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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吾勒的女人

2023-12-12 17:03冉也
綠洲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沙窩古麗阿媽

◎冉也

博蘭古麗第一次醒來是早晨七點二十分。這是星期一的早晨,學(xué)校要舉行升國旗儀式,女兒馳娜爾上學(xué)的時間提前了。她躡手躡腳地溜下床,怕驚醒兩個正在熟睡的孩子。

她走進廚房,輕掩上門,留出一絲縫隙注意臥室里的動靜。她從天然氣灶上拿下不銹鋼蒸鍋,貼近水龍頭,輕輕一擰,清凌凌的水打著旋兒涌進鍋里?!罢婧醚?,水從這根鐵管子里流出來,那么有力量,像是永遠流不完似的,不像在北沙窩……”她呆呆地看著,心想丈夫吐爾遜江這會兒醒來沒有?有沒有吃飯?家里的白駱駝還拉肚子嗎?

水差不多了。她關(guān)上水龍頭,從廚房那排黑紅色的吊柜下拿出三顆雞蛋,為免磕破靠著邊兒滑進鍋里,把鍋又重放回到灶上。右手輕旋開關(guān),藍色的火苗“噗”地升起來。她左耳側(cè)向廚房門外,聽臥室里沒有動靜,松口氣,回到灶臺前擇菜洗菜,繼續(xù)準備早餐。馳娜爾就要升中學(xué)了,上周的家長會上,班主任張老師特別要求,一定要讓孩子們把早餐吃好。

她炒了土豆片,涼拌一份皮辣紅。開完家長會的當天,她跟鄰居劉姍姍學(xué)做了兩個菜:花生醬拌菠菜、西蘭花炒香菇。馳娜爾不喜歡吃,“如果老師非要我吃菜,那就吃土豆片和皮牙子吧?!扁问撬蛲碓谛^(qū)門口的商店買的。馳娜爾說這個馕吃起來耳朵疼,要不停地嚼。博蘭古麗也不喜歡城里賣的馕,吃起來沒有火的味道、土的味道,甚至沒有面的味道……在北沙窩的時候,她每半個月打一次馕,吐爾遜江說她打的馕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泡到熱牛奶里,酥酥軟軟的,吃上渾身都是力氣。

劉姍姍在州上單位上班,五十歲的人看上去跟小姑娘似的,保養(yǎng)得真好呀!博蘭古麗看看窗戶玻璃上自己的影子,“我的身材也好呀!”想到這里,她忍不住笑了。

她打開臥室的燈,把兩個孩子從睡夢中喊醒。馳娜爾快快穿好衣服去刷牙了。她給江布爾穿好衣服,抱到茶幾旁的地毯上。江布爾睜著兩只大眼睛看著媽媽和姐姐忙前忙后。

“馳娜爾,你的書和筆都裝到包里了嗎?本子都裝進去了嗎?”博蘭古麗從沙發(fā)上拿起手機看了看,又一頭扎進廚房。

“早就裝好了,媽媽,”馳娜爾跑到廚房門口,“飯好了沒有,媽媽?”

“你先吃,看著弟弟?!辈┨m古麗手里抱著裝滿駝奶的塑料壺,回頭看向靠在廚房門框上的女兒,“快快吃,要遲到了?!?/p>

駝奶是丈夫吐爾遜江托人帶來的。他在離昌吉市七十多公里的北沙窩戈壁灘上養(yǎng)駱駝。他們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見面了,實在是忙得走不開!

“喝碗駝奶,這個東西好得很,喝上駱駝一樣強壯?!辈┨m古麗摸摸女兒的小腦袋,身子挪到茶幾邊,把江布爾摟在懷里,“你嘛,喝一點,長大跑起來黃羊一樣快!”

馳娜爾夾著菜的筷子停在嘴邊,得意地笑了:“媽媽,我駱駝一樣,弟弟黃羊一樣,你啥一樣?哈哈哈?!?/p>

“咦……你調(diào)皮得很,吃飯吃飯,吃完要上學(xué)去呢,你不怕遲到嗎?不怕老師了嗎?”

已經(jīng)是十月了,風(fēng)吹過來涼颼颼的。送馳娜爾去學(xué)校的路上,博蘭古麗把江布爾緊緊抱在懷里。他還太小,走不了多遠的路。女兒輕快地跑在前面,只有過斑馬線的時候,才會緊挨著博蘭古麗,把她的衣角緊緊攥住。等紅綠燈的時候,博蘭古麗看到女兒的書包肩帶擰在一起,她騰出一只手,整理好。有那么一瞬間,她心里有點羨慕女兒。她像馳娜爾這么大的時候,已經(jīng)離開了馬背學(xué)?!莻€時候,沒有固定的教學(xué)場地,甚至沒有板凳桌椅,老師是阿吾勒里一位“有知識的爺爺”。只有在牧閑的時候,他才會教他們認字。后來,“有知識的爺爺”在去馬背學(xué)校的路上突遇山洪,粗暴的洪水裹挾著泥沙和枯樹枝從草原深處而來,帶走了草原上唯一一位“有知識的爺爺”,最后的馬背學(xué)校也隨之沒落。從那天起,她就跟著阿媽擠奶子、搟氈、學(xué)做刺繡……

今天,她穿的是一件淡綠色碎白花的長裙子,底下套著淺膚色連腳襪。劉姍姍把這種襪子叫“光腿神器”,那是劉姍姍拉著她在網(wǎng)上“拼團”買的。起初,博蘭古麗不好意思穿,“看上去跟沒穿褲子似的?!眲檴櫼幻孜鍘椎膫€頭,那襪子對她來說長了些,她懶得退貨,腰上卷了兩折,說更暖和,可以保護腰呢!博蘭古麗看劉姍姍大大方方穿著上班去了,她又想,是不是自己思想太保守了?索性穿在自己的長裙下面。

