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 ?N09∶P5
文獻標識碼 ?E
譯者按 ?喬治·布朗·巴爾博(George Brown Barbour,1890—1977)是出生于蘇格蘭的著名地質(zhì)學家,在愛丁堡大學獲得碩士學位后,赴劍橋大學繼續(xù)深造,但是學業(yè)因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而中斷,巴爾博應征入伍。1919年,巴爾博來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攻讀博士,1920年在美國結(jié)婚?;楹蟛痪?,巴爾博夫婦決定一起來到中國工作。巴爾博先后在北京的燕京大學和天津的北洋大學講授地質(zhì)學,專注于研究中國華北的地質(zhì)和古生物,發(fā)表了多篇論文。他在北京遇到了一生的摯友——法國人德日進(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1881—1955)。德日進是中國舊石器時代考古學的開拓者和奠基人之一,與其他法國學者共同撰寫了中國史前考古的第一部專著《中國舊石器時代》。他與桑志華(mile Licent)神父共同創(chuàng)建了北疆博物院。德日進還擔任地質(zhì)調(diào)查所新生代研究室的顧問,與巴爾博共同參與了周口店的發(fā)掘工作,見證了“北京人”頭蓋骨的出土,勘察長江、四川盆地和秦嶺的地質(zhì)。1929年,巴爾博獲得了博士學位,他的博士論文是張家口地區(qū)的地質(zhì)。巴爾博在中國工作期間培養(yǎng)了多名學生,這些學生都在各自的領域有所建樹。1937年,巴爾博回到美國,在辛辛那提大學講授地質(zhì)學直到1960年退休。
巴爾博有兩部主要的出版物:In the Field with Teilhard de Chardin(《與德日進在野外考察》)和In China When……(《在中國的時光……》),前者主要回憶了他與德日進一起在野外考察的點點滴滴,后者是他本人的書信集。這兩部書分別于1965年和1975年出版,至今沒有漢語譯本。譯者決定先將In the Field with Teilhard de Chardin的部分內(nèi)容翻譯出來,本文中文標題為譯者撰。
巴爾博的文筆生動細膩,滿含對德日進的欽佩與懷念,也從作者的視角記述了和其他科學界人士的互動,很多歷史細節(jié)是首次披露,填補了中文學術史料的空白。原書共九章,第一章介紹德日進生平,第七章是在秦嶺的短暫考察,第八章是過渡時期,第九章是巴爾博在南非的經(jīng)歷,因這些與譯者希冀向讀者介紹的內(nèi)容關系不大,或限于篇幅,譯者只選取第二至第六章的部分內(nèi)容,并且盡量保持情節(jié)和邏輯的連貫。 本文所譯出的章節(jié)標題按照原書的順序,原書的注釋也一并翻譯。在一些地方為了便于讀者理解,以“譯者注”的形式作為補充。本文所用插圖選自原書,感謝辛辛那提大學圖書檔案館的克里斯托弗·哈特(Christopher Harter)提供了本文第3幅圖片的高清掃描件。張亞威譯。
第二章 天津
勃吉(Charles P. Berkey)博士是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首批中亞考察團的地質(zhì)學家。他發(fā)現(xiàn),中亞考察團發(fā)掘出來的物品年代與長城以南的中國漢地 譯者注:原文是China Proper,直譯為“中國本土”,這個術語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西方語境中表示中國的漢族傳統(tǒng)生活地區(qū),即明長城以南的中國,不包括邊疆地區(qū)。近現(xiàn)代以來,由于“中華民族”概念范圍的擴大,這個詞不再使用。 暴露出的某些巖石地層的既定年代不符。1923年6月,勃吉要求我解決這些問題。因此,我利用1923年的后半個夏天試圖厘清這些矛盾之處。
早在中國地質(zhì)學會的冬季會議上我就見過德日進,當時他和桑志華匯報了他們在鄂爾多斯的發(fā)現(xiàn)。我和德日進在天津城北花了一天的時間,討論某些大型的麗蚌屬(Lamprotula)的相關問題,這類淡水蚌是從當?shù)匾豢谒牡撞繐粕蟻淼摹V钡?924年夏季我在張家口進行第二季考察的時候,我們才有機會合作解決一個新問題。去年8月,我們把一些發(fā)現(xiàn)的植物化石送到倫敦鑒定,解決了最初的一個難題。我在1924年8月22日寫給妻子的一封信中告訴她,我和德日進之間預示著一種建設性的伙伴關系,這種關系一直持續(xù)到他去世。
萬全縣以西4英里
坐在星空下心態(tài)平和,比一個世紀前離火星更近了。
過去幾天對去年很清楚的事情幾乎沒什么新的補充,真可笑!德日進提出的幾個觀點頗為激進,和我的想法產(chǎn)生了分歧,我卻拿不出明確的事實來反駁。但是,他每次都會逐漸向我的看法靠攏,不用我再補充什么。他不會僅憑自己的印象得出結(jié)論,認為一定是某種原因造成的。不過,這兩種情況都沒有最終的明確證據(jù)!這個地區(qū)著實令人困惑不解。一般來說,你構(gòu)建一套理論之后,新發(fā)現(xiàn)的事實要么與之相符,證實這個理論;要么與之相悖,否定這個理論??墒俏覀兊男掳l(fā)現(xiàn)卻得不出明確的結(jié)論,真讓人惱火!我去年的早期印象仍然可能是正確的。甚至被送往大英博物館阿爾伯特·查爾斯·蘇厄德(Albert Charles Seward)那里的化石也比我們現(xiàn)在在同一個地點花一個小時搜尋出來的好,這個地點距離原處僅5英尺。
我和德日進帶著我的學生李連捷,外加一個廚子和一個車夫,在張家口站下車。這里是長城外延的門戶,扼守著通往蒙古 譯者注:外蒙古在清朝末年至民國時期多次策動獨立,沙俄以及繼承其衣缽的蘇俄/蘇聯(lián)不斷滲透,最終造成外蒙古在事實上獨立,中華民國北洋政府一直不予承認,中華民國國民政府在1946年最終承認外蒙古獨立。本文中涉及“蒙古”的地理范圍包含現(xiàn)在的中國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和蒙古國。 高原的關隘和商隊路線。我們從這里向正西前行,走到下一個有城墻的聚居區(qū)——萬全縣,此地依偎在面對高原的階地上。在冰河時代晚期,也是這股風把粗糙的沉積物席卷到戈壁沙漠的表面上,較細的沙塵飄到高原的邊緣之下,沉淀為黃土,在北方省份的山谷中形成肥沃的土壤。只要黃土不會變成黃泥湯給沖走,把黃河和黃海都染了色,就仍然是這個民族的財富。在早春時節(jié),沙塵暴遮天蔽日,直到正午的太陽變成綠色。每年2月“黃色風暴”都會肆虐北京。一場持續(xù)三天的沙塵暴,每個晚上都能給北京帶來16噸的降塵。舊石器時代的人類很可能就是因為這種惡劣天氣而消失的,德日進和桑志華首次鄂爾多斯之行挖地30英尺都沒找到古人類的工具。
