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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國發(fā)展原子能事業(yè)的起點

2023-12-12 07:55:43時文生
科學文化評論 2023年4期
關鍵詞:中央書記處戰(zhàn)略決策

摘 要 ?從學術史梳理的角度出發(fā),對現(xiàn)有關于毛澤東1955年1月15日主持召開中共中央書記處擴大會議的記載進行考證,認為存在會議名稱不唯一、日期定論缺鐵證、出席名單有差異、排名順序不合規(guī)等四處“硬傷”。通過重新解讀持論證據(jù),覆核相關原始檔案,深度溯源關鍵性時政史料與史事,結合中央書記處20世紀50年代的會議制度,提出新的考證結論,訂正會議召開日期為1955年1月16日,從而明晰了新中國發(fā)展原子能事業(yè)的起點。

關鍵詞 ?毛澤東 中央書記處 原子能事業(yè) 戰(zhàn)略決策

中圖分類號 ?N092∶TL99

文獻標識碼 ?A

“為學術,凡有理,要爭鳴?!?① ?[1]

這九個字,道出一代偉人對“知出乎爭”學術傳統(tǒng)的承繼和推崇。在科學探索的道路上,對原則性問題不展開誠實的爭論,就難以揚棄誤偽成論 ② ?[2] 、考明科學結論。

本文待證歷史事件為官修史書所載毛澤東1955年1月15日下午在中南海豐澤園頤年堂住地親自主持召開中共中央書記處擴大會議,專門討論發(fā)展新中國原子能事業(yè) 今多用“核工業(yè)”一詞。據(jù)查,“核工業(yè)”一詞的出現(xiàn)有著特定的歷史語境。從20世紀50年代始,至1982年5月4日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23次會議通過《關于國務院部委機構改革實施方案的決議》將“第二機械工業(yè)部”改名“核工業(yè)部”之前,“核工業(yè)”一詞相當生僻少用,當時無論是官方文件還是新聞報道、學術文章等采用的規(guī)范用詞為“原子能事業(yè)”,有時也稱“原子能工業(yè)”。 、研制原子彈問題并作出戰(zhàn)略決策一事。今人闡述新中國國防科技事業(yè)輝煌成就者,多言及“兩彈一星”;凡言及“兩彈一星”者,又多以此次會議為“兩彈一星”歷史偉業(yè)敘事起點。作為我國國防科技和武器裝備現(xiàn)代化建設的重大里程碑事件,此一會議多年秘不見傳。直至1976年12月26日,為紀念毛澤東83周年誕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誠邀會議親歷者錢三強作題為“毛主席指引我們不斷攀登科學技術高峰”的廣播講話,始有零星披露 ?[3] 。又過十年余,1987年4月,由《當代中國》叢書編委會編修出版的《當代中國的核工業(yè)》 ?[4] ,第一次以會議紀要式簡明語言披露開會秘情,繼之勒刻于官修《當代中國的國防科技事業(yè)》 ?[5] 等國防軍工部門行業(yè)史和《中國共產(chǎn)黨歷史》 ?[6] 等黨史、國史、軍史基本著作上。作為生平大事,也見載于已故黨和國家領導人毛澤東、周恩來、彭德懷、彭真、鄧小平和著名科學家李四光、錢三強的官修年譜和傳記中 上述官修史書所認定的開會日期1955年1月15日這個日子,已被確立為中國核工業(yè)創(chuàng)建之日,并自1995年起,每逢十年加以隆重紀念。2022年1月15日,中國核工業(yè)集團宣布將每年的1月15日確立為該集團公司主題文化建設日,名之曰“中核日”。 。足見其歷史意義之重大。

然令人遺憾的是,筆者自2012年始,在探究毛澤東早期原子彈思想和“兩彈一星”發(fā)展史過程中,檢視相關官修史書和親歷者、親見者、親聞者追憶(即“三親史料”),發(fā)現(xiàn)在關于此一重大歷史事件的權威發(fā)布上,存在會議名稱不唯一、日期定論缺鐵證、出席名單有差異、排名順序不合規(guī)等四個基本史實要素“硬傷”, 且多種權威說法并行刊刻于世業(yè)已達數(shù)十年,但迄今未見權威修史機構發(fā)表負責任的更正說明,也不見學界持據(jù)完備、辨析透徹的考釋文字 ?魯東大學教授曹希嶺、中央黨校講師聶文婷等曾發(fā)文簡略討論過此事。 ??[7,8] ,似漸成難解之謎。為此,積多年之功專加考證,雖自嘆有如獅子搏象兔般悉用全力,但仍恐有不逮。今特不昧拋磚,敬呈學界師長同仁,冀以引玉并幸而教我。

一 現(xiàn)有權威諸說之硬傷

正本必先清源,論確當?shù)脫?jù)真,否則信史易失信。一般而論,官修史書權威發(fā)布重大史實論斷時,通常依治史傳統(tǒng)并不隨告持論證據(jù),受眾只得無條件承繼其官宣定論。特別是有的首發(fā)官宣論斷遙遙在先,學界探知其史源證據(jù)遠遠滯后,待發(fā)現(xiàn)先前定論硬傷及其持論證據(jù)嚴重不足、考求方法有欠科學時,因其早已復經(jīng)多方加持而流播甚廣,致使正當?shù)膶W術糾錯舉步尤艱,幾致于事難補。這也是學術界難以合理質(zhì)疑并及時訂正的重要原因。

就本案而言,對勘現(xiàn)有權威諸說,在關于會議基本要素的記述上,除開會地點、討論研究議題等兩項外,其余如會議名稱、開會日期、出席名單及排名順序等諸要素則多說并存,莫衷一是。

1. 會議名稱不唯一

一曰“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此說出現(xiàn)最早,見于1984年10月18日錢三強與其兄錢秉雄為《錢玄同年譜》所寫的“跋”中,稱:“一九五五年,毛澤東主席在中南海召開政治局會議,討論開展原子能研究的問題?!??[9] 此前,1980年7月24日下午,錢三強應召前往中南海為中共中央書記處和國務院負責同志作首場科學技術講座,主講《科學技術發(fā)展的簡況》。會后在與現(xiàn)場負責時政報道的新華社記者交談中,談及1955年1月“曾經(jīng)給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和中央政治局的其他領導同志講過一次原子能科學” ?[10] 。

二曰“中共中央書記處擴大會議”。此說始自1987年初,見于錢三強、朱洪元1987年2月合寫回憶史料《新中國原子核科學技術發(fā)展簡史(1950—1985年)》中,但直到1994年才在公開出版的《當代中國》叢書之《中國科學院》和《錢三強文選》兩書中問世,因此成稿后長時間并不為外界所知 ?[11,12] ?!懂敶袊暮斯I(yè)》是第一個公開把會議名稱定為“中共中央書記處擴大會議”的國防軍工部門行業(yè)史。同年12月,錢三強、劉杰在各自的回憶史料《新中國原子核科學技術事業(yè)的領導者》 ?[13,14] 和《我國原子能事業(yè)的決策者和組織者》 ?[15] 中,以親歷者身份同時公開發(fā)表此說。嗣后,該會議名稱為官修史書所普遍采用,并沿用至今。

三曰“中共中央書記處會議”。此說見于吳冷西1990年回憶,稱:1964年10月13日下午,周恩來交辦他和喬冠華、姚溱 ?吳冷西時任新華社社長兼人民日報總編輯;喬冠華時任外交部副部長;姚溱時任中央宣傳部副部長。 ?起草關于擬于近期爆炸第一顆原子彈的新聞公報和政府聲明。為助其起草文件,周恩來當面簡要回顧國內(nèi)開展原子能研究和利用的大致歷程,其中講到“1955年1月,毛主席主持中央書記處會議,聽取科學家、工程師的匯報,決定研制原子彈” 吳冷西把周恩來交辦起草文件的時間寫成“1964年10月15日下午”。本文根據(jù)官修《周恩來年譜》等史書相關記載,改正為“1964年10月13日下午”。 ??[16,17,18] 。

2. 日期定論缺鐵證

截至目前,官宣開會日期為1955年1月15日 有的官修史書如《毛澤東年譜》《周恩來年譜》等,將該日期進一步明確記作1955年1月15日下午。 ,亦由《當代中國的核工業(yè)》最先發(fā)布。然就筆者目力所及,在中央檔案館和相關職能部門檔案館所能查到的原始檔案,迄今未見與該日期相關聯(lián)的一分本證(如會議通知和議題文件,會議記錄和錄音錄像,以及會議紀要和決定事項通知等等),也未見可供治史者邏輯推定開會日期確為1955年1月15日的半分旁證。