從新城嘉苑小區(qū)出來,沿北京北路一直走到寧邊路的十字路口,過紅綠燈右拐就可以看到市第一小學(xué)。她剛開始送馳娜爾上學(xué)的時候總是走錯方向,害得馳娜爾遲到了好幾次。在城市里,她分不清東南西北,四面八方都是高高的樓,有什么區(qū)別呢?在戈壁灘上,她一眼望去就能看到山,山會給她方向,路邊的梭梭樹會給她方向,不知什么年代插在土里的石頭會給她方向。這里呢?樓一樣,樹一樣,大街上的人好像也都長得一個樣子。

她用馳娜爾的紙筆畫了個簡單的“地圖”,哪個地方有紅色的燈,哪個地方有幾個石頭墩子,她都標注好,將方向用箭頭標出來。“地圖”很快沒用了,那段路馳娜爾走了不到一周時間就記下了。后來,劉姍姍在她家看到那張“地圖”,笑得亂顫,拿過她的手機,幫她安裝了“高德地圖”,教她怎么去“不知道的地方”。真神奇啊,那么大的一個城市,手機里就能裝下!劉姍姍告訴她,手機里不光能裝下昌吉市,整個新疆,整個中國甚至全世界都裝得下呢!小小的手機能裝下全世界?那豈不是把我們所有人,把我和吐爾遜江都一起裝到手機里了嗎?

劉姍姍笑得仰過頭去,罵她:“勺子,想你男人想瘋掉了?!?/p>

博蘭古麗的確太想見到吐爾遜江了,那個滿臉黃胡子的男人跟城里賣的獼猴桃似的,不光長得像,跟她說話也像,酸得掉牙呢!

馳娜爾進了校門,江布爾還在博蘭古麗的懷里撲騰著兩只小手,朝著姐姐遠去的方向喊著“拜拜”。博蘭古麗騰出左手,把江布爾的兩只小手摁到懷里,親了親他的額頭,“姐姐嘛,當好學(xué)生去了,你啥時候才能到學(xué)校去呢?”

回到家里時才九點十分,盛放早餐的杯盤零亂地擺在茶幾上。她換上拖鞋,進了臥室。她決定睡個“回籠覺”。這對她來說是個新鮮事兒,在她從劉姍姍嘴里聽到這個詞兒之前,她從沒有睡過所謂的“回籠覺”。早晨起來,太陽還沒升到半天呢,哪能又跑去睡覺呀?劉姍姍靠在她家的門框上,揉搓著臉上的面膜,眼珠子咕嚕嚕轉(zhuǎn):“就是要睡‘回籠覺’呢,男靠吃,女靠睡,越睡越漂亮!你不知道嗎?”

兩個娃的媽了,漂亮給誰看呀?博蘭古麗心里這么想,卻又覺得劉姍姍說得有道理。哪個男人不喜歡自己的女人漂亮呢?再說了,她現(xiàn)在城里生活呢,跟以前在戈壁灘上不一樣。戈壁灘上十天半個月見不到一個人?,F(xiàn)在呢?出門抬頭低頭都是人,大街上的人多得跟巴依家的羊一樣。人多的房子里裝不下,一層一層地蓋房子,越蓋越高,像是要把老天捅破似的!每次去校門口接女兒放學(xué),看到那些接孩子的女人一個個搽脂抹粉,花枝招展,倒像是來過節(jié)、來參加婚禮似的。

她和吐爾遜江是在別人的婚禮上認識的。那個秋天的傍晚,草原上的篝火燒了三個晚上,歌舞聲沒有停下過。迎娶姑娘的巴郎子騎馬走在前頭,吐爾遜江就在那隊伍當中。新郎在姑娘的新氈房不遠處下馬,掀開一角:

我要用加爾加爾來開頭,

加爾加爾

請你聆聽我唱的加爾加爾,

加爾加爾

姑娘出嫁是祖先傳下的規(guī)矩,

加爾加爾

博蘭古麗一眼就看到了吐爾遜江。在阿肯彈唱會上,他的歌聲像從喉嚨里跑出的馬鞭子,隨著喉結(jié)的跳動抽打著天空,他的唱詞惹得眾人哈哈大笑,他星星一樣的眼睛掃視全場,落到博蘭古麗的身上再沒移開。

那天傍晚,博蘭古麗騎上霜白馬朝著自家的氈房跑去。吐爾遜江騎著他的黑騮馬緊隨其后。夕陽將墜,紅色的光暈勾勒出天山迷人的曲線。博蘭古麗突然勒住韁繩回頭,吐爾遜江的馬也定在不遠處。她穿著純白的裙子,外搭紅色的無袖馬甲,頭戴圓頂“塔合亞”帽子。帽子是阿媽用彩色的絨布縫制的,上飾金絲絨線的繡花,鑲著白色珠子和綠色瑪瑙。馬鞍是外婆給阿媽的嫁妝,阿媽又送給了她。那副鍍銀的馬鞍配在霜白馬的背上,漂亮極了!她靜靜打量著眼前這個男人:金黃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斜過額頭,山一樣的身子跨在馬背上,正昂著頭看她……

博蘭古麗笑了,風(fēng)把她的牙齒吹得像雪山般潔白。吐爾遜江也笑了,他猛地夾了下馬腹,馬兒就像離弦的箭射向她。博蘭古麗松開韁繩,馬兒改變方向,朝山岡另一邊的云杉林跑去。他們在馬上飛馳,像舞動的天鵝相互追逐,跨過一道道浪溝,逐漸消失在草原上……

吐爾遜江家是養(yǎng)駱駝的。嫁給他后,博蘭古麗離開她的小氈房,離開阿爸阿媽,到北沙窩的戈壁灘上一待就是十年,直到女兒馳娜爾六年級轉(zhuǎn)學(xué)到昌吉市上學(xué)。

那天,吐爾遜江到市里送完駝奶回來,茶還沒喝上一口,就拉著博蘭古麗坐到炕邊上,他天空一樣藍的眼睛里閃著光:“我有個事想跟你商量下,”吐爾遜江注視著妻子的眼睛,頓了頓又說,“這戈壁上勞動嘛,太苦得很,馳娜爾馬上要到城里讀初中了,先一年去,適應(yīng)下……”