1924年9月13日,德日進從上海出發(fā),直到1926年6月10日才回到天津。在他回來后的三周內(nèi),他和桑志華打算沿著商隊交通線的南線出發(fā)。這個交通線經(jīng)過甘肅蘭州延伸到中亞,成為“大絲綢之路”。但是該計劃流產(chǎn)了,因為當時陜西正在打內(nèi)戰(zhàn),他們只好返回西安以西十幾英里的渭河渡口,轉(zhuǎn)而跨越黃河進入山西境內(nèi),穿過黃土高原向北進發(fā)。他們在8月底回到天津后,又在桑干河谷待了三個星期,在一處湖相沉積收集化石。我曾在1924年到過這里,當時德日進必須回法國,他敦促我盡快考察這里。在中國地質(zhì)學會的一次會議上,我將這里命名為“泥河灣層”,指出這意味著河流的侵蝕機制發(fā)生了重要變化。1926年,德日進和桑志華帶回了大量的化石,這些化石具有足夠的特征,可以確定年代為晚上新世或早更新世——這明顯比在周口店發(fā)現(xiàn)的動物群更古老,因此對確定北京猿人的年代很重要。
1927年6月,德日進再次赴熱河考察,持續(xù)十個星期,幾乎抵達了達里湖。他在當年8月返回巴黎,1929年3月回來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在他離開期間發(fā)生了很多事情。北京現(xiàn)在叫北平。桑志華收集了更多的化石,正在給它們貼標簽。德日進早在上次啟程前往巴黎之時,就已經(jīng)厭倦了天津功利的氛圍,不再抱有幻想。他也逐漸發(fā)現(xiàn)桑志華本質(zhì)上是一個收藏家,更熱衷于給他們發(fā)現(xiàn)的石器和化石命名、標注,而非當作解開史前之謎的關鍵線索,去探尋更廣闊的意義。 與德日進不同,桑志華更關心尋找“什么”,而不是“原因”“時間”“機制”,即那些化石標本包含的古代生命的新證據(jù)。在德日進看來,記錄沿途的日?,嵤率抢速M精力,除非這些瑣事能夠引導人們有組織地進行研究,從裸露的基巖露頭中得出具有更廣泛意義的科學結(jié)論,確定巖石的年代和層序。另外,桑志華特別看重他的北疆博物院的聲望, 對德日進在首都科學界 譯者注:這里的首都,指的是北平。 的地位不無嫉妒。
地質(zhì)調(diào)查所所長翁文灝曾向氣象學家龍相齊司鐸(Ernesto Gherzi, S. J.) 譯者注:龍相齊司鐸(1886—1973)出生于意大利圣雷默(Sanremo),1903年在法國巴黎加入天主教耶穌會。1910年來到上海,在震旦大學講授物理學,同時學習中國文學和哲學,也練就了一口流利的上海話。1912年因病回到巴黎治療。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他再次申請來華。1920年,龍相齊重返上海,擔任徐家匯觀象臺臺長勞積勛司鐸(Louis Froc, S. J.)的助理,在這里工作了近三十年。1930年,龍相齊升任徐臺地震與氣象部主任,負責為沿海地區(qū)提供服務,主要包括無線電通訊、報時信號、天氣預報等。龍相齊的專長是研究臺風,他通過電離層準確追蹤和預報中國沿海的惡劣臺風,在海員中贏得了極高聲譽。1936年,龍相齊被選為梵蒂岡宗座科學院成員。1949年5月,龍相齊赴菲律賓馬尼拉參加學術會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共產(chǎn)黨政權(quán)接管徐家匯觀象臺,拒絕龍相齊返回中國,他被迫前往澳門建立地球物理觀測臺,隨后又赴美國圣路易斯大學和洛約拉大學任教。1955至1973年,他受聘于加拿大蒙特利爾的讓-德-布雷博夫書院(Collège Jean-de-Brébeuf),擔任地球物理天文臺研究主任,1973年在蒙特利爾去世。龍相齊出版了20多部著作和論文,代表作包括Winds and upper air currents (1931)、Temperature (1934)、Meteorology of China(1951)等。 提出,請他推薦一名具備資質(zhì)的地質(zhì)學家,邀請來作為地質(zhì)調(diào)查所的顧問,龍相齊毫不猶豫地推薦了德日進。正如我之前提到過的,他們二人曾經(jīng)在海峽群島和英格蘭共事過。桑志華收到北京的邀請后,實際上是把德日進逐出了北疆博物院。桑志華和德日進最后一次合作考察是1929年5月,他們來到東三省,到達了呼倫湖,非??拷鞑麃喌倪吔?。然后德日進返回天津,準備搬到北平。奇怪的是,雖然德日進曾談起過龍相齊這樣一個朋友,但我是在三十年后才得知,在德日進被任命為新生代研究室主任的過程中,龍相齊助了一臂之力。德日進自己可能從不知道到這件事。
第三章 北京 譯者注:1928年,南京國民政府設北平特別市,簡稱北平。
1929年6月上旬,德日進首次以中國地質(zhì)調(diào)查所成員的身份前往山西和陜西的黃土高原考察,同年9月20日回到北平。10月17日,我們倆與步達生(Davidson Black)博士和翁文灝一同視察周口店的進展。后來在11月,我與德日進、王恒升一道沿著琉璃河谷地 譯者注:原文是Liu-ho Valley,但是周口店和齋堂附近沒有類似名稱的河,暫時采用了比較接近的琉璃河,希望讀者補充或糾正。 進入北平西山的齋堂盆地。
我在野外考察時用彩色蠟筆區(qū)分不同的地層,而德日進卻堅稱自來水筆或鉛筆頭足夠用,鉛筆頭往往很鈍,自來水筆也被舔過很多次。他認為,其余的觀察應該裝在腦子里。他帶著一把輕型地質(zhì)錘,錘頭較短,剝離化石的鑿子也從不離手。他從來不帶帆布背包和水瓶,只有去搜尋化石或者在野外就餐的時候,才會用軍用干糧袋。
德日進的野外筆記簡潔明了,重點突出,最多只是用粗略素描加以說明。這與其說是為了再現(xiàn)他所看到的,不如說是為了概括性地解讀不同巖石單位之間的可能關系,而這些巖石單位的結(jié)構(gòu)往往只暴露了一部分。另外,他在實驗室里繪制的輪廓圖與他發(fā)表的嚙齒動物牙齒或羚羊頜骨的描述相符合,比照片更能突出物種的特征。
德日進在白天專注于解決地質(zhì)問題。到了晚上,他點上一支煙,而我掏出煙斗。整理完當天的野外筆記,我們趁著腦子里的結(jié)論還清楚進行比對,然后制定第二天的計劃。如果有一名年輕的中國同事和我們在一起,他或者廚子會詢問下一個階段考察的條件如何。我們在兩張床之間鋪上一塊油布或者一張報紙,脫下衣服,爬上土炕,吹滅蠟燭。所幸在北方通常用不上蚊帳。
一天的工作結(jié)束后,他會在黑暗中談論最貼近他內(nèi)心的想法。我真希望能把他說的話記下來。其中很多想法都以更加完善的形式再次出現(xiàn)在他去世后發(fā)表的文章里。但是在當年,他并不知道亨利·德拉蒙德(Henry Drummond)寫的《世界上的偉大事物》(The Greatest Thing in the World)和《人的升天》(Ascent of Man),也不知道吉福德講座。雖然他說的一些內(nèi)容對于我這個蘇格蘭長老會信徒而言并不具有顛覆性,但是我的知識儲備不足以理解他的深奧思想,尤其是當他展望未來的時候。
