窗戶也破了。窗框上沒有一塊完整的玻璃。巴亞什找來裝修工程隊,按木屋原來的樣子進(jìn)行修繕。完成后,與早前不同的是屋里鋪了木地板,門窗重新刷了天藍(lán)色油漆,安裝了太陽能電板,各種小家電也都一應(yīng)俱全……住在里面比以前方便了,也比以前舒服了。另外還在木屋后的山坡側(cè)面新建了廁所。天藍(lán)色彩板,別致的尖頂造型,像電視里經(jīng)常看到的那種童話小屋。
別的都好說,他唯獨(dú)對新修的廁所不滿意。他覺得山里就該是山里的樣子,不管廁所修得多好看,在山里都顯得多余,顯得突兀,都讓人感覺別扭。山里的人,山里的牛馬羊,山里的蟲草花鳥,還有人的糞便,牲口糞便都一樣,都是大山的一部分。你讓牛、馬、羊也全部廁所里頭進(jìn)去嗎?他撇著嘴對巴亞什說。
可是昨天,他忽然對自己說過的話有了質(zhì)疑。
他去上廁所。廁所在山坡側(cè)面的巖石旁。他看見路邊的草窠里已經(jīng)有幾處大便的痕跡,暗笑巴亞什在山里修廁所就是多此一舉。山里人從來都有山里人的習(xí)慣,不是建個廁所就能改變的。他繞過廁所,往稍遠(yuǎn)的另一塊巖石邊走去。對面的山坡上,羊在吃草,一匹備好鞍韉的馬一動不動地站著,不時甩動馬尾驅(qū)趕蚊蠅??床灰姺叛蛉耍隙ㄊ翘稍谀膫€地方曬太陽。巖石遮擋了西邊的視線,旁邊的草很深,明黃色的山花從草叢中探出來,還有說不上名字的紫色小花。他松開褲帶,站在巖石邊,左右顧盼了好一陣,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奇怪感覺,讓他怎么也蹲不下去。躊躇半晌他還是轉(zhuǎn)身進(jìn)了廁所。
…………
巴亞什為這場婚禮宰了兩匹馬十多只羊,還買了三四十只雞。雞是合作社放養(yǎng)的土雞,和養(yǎng)雞場喂的雞不一樣。不喂飼料,冬天外面找不到吃的才喂一些麥渣頭,其余三季就跟放羊一樣,放到莊稼地、草灘上,吃草籽草芽蟲子。宰的羊也不是育肥的料羊,是從大石頭牧場運(yùn)過來的草羊。育肥的料羊太肥,現(xiàn)在的人不喜歡吃太肥的肉。大石頭的草羊好,四季放牧都在戈壁,關(guān)鍵是大石頭那個地方的草含堿量大,羊肉不肥不膻,做抓飯,做手抓肉都好吃。聽說,就因為大石頭的草羊肉好,有人去把外地的羊收回來,在大石頭的戈壁草場上放一段時間,再冒充大石頭的羊肉賣出去。他們把這樣的羊叫“洗澡羊”。哼,洗澡羊,說得好聽得很,洗得再干凈都是哄人的事情。
巴亞什還讓人從楊家燒坊拉了一皮卡車的糜子酒,專門從縣城的胡楊賓館請了一位師傅,準(zhǔn)備為這場婚宴增添一些傳統(tǒng)宴席以外的菜。師傅是原來紅光食堂的老廚子,做得一手好抓飯,深諳木壘河人的習(xí)俗和口味。
巴亞什說,我們也該換換口味了,不能老是手抓肉、手抓肉,要不就是抓飯烤肉老一套,肉吃多了血脂高,血壓也高,還是多吃些蔬菜好,要合理搭配,身體才健康。
這一次,他悄悄聽巴亞什說完,沒有再出言反駁她。
…………
老家伙,你就高興吧你,你偷著笑去吧你。斯日木笑著說。
這是婚禮的第二天,是婚禮正日,巴亞什要為喀喇庫孜蒙上蓋頭,讓他攔住了。他說,我們都這么老了,不要弄那么多花哨的事情,免得讓人笑話??畮熳我е齑?,盯著他看了一陣,才慢慢低下頭,啥也沒說。臨到搶蓋頭的環(huán)節(jié),他才隱約有些后悔。他應(yīng)該聽巴亞什的,給喀喇庫孜蒙上蓋頭。這一輩子,他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jī)會了。喀喇庫孜也不會再有。