博蘭古麗知道丈夫為什么突然這么說,她也有過帶孩子離開北沙窩的念頭??墒牵嘶钪谑且粯拥?,離開熟悉的土地生活不是簡單的事情。她初到北沙窩時很不適應(yīng),一到春天就流鼻血,嗓子干得冒火,頭發(fā)一把一把地掉。現(xiàn)在讓她帶著孩子去城里生活,她心里沒有底。更何況,吐爾遜江的房子下,咋能沒有一個女人呢?阿媽曾跟她說:每一頂氈房下都要有一個女人,我們是阿吾勒的女人,但每一個勤勞、聰慧的女人都會成長為一個阿吾勒。這些年,她跟吐爾遜江在這荒涼的戈壁灘上,養(yǎng)活著駱駝,也生養(yǎng)了馳娜爾,生養(yǎng)了江布爾。在她的心里,他們就是自己的阿吾勒,她得愛著,守著,護著……

生江布爾的時候正是秋天,焦黃的太陽把北沙窩烤得冒煙兒。馳娜爾跟她說,她看到的那不是煙,因為天太熱,熱空氣形成的光線折射效果。博蘭古麗相信女兒說的是對的,但這個答案對她而言不重要。那個下午,博蘭古麗一掀開芨芨草編織的門簾,就看見戈壁盡頭厚厚的云團正被天山舉在半空中。半年多來,她經(jīng)常這樣掀起門簾往遠處看。門簾是她用戈壁灘上常見的芨芨草編的,還用紅、綠兩種顏色的細線勾出花草的紋路。當吐爾遜江騎著黑騮馬,肩托獵鷹在戈壁上尋找駱駝的蹤跡時,她就在氈房里刺繡,那些五彩的絲線穿插間流淌的是她對愛人的擔憂,是她心底的甜蜜。她在掛毯、箱套、衣服袖口、枕套上繡出雪峰、清泉、綠草、鮮花、牛羊、駿馬以及天鵝和孔雀,那些她見過的、想到的美的東西,都在她的一雙巧手下活了。

她朝天上望了望,又把目光投向遠處梭梭林的盡頭。黑蒙蒙的天色已經(jīng)把雪山蓋住了。她輕輕嘆了口氣,回頭時看到自己的拇指按著門簾上鷹的眼睛,她趕忙挪開了。

風(fēng)是從北沙窩吹過來的,卷起的塵沙肉眼可見。布滿天空的沙土擋住了她的視線,把她和戈壁深處的丈夫吐爾遜江隔絕開來。她閉上眼睛,嘗試去傾聽風(fēng)里的聲音。只有聽到斷斷續(xù)續(xù)回蕩在戈壁上的駝鈴聲,聽見丈夫吐爾遜江粗沉的吆喝聲,她懸著的心才會踏實下來。

視線變得模糊,她用力眨眨眼,正打算將門簾放下,突然,兩團綿軟的云從遙遠的山頭飛馳而來,徑直撞上她的胸口。她立時覺得乳房脹痛,這痛感在胸口盤桓旋轉(zhuǎn)幾圈后向下鋪開,又在她高高隆起的小腹處絞在一起,“咚、咚、咚——”疼痛像鼓槌般密集而毫無節(jié)奏地敲打著她的身體。她終于支撐不住,靠著門框癱坐到地上。

雷聲大作。雨點敲在門外的虛土上,嗆人的泥土味被風(fēng)推進了屋里。她用右手抓住濕漉漉的門檻,艱難地半扭過身子。她想大聲叫丈夫的名字,卻叫不出聲。她咬緊牙想站起來,但失敗了。強烈的疼痛感讓她全身酥軟、麻痹,完全使不上力氣?!耙恕彼?。

這是博蘭古麗的第二個孩子,她不再像生女兒馳娜爾時那么緊張了。她張開嘴大口地呼吸,喘氣因為疼痛變得短促,兩只擠壓地面的手因太過用力變得發(fā)白,她斜著身子把雙腿分開,努力讓身體舒展一些。她靠著門檻半躺下來,遲緩地揭開寬大的棕色長裙,用左手揪扯裙子下面的內(nèi)褲,猛地向下推到膝蓋的位置。冷汗從額頭滑落到她又長又黑的睫毛上,落在臉上的冰涼雨水和混著眼淚,刺激著她發(fā)蒙的神經(jīng)?!班膏 彼纳胍髀曂ㄟ^狹細的喉嚨游出來,像是一絲一絲地送出疼痛。左手吃力地伸向炕頭幾次后,她終于抓到半截毯子,鋪在兩腿之間。她枕著門檻的頭向外推出,雙腿半蜷著,像兩瓣裂開的花生殼?!鞍屟健彼藓俺雎?。那一瞬間,透過密織的雨幕,她看到天空一般大的太陽在頭頂快速地旋轉(zhuǎn)。

她的腦海里閃過丈夫吐爾遜江的樣子。如果他在身邊,她一定會側(cè)過身咬住他厚實的胳膊……不,他早就跟自己認錯了。去年冬天的時候,他讓她躺在綿軟的駝絨被中間,用他兩只粗厚的大手高舉起她的腳,他就跪在她的雙腿間,將他全部的力量一次次推進她的身體。

養(yǎng)駱駝越來越難。老龍河還沒有干枯的時候,駱駝的飲水不是問題。前些年,戈壁被大量地開墾,用于種植莊稼,一個個農(nóng)場被建了起來,老龍河的水被巨大的水泵抽到莊稼地里灌溉糧食。年成久了,老龍河先是斷流,干涸的河床長滿雜草,后來連草都不長了,青色的老龍河只剩下干巴巴的黃泥,河床干裂的口子觸目驚心,再后來,老龍河只剩下細細的沙土。原本在老龍河飲水的黃羊都往沙漠深處去了,狼也很少看到了。