他試圖從廣泛的來源中汲取新的觀點,從而對科學和宗教問題有一個全新的認識。顯然,他的那些想法很多都是天主教思想的創(chuàng)新,而他覺得自己走進了一個未知的領域。他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為下一代重述對人類生活和存在的一種解釋,他也許知道,隨著人們對新真理的認識,這種解釋可能會被逐步修正,無論其最初的來源是什么。
第四章 北平
到了1929年,德日進已經(jīng)在北平的天主教和傳教士的圈子里有了一群朋友,他與北平外國社群中的英語圈和法語圈也有交往。他在地質(zhì)調(diào)查所工作,特別是與負責研究“北京人”的新生代研究室有聯(lián)系,這使他與許多人有過密切接觸,這些人的觀點對他的思想產(chǎn)生了相當大的影響。他經(jīng)常提到的幾名中國人是丁文江博士、翁文灝、楊鐘健博士、裴文中、李四光教授和卞美年。還有兩位尤其重要的人:來自多倫多的步達生博士和來自紐約州的葛利普(Amadeus W. Grabau)博士。
在德日進的科學家生涯中,這八個人都發(fā)揮了獨特的作用。每個人都以不同方式影響著他的一生。這些人的個性對比鮮明,每個人都在為學術復興做出自己獨立的貢獻,而學術復興正在為席卷全國的民族主義浪潮鋪平道路。這些人中有一半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譯者注:截至于1965年本書出版時。 ,而中國也已經(jīng)不是他們(當初)認識的那個中國了。
步達生在處理特殊問題時,除了與地質(zhì)調(diào)查所的全職員工一起工作,他還爭取任何可以從本職工作中分出精力的專家來合作。結(jié)果就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一個頭銜——洛克菲勒基金會訪問地文學者,并且負責另一項任務,將華北地貌演化的可識別期與洞穴沉積物產(chǎn)生的條件聯(lián)系起來。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我一開始與德日進的偶然接觸變成了直接的關系,并持續(xù)了二十五年。
第五章 周口店
1929年的冬天來得比較早。10月17日這天,步達生和翁文灝帶著我們一行人去周口店的發(fā)掘現(xiàn)場,這是冬季停工之前的最后一次。石灰窯的藍灰色煙霧持續(xù)籠罩著整個山洞,因此很難拍攝到高質(zhì)量的洞穴整體環(huán)境的照片。我的任務是為步達生提交給洛克菲勒基金會的季度報告畫一張全景草圖。我們六個人早上七點一刻從北平出發(fā),去周口店的路上有幾個水潭還沒完全化開。裴文中挖掘的坑洞朝北,由于陽光無法照射到洞底,所以那里的地面還沒有融化,挖掘工作變得異常困難。翁文灝在信中提醒裴文中,過了月底還繼續(xù)挖是徒勞的,還告訴他,我們會在冬天所有地點停工之前過來查驗進展情況。但是翁博士在下午左右與我們會合時,同意了裴文中的懇求,告訴他“可以再挖掘一兩個星期”。我的野外筆記第18頁有一張遺址東面剖面的草圖,就是那一天的狀態(tài),明確標出了化石層,即現(xiàn)在所稱的中國猿人(Sinanthropus)的牙齒和骨骼碎片的所在位置,這些化石分別來自80英尺的垂直面的四個化石層。
然而,整個11月并沒有新的發(fā)現(xiàn)。12月2日中午,裴文中在村里駐地的房間內(nèi)給工人付錢,他最后一次爬上山坡測量洞口精確直徑,這樣他可以算出從夏天雨季結(jié)束時開工至今總共挖了多少立方米。裴文中拿著碼尺,在凸出的石灰?guī)r下面的沙子里探測,突然探出了一個頭骨光滑的圓頂,頭骨嵌在洞穴的鈣華 這一定是先在洞頂形成滴水石,后來被來自洞頂?shù)乃槭耆氯?,水流帶來的砂粒沖刷進空曠的洞穴,與之形成間層。 之中。裴文中用錘子和鑿子把整塊巖石敲下來,立刻就發(fā)現(xiàn)這個頭蓋骨比目前出土的所有猿類的都要大。他小心翼翼地將頭蓋骨帶回自己的住處。從村里的商店買來的一捆蠟燭剛好提供了足夠的光線,在保持原狀的條件下進行曝光。他用浸有面粉糊的麻布包裹住這件寶貝,又拍了一張照片,然后用三個圓底鍋架起來,以便在夜間晾干。到了破曉時分,這件頭蓋骨已經(jīng)可以運往北京,無須擔心在路上被顛碎。裴文中用舊被子把這件珍貴的標本包裹起來,跟一名黃包車夫談好價格就出發(fā)了。他把寶貝放在兩腿之間,用大褂兒蓋住。當月正在打一場小規(guī)模的內(nèi)戰(zhàn),戰(zhàn)爭前線就在北京和周口店之間。但是裴文中猜想,一個帶著臟被子的大學生周末回家,崗哨不會為難的。他猜對了。裴文中安全地走了35英里,在黃昏前到了協(xié)和醫(yī)學院,把珍貴的頭蓋骨交給步達生。
步達生這輩子好像就是在等待這一刻。發(fā)現(xiàn)第一個保存完好的頭蓋骨充分證明了他爭取認定的新屬是正確的,他將會萬眾矚目。
步達生把相對柔軟的頭蓋骨從堅硬的碳酸鹽基質(zhì)中剝離出來,并將其重組為原始形態(tài),整個過程一絲不茍。步達生獨自在實驗室清修化石,一直忙到深夜,用他的話說,他的手在夜晚非常穩(wěn)健,“夜貓子大腦”也最清醒。走廊里空無一人,緊鎖的大門擋住了朋友和其他闖入者。步達生使用牙科器械,一點一點地剝離包裹著化石的基質(zhì),再將頭骨的碎片重新拼接起來。每告一段落,就把頭骨放置在一個框架上的六個羅盤方位,他從實驗室的另一邊用長焦鏡頭拍照,以減少由于透視收縮而造成的失真。每天凌晨三點左右,步達生把頭蓋骨放回保險柜。膠卷在第二天沖洗出來,院系秘書奧爾加·漢佩爾(Olga Hempel)謄寫步達生的記錄。為了安全起見,底片沖洗出來的照片通過不同的郵件分別寄給在世界各地的三位科學家手中,另外還翻鑄多件石膏模型作為記錄留存。一位熟練的陶藝師在步達生的監(jiān)督下,按照原物制作了三件復制品,與化石原件一模一樣。每件復制品都先與原物比對,然后也像照片那樣分別寄出。其中一件寄往大英博物館,在那里由弗蘭克·巴爾洛(Frank Barlow)復制,他是當時全球同行業(yè)中技術最精湛的專家。
步達生做工作相關的一切事情都極其謹慎。我舉一個例子,步達生在頭蓋骨到手一個月后寫了一份科學報告,下面是他在報告的空白處用鉛筆寫下的說明:
給XYZ的終稿,一式三份,1月29日,步達生
原始手稿: 1—3頁,1月9日至12日(凌晨6點)
3—5頁,1月12日至13日(凌晨3點30分完成)
8—11頁,1月15日(凌晨5點30分)
給XYZ的初稿,1月16日
給XYZ的二稿,1月22日
終稿,1月29日
步達生
有人會問,他什么時候完成的第6至7頁呢?那肯定是1月14日或15日凌晨4點30分!