自從村里的老巴克斯去世,舉辦婚喪嫁娶的人家都請斯日木主持。斯日木主持得也很好,凡事都依著老規(guī)矩,有些年輕人想趕時髦,他也會處理得不著痕跡。可他就是覺得斯日木主持的場面缺了點(diǎn)什么。缺了什么呢?篝火旁的鷹舞、黑走馬舞一樣都不缺,年輕人的扭屁股舞也在跳,大音箱播放的音樂震得人耳朵疼。以前,老巴克斯無論主持婚禮或是葬禮,都會佩掛整齊,圍著篝火跳一場古老的意義不同的驅(qū)邪舞。所有的人都圍坐在煙火升騰的篝火旁,背后是朦朧蒼茫的山野,浩瀚的星空。阿肯彈著冬不拉琴、色布孜克,唱著祖輩傳下來的歌謠?;鸸庵校习涂怂共弊由蠏熘L(fēng)笛,手執(zhí)阿薩塔亞克,騰挪閃躍,環(huán)佩叮當(dāng)……那一份肅穆,那一份源自山野的神秘,會讓每個人都不由得心生敬畏,心懷感恩。
現(xiàn)在,他們再也聽不到老巴克斯彈唱達(dá)斯坦(敘事長詩)了。那些幾天幾夜都唱不完的達(dá)斯坦,充滿了祖先的勇敢和智慧。
…………
天氣好得讓人渾然不覺。七月的陽光傾瀉而下,明亮卻不刺眼。熾烈被山里的涼爽稀釋了,似有若無的山風(fēng)悄然帶走了多余的燥熱。白云映得天更藍(lán)更高遠(yuǎn)。黛青色的森林背后,是高聳的雪峰。山野展現(xiàn)了它最生機(jī)勃勃的時刻。
開春的時候,他給巴亞什說,他想辦一場婚禮。
巴亞什沒等他說完就答應(yīng)了他。那天,巴亞什正急著出門,去上海出差。她不放心他們,臨出門前過來看看,安頓了幾句。其實(shí),也沒什么具體的事情要說,無非是煤氣啦水啦電啦什么的一定要記得關(guān)好,有事一定要記得打電話……叨叨叨,叨叨叨,每次出門都是這么幾句話。沒一句有用的,我又沒有老糊涂。他說。
這兩年,巴亞什的公司發(fā)展得太快了,從上海引進(jìn)了專門做刺繡的機(jī)器,繡品的范圍也擴(kuò)展到了更多領(lǐng)域。掛氈掛毯、衣飾佩巾、居家裝飾、酒店用品……她每次出門都是好多天。有時上午打電話還在上海,下午再打電話的時候,說不定已經(jīng)到了蘇州或是杭州,比書記縣長還要忙。政府對她們這樣的企業(yè),扶持力度也在逐年加大,還有發(fā)達(dá)省份對新疆的援助,更加快了公司的發(fā)展速度。
他有些發(fā)愣。沒想到巴亞什答應(yīng)得這么痛快。原本,他怕巴亞什不同意,準(zhǔn)備了好多話,結(jié)果一句都沒用上,事情就定了。就像攥緊的拳頭,還沒來得及打出去,比賽就結(jié)束了。自從那天他給喀喇庫孜說過之后,婚禮的事就憋在他心里,一直沒碰到合適的時機(jī)給巴亞什說。再說,兩個老得牙都沒剩幾顆的老頭老太太,在一起好好過日子行了,辦啥婚禮呢?還弄這么大的陣勢,有啥意思呢?何況這件事本身也不是啥值得炫耀的事情。他自己也心中沒底。
巴亞什提起行李箱,走到門口,像是才反應(yīng)過來,扭過頭,笑瞇瞇地盯著他。阿達(dá),你想好了嗎?我還以為你怕人笑話,不想舉行婚禮呢。她把挎包往肩上提了提。
我,我害怕啥呢我,我都這么老了,大不了我的臉抹下來裝到口袋里行了……他梗著脖子,望著巴亞什,說。他回頭看看站著身后的喀喇庫孜。我就想,就想……