3. 出席名單有差異

主要并存有“十人說”“九人說”“十二人說”“八人說”“七人說”等五種權威說法。其中“十人說”為主流說法,這個說法面世時間最早,已為包括核工業(yè)在內(nèi)的國防軍工科技界廣泛認同,并在大型彩色文獻紀錄片《東方巨響:中國“兩彈一星”實錄》 該大型文獻紀錄片為八一電影制片廠、總裝備部1999年聯(lián)合出品,獲2001年第二十一屆金雞獎最佳紀錄片獎。 、《檔案》解密片《中國人的原子彈夢:羅布泊的蘑菇云》 北京衛(wèi)視《檔案》欄目2011年制作播出。 和大型紀實性電視連續(xù)劇《國家命運》 在2012年國慶期間首次熱播的電視劇《國家命運》第1集(片長45分鐘)從第22分鐘開始,用長達2分多鐘的時間,首次情景再現(xiàn)會議全過程。 等主旋律影視節(jié)目中精彩呈現(xiàn),影響甚廣。其他各說均以該“十人說”為基礎,或減或增、時減時增。

“十人說”首見于《當代中國的核工業(yè)》。出席名單由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陳云等中共七屆中央書記處“五大書記”,加上彭德懷、彭真、鄧小平、李富春、薄一波等五人構成,共十人 毛澤東時任中共中央委員會主席兼中央政治局主席、中央書記處主席、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中共中央軍事委員會主席。劉少奇時任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委員長。周恩來時任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國務院總理兼外交部長。朱德時任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中華人民共和國副主席、中央軍事委員會委員。陳云時任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國務院副總理。彭德懷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兼國防部長、中央軍事委員會委員,主持中央軍事委員會日常工作。彭真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副委員長兼秘書長、北京市委書記兼市長。鄧小平時任中共中央委員、中共中央秘書長、國務院副總理、中央軍事委員會委員。李富春時任中共中央委員、國務院副總理兼國家計劃委員會主任,分管國務院三辦(重工業(yè)口)、四辦(輕工業(yè)口)、國家計劃委員會、國家建設委員會、國家統(tǒng)計局和國家計量局。薄一波時任中共中央委員、國務院第三辦公室主任、國家建設委員會主任。 。同年12月,劉杰在《我國原子能事業(yè)的決策者和組織者》一文中,以親歷者名義第一個公布該“十人說”。在前引錢三強、朱洪元1987年2月合寫但未及時公表的《新中國原子核科學技術發(fā)展簡史(1950—1985年)》文稿中,亦持此“十人說” 該文把劉杰列為出席人員。茲依國防軍工史學界的通常做法,把毛澤東等中央領導列作出席人員,把李四光、劉杰、錢三強等三人列作匯報人員。李四光,著名地質(zhì)學家,時任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地質(zhì)部長、中國科學院副院長。劉杰時任中共地質(zhì)部黨組書記、地質(zhì)部第一副部長,主抓全國鈾礦資源普查勘探工作。錢三強,著名核物理學家,時任中國科學院學術秘書處秘書長、物理研究所所長。 。

嗣后,《當代中國》叢書之1992年10月版《當代中國的國防科技事業(yè)》、1994年3月版《中國科學院》等國防軍工部門行業(yè)史,中央文獻研究室1998年2月版《周恩來傳》 ?[19] ,王焰主編的1998年3月版《彭德懷年譜》 ?[20] ,馬勝云等編著的1999年9月版《李四光年譜》 ?[21] 和2011年11月版《李四光年譜續(xù)編》 ?[22] ,葛能全 王焰,1952—1959年任彭德懷秘書、彭德懷辦公室主任(1954年以后又改稱國防部長辦公室主任),1979年任彭德懷傳記編寫組組長;馬勝云曾任李四光秘書;葛能全曾任錢三強秘書。 編著的2002年5月版《錢三強年譜》 ?[23] ,以及中央黨史研究室2011年1月編修出版的《中國共產(chǎn)黨歷史》中,均持此“十人說”。

“九人說”初見于《紅旗》公開發(fā)表的錢三強為紀念周恩來誕辰90周年專門撰寫的回憶文章《新中國原子核科學技術事業(yè)的領導者》,并同時被收錄于1987年12月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修出版的《不盡的思念》一書。較之錢三強此前在《新中國原子核科學技術發(fā)展簡史(1950—1985年)》一文中提出的“十人說”,唯不見彭德懷。

“十二人說”見于錢三強1990年10月1日署名發(fā)表在香港《紫荊》雜志創(chuàng)刊號上的《中國原子核科學發(fā)展的片段回憶》一文,較之“十人說”,又新增陳毅和聶榮臻等兩位出席者。中央文獻研究室編修出版的2003年版和2011年修訂版《毛澤東傳》 ?[24,25] ,以及2013年10月版《錢三強年譜長編》 ?[26] ,因直接引用該文,可視為加持該“十二人說”。

“八人說”僅見于由當代中國研究所承編的2009年6月版《中華人民共和國史編年》(1955年卷)中。較之“十人說”,無陳云、鄧小平 ?[27] 。

“七人說”早見于由中央文獻研究室承編的2012年8月版《彭真年譜》,較之“十人說”,無朱德、陳云、彭德懷 ?[28] 。 稍后,該研究室編修的2013年12月版《毛澤東年譜》 ?[29] 承繼此說,不復有前引兩版《毛澤東傳》的朱德、陳云、彭德懷、陳毅、聶榮臻等五人,亦不再堅持1998年2月版《周恩來傳》所持“十人說”。

4. 排名順序不合規(guī)

這個問題主要體現(xiàn)在有彭德懷和彭真同時出席會議的相關諸說中。有的把彭德懷列于彭真之前,如《當代中國的核工業(yè)》等官修史書,排序為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陳云、彭德懷、彭真、鄧小平、李富春、薄一波。有的把彭德懷列于彭真之后,如《中國共產(chǎn)黨歷史》,排定名次為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陳云、彭真、彭德懷、鄧小平、李富春、薄一波。

眾所周知,黨內(nèi)排名是中共領導人在黨內(nèi)政治生活的重要表征,是職官志和組織沿革研究的重要基礎數(shù)據(jù)。在一定歷史時期,黨內(nèi)排名順序具有唯一性和排他性。因此,毫無疑問,上述排序只有一種是正確的。

二 問題的由來

1. 不疑處見疑之初因

在1987年4月版《當代中國的核工業(yè)》付印之前,中央文獻研究室承編的《朱德年譜》已于1986年春廣泛征求各方意見 ?[30] ,并于同年12月由人民出版社公開出版。這是該研究室撰寫出版黨和國家主要領導人年譜系列的第一部。據(jù)該書記載:朱德自1955年1月4日“離京去廣東、浙江、上海、江蘇、安徽、山東、天津等省、市視察”,直到3月1日“回到北京”,其間無返京記錄 2006年11月版《朱德年譜》新編本將朱德外出返京時間修訂為1955年2月28日晚19時。 ([30],頁384—386;[31])。因此,朱德沒能出席毛澤東在北京主持召開的此次會議。倘若《當代中國的核工業(yè)》編寫者或該書稿三審(初審、復審、終審)專家留意到《朱德年譜》相關記載,斷不至于弄錯出席名單,且開會日期等基本史實之失亦或可根絕于未萌。

至于后續(xù)權威諸說之硬傷,恐乃在關于待證會議基本史實紀事的表述問題上,多因循對表傳抄不溯源的治史潛規(guī)則所致。

就本案論,在條陳待證會議之現(xiàn)有權威諸說存在四大致命硬傷之后,為查實硬傷癥結所在,須著力搜求現(xiàn)有諸說之史料源頭,比勘梳理史源文本與權威發(fā)布間內(nèi)在邏輯,從而為廓清歷史迷霧、尋求史事本真奠定一個比較好的史料基礎。

2. 官方持論證據(jù)之謎

帶著對官方定論所持史源證據(jù)之惑和基本史實四大硬傷之疑,筆者有幸于2013年11月26日隨同李鷹翔前往拜見劉杰,在未事先預報提問的情況下,就毛澤東親自主持召開會議的日子與周恩來在西花廳約談這兩件大事的時差問題設問,劉杰非常明確地回憶說這兩次重要會議“中間是隔了一天的” 2013年11月26日上午時文生訪談劉杰、李鷹翔。1963年3月—1967年5月,李鷹翔任第二機械工業(yè)部部長劉杰秘書。 。后又于2014年10月24日下午,在李鷹翔家拜見長期從事核工業(yè)史編研工作并曾實際負責《當代中國的核工業(yè)》有關編纂任務的張紀夫。張紀夫回憶:

1985年11月初召開核工業(yè)三十周年大會時,我們還不知道周總理在1955年1月14日晚上給主席寫的那封信。之前,《當代中國的核工業(yè)》編輯部曾采訪過參加這兩次重要會議的老領導劉杰和錢三強。由于畢竟過去三十多年了,他們只記得是1955年1月份開的,具體日期一時也想不起來。大家都知道,國務院正式設立第三機械工業(yè)部是在1956年11月16日,到1986年11月16日才滿整整30年,核工業(yè)三十周年紀念大會選在1985年11月舉行,算是兼顧到年頭和月份吧。稍后,編輯部在中央檔案館查檔時,找到總理辦公室1955年1月14日工作日歷記錄和總理當晚寫給主席的信,大家非常高興?;貋砗笥窒騽?、錢兩位老領導報告過,他們也非常高興,于是就按信中提到的日子和當時中央書記處“五大書記”加上總理指定參加的五位領導同志記作開會日期和出席會議人員了?,F(xiàn)在看來,當時還是主觀武斷了些,有關細節(jié)沒能進一步核實。這個遺憾,只好留待你們有心人來解決了。 2014年10月24日下午時文生訪談張紀夫(錄音整理稿未經(jīng)本人審閱)。這次訪談從下午3時開始,至6時半結束。

正可謂是:解鈴還須系鈴人,兩次訪談釋懸疑。

從截至目前所能了解到的情況看,張紀夫等前輩治史者是最早查獲中央檔案館藏總理辦公室1955年1月14日工作日歷記錄和周恩來1955年1月14日晚致毛澤東親筆信等兩件重要書證的一線修史人員。他和劉杰的一席話,徹底破除縈繞筆者心中多年的謎團和困惑。 特別是他們面對后輩質(zhì)疑求真不以為忤,特令筆者對國防軍工戰(zhàn)線上老一輩坦蕩無私的寬闊胸襟和嚴謹認真的治學態(tài)度肅然起敬,由衷欽佩!前輩的期許和勉勵,更增添接續(xù)考明史實本真的無窮動力。

3. 史源證據(jù)初次解讀不當

據(jù)張紀夫所示,并業(yè)經(jīng)前往中央檔案館覆核查實,此兩件重要書證之一為總理辦公室1955年1月14日的工作日歷(圖1) ?[32] ,以鉛筆書寫,記錄有周恩來當日下午出席的兩項活動:

下午二時約李四光、錢三強、劉杰等談話

五時約廖承志等談日本問題

這份重要原始檔案全貌,通過1999年國慶期間上映的《東方巨響:中國“兩彈一星”實錄》才第一次正式對外公布。

另一件重要書證為周恩來1955年1月14日晚致毛澤東的一封3頁紙親筆信,依舊體尺牘格式,以毛筆字體自右至左豎寫于國務院紅頭便箋上(圖2)。茲抄錄全文如下:

主席:

今日下午已約李四光、錢三強兩位談過,一波、劉杰兩同志參加。時間談得較長,李四光因治牙痛先走,故今晚不可能續(xù)談。現(xiàn)將有關文件送上請先閱。最好 從原信看,此處的“好”字本為“后”字之繁體“後”字,《建國以來周恩來文稿》的抄清件亦釋作“后”字。但結合原信上下內(nèi)容,并充分考慮到周恩來當時在黨內(nèi)的政治地位及其為人處世風格,此“后(後)”字當屬筆誤,宜作“好”字解,否則勢必難通。 ??[33] 能在明(十五)日下午三時后約李四光、錢三強一談,除書記處外,彭、彭、鄧、富春、一波 當時,中共中央書記處成員為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陳云,又稱“五大書記”。彭、彭、鄧、富春、一波,指彭德懷、彭真、鄧小平、李富春、薄一波。 、劉杰均可參加。下午三時前,李四光午睡。晚間,李四光身體支持不了。請主席明日起床后通知我,我可先一小時來匯報下今日所談,以便節(jié)省一些時間。

周 恩 來

一·十四 晚

明日下午談時,他們可帶儀器來,便于說明。

這封便箋信全文初載于1988年1月版《周恩來書信選集》 ?[34] ,后又發(fā)表于同年3月4日《科技日報》頭版,并隨刊有影印件(局部) 發(fā)表時特別注明“根據(jù)手稿刊印”字樣,并加有必要的注釋。同時還發(fā)表了周恩來就公開宣傳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試驗問題于1964年10月14日致毛澤東、劉少奇、林彪、鄧小平、彭真、賀龍等領導同志的一封信。 ??[35] 。至于其原檔全貌,亦在《東方巨響:中國“兩彈一星”實錄》上映時首次公布。

上述兩份珍貴原檔,是截至目前在中央檔案館所能查到與待證會議相關的唯一文獻,也是包括張紀夫在內(nèi)的前輩治史者初修《當代中國的核工業(yè)》時唯一持論證據(jù)。經(jīng)他們解讀,逕將該便箋信所提“最好能在明(十五)日下午三時后約李四光、錢三強一談”的建議日期記作開會日期,并照“除書記處外,彭、彭、鄧、富春、一波、劉杰均可參加”所示,將建議參加會議人員范圍全部列入出席名單,并第一次完整表述開會秘情如下:

一九五五年一月十五日,毛澤東在中南海主持召開了中共中央書記處擴大會議。出席會議的有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陳云、彭德懷、彭真、鄧小平、李富春、薄一波等。會議聽取了李四光、劉杰、錢三強的匯報,研究了我國發(fā)展原子能事業(yè)問題。根據(jù)周恩來的囑咐,匯報人員將鈾礦石標本和探測鈾礦石的探測器帶到會上,向中央領導人作了操作表演……

這是一次對中國核工業(yè)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會議。它作出了中國要發(fā)展核工業(yè)的戰(zhàn)略決策,標志著中國核工業(yè)建設的開始。

會上作出的這一戰(zhàn)略決策,后被譽為“最高決策” 關于“最高決策”的提法,是錢三強1990年10月在香港《紫荊》雜志創(chuàng)刊號上公開發(fā)表的《中國原子核科學發(fā)展的片段回憶》文章中率先提出的。該文分“我同原子核科學‘結緣”“希望從這里萌芽”“最高決策”“嚴峻考驗”等四章。關于毛澤東主持專門會議討論作出發(fā)展新中國原子能事業(yè)戰(zhàn)略決策事,載于第三章“最高決策”?!度嗣袢請蟆ずM獍妗酚?990年11月5日、6日和8日分三天連載。1999年9月18日,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在人民大會堂隆重表彰為“兩彈一星”作出突出貢獻的23位科技專家并授予“兩彈一星功勛獎章”之際,科學時報社、暨南大學出版社乘勢聯(lián)合推出由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中央軍委主席江澤民題寫書名的《請歷史記住他們:中國科學家與“兩彈一星”》一書,收錄該文,并另改標題為“神秘而誘人的路程”。 。

很明顯,周恩來在信中向毛澤東提出的只不過是開會建議預案,具體何時開會,當由毛澤東最后決定。然據(jù)該件原始檔案并考諸《毛澤東年譜》等官修史書,均未見毛澤東批辦文字,亦未見承辦環(huán)節(jié)實時留存的備注文字或事后追記史料。因此,實難據(jù)之斷定此一會議是依周恩來信中建議時間如期舉行的。

就治史而論,編修人物年譜和大事記等基礎史書在確定條目立條時間的一條鐵律,就是對過去某一時點已終結的大事要事加以如實記錄。將周恩來所提會議預案時點——1955年1月15日下午——在時態(tài)屬性上屬于“過去將來時”而非“過去進行時”,更遠非“過去完成時”的重大歷史事件,直接當作實際開會時間載入史冊,明顯違背編年紀事的一般準則,因而該首創(chuàng)史論理當存疑待考,待徹底祛疑釋惑后方可信以為真,并加以傳承。

三 錢三強生前留下豐富的接續(xù)追憶文獻

據(jù)筆者查證和不完全統(tǒng)計,錢三強從1976年12月26日發(fā)表題為“毛主席指引我們不斷攀登科學技術高峰”的廣播講話,首次披露毛澤東親自主持召開會議“專門研究我國原子核科學事業(yè)的發(fā)展問題”起,到1992年6月28日凌晨病逝,十余年間憶及“最高決策”至少有19次 統(tǒng)計時以2013年版《錢三強年譜長編》為基礎,補之以筆者查閱《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原子能科學技術》等報刊所發(fā)表的錢三強署名文稿。如1977年9月18日,《光明日報》第2版刊載錢三強的《毛主席指引我們不斷攀登科學高峰》,《錢三強年譜長編》未見記錄。 。光在知悉張紀夫等一線治史者查獲前述兩件重要書證之前,在無任何文字材料可供參考的情況下,傷神費腦全憑個人記憶 關于錢三強在“文化大革命”后艱難補征歷史追憶事,何澤慧先生在《錢三強文選》代序中曾飽含深情地寫到:“也許是做科學工作養(yǎng)成的習慣,三強一向注意對第一手資料的積累。他過去很喜歡寫日記,許多經(jīng)歷的重要事件,他都如實記錄下來,僅新中國成立后到60年代中,就記了厚厚十幾本。可是,在‘文化大革命那黑白顛倒的年代,三強的這些本子被原二機部的造反派統(tǒng)統(tǒng)抄走了,我們曾多次吁請歸還這些日記本,卻至今不明下落。否則,三強在準備本文選過程中,不致那樣傷神費腦?!?,獨立補征珍貴追憶11次。歸結起來,有如下特點:

首先,在會議名稱問題上,雖均無正式的會議名稱,但會議研究和討論的主題是明確的、唯一的。如1976年12月26日的廣播講話稱“使我終生難忘的是,在五十年代,毛主席親自召開的一次會議,當時在座的有敬愛的周總理,中央其他領導同志,還有卓越的地質(zhì)學家李四光同志。在這次會議上,專門研究我國原子核科學事業(yè)的發(fā)展問題”。在毛澤東逝世一周年之際,他在《光明日報》上發(fā)文,又一次深情追憶開會情景,稱“使我終生難忘的是,一九五五年一月,毛主席親自召開了一次專門研究我國原子能科學事業(yè)發(fā)展問題的會議” ?[36] 。

其次,在會議日期問題上,雖均無確切開會時間,但聚焦于1955年1月。1976年12月26日廣播講話披露的日期為“五十年代”,較為粗略;1977年8、9月間,兩次追憶為“一九五五年一月”;1979年3月至1980年3月,又連續(xù)三次進一步憶作“一九五五年一月上旬”;再到1980年7月24日下午為中共中央書記處講授《科學技術發(fā)展的簡況》時,修正先前“一九五五年一月上旬”的記憶偏差,重新回到并經(jīng)后來證實是正確的“一九五五年一月”上來。

第三,在出席名單問題上,盡管每一次追憶不全,但除毛澤東、周恩來和錢三強外,凡經(jīng)實名指出者,包括劉少奇、彭真、薄一波、李四光、劉杰等,后來無不得以印證。

在上述11篇追憶文獻中,對今之治史者考明基本史實尤為珍貴和重要者,當首推1979年3月10日發(fā)表在《人民日報》上題為《我國現(xiàn)代科學技術的組織者、領導者——緬懷周總理對我國科學技術事業(yè)的關懷和對科技工作者的教誨》一文。其中寫到:

一九五五年一月上旬,周總理通知我到他的辦公室去開會,在座的有薄一波同志和地質(zhì)部負責人,周總理仔細地詢問了我國原子核科學的研究狀況、人員、設備等,問了鈾礦地質(zhì)的情況,還詳細地了解了原子反應堆、原子彈的原理和發(fā)展原子能技術所需的條件。最后,周總理告訴我們,不久中央要研究這個問題,到時要我們帶些鈾礦石和簡單的探測儀器進行匯報表演。第三天,毛主席在中南海親自主持會議,通知李四光同志、地質(zhì)部負責人和我參加。毛主席、周總理和在座的中央其他領導同志觀看了表演,聽到蓋革計數(shù)器探測鈾礦石發(fā)出的嘎嘎響聲,大家都高興地笑了。接著,毛主席詢問了發(fā)展原子能的有關問題,周總理坐在毛主席身旁,一邊作解釋,一邊不時地提醒我們哪些地方應匯報得詳細些。聽完了匯報,毛主席十分高興地宣布,我們國家要大力開展原子能的工作,并說:我們有人,又有資源,什么奇跡都可以創(chuàng)造出來。會上,毛主席還問到原子核的內(nèi)部組成情況,提出中子、質(zhì)子也是可分的觀點,并且打著手勢笑著說:你們信不信,你們不信,反正我信。會后吃飯時,毛主席、周總理為鼓勵科學工作者奮發(fā)努力,為我國原子能事業(yè)的發(fā)展而舉杯。 ?[37]

文中追記周恩來在西花廳會議“三問一部署”等細節(jié),既是對中央檔案館藏前述兩件重要書證所沒能反映會議詳情的重要補充,又將隨后應召前往參加毛澤東在中南海豐澤園頤年堂主持召開會議等兩大歷史事件緊密關聯(lián)在一起,揭示兩次會議間內(nèi)在的歷史邏輯。特別是周恩來關于“不久中央要研究這個問題,到時要我們帶些鈾礦石和簡單的探測儀器進行匯報表演”的新部署,說明頤年堂會議時間尚屬未定待通知事項?!安痪谩眲t實指“第三天”,且待弄準西花廳開會日期后方可推定。透過該史料,一方面,文中所憶西花廳開會日期“一九五五年一月上旬”雖已為總理辦公室1955年1月14日工作臺歷所證偽,但另一方面,也一并將《當代中國的核工業(yè)》等官修史書關于毛澤東1955年1月15日主持召開頤年堂會議之官方定論證偽,同時為精準考明頤年堂會議日期舉證新的關鍵證據(jù)。當然,其真實可靠性究竟如何,尚須其他旁證加持證明。

毋庸諱言,全面審視錢三強知悉前述兩件重要書證前后 在2013年10月錢三強誕辰百年之際,筆者有幸研讀到葛能全前輩惠贈大作《錢三強傳》一書時,對錢三強在1987年2月與朱洪元合著《新中國原子核科學技術發(fā)展簡史(1950—1985年)》長文中,第一次將“最高決策”會議開會日期定作“1955年1月15日”并提出“十人說”出席名單一說是不好理解的。因為據(jù)該《錢三強傳》,傳主見到周恩來1955年1月14日晚寫給毛澤東的那封便箋信復印件,乃為1987年5月27日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來函所附。在此前的1987年2月,追憶所記開會日期與周恩來信中的建議時間、出席名單與周恩來信中的建議方案竟完全一致。與先前十余次獨立追憶史料比較,對如此精準完整的追記,在學理上是難以合理解釋的。這一疑點直至2014年10月24日下午聆聽張紀夫介紹《當代中國的核工業(yè)》編修相關情況后,才得以釋惑。此外,另據(jù)《錢三強年譜長編》記載,中央文獻研究室從1986年7月28日致函錢三強,9月12日派人(楊增和、趙春生)專訪錢三強,到1987年6月29日錢三強改定經(jīng)來人整理的紀念周恩來領導國防尖端科技事業(yè)的專訪文稿。這些相互交流和接觸,亦當影響到錢三強追憶待證會議。 兩個時期關于待證會議各要素的追憶,不難發(fā)現(xiàn),在知悉前,總體上可算是雖不全面但不失其真;在知悉后,待證會議各要素追憶看似全面,卻反而產(chǎn)生部分偏離史事本真的傾向。個中原因有待進一步研究,此處不贅。后期追憶中最難能可貴者,當屬1987年2月開始披露毛澤東在頤年堂會議上所強調(diào)的“現(xiàn)在蘇聯(lián)對我們援助,我們一定要搞好!”這一基本史實,揭示會議的召開有著中蘇原子能科學交流合作的特定大背景。而錢三強腦海深處的這一珍貴追憶,只有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中蘇關系開始解凍回暖的政治生態(tài)環(huán)境下 1984年12月21日蘇聯(lián)部長會議第一副主席阿爾希波夫應邀訪華和1985年7月9日國務院副總理姚依林應邀回訪莫斯科,標志著中蘇關系朝著正?;~進。阿爾希波夫此次訪華,是自蘇聯(lián)部長會議主席柯西金1969年9月11日從越南河內(nèi)參加胡志明葬禮回國途經(jīng)北京時短暫訪華后,蘇聯(lián)政府方面級別最高的一次正式訪問。姚依林回訪蘇聯(lián),則是自周恩來1964年11月5日率中國黨政代表團到蘇聯(lián)參加“十月革命”47周年慶典活動,并于11月14日下午乘專機回國后,中國方面級別最高的一次正式訪問。 ,才有可能蘇醒復活并面世。

錢三強接續(xù)追憶待證會議的過程,體現(xiàn)出一位偉大科學家畢生不斷探索并逼近科學真理和歷史真實的高貴品格與求實精神。特別是1976年12月26日的廣播講話、1979年3月10日的紀念文章和1987年2月的合寫文稿追憶待證會議所創(chuàng)下的“三個第一”,為今之治史者探究歷史本真提供了權威可靠的第一手史源證據(jù),也是他對恢復待證會議歷史本來面目的三大貢獻。從某種程度上講,沒有錢三強的上述追憶文獻,今人當難以科學探知“兩彈一星”偉業(yè)歷史敘事的正確起點,也難以如實記載相關歷史人物的生平大事。

治史如鞫獄,作論如斷案?!皻v史證明,凡是原則性的問題,敷衍下去,總有一天還會出來。徹底弄清楚,才有利于團結?!?引自毛澤東1945年6月2日在延安棗園主持中共七大主席團和各代表團主任會議上的講話。 ??[38] 凡涉及毛澤東等偉人生平事跡,作為治史者據(jù)以定論的重要基礎數(shù)據(jù),無論大事小情,當來不得半點虛假。須知,證據(jù)充分是辦鐵案的堅實基礎,證據(jù)確鑿是辦鐵案的根本保證。不管判官之主觀意愿若何,冤假錯案一律是在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的情況下強行判決所致。對存疑史事,理應“要堅持用唯物史觀來認識和記述歷史,把歷史結論建立在翔實準確的史料支撐和深入細致的研究分析的基礎之上” ?[39] 。