這就是步達生,他發(fā)現(xiàn)了德日進作為新生代研究室人員所能發(fā)揮的重要作用。僅就這個人科動物的化石而言,步達生不需要幫忙,畢竟這是他的專長。但是他非常重視德日進獨立證實他自己結(jié)論的這件事,以及他們引發(fā)的討論。然而,德日進在討論中主要關注北京猿人以及其他已滅絕的和仍存世的人科動物之間可能的解剖關系,或者不久之后出土的石器所代表的文化階段。有一些問題還是懸而未決,比如地層年齡,即原始生物居住在洞穴的確切地質(zhì)年代。這將基于其他標準來判定。
在周口店遺址最下層發(fā)現(xiàn)了石器,這只能表明此地的居住者具備人類的特征。根據(jù)地上的灰燼,燒焦的骨頭、裂開的堅果和破碎的鴕鳥蛋碎片,人們已經(jīng)對此有所察覺。德日進的專長是研究與此相關的哺乳動物化石,他的研究確實提供了一個相對古老的時間指數(shù)。通過對比已經(jīng)滅絕的脊椎動物的屬或種的數(shù)量,可以給出已經(jīng)進化到現(xiàn)代類型的脊椎動物的百分比。當時,在填滿洞穴的角礫巖和礫石層中總共發(fā)現(xiàn)了60多種滅絕動物的類型。很多物種都是楊鐘健在德國學過的,另一些則是德日進在歐洲、埃及和其他地方的類似沉積中發(fā)現(xiàn)的。
德日進是將周口店發(fā)現(xiàn)介紹給法語科學界的人,他后來才知道,自己經(jīng)常被誤認為是北京猿人遺骸的實際發(fā)現(xiàn)者,這令他感到不安。他不遺余力地澄清,這個重大發(fā)現(xiàn)應該歸功于裴文中、布林(Birger Bohlin)和步達生。在這一點上,德日進對自己獲得功勞的感覺與步達生完全一致。步達生在1930年給我寫信說:
只是想告訴你,我剛剛饒有興致地拜讀了你在英國協(xié)會發(fā)表的關于北京猿人的地位的摘要。這篇摘要本著得體的克制精神,充分肯定了地質(zhì)調(diào)查所的工作,這有助于我們將來的研究。用規(guī)范英語直白地敘述事實,讀這樣的文字真是享受,歡呼吧!
巧合的是,這個著名的洞穴和它所屬的裂隙系統(tǒng)在一個村子的邊緣,這個村的主要營生是采煤和采石。當?shù)氐娜瞬庞啦豢萁撸梢砸揽克麄冊诓粋θ魏喂と说那闆r下鉆炸藥孔和點燃引信,這減少了成本和傷亡。
德日進到達現(xiàn)場的時候,挖掘技術已經(jīng)標準化。洞穴附近的一個高臺上有高架纜繩和滑輪系統(tǒng),帶有一對籃子,在重力作用下,把一個滿載的籃子帶到地面60英尺下的分揀平臺,另一個空籃子就升上去。分揀人員給大塊的材料貼上標簽并打包,而其他材料則放在篩子上徒手挑選,甚至連散落的牙齒都挑出來了。工地上已經(jīng)建好了一座田野實驗室,用來分揀化石標本、放置工具等。
材料交付給協(xié)和醫(yī)學院之后,人類化石直接被送到步達生的解剖系,其他材料則被拿到婁公樓,德日進和楊鐘健在那里檢查。他們研究之后,化石被送到西城的地質(zhì)調(diào)查所總部的博物館永久保存,那里離新生代研究室有2英里。
1930年5月,德日進、楊鐘健以及地質(zhì)調(diào)查所的一小隊人前往大興安嶺,然后按時返回,與安德思和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中亞考察團的其他成員會面,考察團隨后將進入戈壁灘。鑒于中國的民族主義浪潮所引發(fā)的緊張局勢,邀請地質(zhì)調(diào)查所派遣代表加入考察團是明智之舉。德日進、楊鐘健被指派與考察團同行,后來裴文中也加入了。此行結(jié)束之時是9月30日,德日進剛好要再次離京返回法國。
在德日進的敦促下,亨利·步日耶(Henri Breuil)從巴黎來到中國,但是直到11月30日才抵達北平,當時德日進還在蒙古。由于德日進缺席,他們派我陪同步日耶參觀周口店。我們在離目的地還有10英里的時候,汽車穿過路上為數(shù)不多的一條小河,結(jié)果胎爆了。在修補輪胎的空檔,步日耶爬下河岸,撿起一小塊黑硅石,僅用了三分鐘就做成了一件阿舍利類型的舊石器時代石斧。在周口店的實驗室里,挖掘者將所有明顯不屬于含化石區(qū)的石灰?guī)r洞的石頭扔到了一堆,步日耶立刻挑出6個,這幾個石器的一端有擊打留下的痕跡。舊石器時代的人類一定把這些工具當做錘子用。
1931年12月,也就是德日進將要返京前一個月,我因為家人的健康問題必須回美國。到了4月下旬,我才從加州給德日進寫信,概述了我對西北地區(qū)地質(zhì)的結(jié)論,他一直希望去那里。他用典型的地質(zhì)學者的方式回信,這需要比信件本身更長的解釋才能讓普通讀者理解。這封信指出,需要證據(jù)將古代的上限與早期人類及其動物“同伴”生活在華北地區(qū)的時代聯(lián)系起來。下限和上限構(gòu)成了一個“時間段”,這個“時間段”與盛行氣候、環(huán)境和地面起伏有關。
隨著對化石研究的推進可知,周口店距離已知的其他新生代晚期地層(日本、爪哇、印度等地)最近的地方尚有數(shù)千英里,這個相對孤立的位置排除了任何簡單的動物區(qū)系的關聯(lián),這種關聯(lián)是確定北京猿人“層位”確切年代的方法。步達生明白,新生代研究室只能通過擴大對中國和中亞的考察才能實現(xiàn)其目標。當時(在近期的更多發(fā)現(xiàn)似乎支持人類起源于非洲中東部的理論之前),“人類的搖籃”被認為是在歐亞大陸腹地的某個位置,這反映了步達生在1926年的《亞洲與靈長類的傳播》(Asia and the Dispersal of the Primates)一文中提出的觀點。
步達生已經(jīng)與印度、中東當局溝通過了,這是他計劃率領新生代研究室考察團進入歐亞大陸中部的第一步。1933年夏季,也就是將在華盛頓召開的第十八屆國際地質(zhì)大會之前,他和德日進、葛利普來到紐約,希望洛克菲勒基金會批準這個項目,并對中國西部進行初步勘察。雖然這個想法引起了董事會成員的興趣,但對他們來說,大蕭條剛過去不久,明智的做法是提前一年以上做出承諾。不過,董事會給了他們積極的回應,即如果第一次短期勘察獲得成功,那么一年后或許能說服董事會再次進行勘察。所以雖然我們在華盛頓,步達生卻要求我在1934年初以洛克菲勒基金會訪問地文學者的身份返回中國,與德日進一起進行兩次穿越中國的考察:第一趟是沿著長江峽谷最遠上溯到四川西部;第二趟是按照三年前我從西安到蘭州的路線,在北邊走一條大致平行的線。德日進和葛利普回到北平后不久,步達生也回來了,他寫信給我,正式確認了在華盛頓的提議。
第六章 長江考察
(1934年)3月16日周五早上,我通過無線電話機與紐約的家人通話,當天晚些時候我就要登上“日本皇后”號郵輪,第二天一早啟程。凌晨3點,也就是開船前四個小時,一封從紐約發(fā)來的無線電報送到了我的客艙,上面寫著:“步達生死于心臟病?!?/p>