農(nóng)場找來打井機,在農(nóng)田的周圍打上深井,地下水被抽出來,駱駝飲水的地方從老龍河移到了井口旁的灌溉渠。新打的井越來越深。前兩年,為了保護地下水,原本用來灌溉莊稼的水井大都被填埋,農(nóng)場停耕,駱駝終于失去了最后的飲水地,為了找到水源經(jīng)常走丟,這對世代養(yǎng)駝為生的吐爾遜江家來說無異于災(zāi)難。

有一次,吐爾遜江火急火燎地沖進屋里:“快,駱駝不行了,要兩桶水,裝一袋子牧草跟我走?!辈┨m古麗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她立馬放下懷里的江布爾,找來編織袋裝滿牧草,吐爾遜江接了兩桶水,又抓了兩把草扔進桶里。

“快走!”吐爾遜江發(fā)動摩托車,嘶吼聲在干熱的戈壁灘上蕩開。

“江布爾咋辦?”博蘭古麗說著又折向屋內(nèi)。

“他還沒本事跑呢,把門鎖上?!蓖聽栠d江催促道。

“好。”博蘭古麗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應(yīng)了一聲,用厚實的棉被將江布爾圍在炕中間。孩子還不會爬呢,可她還是怕他從炕上掉下來。

那峰駱駝是跟著駝群尋找水源的路上累倒的,癱臥在一道沙梁的后面,后腿應(yīng)該是被尖石劃破了,血浸透了一大片駝毛,已被太陽曬干了。嘴里的白沫粘纏著砂礫,駝峰干癟,眼神空洞,無力地看向他們。

他們一勺一勺地給它喝水,顫抖著把牧草遞到嘴邊。吐爾遜江一遍遍地輕聲呼喚:伯孜恩干、伯孜恩干……它想起來,嘗試幾次,失敗后終于放棄了。那一刻,她分明看到駱駝的眼里倒映著的,是她的臉。

“那咋辦呢?博蘭古麗,我生下來就是跟駱駝一起長大的,駱駝不養(yǎng)了,我們做啥去呢?”博蘭古麗曾跟丈夫商量過不養(yǎng)駱駝了,另謀活路,吐爾遜江就拿這句話問博蘭古麗。博蘭古麗從小在草原長大,她也不清楚,哈薩克不騎馬放羊、不養(yǎng)駱駝,還能去干啥呢?

吐爾遜江找自己的兄弟借了些錢,再把他們夫妻倆這幾年的積蓄拿出來,買了一輛拖車、兩只大水罐,在門前挖了一個淺坑,每隔三四天到幾公里外拉水回來。駱駝飲水的時候,他們從草棚里拿出防水塑料布鋪在土坑里,打開水罐,把水坑灌滿,再把駱駝分批趕到水坑前……

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擠駝奶了。干瘦的母駝喂養(yǎng)乳駝都難,她怎么忍心呢?宰駱駝那天,博蘭古麗躲在房子后面哭了很久?!袄咸鞝敯?,宰殺一峰駱駝如同失去我的家人,天呀,真的再沒辦法了嗎?”博蘭古麗給吐爾遜江倒了碗奶茶。吐爾遜江蹲在門檻下,搖搖頭,接過奶茶,又放在炕邊上,回過頭看向門外的駝圈,沒有說話。

駱駝粗重的呼吸聲竄進屋內(nèi),吐爾遜江右手向半天里一揮,好像這樣就可以把眼前的煩惱拋到一邊。他沒有辦法,四十六峰駱駝,一到春天,飲水的難題把他愁得睡不著覺。倒霉的是,偏偏一到春夏季節(jié),駱駝就容易生病。當年春天,吐爾遜江家的駱駝有八峰死掉了,包括那峰累癱的“伯孜恩干”。他們知道,那幾峰駱駝年邁體衰,是被活活渴死的。

她已記不清,他有多久沒有從墻上拿下冬不拉了——在酒足飯飽后,或者喝一口奶茶,讓他歡快的歌聲從嗓子里跑出來,跟著冬不拉彈奏的曲子在戈壁上響起。

“啊,我的快樂啊,沒有了。”吐爾遜江曾在飯桌上這樣跟妻子自嘲地說。他也曾在尋找駱駝的時候長出一口氣,故作輕松地自言自語。

博蘭古麗帶著孩子們離開北沙窩的那天,家里又有三峰駱駝死了。吐爾遜江黝黑而泛紅的臉干巴巴地貼著已不再動彈的駱駝,那個氈房一樣為她和孩子遮風(fēng)擋雨的男人,像被騸掉的馬兒一樣趴在地上,泣不成聲。她也偷偷地哭,燒奶茶的時候,做飯的時候,給江布爾喂奶的時候……

晚上,孩子們睡著了,她到后半夜還醒著。吐爾遜江的呼嚕聲震天響,她知道他根本沒有睡著,他是不想讓她擔心。她扭過身子,伸出手指輕輕地摳撓吐爾遜江寬厚的脊背。他明顯顫抖了下,轉(zhuǎn)過身來,用他那雙白楊樹一樣的長臂把她箍在懷里,輕聲說:“你很舍不得我的嗎?”