下面擬從本案待證會議的史料證據(jù)源頭摸起,重新按照取證—舉證—質(zhì)證—認證的審案破案四原則,回顧弄清相關基本史實,搜求嚴絲合縫的閉環(huán)回路和相互印證的證據(jù)鏈條,力爭把修訂結論建立在充分可靠的史料鐵證和符合邏輯的法理推定之上。

四 關于會議名稱問題的新證

在解決會議名稱問題之前,必須首先明晰20世紀50年代中央會議制度。當時,中央政治局會議和中央書記處會議大致可分兩類。一類是正式會議,凡提交會議討論的問題,一般會前印發(fā)文件,會后印發(fā)紀要;另一類是毛澤東臨時召集的小范圍會議,既不準備文件,也無會議記錄,如果會后沒有需要由哪個部門負責辦理的事項,那么,會議討論了什么問題就只有參加會議的人才知道。一般情況下,“這種會議只有毛、劉、周、朱等幾位書記參加,很少有列席人員。這樣的會議大多是毛澤東說什么時候開會,就馬上叫他的秘書直接通知與會人員到他那里去,有時甚至在夜間或凌晨把人叫到他床頭去開會” ?[40] 。

顯然,本案當屬第二種會議類型。比勘官修領袖年譜,不難發(fā)現(xiàn)有的同一會議,竟冠之以“中共中央書記處會議”“中共中央書記處擴大會議”等不同名稱,或直接名曰“開會”。在表示參會人員資格的規(guī)范用語“出席”與“列席”兩詞的使用上,也相當混亂。如,毛澤東1955年1月18日晚在菊香書屋主持召開關于饒漱石問題的會議,《毛澤東年譜》([29],頁338)稱“中共中央書記處會議”,《劉少奇年譜》 ?[41] 和《周恩來年譜》 ?[42] 記作“中共中央書記處擴大會議”。又如《毛澤東年譜》載:1954年12月24日“晚上,在中南海游泳池住處召集劉少奇、周恩來、陳云、彭真、鄧小平、陳毅開會”([29],頁327)。劉少奇、周恩來、陳毅的年譜不見此事記載,《陳云年譜》稱“晚,出席中共中央書記處會議。鄧小平、陳毅、彭真列席會議” ?[43] ?!杜碚婺曜V》記作“晚,和劉少奇、周恩來、陳云、鄧小平、陳毅出席毛澤東召集的會議” ?[44] 。《鄧小平年譜》則為“晚,和劉少奇、周恩來、陳云、彭真、陳毅在毛澤東處開會” ?[45] 。

鑒此,為著體現(xiàn)中央正式會議和毛澤東臨時召集會議之別以及會議名稱的嚴肅性,避免不同治史者在會議定名時取舍由情,筆者傾向于把待證會議命名為“中央書記處專門會議”。另外,待證會議不能名之為“中央政治局會議”,其原因有二:一是會議經(jīng)辦事項乃中央日常工作,屬中央書記處職責范疇 1945年6月11日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通過的《中國共產(chǎn)黨黨章》第3章(《黨的中央組織》)第34條第2款規(guī)定“中央政治局,在中央委員會前后兩屆全體會議期間,是黨的中央指導機關,指導黨的一切工作”。同時,該條第3款規(guī)定“中央書記處在中央政治局決議之下處理中央日常工作”。據(jù)此形成中央日常工作中的有關事項,須交由中央書記處先行研究提出意見的中共中央會議制度。 ;二是出席會議的政治局委員,沒有達到法定人數(shù)之半 1955年1月,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為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陳云、彭德懷、彭真、林伯渠、董必武、張聞天、康生。 。

五 關于會議日期問題的新證

凡事出,必有因。就新中國原子能事業(yè)發(fā)展之初而言,我境內(nèi)有無鈾礦藏和能否從蘇聯(lián)引進可供開展核物理科學研究的原子反應堆和回旋加速器等為西方嚴格對華禁運的關鍵基礎設施,是開創(chuàng)這一事業(yè)的先決條件 據(jù)《錢三強年譜長編》載:1953年2月24日至5月24日,以錢三強為團長的中國科學院代表團應邀赴蘇聯(lián)訪問。訪蘇期間,錢三強曾向蘇聯(lián)著名科學家斯柯貝爾琴院士試探蘇方給中國援建原子反應堆和回旋加速器的可能性問題,斯柯貝爾琴答稱此事得由最高領導決定。另,伊朗曾在1954年派人來華推銷鈾產(chǎn)品,周恩來交由錢三強組織人員分析化驗樣品。 ([26],頁213—214,頁246)。因此,對于迄今未見一分本證的待證會議,為精準考明開會日期,當首先弄清會議背景和議決事項,從后果與前因的辯證邏輯關系中小心求證。

1. 毛澤東主持召開頤年堂會議前后發(fā)生的相關大事要事

現(xiàn)已查明,在待證會議前后,與新中國原子能事業(yè)發(fā)展問題密切相關的大事要事主要有三件:

第一,中共中央同意簽署中蘇合營在中國境內(nèi)開發(fā)鈾礦。

1955年1月14日,周恩來批轉(zhuǎn)由蘇聯(lián)方面草擬的《關于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進行放射性元素的尋找、鑒定和地質(zhì)勘察工作的議定書》(以下簡稱《地質(zhì)議定書》) 1954年9月22日晚8時,周恩來在西花廳接見蘇聯(lián)駐華大使尤金。尤金告稱,蘇聯(lián)政府已指定他本人代表政府同中方談判關于在中國東部勘探放射物質(zhì)(鈾礦)的礦藏問題。此項工作應與中國最可靠的專家一同進行。周恩來表示,即將此事報告政府,俟確定專人后,通知大使。對于蘇聯(lián)提出的在中國聯(lián)合尋找鈾礦建議,中共中央經(jīng)慎重研究,認為聯(lián)合找礦對我國迅速掌握鈾礦勘查技術是十分有利的。 ??[46] ,并附信一封,內(nèi)容如下:

主席、劉、鄧、彭真、富春閱。

此件已經(jīng)陳云、一波、劉杰、伍修權等同志研究過,認為可以同意。尤金大使通知我,蘇聯(lián)政府命他代表簽字,我方因陳云同志不在,可改由我代表簽字。妥否,請主席批示。

同日,毛澤東審閱該《地質(zhì)議定書》及附信,并批示“同意?!?引文源自《建國以來周恩來文稿》。另據(jù)《周恩來年譜》,無“主席、劉、鄧、彭真、富春閱?!焙汀巴追?,請主席批示?!钡茸郑沂侵苯优凇兜刭|(zhì)議定書》之上的。《建國以來周恩來文稿》則全文引用上述文字,未說明是批寫于《地質(zhì)議定書》上的或是另擬附信說明相關情況的?!睹珴蓶|年譜》載記的批辦文字為“照辦”,而非“同意”二字。 ([33],頁15—16)1955年1月20日,周恩來、尤金代表各自政府在該《地質(zhì)議定書》上簽字。這是中蘇兩國政府在原子能領域簽定的第一個協(xié)定(史稱“地質(zhì)協(xié)定”) 該“地質(zhì)協(xié)定”共七條內(nèi)容。主要是:中國在蘇聯(lián)幫助下組建地質(zhì)隊進行鈾礦地質(zhì)勘查工作;蘇聯(lián)向地質(zhì)隊派遣蘇聯(lián)專家,供應中國尚不能制造的探測儀器、設備和器材,培訓技術人員;兩國政府組成一個常設機構,負責制訂地質(zhì)勘查工作計劃和各項措施,解決在協(xié)定執(zhí)行過程中發(fā)生的一切問題;發(fā)現(xiàn)鈾礦工業(yè)產(chǎn)地,由中國組織開采;對發(fā)現(xiàn)的放射性元素礦石的處理等等。其中,“對發(fā)現(xiàn)的放射性元素礦石的處理”并非僅為采礦、冶煉加工等純技術層面工作,其實質(zhì)含義是指中國同意將本國國民經(jīng)濟需要之外的鈾礦石部分出售給蘇聯(lián)。后因我對鈾礦石需求量大,難以繼續(xù)執(zhí)行中蘇聯(lián)合找礦的協(xié)定,因此,蘇聯(lián)主動提出重簽一項技術援助性質(zhì)的新協(xié)定以代替原《議定書》。從1957年1月1日起,我國鈾礦勘查工作由中蘇合營改為中方自營。蘇聯(lián)政府在人才、技術裝備、資金等方面的投入,尤其是所提供的當時從別的渠道拿錢也買不到的找礦及分析測試儀器、勘探設備等物資,對于新中國鈾礦勘查工作的起步和發(fā)展有重要作用。 。