3月27日星期一的破曉時分,“日本皇后”號在黃浦江上緩慢前行,穿過長江三角洲,在上海灘的中央航道下錨???。一艘補給船立刻靠了過來。一名信差叫了我的名字,遞給我一張寫著幾行字的名片:“我在海關碼頭等你。德日進?!币豢拷哆?,我看到在兩個穿卡其布衣服的矮個子之間有一個黑色的身影,遠處是一片穿藍灰色衣服的工人。他們就是德日進和卞美年、楊鐘健。在酒店用餐時,德日進告訴了步達生的噩耗,大家七嘴八舌。待其他人走后,德日進和我談了兩個小時,步達生10天前去世造成了嚴重的后果。
步達生在1月因輕度心臟病被送往醫(yī)院,檢查了五個星期,正因為如此,他沒能回復我在去年12月和今年1月寫的信。到了3月初,他又開始回復信件。有一封日期為3月5日的來信,可惜剛好和我在檀香山的行程錯開,但是德日進保留了一份副本。步達生在信中表示,他同意我提出的計劃,認為這是今夏最值得做的事,但是遲遲沒有確認,我只好給中央研究院地質(zhì)研究所所長李四光寫了一封信,李表示,無論我和德日進希望在長江下游做什么,他都會全力配合,步達生這才最終敲定。因為對此事有影響力的是南京的中央研究院而非翁文灝領導的位于北平的地質(zhì)調(diào)查所,所以步達生沒有操之過急。
就在我從檀香山與紐約的家人通話的當天,步達生已經(jīng)回到了他的研究室,說自己“感覺良好,迫切希望回去”繼續(xù)研究周口店最新出土的標本。協(xié)和醫(yī)學院解剖系的同事許文生(Paul Huston Stevenson)博士幾分鐘后走進研究室,發(fā)現(xiàn)步達生倒地不起。德日進感覺像是失去了另一個兄弟。
德日進還給我?guī)砹祟櫯R(Roger S. Greene)博士的一封信。顧臨是洛克菲勒基金會的中華醫(yī)學基金會駐華主任,他說德日進將擔任新生代研究室的代理主任,代表洛克菲勒基金會委員會,直到確定接替步達生的人選。對德日進的任命必須首先在紐約宣布,所以研究室的工作人員并不清楚此事。不過丁文江肯定知道,因為顧臨與中國同事打交道時永遠一絲不茍。顧臨補充說,我們的夏季野外考察必須嚴格按照步達生給我的信中所述進行,唯一能保證新生代研究室在今年年底過后繼續(xù)得到支持的就是扎實的研究報告。此后,基金會將與丁文江和翁文灝討論決定新生代研究室的未來。
德日進認為,丁文江在中研院事務纏身,翁文灝嚴重受傷,李四光在地質(zhì)調(diào)查所有了新的崗位,葛利普專注于他的學術理論,行動更加不便,現(xiàn)在步達生又去世了(即將任命一名人類學家接替他,完成步達生在新生代研究室未竟的事業(yè)),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來解決步達生為新生代研究室布置的夏季任務。楊鐘健和卞美年也可以與我們一起參與野外考察。
1931年12月在等候乘船去洛杉磯的間隙,我曾在南京待了一周。德日進對這里不熟,我們就決定重訪我之前匯報過的幾個關鍵地點,作為此次長江考察的起始。李四光主管的地質(zhì)研究所有幾位地質(zhì)專家與我們同行,我們甚感欣慰,如果我的結(jié)論錯了,他們可以糾正,還能從前三年已發(fā)現(xiàn)的東西中找到新的證據(jù)。李四光本人也會在兩天后加入我們的隊伍,他希望能解決廬山山脈是否經(jīng)歷過冰川運動的問題。
我們到在長江下游有多少收獲,決定了達漢口以后還繼續(xù)往前走多遠。但是必須在5月初返京,因為已經(jīng)安排了步達生的追思會。我向丁文江和李四光保證,將在國立北京大學發(fā)表一系列演講。如果沒有季風暴雨導致的交通癱瘓,我們將會出發(fā)進行第二次橫貫東西的考察。
李四光要晚幾天到,這讓德日進第一次有機會實地研究華中地區(qū)的地貌。眼下他對這里的了解僅限于從上海到天津坐火車路過的風景。德日進著迷于蒙古、山西和黃河平原的內(nèi)部差異。南方和北方一樣,主要使用人力。但是這里有運河船、耕牛、手推獨輪車、轎子、牛、騾子、駱駝和黃包車。江水漫過三角洲,堤壩與運河構(gòu)成了水網(wǎng)縱橫的迷宮,船夫用竹篙撐船,船上堆滿了白菜等農(nóng)作物。我們第二趟行程是深入南京東南部的丘陵地帶。在公共汽車線路的終點,我們離開了低地,乘坐滑竿走了6英里。三天后,我們搭乘渡船跨過長江去研究左岸的巖石。
我們回到南京,得知烏普薩拉大學的諾林(Erik Norin)博士剛剛從中國西藏回到北京,李四光也說服他加入考察團,沿長江上溯到廬山。諾林最近在研究西北地區(qū)的冰川特征,這有助于鞏固我們有關廬山山頂令人費解的地形的結(jié)論,李四光認為那是冰川地貌。
這個星期余下的時間我們與金陵大學的土壤專家梭頗(James Thorp)和卜凱(Lossing Buck)在一起,討論土壤顏色與古今氣候的關系,研讀中研院圖書館的英語、法語和德語文獻,然后回到上海查閱在南京看不到的報告和地圖。我為了獲取天氣報告和關于內(nèi)陸地區(qū)航空線路的相對可靠性的信息,還買票參觀了徐家匯觀象臺。
李四光的抵達日期再次推遲,德日進認為我們不能再等了,必須出發(fā)。楊鐘健為自己和德日進申請國內(nèi)護照時遇到了莫名其妙的拖延,而我卻很順利地拿到了自己的護照。最終,他們倆的護照總算到了,我們乘坐“江安”號內(nèi)河輪船到達安慶,在這之前我們給李四光留言,讓他在九江與我們會面,往上游走一天就到了。
4月16日,星期一,九江
……李四光抵達后,我們的隊伍就算完整了,第二天一早,我們六個人——李四光、喻德淵、楊鐘健、諾林、德日進和我——與中研院的隨行人員,帶著行李上了包車。
……這是美麗而有趣的一天,只是在我們需要回答的主要地質(zhì)問題上出現(xiàn)了一些波折。關鍵的證據(jù)好像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湮沒了,我們認為,除非有人在這個地區(qū)花費數(shù)個月,否則問題仍無法解決。李四光的很多所謂“證據(jù)”沒有說服力,但他發(fā)現(xiàn)最難解釋的一件事是我有幸看到的。這里的很多材料的確可以解釋成存在過冰川,但是卻沒有冰在地貌上留下的任何常見痕跡。德日進和諾林毫無頭緒。但是將由我撰寫最終報告……
回到九江后,我們辭別李四光和喻德淵,他們返回南京。下一步該怎么走還不清楚。諾林只剩下一周的時間可以自由行動,而楊鐘健想回北平完成一篇論文。這不像德日進由于語言不通,不得不把一切都交給楊鐘健安排。楊覺得晚些時候去西北考察會更有意義,而且經(jīng)過他的老家陜西,他更熟悉那里的口音。不管怎樣,他還將與德日進一起工作,所以我們沒必要疏遠他,就決定去漢口以北的雞公山附近的一個山丘考察。我們在這里尋找其他的冰川遺跡,但是一無所獲。大家都認為來這一趟是必要的,但是沒找到年代較近的沉積,德日進和楊鐘健都決定接受現(xiàn)實,搭乘下一班火車回北平,諾林雙手贊成。在火車上,我們完成了廬山問題的報告。我們不同意李四光的結(jié)論,但他在牯嶺的禮節(jié)和所有行為舉止都非常令人欽佩,所以我們不希望產(chǎn)生芥蒂。
我們?nèi)旌蠡氐搅吮逼?,我找顧臨談了上海那封信中說的事。顯然,要找到一個接替步達生的人,這個人必須具備他的所有天賦,并且像他一樣領會東方的背景和心理,這幾乎是辦不到的。