她剛要說話,吐爾遜江的右手就伸了過來,寬厚的手掌用力地捏緊她圓翹的屁股,好像要把她整個人揉進他的身體里。她的嘴唇貼著他厚實的胸膛,任憑他駱駝刺一樣的胡須穿過頭發(fā),摩挲著她的頭頂。

“你照顧好孩子,其他的事情不要想,會有辦法的?!蓖聽栠d江小聲道。

這些日子,博蘭古麗時常望著掛在電視機上面的的冬不拉發(fā)呆,懊悔自己在吐爾遜江最需要她的時候離開。冬不拉用一張狐貍皮裹著,好幾次,劉姍姍找她討要那張狐貍皮,甚至提出花錢買,說是可以找人做個護膝,她的老寒腿疼得很。博蘭古麗都果斷拒絕了。

那張狐貍皮是吐爾遜江的爺爺送給他來馴鷹的。天上有獵鷹,地上有獵狗。他的爺爺告訴他,鷹是唯一能直視太陽而不被灼傷的神鳥。為了擁有一只合心意的獵鷹,哈薩克人學(xué)會了馴鷹,他們用捆著肉的狐貍皮作獵物,讓鷹從空中練習(xí)俯沖叼食。

吐爾遜江家雖然是養(yǎng)駱駝的,但馴鷹的本事卻代代傳承。結(jié)婚前,他把狐貍皮送給她,說:“我嘛,天上的獵鷹,你嘛,肉味兒的狐貍,我追著你飛呢!”每每想到這里,博蘭古麗都忍不住笑出聲,十幾年前的甜蜜依然可以戳動她柔軟的心。“吐爾遜江,你的狐貍皮跑到城里來了,你咋還不來呢?”

昨天,吐爾遜江托人給她們娘仨送駝奶,說是村里在想辦法解決駱駝吃水的事情,還讓他牽頭成立一個駱駝養(yǎng)殖合作社。博蘭古麗不知道那是什么新鮮事,但她心里覺得應(yīng)該是好事情。下次見到吐爾遜江,一定要問清楚。

在城市生活,博蘭古麗對每天聽到的新鮮事都感到好奇。劉姍姍每天下班都靠在她家門框上跟她說話,網(wǎng)上有什么離奇事兒,單位來了個帥小伙,領(lǐng)導(dǎo)怎么討厭了,小區(qū)里誰家的男人外面有人了,誰家的兒媳不孝順了,好像這個世界上就沒有她不知道的事情。博蘭古麗只是面帶微笑地聽著,偶爾點頭笑笑。吐爾遜江不喜歡“嘴長的女人”,嘰嘰喳喳,戈壁上的麻雀一樣。來昌吉市的那天早晨,吐爾遜江神情嚴肅地囑咐她,城里啥樣子人都有呢,誘惑多得跟草原上的羊糞蛋一樣,你不要忘了哈薩克族女人的樣子。

現(xiàn)在,她學(xué)劉姍姍睡“回籠覺”,算不算沒經(jīng)住“羊糞蛋一樣的誘惑”呢?

她做夢了。她夢見成千上萬的馬兒在戈壁上飛馳,馬蹄踩過的地方可以看到濺起的水花,然后青草迅速地生長,有些還開出了花。她開心極了!馬群從她的眼前跑過。她站在氈房旁等著,等著吐爾遜江的駱駝從梭梭林后冒出它們小山頭般的駝峰……駱駝沒有出現(xiàn),她一回頭,看見太陽已窩在了山口上,金色的天山下墨寶石藍的暗影快速地向她靠過來,“駝呀——駝呀——”她焦急地呼喊。她好像又回到了從前生活的草原。她是在草原上長大的,是草原的女兒。

那是怎樣一個美麗的地方呀,被冰雪融水和雨水沖刷出的一道道浪溝把草場劈開,遠遠看去起伏不定。博蘭古麗家的氈房就扎在索爾巴斯陶草原的半山腰上,不遠處就是一道深闊的浪溝,生長著扁柏和各種各樣的青草野花。那時候,舅媽經(jīng)常帶著她去摘扁柏,那是一種神奇的植物,好像一年四季都是青綠的,默默生長在石崖邊。她們用隨身帶的小刀割斷,裝進袋子帶回家,放在水壺里洗手洗臉洗頭發(fā),還可以點燃后熏著消毒。她曾想,那些隨處可見的扁柏真像草原上平凡的哈薩克族女人呀。草原上不能沒有扁柏,就像氈房下不能沒有哈薩克族女人。很多年后,她看到扁柏的時候,還會想到舅媽的樣子。她還清晰記得,在她八歲那年,舅媽在山崖上采摘扁柏時掉了下來,摔斷了腿。

從她家的氈房前翻過四道大浪溝,是一片濃密的天山云杉林,那是吐爾遜江第一次跟她吐露心跡的地方。剛跟吐爾遜江好上的那兩年,他經(jīng)常騎著那匹高大的黑騮馬來草原上看她。

有時候,吐爾遜江會拿出整個羊腿,他們坐在云杉林下的小河溝旁烤肉吃。他們坐在氈子上,吃肉,有時候陪吐爾遜江喝酒。喝醉了,溝谷的風(fēng)一吹,頭暈暈的。吐爾遜江說:“吃肉嘛,咱們哈薩克族天底下排第二。”

“那誰排第一?”她問。

“狼排第一?!彼恍?。彈起冬不拉:

我的前面沒有孩子,

我的后面沒有弟弟。

我骨子里沒有過失,

這次如果娶不上她,

我再無活著的日子。

有時候,她會忍不住隨著他的歌聲起舞。跳累了,就靠在他的腿上睡覺。溪水嘩嘩從他們身邊流過……哦,那是年輕時候的事情了。

日子搖搖晃晃的,已經(jīng)過去這么多年,博蘭古麗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索爾巴斯陶草原看看了。嫁為人婦的這些年,她就像長在這戈壁灘上的芨芨草,風(fēng)來的時候顫抖,風(fēng)去的時候靜止,卻再也沒能離開過。他們靠著駱駝過活,但也被駱駝牢牢地拴在了北沙窩。盡管這樣,博蘭古麗從來沒有抱怨過,她覺得嫁給吐爾遜江是她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情。

小時候,阿媽把煮好的甜奶灌進盛有酸奶子的“薩巴”,讓她用搗杵桿不停搗動,她學(xué)著阿媽念叨:“薩巴薩巴的酥油……”那個動作要持續(xù)很久。累了,她就仰躺在氈房下發(fā)呆。阿媽搟氈的時候,博蘭古麗會跟著幫忙,但更多時候只是躺在阿媽的身邊。綠色的草地延展到遠處的雪山下,氈房周圍長滿了黃色、白色、紫色的不知道名字的野花。她抬起頭就可以看到寶石藍的天空,看到鷹在他們的頭頂盤旋。

“阿媽,我想跟鷹一樣到天上飛呢?!辈┨m古麗右手撐著腦袋,左手遮住額頭看向阿媽。

“哦,我的孩子,你心太大得很,草原這么大還不夠你騎上馬撒歡嗎?還雄鷹一樣天上飛呢?”