巴亞什放下行李箱,返身拉起他的手。阿達(dá),這么好的事情,你的臉為啥要裝到口袋里呢?你的思想太老了,你該像年輕人一樣,嚷嚷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才好……她往前跨了一步,拉起喀喇庫孜的手放在他手里,拍了拍。阿達(dá),這是多好的事情,等我這一趟出差回來就準(zhǔn)備,嗯——等孩子們放假吧,讓孩子們都回來,我們?nèi)ゲ菰蠠釤狒[鬧辦一場婚禮。
喀喇庫孜露出一絲忸怩,臉像綻開的花兒一樣。
昨天,在來馬圈灣的路上,她還說,她像在做夢。
他也如在夢中。從喀喇庫孜到他身邊的那天開始,這種恍恍惚惚的感覺就有了。畢夏提汗會不失時機(jī)地從他的記憶深處浮現(xiàn)出來。每當(dāng)此刻,他會停下來,任憑記憶像水一樣漫延。那些碎片似的記憶,像一片片順流而下的火紅的落葉。
——打草地的老榆樹蔭里,漫長的等待與七月的天氣一樣火熱。畢夏提汗一手卡在腰間,一手撫著微微隆起的肚子,翹首張望……
喀拉喬克的地窩子里,孩子們的笑聲快要把房頂掀翻了。畢夏提汗坐在窗下,就著窗口透進(jìn)來的一線天光縫衣紡線……
木屋前,夕暉把草地染得一片橙紅。畢夏提汗圍著白藍(lán)方格布圍裙,在牛欄前擠奶,孩子們在追逐嬉戲……
這些記憶恍恍惚惚,時斷時續(xù)。越是婚期臨近,他越是懷念和畢夏提汗在一起的生活,懷念他們一起度過的那些寒冷的或是炎熱的日子。現(xiàn)在,他將和另一個女人開啟新的生活。如果說畢夏提汗給他的生活是樸實(shí)和寧靜,那么,喀喇庫孜則重新激起了他對生活的全部渴望。她的公公婆婆都已過世,部落也派人來參加了婚禮,他再也不用擔(dān)心人們的嘴和眼睛。來馬圈灣前,他帶著孩子們?nèi)チ诵±松衬沟?。那里埋著他的爺爺、阿達(dá),還有畢夏提汗。在畢夏提汗墓前,他絮叨了半晌,他告訴她,他要娶喀喇庫孜為妻了。他想,畢夏提汗一定會為他高興,為他祝福。
…………
斯日木和庫里沙擁抱了他們。孩子們也都擁抱了他們。
斯日木捅了他一拳。老家伙,那么多的好時間浪費(fèi)掉了,現(xiàn)在一定抓緊,一分鐘也不浪費(fèi)……
他也像年輕時一樣捅了斯日木一拳。謝謝你,我的老眼睛。
庫里沙拍了斯日木一把。你們兩個老家伙,她哼了一聲,是兩個老騷胡(種公羊)。庫里沙掩著嘴笑。
他看一眼斯日木,咧著嘴笑了。
斯日木也咧著嘴笑。老家伙,我們老啦……他喟嘆道。
庫里沙扒著斯日木的肩膀,嬉笑著說:唉,你怎么能說你老了呢?你不是說你攢勁得很嗎?你老騷胡的勁頭哪里去了?
他也忍不住插了一句,就是,你老家伙胡說啥呢,我們還攢勁得很,咋能說老了呢?他的手在斯日木面前一揮,我們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他說。
世界如其所是,每一個生命都有自己的生存邏輯?;ú萦谢ú莸臉邮剑Q蛴信Q虻穆窋?shù),人有人的規(guī)矩。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切都在循序而進(jìn)。
爺爺說,草木一枯一榮,應(yīng)季而動,山永遠(yuǎn)是它最初長成的樣子。
喀喇庫孜挽著他的胳膊。他回頭看著她。陽光映在她臉上。她虛瞇著眼,嘴角微微翹起,臉上的皺紋像花瓣一樣綻開。
他長舒了一口氣,挺了挺胸,感覺比任何時候都更有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