第二天,我見到了丁文江,他率先告訴我,已經(jīng)和地質(zhì)調(diào)查所代理所長謝家榮談過了,謝已經(jīng)擬定了一個方案,其中“三處稍有改動”——似乎任何一個領導為了彰顯自己的權(quán)力都會這么做——所謂改動只是重復步達生10個月前在華盛頓和我說的。他還向我解釋了楊鐘健算計成本的個中緣由。因為楊得知顧臨任命德日進為新生代研究室的代理主任,認為這是洛克菲勒基金會趁步達生尸骨未寒,企圖立刻控制研究室的一切大小事務。丁文江向我保證,現(xiàn)在一切照常,楊鐘健已經(jīng)“對一切誤會表示歉意”,并且保證那次不配合的事已經(jīng)過去了,再也不會發(fā)生了,他之前堅持返回北平“主要是權(quán)宜之計”。所有的不愉快好像都能解釋得通了。
正如步達生所說,長江考察的主要目的有兩個:首先,我們要盡可能地了解華中地區(qū)的地貌是如何形成當前這個樣子的,從而能夠?qū)⑵溲葑兣c華北地區(qū)相比較;其次,探訪所有可到達的、已知有較近地質(zhì)年代化石的地方。完成這兩個任務,應該有助于確定我們對北京猿人的觀點,并闡明這種猿人的地質(zhì)環(huán)境和氣候環(huán)境。他還期待我們能帶回一兩種動物的骨骼化石以啟發(fā)科學新知 我們的新發(fā)現(xiàn)見于以下三個報告:巴爾博. 揚子江流域地文發(fā)育史[J].地質(zhì)專報甲種第十四號,1935;德日進、楊鐘健. The Cenozoic sequence in the Yangtze valley(長江峽谷的新生代序列)[J]. Bulletin of the Geological Society of China, 1935,(14):179—210;德日進、楊鐘健.Mongolian Amblypod in the Red Beds of Ichang(宜昌紅土層中的蒙古鈍腳目)[J]. Bulletin of the Geological Society of China, 1936, (15):217—223. 。步達生在他去世前那個夏天制定的總體計劃中考察的重要性,德日進已經(jīng)完全理解了,并由衷地贊同這個計劃。
我們原計劃從上海到四川盆地以外的山地地區(qū)繼續(xù)考察,可是任務的前半段甚至還沒完成就被打斷了。不過,被迫在北平休整也讓我們得以喘息,接下來要向長江上游發(fā)起挑戰(zhàn)。在下游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證明,我們要更加靈活,而不是一大幫人。不管怎樣,中研院的地質(zhì)專家們要回南京,李四光要監(jiān)督北大的建筑項目,諾林已經(jīng)回到了瑞典。
5月13日星期天晚上,我和德日進與葛利普道別,然后在漢口快車上與楊鐘健匯合,我已經(jīng)預定了車上的一個臥鋪艙。我們的行李放在沒人的鋪位上,都堆到車頂了,我們躺在自己的鋪位,關上燈,免得有人打攪。這時候售票員進來跟我們說,他沒有鋪位給“第三個外國人”,因為兩名陸軍軍官都想獨占臥鋪艙。幸運的是,這位“外國人”是德國土木工程師貢特爾·科勒(Gunther Khler),正在為黃河水利委員會完成一項研究。楊鐘健曾在慕尼黑留學,他們二人主要用德語交談,德日進插不上話。但是科勒在黃河大橋下車以后,還有400英里的路程,我轉(zhuǎn)述了他說的要點,大部分是關于穹棱、崖徑、地基、泄洪道之類的,德日進對此毫無興趣,他想知道黃河在山西和陜西之間的高差,但是科勒對此一無所知。又過了一晚,走了300英里,我們抵達漢口,直奔真正的德國飯店,德國東道主夫婦給我們接風洗塵。
第二天,我們和法國副領事共進午餐,德日進以前見過這位副領事,然后我們坐船橫渡長江來到武漢,這里有一輛大學的車接我們?nèi)⒓右粓龌顒?,我和楊鐘健將發(fā)表講話。一場大雨澆下來,我們欣然接受了留宿的邀請,在這里住了一晚,企盼這個季節(jié)的好天氣還沒有結(jié)束。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引航員的辦公室,轉(zhuǎn)過天來的晚上,我們乘坐“長沙”號向西航行。黃昏時分的長江美不勝收。帆船時隱時現(xiàn),悄無聲息,就像寂靜的鬼魂。一串掛著各國國旗的炮艇給景致增添了一抹色彩,但是中國國旗占據(jù)主要位置。我們在上午9時起錨。
長江的通航河段占總長的一半,即3500英里。為了便于航行,船長將其分為三個主要部分:(1) 長江下游段 :從入??诘綕h江口岸,即漢口;(2) 長江中游段 :從漢口到宜昌,也就是三峽的入口;(3) 長江上游段 :從宜昌到重慶,重慶是屏山下游最近的一個港口,屏山是蒸汽船的上游終點。屏山再往上的峽谷過于狹窄,而且極為陡峭,激流險灘密布,普通船只難以通過。這個三段式航程是基于船的吃水深度,在不同的漲落潮階段能在主航道上安全航行而不擱淺,這是切合實際的做法。但是德日進是一名地質(zhì)學家,他發(fā)現(xiàn)其中只有兩段,每一段又被細分為若干部分:年輕期的“上游”,其峽谷仍然在形成時期,因為河流在雨季時將河道填滿,深度各異,最深的地方達到200英尺;成熟期的“下游”,沿著宜昌和海洋之間的淤泥堆積的洼地鏈,數(shù)百萬年來,水流使沖積層在洪泛平原上形成寬闊蜿蜒的曲線。
這兩種景觀之間的前沿地帶是漢口上游300英里的宜昌。因此,我們從漢口出發(fā)后的頭三天看到的景色與從南京啟程后長江下游段看到的有些許不同。在一望無際的平原的泥沙中鑿刻出千篇一律的蛇形彎曲,兩側(cè)是陡峭的懸崖,每個彎道的外側(cè)都是陡峭的崖壁,對岸是逐漸傾斜的“滑走坡”。在長江下游的四個地點,長江的“曲流帶”向其大致東流方向的北邊或南邊稍微擺動。在這些曲流左岸或右岸的主要支流匯入長江。有時,較高的河流階地打破了一成不變的地平線,這顯然是更早的河漫灘遺跡?;鶐r被完全掩埋,只有一兩個地方是例外,河流從洼地的軸線上流過,沖擊基巖的狹窄扶壁,就像九江那里。所有這些在宜昌奇跡般的消失,正如北美大平原,落基山脈前緣在丹佛和科羅拉多泉后面突然消失。
從宜昌到大海的最后數(shù)百英里,長江每英里僅下降不到1.5英寸,然而從宜昌到重慶的360英里,每英里的坡度超過1英尺。產(chǎn)生這種對比的原因是宜昌上游的江水仍在切割峽谷的抗性基巖。河流作為切割工具,其效果隨著巖石層的“堅硬度”而改變。結(jié)果就是,河道的水深在不同地方從36英尺到200英尺不等,隨著水位的上升和下降,劇烈的漩渦和水流變化令引航員苦不堪言。在巫山峽谷入口下游的范圍內(nèi),除了側(cè)流進來的地方,巖壁都是陡峭的上升,而在巫山上游,地貌就不那么崎嶇了,因為四川紅土層盆地底部的地層較軟。那些地層像一疊淺盤一樣“嵌套”在一起,長江在其南部邊緣像帶鋸一樣把它的河道切割成現(xiàn)在的深度。