“雄鷹能飛過雪山,飛到城市里,馬兒能嗎?”博蘭古麗很不服氣。

“男人嘛,雄鷹一樣的,女人嘛,氈房底下蹲下,家就在呢,不然家沒有的?!卑屘ь^看了看天,摸了摸博蘭古麗的頭。

阿媽說:“女兒是母親的影子,母親好,女兒一定錯不了?!痹诩藿o吐爾遜江的很多年里,博蘭古麗都在反復(fù)回味阿媽說的這句話。

阿吾勒里很多年紀大的婦女終生勞累,受盡苦難,她至今記得舅母臨死前的慘狀。

人們都說,“如果誰家有幾朵千金,那他就可以做大巴依了?!本司擞闷呤咂ヱR和三百只羊娶到了舅母,阿媽說那些羊還是阿爸娶她的時候趕過去的。為此,舅舅對舅母的阿爸懷恨在心,后來看舅母也越來越不順眼,動不動就拿馬鞭子抽打她。舅母從來都是挨打不還手,挨罵不還口,拖著那條瘸腿閑不下來。博蘭古麗擠奶子的本事就是跟舅母學(xué)的,舅母擠奶子的時候,她蹲在旁邊看,躍躍欲試,“我也想擠奶子呢?!?/p>

“你想學(xué)我就給你教,咱們哈薩克族女人要會擠奶子的?!本藡尷^她的手,“你的這個胳膊嘛,細細的,你看我,牛的大腿一樣的?!?/p>

博蘭古麗失望地端詳著自己的兩條胳膊。

“你多擠幾次奶,胳膊就粗了,跟我一樣粗了?!本四赣职参克?,“手腕這個地方嘛,要用力氣,從上往下擠……”

舅母生病的那年,全身浮腫,走幾步就大喘氣。阿媽讓舅舅帶舅母去城里的醫(yī)院看醫(yī)生,舅舅白了她一眼,罵阿媽多管閑事,嫌她嘴長得比阿爸的馬鞭都長。他還說,舅媽趁他外出放羊偷吃太多,所以才看上去腫胖,少吃飯多干活就好了!后來,舅母果然日漸消瘦,她經(jīng)常暈倒,醒來后大口大口吐血。阿吾勒的人最后一次看到她時,她暈倒在氈房不遠處的馬樁下,身旁是打翻在地的馬奶子,和混著舅母吐出的血,滲進外翻的土里。

三十多年來,為了愛人她從草原走向戈壁,為了孩子她從戈壁走向城市。命運這條看不見的線牽引著她的生活,這就是女人的命!阿吾勒的女人們命運不同,但又何其相似,一輩子都為自己的男人、為自己的孩子活著,阿媽是這樣,她也是。

博蘭古麗是被江布爾的哭聲吵醒的。她輕輕拍打著江布爾,回味著夢里的場景,眼睛在臥室里四下逡巡。這套房子是吐爾遜江跟她結(jié)婚前就買好的,一直空著。吐爾遜江的腦子溪水一樣活得很,這得益于他的祖上。早在清末的時候,吐爾遜江的先輩們就趕著駝隊運送貨物。吐爾遜江說,他的曾祖父曾經(jīng)有過三支七十峰規(guī)模的駝隊。那時,城里貿(mào)易往來頻繁,有很多內(nèi)地來的商人,天津的、四川的、山西的都有,他們有大批的貨物需要運送,所以找到吐爾遜江的曾祖父,雇傭他和他的駝隊。經(jīng)阜康、濟木薩、木壘河一直往東,過哈密,出星星峽一直前往關(guān)內(nèi)……有人讓他的曾祖父在城里買一處宅子,跟他們一起做生意,但曾祖父拒絕了。再后來,他們家就又回到了北沙窩。曾祖父走過的路,吐爾遜江沒有走過,但他十四歲的時候就經(jīng)常往返于北沙窩和昌吉市,城里需要什么,自己能做什么,他都清楚。在別人家還用駱駝馱運貨物、自家屠宰食用時,吐爾遜江已經(jīng)在思考怎么把駱駝滿身的寶貝拿到城里換錢了。

江布爾哭得停不下來,博蘭古麗從床上爬起來,孩子臉蛋紅撲撲的,摸一把額頭,燙得跟火炭似的。“醫(yī)院!”博蘭古麗急急忙忙披了件衣服,又把江布爾用毛毯裹扎在懷里,出門攔了輛出租車向州醫(yī)院開去。在車上,她又給劉姍姍打了個電話,拜托她中午幫忙接送馳娜爾下學(xué)。

到了醫(yī)院,她直奔導(dǎo)醫(yī)臺。她的普通話說得不是很流暢,好在工作人員看到她懷里抱著的孩子,立馬明白過來,帶著她奔急診室而去。

江布爾在博蘭古麗的懷里先是抽搐,幾分鐘后不哭不鬧,像是睡著了似的。博蘭古麗叫他的名字,沒有反應(yīng),她劇烈地搖晃,仍然沒有反應(yīng)。她的大腦一片空白,雙腿發(fā)軟。醫(yī)生從她的懷里抱過孩子……江布爾被送進急診室的那一刻,博蘭古麗癱坐在門外,她感覺自己快要呼吸不上來,心揪成一團。她扶著走廊邊的椅子爬起來,掏出手機打給吐爾遜江,沒法接通。她知道,一進北沙窩,手機就沒有信號了。她望了望急診室那道淺綠色的門,門緊閉著,她把耳朵貼上去聽里面的動靜,什么都聽不到。她跪下來,想通過門底的縫隙看到里面的情況,什么都看不到。她的腦子里突然跳出弟弟當年的樣子,那是阿媽的最后一個孩子,那會兒她才六歲,弟弟也是突發(fā)高燒,抽搐不止。阿爸出去放羊不在家。她跟阿媽不知道怎么辦,只能用涼水一遍遍擦洗弟弟的身子。最后,弟弟還是走了……那一年,弟弟三歲。這一刻,她是多么希望吐爾遜江在呀,她在心里恨起了吐爾遜江,江布爾出生的時候他就不在,現(xiàn)在孩子生病了,他又不在!