第二,塔斯社聲明。

1955年1月14日,塔斯社受權發(fā)表聲明(以下簡稱《蘇聯(lián)114聲明》),內(nèi)稱“蘇聯(lián)政府由于認識到把原子能用于和平目的的極大重要性,并且為了促進這方面的國際合作,準備傳播蘇聯(lián)積累起來的有關的科學技術經(jīng)驗” ?[47] 。

這是自1954年10月3日下午中蘇兩國最高級別會談期間,赫魯曉夫表示蘇聯(lián)“可以幫助先建設一個小型原子堆” 據(jù)現(xiàn)場翻譯師哲回憶,在中南海頤年堂舉行的中蘇兩國最高級別會談期間,毛澤東針對赫魯曉夫主動問“你們對我方還有什么要求?”時,提出“我們對原子能、核武器感興趣,今天想同你們商量,希望你們在這方面對我們有所幫助,使我們有所建樹??傊?,我們也想搞這項工業(yè)”的想法,卻遭赫魯曉夫婉拒,但赫魯曉夫同時表示“如果你們十分想辦這件事,而且是為了科研、培訓干部,為未來新興工業(yè)打基礎,那么我們可以幫助先建設一個小型原子堆。” ??[48] 以來,蘇聯(lián)官方發(fā)布有關原子能和平利用方面的最新消息。但《蘇聯(lián)114聲明》對于外國科學家或工程師究竟何以能夠?qū)W到蘇聯(lián)原子能科學技術經(jīng)驗這一關鍵實質(zhì)性問題,卻只字未提 ?[49,50] 。

第三,部長會議聲明。

1955年1月18日,《人民日報》和《真理報》 ?[51] 同時刊載蘇聯(lián)部長會議1955年1月17日所發(fā)表的關于在促進原子能和平用途的研究方面給予中國等國家以科學、技術和工業(yè)幫助的聲明(以下簡稱《蘇聯(lián)117聲明》)。全文如下:

【新華社十七日訊】塔斯社莫斯科十七日電:蘇聯(lián)部長會議關于蘇聯(lián)在促進原子能和平用途的研究方面給予其他國家以科學、技術和工業(yè)上的幫助的聲明:

蘇聯(lián)政府向來極為重視原子能的和平用途,已經(jīng)決定給予其他國家以科學、技術和工業(yè)上的幫助來建立科學實驗中心,以發(fā)展對核子物理學和原子能的和平用途方面的研究。

蘇聯(lián)政府已經(jīng)向中華人民共和國、波蘭人民共和國、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羅馬尼亞人民共和國和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提供了廣泛的幫助,包括設計、供給設備及建設具有達五千千瓦熱能的實驗性原子堆,和原子微粒加速器。還注意將供給這些國家必要數(shù)量的原子堆和科學研究用的可分裂物質(zhì)。并已取得諒解,上述國家將供給蘇聯(lián)以必需的原料。這些國家的科學家和工程師們可以有機會來了解蘇聯(lián)在和平利用原子能方面所進行的科學研究和了解實驗性原子堆的工作情況。

建立上述科學實驗中心將能使這些國家發(fā)展大規(guī)模的核子研究,借助實驗性原子堆生產(chǎn)足夠數(shù)量的放射性同位素,來滿足醫(yī)學、生物學和其他各門科學和工程學的需要,并為發(fā)展原子能和平用途的研究而訓練必要的科學家和工程師干部。

蘇聯(lián)正在考慮在發(fā)展原子能和平用途的科學研究和實驗方面擴大它所能夠援助的國家的范圍的問題。 ?[52]

1955年1月17日,蘇聯(lián)外交部曾臨時召集新聞發(fā)布會(a hastily summoned news conference),向西方記者宣讀暗含蘇聯(lián)部長會議決定內(nèi)容的一項聲明 ?[53] 。如前所述,就新中國原子能事業(yè)發(fā)展來講,《蘇聯(lián)117聲明》所示在科學、技術和工業(yè)等方面的切實幫助,其重要性自不待言。

2. 頤年堂會議前后相關大事要事的內(nèi)在歷史邏輯

基于上列三大基本史事,遵外交慣例并基于治史常識,可有據(jù)有理有邏輯地推定得出以下幾個基本判斷。這也實為精準考明開會日期必須首先解決的幾個問題。

2.1 《蘇聯(lián)117聲明》定本形成大致過程及時間

《人民日報》和《真理報》1955年1月18日同時發(fā)表《蘇聯(lián)117聲明》,表明其內(nèi)容必業(yè)經(jīng)中蘇雙方最高當局批準同意。同時,經(jīng)比勘覆核美聯(lián)社(The Associated Press)1955年1月17日播發(fā)的莫斯科新聞發(fā)布會要聞,其核心內(nèi)容(包括受援對象國別和在原子能科學、技術和工業(yè)方面的分享內(nèi)容,以及蘇聯(lián)期望各受援國向其提供鈾原料等)與《人民日報》刊載的《蘇聯(lián)117聲明》文本一致,亦必當來源于《蘇聯(lián)117聲明》定本。另據(jù)李富春在第一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上關于發(fā)展國民經(jīng)濟的第一個五年計劃的報告中透露,蘇聯(lián)政府決定“在促進原子能和平用途的研究方面,給予我國以科學、技術和工業(yè)上的幫助,并同我國簽定了和平使用原子能的協(xié)定”,緣于“蘇聯(lián)政府主動地建議” ?[54] 。鑒此,蘇聯(lián)方面必將《蘇聯(lián)117聲明》文本(草案)事先通告中國等受援國,并經(jīng)充分溝通取得一致意見后,方對外正式發(fā)表。換句話說,在蘇聯(lián)外交部1955年1月17日召開新聞發(fā)布會之前,《蘇聯(lián)117聲明》正式文本業(yè)經(jīng)蘇聯(lián)與包括中國在內(nèi)的各受援國協(xié)商定稿。

2.2 中方同意簽署《地質(zhì)議定書》與收到《蘇聯(lián)117聲明》 文本(草案)的時間先后關系

依《蘇聯(lián)117聲明》關于蘇聯(lián)與各受援國“并已取得諒解,上述國家將供給蘇聯(lián)以必需的原料”所示,蘇聯(lián)當是在獲悉中共方面同意簽署《地質(zhì)議定書》的確切消息之后,才送出該文本(草案)的。設若蘇方在此之前送達文本(草案),當意味著蘇聯(lián)建議幫助中國研究和平利用原子能是附帶先決條件的,此舉必令中共高層領導強烈反感。相反,《地質(zhì)議定書》實質(zhì)內(nèi)容之一就是“中國同意將本國國民經(jīng)濟需要之外的鈾礦石部分出售給蘇聯(lián)”,因此,在中方同意簽署《地質(zhì)議定書》之后收到該文本(草案),實為“蘇聯(lián)政府主動地建議”所展現(xiàn)的合禮外交之舉。對中方而言,在蘇聯(lián)助我開發(fā)鈾礦的同時,又喜獲蘇聯(lián)額外饋贈、中方夢寐以求的“大禮包”,毛澤東等中共高層自然非常滿意,李四光、劉杰、錢三強等亦自是滿心歡喜。得出這一重要研判,自可對照緣于1958年“長波電臺”“聯(lián)合艦隊”兩事件的中蘇爭執(zhí)和隨后分裂中得以反證。

2.3 西花廳會議和頤年堂會議的討論議題及議決事項

首先,中央國家機關對重大問題的處理,通常有圈批和議決等兩種基本方式。圈批是由分管領導首先提出研辦意見,送各有關負責人核閱,再報經(jīng)主要領導批準后,交由有關職能部門承辦;議決是由主要領導主持召開會議,經(jīng)集體研究決定后,再交由有關職能部門承辦。周恩來、毛澤東1955年1月14日先后圈閱由蘇聯(lián)方面起草的《地質(zhì)議定書》,此即說明該文件圈批即可,不用中央書記處開會議決。據(jù)此即可排除西花廳會議和頤年堂會議理當不是討論通過《地質(zhì)議定書》事宜。

其次,鑒于《蘇聯(lián)114聲明》雖內(nèi)稱“準備傳播蘇聯(lián)積累起來的有關的科學技術經(jīng)驗”,但只字未提如何分享這一實質(zhì)問題,更沒落地赫魯曉夫訪華時關于蘇聯(lián)幫建“一個小型原子堆”的承諾,因此,中方當不得不跟蹤預判蘇聯(lián)方面“準備傳播”的后續(xù)動向,并擬制提出相應對策。這理當是總理辦公室1955年1月14日工作臺歷所記“下午二時約李四光、錢三強、劉杰等談話”事項,以及周恩來在談話時“三問一部署”的特定歷史背景,而不是僅僅如周恩來1955年1月31日上午在國務院全體會議第四次會議上作報告 ?[55] 時所謙稱的由于不懂得原子能科學而請李四光、錢三強講解介紹相關知識那么簡單 ?[56,57] 。不然,日理萬機的周恩來為何既不早、也不晚而恰恰在1955年1月14日下午“約李四光、錢三強兩位談過,一波、劉杰兩同志參加”,并且急著當晚致信毛澤東,報告談話情況并建議毛澤東本人“最好能在明(十五)日下午三時后約李四光、錢三強一談”呢?