從宜昌向上游走360英里就是重慶,不過前90英里主要是巨大的峽谷。這些大峽谷在接近巫山的地方消失了,石灰?guī)r硬巖層突然向地下傾斜,空間留給了較軟的巖層,這些巖層被侵蝕成敞口峽谷。不過即使這些敞口峽谷都極其雄偉壯觀,尤其是在彎道處,最高的山峰高出江面2000英尺。江輪只能在六個地點安全地下錨停泊。我們在巫山拋錨過夜,縣城就在峽谷上面。我們抵達巫山的時候天還沒黑,所以我和德日進、楊鐘健劃船到岸上去看看地質(zhì)情況。德日進對一片油桐樹林尤其感興趣,這種樹用于生產(chǎn)桐油,制作清漆。
第二晚,“長沙”號在萬縣下錨,這是宜昌和重慶之間最大的港口。我們已經(jīng)計劃返程的時候在這里停留,因此不敢在上溯的行程中耽擱,以免被隨時可能到來的季風降雨所影響。我們沒有下船,和同船的朋友們一起到達重慶。從宜昌上溯的整個360英里我都記錄了下來,筆記全都是峽谷巖壁形成的特征和“姿態(tài)”,以及沉積階地嵌入的面積和高度,鄉(xiāng)村港口往往坐落于這種階地上。有幾頁滿是鄉(xiāng)鎮(zhèn)、佛塔和拱橋的速寫,這些風景往往轉(zhuǎn)瞬即逝。德日進站在船尾向遠處眺望,或者借我的雙筒望遠鏡觀察基巖的特征。而我要么用萊卡相機,要么用柯達電影相機,記錄下一些細節(jié),因為有些東西一閃而過,來不及用動筆。我們這艘船上的船員對蒲蘭田(Samuel Cornell Plant)的名作《長江宜昌至重慶段船長指導手冊》(Handbook for the Guidance of Shipmasters on the Ichang-Chungking Section of the Yangtze River)的已有資料進行了補充。
圖5. 巴爾博手繪的萬縣風景,這處差異侵蝕瀑布在一處不整合匯流的上方,交錯層狀砂巖的抗性地層下被侵蝕,形成了前景中的天然石橋
5月29日星期二,“長沙”號抵達重慶。德日進突然給我念了一張字條,這是他在成都的一位故交寫的,這位昔日好友想見德日進一面,這增加了一個私人的理由,讓我能花一天到重慶以外走走——但愿如此吧。步達生曾計劃去四川盆地,現(xiàn)在機會來了,離得這么近還不去那就太可惜了。不過,新生代研究室的中國同事認為這屬于浪費時間和金錢?,F(xiàn)在德日進突然提出這個建議,就這樣決定了。
我們乘坐舢板在石階腳下登陸,沿著臺階爬上200英尺的懸崖。然后我們就分開了,德日進造訪天主教會,楊鐘健去城里見朋友,而我則前往一個巨大的懸崖山莊,這里的主人是加拿大人,他們招待過路的賓客。第二天全都用來尋找前往成都的方法,我根據(jù)黃河水利委員會確定的已知高程來校準我的無液氣壓計。6月4日,我和德日進早上六點半就出發(fā)了,但是楊鐘健拒絕和我們同去,理由是地質(zhì)調(diào)查所給他的指令僅限在重慶活動。
我們在重慶唯一能找到的是一輛破舊的汽車,這輛車的速度表比輪胎還不靠譜,不過幸好一路上都有里程碑。從重慶到永川117英里的路程,我們就補了三次胎,不過,補胎耽誤的功夫也讓我們有機會搜尋化石,研究標志著四川盆地范圍的彩色砂巖。通過在許多地點的數(shù)十次觀察,后來才有可能拼湊出一個連貫的地質(zhì)故事??傊?,我們走了280英里到達成都。喬治·貝尚(Georges Béchamp) 譯者注:喬治·貝尚(1886—1944)出生于法國圣日耳曼,年輕時曾在俄國紅軍中當過醫(yī)生,后來又在亞美尼亞做外科醫(yī)生?;氐椒▏?,他成為法國輪船公司(Compagnie des Messageries Maritimes)的醫(yī)生。他精通英語、德語、漢語、日語和俄語。20世紀20年代,四川陷入軍閥混戰(zhàn)的局面,導致法國代表全面撤離。局勢平穩(wěn)后,貝尚在1929年3月重建了法國醫(yī)療隊。同年5月,法國外交部秘書長菲利普·貝特洛(Philippe Berthelot)任命貝尚為法國駐成都領事。貝尚的工作極為出色,在成都各界贏得了聲譽,促成了中法合作修筑成渝鐵路的合同。1934年,法國決定關閉成都領事館,貝尚極力勸說法國駐華公使韋禮德(Henri A. Wilden)繼續(xù)運營領事館,以便監(jiān)督鐵路項目。1935年,貝尚面見蔣介石,洽談擴大西南鐵路項目的事宜,希望將鐵路從成都修到昆明。但是全面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鐵路項目流產(chǎn)。貝尚作為領事的最后一項工作是1939年6月在成都為戰(zhàn)爭中的孤兒建立了一所救濟院,可以為100至150名兒童提供免費住院治療。救濟院還附設了一個大型咨詢服務機構(gòu)。巴黎醫(yī)學院的一名中國醫(yī)生施仲卿(Shi Zhongqing,音譯)協(xié)助貝尚開展工作。1940年法國投降后,貝尚決定加入自由法國陣營,并在1941年成為戴高樂將軍在遠東的代表之一。1941年7月16日,維希法國的首腦貝當元帥剝奪了貝尚的法國國籍,不久又將其逐出自由軍團。于是,貝尚轉(zhuǎn)入地下繼續(xù)從事抵抗運動。1942年初,貝尚在日占區(qū)執(zhí)行任務時不幸被日本人逮捕,后被移交給法屬印度支那當局。1942年4月14日,河內(nèi)軍事法庭以叛國罪判處他15年勞役。貝尚在獄中身體每況愈下。1944年7月20日,貝尚被轉(zhuǎn)移到西貢繼續(xù)關押,當年死于獄中。戰(zhàn)爭結(jié)束后,自由法國駐華代表桂博(André Guibaut)向貝尚致以榮哀。 博士在那里招待我們,他是法國醫(yī)療隊的主任,也是德日進的故交,他住在醫(yī)院附近的一個大院里。貝尚擔任法國駐四川省領事達十年之久,早已是地區(qū)兼國際的信息寶庫,巴黎廣播電臺的短波晚間新聞就是其中之一。
我在華西協(xié)合大學的圖書館遇到了自然科學系的教授戴謙和(Daniel Dye)博士,他對地質(zhì)學感興趣,并且準備帶我們到最遠的地方,也就是川邊地區(qū)的港口外面——灌縣。此地在成都西北40英里,岷江從秦嶺的山麓流出。自從公元前3世紀,整個四川盆地就因為岷江而豐沃。每年春天,農(nóng)民修理堤壩,把江水分流到水渠,再通過水渠傳送到分流的扇形系統(tǒng)。這些水渠用于灌溉農(nóng)田,每年都會沉積一層肥沃的泥土。戴謙和在地面以下20英尺發(fā)現(xiàn)了漢代的錢幣。