可是,她又能埋怨他什么呢?他也是個苦命的人呀!駱駝沒水喝的事情把他愁得腰都彎下去了。生下江布爾的那個雨天,她一次次掀起門簾,卻看不到吐爾遜江的身影。直到雨停,吐爾遜江都沒有回來。她換下潮濕的衣服,摸黑從簡易的木頭飯桌后翻出半截蠟燭點上。屋外除了一陣一陣吹過曠野的風(fēng),再沒有一點聲音了。撲閃撲閃的燈火里,她靜靜地坐著,就像現(xiàn)在這樣,她只能等,等急救室的門打開,等醫(yī)生告訴他剛才不過是虛驚一場。她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臟快速搏動的聲音。她一次次在心底祈求蒼天保佑自己的孩子,讓他平安邁過這個坎兒,祈求神靈將兒子江布爾承受的病痛都由她償還。神啊!你能否聽到這位母親心底的吶喊?

她甚至想吐爾遜江的爺爺可以用擺在地上的四十一個羊糞蛋預(yù)測吉兇禍福,推算出駱駝走丟的方向,要是他還活著就好了!博蘭古麗突然想到了什么,慌忙拿出手機查詢皇歷。這也是劉姍姍教給她的,她翻到今天的日子:

十月廿七,壬寅年,虎,辛亥月,丁丑日;宜:諸事不宜;忌:馀事勿取。

“諸事不宜?”她急促地退出界面,將手機揣回口袋,用拉鏈緊緊拉上,像是要把所有的壞運氣關(guān)起來!

“嘩——”那道綠色的門打開了。博蘭古麗幾乎隨著那道門的開啟跳了起來,醫(yī)生懷里抱著的就是她的江布爾。她趕緊迎上去,江布爾的小腦袋扭過來,看到博蘭古麗,撲騰著喊媽媽。

“醫(yī)生,我……醫(yī)生……”博蘭古麗幾乎語無倫次了,她慌亂地從醫(yī)生的懷里抱過兒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

那位年輕的男醫(yī)生沒料到這一幕,顯然有些手足無措,只是一個勁兒想扶博蘭古麗起來。

“你救了我的兒子,我們一家人的命等于被你救了?!辈┨m古麗抹一把眼淚,抓著醫(yī)生的手站了起來。男醫(yī)生帶她去了旁邊的病房,告訴她孩子已經(jīng)沒有危險,雖然發(fā)燒驚厥,好在送醫(yī)及時,下午再觀察觀察,沒問題就可以帶孩子回家了。

下午,有位年紀稍大的醫(yī)生來病房看江布爾。他的身后跟著好幾個穿白大褂的年輕人,她聽到他們稱呼他“主任”,年輕的男醫(yī)生也在其中。

主任走過來摸摸江布爾的額頭,回頭看了眼博蘭古麗,“你是孩子的媽媽嗎?”

“謝謝主任,我是他的媽媽。”博蘭古麗掖了掖江布爾的被子。

“小孩子發(fā)燒也很危險,你有時間了要看看相關(guān)的科普?!敝魅吸c點頭,“你們可以回家了?!?/p>

后來她才知道,那位主任是劉姍姍打電話讓過來的。她還說,當年自己難產(chǎn),差點死在手術(shù)臺上,是主任救了她的命。

看著兒子白嫩的臉龐,博蘭古麗還是感到一陣陣后怕?!昂迷谒歪t(yī)及時……”博蘭古麗又想到了剛才那位男醫(yī)生的話。是啊,如果送醫(yī)及時,舅母就不會才三十歲的年紀死在馬樁下,弟弟的生命就不會停留在三歲那年,阿媽就不會幾十年來在深夜常常驚醒偷偷抹眼淚……

傍晚九點,她走出醫(yī)院的大門。天邊幾縷青色絮狀薄云的背后,褐色的光若隱若現(xiàn)。她把裹著江布爾的毯子掖了掖,站在路邊深深地呼吸,鼻子里涌進烤紅薯的味道,烤肉的味道,炒面的味道,還有旁邊路人吃橘子的味道。這一刻,她重回人間,如釋重負。

“博蘭古麗——”她用右手抱著江布爾,抬起左手剛要打出租車,突然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在她回頭的瞬間,一道巨大的身影擋在了她的面前,是吐爾遜江。

博蘭古麗“哇”地哭出聲來,用力在吐爾遜江的胳膊上擰了一把。吐爾遜江趕緊從博蘭古麗的懷里接過孩子,嘴里連說:“對不起,對不起……”

“我要嚇死了,吐爾遜江,我差點都嚇死了!你知道嗎?難道你的電話不會響嗎?”博蘭古麗揪著袖口擦了一把眼淚,可淚水好像決堤的河壩一樣,反而流得更厲害了。

“信號一有,我就看到你電話了,我打給你沒有人接,我就趕到市里來了?!蓖聽栠d江慌亂地解釋。博蘭古麗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果然有幾十個吐爾遜江的未接來電。她這才想起來,在急診室門口看完皇歷,可能不小心按成靜音模式了。

坐上出租車,博蘭古麗把今天的事情經(jīng)過說了一遍,吐爾遜江聽著心里愧疚,說:“以后就好了,以后嘛,我多來陪著你們?!?/p>

“你就會說這好聽的?!辈┨m古麗又在吐爾遜江的胳膊上掐了一把。

“唉,你把你的男人胳膊掐斷了,你不要我了嗎?你不知道,馳娜爾也不要我了?!蓖聽栠d江訕笑。

“完了!馳娜爾還在學(xué)校呢?!辈┨m古麗說著掏出手機。

“你不要急,馳娜爾嘛,我見過了,鄰居家呢,我讓她跟我一起來醫(yī)院看你們,咱們那個鄰居不讓,說不認識我,要是壞人一個咋辦呢?”