我們在星期一破曉時分就離開成都,這是為了避免朝著向外的路線返回長江。相反,我們先往東再往南,在黃昏時分到達重慶。第二天早晨,我們搭乘“岷縣”號順流快速前進,在天黑之前到了萬縣。楊鐘健在給居艾諾(Claude Cuénot) Teilhard de Chardin, Les grandes étapes de son évolution, page 224. 的信中講了一件事。我們當天到的比較晚,發(fā)現(xiàn)鎮(zhèn)上全都是人,我們知道的唯一一家旅店已經(jīng)沒有房間了。我有美孚石油公司的朋友,而德日進屬于天主教會。楊鐘健因為找不到酒店房間很失望,德日進提議和他同去教會住下。根據(jù)楊鐘健的說法,他和教會的人見面時有些猜忌,二人被安排在臨時宿舍過夜,但是兩天后他們離開的時候,教會卻待之如上賓。據(jù)我回憶,這個小插曲絕不是楊鐘健說的那樣,是因為德日進最近沒有練習拉丁語口語造成的,不過要承認德日進的法語發(fā)音確實不同于當?shù)貍鹘淌肯矚g的蘇格蘭蓋爾語口音。個中緣由更可能是楊鐘健的口音,對四川人來說,楊鐘健的北方口音官話聽起來和下游的船夫一樣古怪。另外,楊鐘健下垂的眼瞼使他的半邊臉受到了影響,我們回到北京以后他要去做外科手術。教會當然不知道為什么這兩個人穿著卡機軍裝,講這么不可思議的故事——其中一個顯然是外國人,另一個雖然是本地人,卻很難證明自己的資歷。不過一切都很順利,因為我們在野外考察了兩天之久,然后再次回到這里,收獲了尊敬——教會神父在此期間給成都發(fā)了電報,得知德日進已經(jīng)去過了那里,也了解到他那個面相古怪的同伴也是信得過的。
6月9日星期六,我們在軍隊的護送下,坐著轎子離開萬縣。德日進的目標是與進入萬縣的北岸支流相對的南岸支流。他曾聽說在河流源頭有一個石灰?guī)r山脊,號稱出土“龍骨”,從這里到漢口所有港口的藥鋪都賣這個。這些骨頭可能是化石,要么與含化石地層的地質(zhì)年代相同,要么在溶于石灰?guī)r的洞穴或溶洞中,比它們曾經(jīng)被當做的動物要古老得多——就像周口店的寶貝。從我們看到的巖石年代來判斷,更古老的化石在萬縣以南10英里的地區(qū)。
我們連夜趕往鹽井口,那里有明代打的井,直到現(xiàn)在仍然能嘗出咸味。第二天早晨,我們爬了1200英尺到達山頂,這里的石灰?guī)r地貌突然呈現(xiàn)“喀斯特”特征,基巖上的圓形“水槽”中填滿了紅色土。有些紅色土比較淺,而有些則是比較深的漏斗形孔洞。在冬季田野里無事可做的時候,當?shù)剞r(nóng)民就往下深挖200英尺,從這些孔洞的底部翻出少量的化石,論斤(大約1.5磅)賣給藥商。早春時節(jié),農(nóng)民再把土填回去,做上標記,準備明年繼續(xù)挖。我們到的那天只挖出一件劍齒象屬(Stegodon)的殘破下顎,齒窩里還有一顆沒有磨損的牙齒。德日進對這個上新世古象的鑒定表明,這個巨大陷阱的年代與我們對該地區(qū)其他地方的研究結(jié)果一致。對于峽谷地區(qū)的某些脊線特征,我們無法在不同的解釋之間做出決定,造訪化石坑只給出了這個問題的部分答案。
我們到萬縣的那天,教會把我們當成尊貴的客人。我到了之后馬上就去美孚石油的宿舍,得知中國航空公司的一架水上飛機將于明天起飛,最遠到宜昌都有空座。但是楊鐘健討厭坐飛機,德日進決定與楊一起,守著新生代研究室的行李,現(xiàn)在行李中有一箱很沉的化石標本。他們在破曉時分坐船,而我則等待下午的飛機,下午5點到達了宜昌。他們比我到得早一點,不過他們又徒步出去考察下游1英里處的江岸,我不得不往前追趕他們。爭論的問題是地殼變形的確切年代,地殼變形使高地抬升,同時使大河排水的盆地和洼地下沉,從而改變了地貌。
6月18日,我們回到了北京,接下來的四個星期我們草擬長江之行的報告,時不時地與同僚好友互致問候。我在給妻子的一封信中寫道:
7月8日
昨天受的教育著實讓人心碎。我和丁文江長談了一次,這也是與地質(zhì)調(diào)查所的人一次特別的、友好的閑聊。丁文江的話透露了新生代研究室的動向,但我直到后來才讀懂了另一層意思。
丁文江在45分鐘的時間里談了地質(zhì)方面的問題——我再次體會到了其他中國人說的“他在沒有充分研究過的事情上可以做出權(quán)威發(fā)言”是什么意思!談話的最后他揭露了一些驚人的內(nèi)情。他說自己“對德日進和巴爾博去重慶以外的地方感到不安”,而翁文灝“責備他操閑心”,這就是丁文江自稱的“內(nèi)部消息”(其實我早就知道了)。
丁文江說:“如果我是地質(zhì)調(diào)查所的所長,就會嚴厲批評德日進違反指令。如果德日進這么做,那么楊鐘健博士要是也打破常規(guī),不按照指令行事,說外國人就這么干,我該怎么說?”他補充說“所長因為這件事無關緊要而不予理會”。
我冒昧解釋,表示自己理解翁文灝是因為病重對此事一無所知;指出德日進是地質(zhì)調(diào)查所的無薪員工;指出資金是洛克菲勒基金會率先啟動的;指出步達生在華盛頓就告訴我他希望我們深入四川盆地;指出顧臨肯定已經(jīng)告訴丁文江,德日進將成為新生代研究室的代理主任。所幸我明智地看出來,步達生掌管著洛克菲勒基金會的錢袋子并非翁文灝的主張。這根本不是“聽命于領導”的情況,因為雖然新生代研究室是地質(zhì)調(diào)查所下設的一個單位,但是步達生掌控著一切。不過,步達生足夠老練,可以讓地質(zhì)調(diào)查所批準他的所有計劃,同時又謹小慎微,從不違背地質(zhì)調(diào)查所的想法,只做他認為正確的事。而作為研究室代理主任的德日進,一旦去了野外,不打電報征得謝家榮的同意,就不能改變計劃,這種想法很荒謬。談話還透露了一件事,就是丁文江六個星期前告訴我楊鐘健“全力配合”的時候,他就搞錯了。相反,楊鐘健從我們順江而上的那天起,就一直在背后打小報告……
以前,楊鐘健和德日進考察所需的資金都由楊鐘健掌管。但是現(xiàn)在,秘書奧爾加·漢佩爾按照洛克菲勒基金會的指示,完全交給德日進掌管。還有其他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就不提了,其中許多與德日進和我本人沒有任何關系……德日進用他的方式幫助和相信楊鐘健,而楊鐘健卻惡意中傷他,這讓人寒心。不管怎樣,翁文灝一定聽信了楊鐘健的一面之詞,把在四川多花的四天視為“違背指令”,卻不知道這沒花地質(zhì)調(diào)查所一分錢(我出的交通費,而住宿招待則是我們那家主人的贈禮)。我看出來了,他們是想完全接管整個新生代研究室,在任命新的主任之前,找借口敗壞德日進的名聲,把資金也搶過來。新生代研究室的前景也頗為暗淡。我無法想象丁文江會糊涂到這個地步,認為我和德日進不值得相信。這讓德日進這幾個月來不得不面對的,以及仍在努力應對的事情變得更加非同尋?!?/p>
沒有步達生的支持,德日進前幾個月的人生會非常艱難。實際上,我很驚訝他能在這么長時間里見到這些微笑的面孔,而不抱任何幻想——他上任才三個月,而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在野外。有時候,在政府機構(gòu)里建立起人與人之間的友好關系比在燕京大學要難得多,在政府里人們往往勾心斗角、嫉賢妒能,而在燕京大學,我們對一起共事的人只有欽佩。
總之長話短說,我不會再拖延了。一旦完成了步達生的要求,我將不被允許做任何獨立的研究,否則一定會受到非議,這將會成為我重返中國的阻礙。只有一種可能讓我再次回到中國——李四光會友善地歡迎我在他的研究領域提供任何支持,即使新生代研究室永遠關閉……
科學文化評論2023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