“劉姍姍嗎?”博蘭古麗放松下來,除了她還有誰呢,想到她那個樣子就忍不住笑,前幾天她還說呢,網(wǎng)上看到有人拐賣兒童,“她沒見過你嘛!真多虧有她幫忙,咱們要好好感謝人家?!?/p>

“咱家的駝奶嘛,多多給上些。她跟我說,你在這個地方呢,我才來的?!蓖聽栠d江說。

“還有今天帶我去急診室的女醫(yī)生,我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出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下班了?!辈┨m古麗心里涌過一陣陣暖流,還是好人多?。?/p>

回到家,博蘭古麗才細細打量自己的男人。這幾個月來,他又瘦了,也黑了。北沙窩那個地方,人活著難得很呀!我不在,他肯定吃了上頓沒下頓,不瘦才怪呢!

博蘭古麗給丈夫倒了碗熱水,讓他歇一會。她洗了手,將茶幾上的餐盤收拾到廚房里,又走出來說:“我做飯,你吃完飯再回去吧?快得很?!?/p>

“回哪兒去?這里是我的家,我的老婆在呢,我的孩子在呢,你讓我回哪個地方去呢?”吐爾遜江故作疑惑。

“你……你不回,駱駝?wù)l看呢?”聽到吐爾遜江不著急回去的意思,她笑著走過來。

“來來來,我給你看駱駝。”吐爾遜江打開手機,畫面里有一個個光點在移動,他隨手指了指其中一個編號,“這個嘛,白毛駝?!?/p>

“白駱駝?它肚子好了嗎?”博蘭古麗將信將疑地拿過手機,“你哄人呢,這是啥?”

“上次跟你說的村里要辦駱駝養(yǎng)殖合作社,吃水的事情解決了。這個東西嘛,高科技,叫‘畜牧定位’,小小一個橘子顏色的盒子掛到駱駝脖子上,駱駝走到哪,我們手機上能看到呢?!?/p>

馳娜爾手里拿著筆跑了出來,抓過手機看了看,對博蘭古麗說:“媽媽,爸爸說的是真的,這個技術(shù)叫‘北斗’,我們科學(xué)老師說過?!?/p>

博蘭古麗拿著手機又鼓搗了半天。她忽然意識到,新鮮的事情不光在昌吉市有,連北沙窩也有了。

“那是不是,咱們家的駱駝以后不會丟了,我們在城里就可以放駱駝了,我們一家人可以經(jīng)常在一起了?”

吐爾遜江摸了摸江布爾的額頭,“對呢,就是這個意思?!?/p>

“媽媽,我和弟弟都餓了?!瘪Y娜爾說。

“我做飯去。”博蘭古麗放下手機。

“我跟你一起,”吐爾遜江一邊洗手,一邊看向女兒,“你陪弟弟玩一會哦!”然后,跟著博蘭古麗進了廚房。

博蘭古麗在和面、洗菜,吐爾遜江蹲在地上剝蒜。看著他認真的樣子,博蘭古麗突然笑了,她想起自己生下江布爾的第二天:

那天早晨,吐爾遜江回來的時候滿身泥濘,頭發(fā)散亂地粘在頭皮上,摩托車后座上的兩只汽油壺空空地在風(fēng)中擺動。她站在門邊,看著他把摩托車靠墻停下,又從褲兜里掏出一根皺巴巴的煙,點了好幾次沒點著,煙絲被雨水澆濕了,吐爾遜江懊惱地扔在地上,低著頭不說話。當時,他就是這樣蹲在地上的。半晌,他才抬起頭看了看博蘭古麗,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他驚叫一聲,臉漲得通紅,“你……孩子呢?”他沖進屋里,看到床上正在酣睡的孩子,再回頭時臉上嵌滿興奮的笑,“生啦?!”

博蘭古麗咬著嘴唇,點點頭,眼淚雨珠子一樣往下掉。

“老婆,我不在身邊……哦,你快進來,快進來,不能吹風(fēng)!”他霸道地將她拉進屋里,讓她坐在床邊,又走過去把門閉上了。

他一會兒看看兒子,一會兒看看博蘭古麗,“嘿嘿”地傻笑。那一刻,苦悶一掃而光。

“你偷笑啥呢?”吐爾遜江剝蒜的手停下來,抬頭看她。

“我笑的事情太多得很了,你要全部都知道嗎?”博蘭古麗看一眼客廳里正在玩鬧的兩個孩子。

老天爺呀,老天爺就是這樣,總在你迷茫的時候,又給你蜂蜜樣甜的驚喜。他總是這樣,吊著你的胃口,讓你忍受艱難折磨,又不至于對生活完全失去希望。

吃過飯,吐爾遜江從電視機上面拿下那把久未奏響的冬不拉,唱了起來:

一峰駝,有兩個駝峰就能不吃不喝走出沙漠

一匹馬,有四條馬腿就能游走于草原和氈房

一把琴,有兩根弦就能把先祖?zhèn)兊氖论E流傳

一家人,有一顆真心就能唱出動人的好故事

吐爾遜江的聲音像穿過戈壁的風(fēng),帶著催生萬物的力量,那風(fēng)吹過戈壁上咀嚼野草的駱駝,闖進他們北沙窩的屋子里,把他們一家人從北沙窩吹到了昌吉市;忽然,那風(fēng)起了旋渦,把她的過去和現(xiàn)在都卷了進去。她不敢抬頭看,她的眼睛在下雨。

“我們是阿吾勒的女人,但每一個勤勞、聰慧的女人都會成長為一個阿吾勒。”她又想起阿媽跟她說過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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