第三,就在毛澤東根據(jù)周恩來建議準備“約李四光、錢三強一談”、研判《蘇聯(lián)114聲明》之際,蘇聯(lián)方面已知悉中國對《地質(zhì)議定書》的明確意見,即送達《蘇聯(lián)117聲明》文本(草案),約定待中方等受援國同意后公開發(fā)表 中方收到《蘇聯(lián)117聲明》文本(草案)的時間點,對于精準考明毛澤東主持召開頤年堂會議的具體日期極其重要。這是因為,若該文本(草案)是在1955年1月15日晚些時候或1月16日送達的話,則現(xiàn)有官方定論開會日期“1955年1月15日”之失即不證自破;若是1月14日毛澤東批示同意由周恩來代表中國政府簽署《地質(zhì)議定書》后很快送達或1月15日早些時候送達,要確證“1955年1月15日”之失,卻頗感證據(jù)不足。鑒此,筆者最初依《蘇聯(lián)114聲明》時間1955年1月14日為起點,正向破解該文本(草案)送達中方時間點問題的思路,曾多次請教咨詢有關方面并持函到外交部檔案館和中央檔案館查檔,迄無所得。在山窮水盡疑無路之際,只得另辟解疑蹊徑,搞反向突破,即以該《蘇聯(lián)117聲明》為新的起點,回溯倒查中共中央審議并通過該文本(草案)時間點,即為頤年堂會議具體日期。 。鑒于該文本(草案)建議項目遠超赫魯曉夫訪華時的幫建承諾,中方自是求之不得,也由此完全明白蘇聯(lián)想法,勿須再研判《蘇聯(lián)114聲明》,轉(zhuǎn)而審議該文本(草案)。作出這一重要推斷的史源依據(jù)在于,無論是前引錢三強關于毛澤東在頤年堂會議上強調(diào)指出“現(xiàn)在蘇聯(lián)對我們援助,我們一定要搞好!”的追憶,還是周恩來在1955年1月31日國務院全體會議第四次會議上報告中強調(diào)的“我們必須要掌握原子能。在這方面,我們很落后,但是有蘇聯(lián)的幫助,我們有信心、有決心能夠趕上去”,以及李四光、錢三強關于“趕上去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尤其是有蘇聯(lián)這樣熱心的幫助”的意見,當均是指李富春報告所稱“蘇聯(lián)政府主動地建議在促進原子能和平用途的研究方面,給予我國以科學、技術和工業(yè)上的幫助”一事。此即表明,頤年堂會議的根本任務,就是在聽取李四光、劉杰和錢三強關于中國鈾礦資源情況、國內(nèi)原子能科學研究現(xiàn)狀的匯報演示,以及有關原子反應堆、原子武器、原子能和平用途等知識講解的基礎上,在中共中央層面上審議并通過《蘇聯(lián)117聲明》文本,同意接受蘇聯(lián)建議“在促進原子能和平用途的研究方面”的幫助,討論發(fā)展原子能事業(yè)、研制原子彈問題并作出戰(zhàn)略決策。李四光、劉杰和錢三強的匯報講解和現(xiàn)場演示,為中共中央科學決策、民主決策發(fā)揮了重要的決策支持作用。稍后,再由周恩來主持召開國務院全體會議第四次會議,在中國政府層面上通過《關于蘇聯(lián)建議幫助中國研究和平利用原子能問題的決議》,“熱烈歡迎蘇聯(lián)部長會議在一九五五年一月十七日關于蘇聯(lián)在促進原子能和平用途的研究方面給予中華人民共和國以科學、技術和工業(yè)上的幫助的建議” ?[58] ,以作為對蘇聯(lián)部長會議聲明的對等回應。

2.4 《楊尚昆日記》與中蘇《地質(zhì)議定書》和《蘇聯(lián)117聲明》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楊尚昆在1945年10月20日至1965年11月10日間任中共中央辦公廳主任,主持中辦全面工作凡20年。對這段不平凡的任職經(jīng)歷,楊尚昆曾不無感慨地說:“中央辦公廳是中央的辦事機構,掌握黨的全部機密,把我放在這個位子上,體現(xiàn)了毛澤東對我的信任”,并直言“當時中央的重大決策,我是參與者,又是執(zhí)行者”([40],頁2、128)。因此,對于毛澤東、周恩來圈批《地質(zhì)議定書》事、頤年堂會議專門研究同意《蘇聯(lián)117聲明》文本(草案)事,楊尚昆毫無疑問當在第一時間知悉。

楊尚昆在日常繁忙工作之余,堅持寫日記。在1955年1月14日日記中關于中國應對“原子時代,帝國主義拿著它(指“原子彈”——筆者注)來嚇人”的國際形勢,“我們也應該努力搞搞才行,現(xiàn)在已有開步走的計劃了,是可喜之事” ?[59] 的記載中,“開步走”即隱喻找鈾礦。這則日記當指毛澤東、周恩來1月14日批準簽署中蘇《地質(zhì)議定書》事。至于1月16日日記關于“中蘇兩國之間,關于發(fā)展核子科學的合作,已有進一步的發(fā)展,希望在不久的將來,我國也有A-B A-B,英文“Atomic Bomb”一詞的縮寫,即原子彈。 就好了!”([59],頁143—144)的記載,既早于《人民日報》《真理報》1955年1月18日發(fā)表《蘇聯(lián)117聲明》兩天,也搶先于蘇聯(lián)外交部1955年1月17日在莫斯科臨時召集新聞發(fā)布會一天。而在1月14至16日之間的1月15日,并無一字記載中蘇間開展核子科學合作事宜。照楊尚昆1955年1月1日立下“當日事當日畢”的規(guī)矩([59],頁133),并參照前引錢三強在1976年12月26日廣播講話關于頤年堂會議“專門研究我國原子核科學事業(yè)的發(fā)展問題”、1977年9月18日紀念文章關于頤年堂會議“專門研究我國原子能科學事業(yè)發(fā)展問題”,可推知楊尚昆在1955年1月16日的日記關于中蘇核子科學合作“已有進一步的發(fā)展”之說,當是暗指“蘇聯(lián)在促進原子能和平用途的研究方面給予中華人民共和國以科學、技術和工業(yè)上的幫助”?!伴_步”和“進一步”,恰與當時中蘇合作兩件大事要事一一對應。因此,頤年堂會議的確切日期,也就是1955年1月16日。這一憑借獨立證據(jù)《楊尚昆日記》推定得出的日期,正好與錢三強1979年3月10日文所稱頤年堂會議是西花廳會議的“第三天”一說暗合,并同時還與劉杰2013年11月26日的回憶相互印證,由此證明其具有正確性、科學性、唯一性。也反證出前輩治史者先前認定的頤年堂會議日期“1955年1月15日”之說確屬不當。

此外,官修《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史》“關于元帥、大將、上將軍銜的具體確定,1955年1月14日和15日,由彭德懷主持召開中央軍委座談會專門進行了研究,并取得一致意見” ?[60] 的這段文字,亦可反證現(xiàn)有官方定論開會日期“1955年1月15日”之說不能成立。之所以作出這一判斷,源于彭德懷、羅榮桓于1955年1月16日聯(lián)名呈報毛澤東的一份報告和中國共產(chǎn)黨黨內(nèi)生活的兩個基本常識。

一方面,《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史》據(jù)以持論的原始檔案開頭第一句,記錄有“關于元帥、大將、上將軍銜的具體確定,軍委於十四、十五兩日召開了座談會”等文字。查《楊尚昆日記》知,1955年1月15日上午,彭德懷、聶榮臻、楊尚昆等前往南苑附近參觀用雷達操縱的100毫米高射炮連演習([59],頁142)。如當日下午未開軍委座談會,則意即1955年1月15日全天沒有召開軍委座談會,彭羅當不會聯(lián)名向毛澤東報告稱“軍委于十四、十五兩日召開了座談會”,由此反推出當時負責主持中央軍委日常工作的彭德懷確于1955年1月15日下午主持召開軍委座談會。

另一方面,彭德懷作為周恩來便箋信中指定參會人員,必定深知黨內(nèi)生活的兩個基本常識:

其一,凡毛澤東主持召開的黨內(nèi)高層會議(中央政治局會議、中央書記處會議等),應到會者如無特殊情況,定當應召參加,不得缺席。這是黨內(nèi)規(guī)矩和組織紀律所決定的。

其二,彭德懷1月14至15日在京主持召開的中央軍委座談會,在時間上一定不會與須由他本人親自參加的毛澤東主持召開的黨內(nèi)高層會議相沖突。一旦發(fā)生沖突,前者定當立即休會,以便有關人員得以應召趕赴毛澤東主持召開的黨內(nèi)會議。這同樣是黨內(nèi)規(guī)矩和組織紀律所決定的。

因此,彭德懷不會因為1955年1月15日下午要主持召開軍委座談會,并以此為理由,缺席現(xiàn)有官方定論所稱毛澤東同一時間主持召開的中央書記處擴大會議。

六 關于會議名單和排序問題的新證

為準確考定會議名單,很有必要追溯一下中共中央擬議發(fā)展新中國原子能事業(yè)問題的歷史。經(jīng)查,這一問題首次被提上中央議事日程,始于鄧小平1954年5月1日在審閱中央人民政府國家計劃委員會上報的關于建議發(fā)展中國原子工業(yè)的文件 該份文件包括主件和附件兩大部分:

主件是孫泱、范慕韓1954年4月22日聯(lián)名寫給李富春、賈拓夫關于建議發(fā)展中國原子工業(yè)的信。信中說:原子能的應用,不僅將使國防力量發(fā)生極其重大的變化,而且將極其深刻地影響國家工業(yè)化的發(fā)展,放射性同位素的發(fā)現(xiàn),使人們能以追蹤原子的方法把工業(yè)、農(nóng)業(yè)的科學和醫(yī)藥、生物學提高到新的發(fā)展階段,特別重要的是,利用中速的原子堆將為新的動力資源開辟無限的發(fā)展前途。無論從國防現(xiàn)代化或國家工業(yè)化的要求來說,我們都必須積極開始原子能的研究和進行原子工業(yè)準備工作。為此建議:(一)加強對科學院物理研究所的政治領導,配備堅強的政治干部擔任副所長,進行內(nèi)部必要的審查清理;同時,從今年暑假起,開始補充一批政治上可靠的大學生,準備技術力量。(二)地質(zhì)部把鈾及石墨的勘探提到工作日程,列入年度計劃;并將此項勘察隊進行必要的加強和清理。(三)可在適當時機,提出國際技術援助的要求,在中國開始建立一個半試驗、半工業(yè)性的原子堆,作為一個中間工廠,一方面研究中國資源和條件,一方面培養(yǎng)技術力量,為將來正式建立工廠打下基礎。如果能夠獲得國際的援助,應盡可能爭取在第二個五年計劃開始就著手建立第一個原子堆。(四)此次研究各工業(yè)部門十五年遠景計劃時,應初步將原子能工業(yè)發(fā)展條件考慮進去。

附件是隨信所附孫泱、范慕韓1954年4月17日同錢三強談關于原子武器的原理、性能、制造條件及原子能的和平用途的報告。

孫泱時任中央人民政府國家計劃委員會國民經(jīng)濟動員計劃綜合局局長。范慕韓時任中央人民政府國家計劃委員會軍事工業(yè)局局長。李富春時任中央人民政府國家計劃委員會副主席,主管全國工業(yè)和計劃工作,協(xié)助周恩來、陳云籌劃、組織、管理全國的經(jīng)濟工作。賈拓夫時任中央人民政府國家計劃委員會副主席。 上作出的重要批示:

這個問題在第二個五年計劃時是值得考慮的。這幾年的準備工作也是需要的,建議請陳云或(李)富春同志主管這個問題。是否可在書記處談談,請(劉)少奇同志酌定。

同時,鄧小平將該文件批呈毛澤東、劉少奇、朱德、陳云閱示 括號(李)(劉)為筆者據(jù)上下文加注。原批呈名單上無周恩來,經(jīng)查,周恩來當時正離京出訪。 ([45],頁1168、1170)。毛澤東、朱德、陳云圈閱,劉少奇在該件上寫有如下批語:

請尚昆印發(fā)給政治局同志閱看。 該批語無具體日期。 ??[61]

聯(lián)系到20世紀50年代中前期時代背景,以美國為首的西方陣營對華禁運,根本不能指望從其手中購得開展核子科學研究急需的原子反應堆。若無蘇聯(lián)相助,以國內(nèi)當年工業(yè)水平和科技實力,單憑一己之力建成原子反應堆只能是科學家們魂牽心系的夢想。劉少奇批閱該件時,想必正是考慮到謀求國際技術援助的時機尚不具備,僅批請楊尚昆將該件印發(fā)中央政治局成員閱知而已。而在《蘇聯(lián)114聲明》之后,從蘇聯(lián)引進原子反應堆已成為有可能,由是有了周恩來1955年1月14日下午主持召開西花廳會議,并于當晚就后續(xù)工作安排事宜致信毛澤東。

至于實際出席頤年堂會議人員名單,迄今雖尚無直接證據(jù),但正如前面所引證,錢三強在不知道便箋信內(nèi)容之前的10余次珍貴追憶中,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彭真、薄一波和李四光、劉杰等赫然在冊,雖不盡完整但無一超出周恩來提名范圍,據(jù)此可印證周恩來建議名單是可信的。實際上,便箋信建議名單周全、完備:

其一,頤年堂會議所要研究的主旨內(nèi)容是同意通過《蘇聯(lián)117聲明》文本(草案),以及由此帶來的難得機遇,決定發(fā)展新中國原子能事業(yè)問題。因涉外交,須由中共中央決定。周恩來所擬開會方案,是以鄧小平1954年5月1日批件為基礎,同時明確會議規(guī)格和參會人員范圍名單。

其二,頤年堂會議由中共最高領導人毛澤東親自主持召開,足見中共中央對這一問題的高度重視。盡管該方案沒有列出書記處出席名單,但“五大書記”當時在京者只有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年譜》《陳云年譜》([43],頁233—235;[62])各自明載譜主1955年1月15日離京在外視察調(diào)研。因此,凡把朱德、陳云列入出席名單者,皆失實。

其三,建議方案指定“彭、彭、鄧、富春、一波、劉杰”等6人參加,皆為與發(fā)展新中國原子能事業(yè)、研制原子彈問題直接相關的、當時主持黨政軍日常工作的主要負責人。這一名單,既保證控制在一定的涉密知密范圍內(nèi),又讓負責國家計劃、基本建設、鈾礦資源勘探工作等國務院有關部委一把手從一開始就知情和介入,為保證后續(xù)工作順利開展奠定基礎。同時,該名單還表明這6位負責人當時均在北京,依職責所系是完全應該并且能夠參加會議的。

因此,在沒有新的史源證據(jù)之前,便箋信所擬名單無疑應是通知到會并實際參會人員,學界對此已無異議。但在具體認定上,如前已考證,官修《彭真年譜》《毛澤東年譜》所列出席名單無彭德懷,當是站不住腳的。

2014年8月1日上午筆者采訪石國瑞時,他談到一個重要細節(jié):在隨同劉少奇到達中南海頤年堂時,見周恩來正下車。稍后,見劉杰進院,帶來一個大鐵皮箱,里面裝的就有鈾礦石。 由于石國瑞奉派延安工作前曾擔任劉杰警衛(wèi)員,因此就好奇地去湊過去觀看那黃色石塊, 馬上被在場的楊尚昆招呼到別處休息 石國瑞,1943年始在延安任毛澤東住地勤務員、警衛(wèi)員,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至1955年底奉派擔任劉少奇衛(wèi)士長。 。

綜上,推定出席名單為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彭德懷、彭真、鄧小平、李富春、薄一波等八人。匯報者為李四光、劉杰、錢三強。

關于排名順序問題,周恩來建議參會人員范圍“除書記處外,彭、彭、鄧、富春、一波、劉杰均可參加”出現(xiàn)的兩個“彭”,究竟哪一個“彭”代指彭德懷,哪一個“彭”代指彭真?如前所引,中央權威修史機構多把第一個“彭”注釋為彭真,第二個“彭”指彭德懷。這一排名順序并不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中國共產(chǎn)黨內(nèi)政治生活的歷史實際。舉證如下:

(1)自彭德懷1952年7月4日銜命接替周恩來主持軍委日常工作后到中共七屆四中全會之前,凡有高崗、彭德懷、彭真等三位政治局委員同時參加的黨內(nèi)重大會議活動,排名順序為高崗、彭德懷、彭真。如1954年1月20日晚7時,中共中央在懷仁堂舉行紀念列寧逝世30周年大會,出席活動的中央政治局委員排名是: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陳云、高崗、彭德懷、彭真 ?[63] 。

(2)中共七屆四中全會后,凡有彭德懷、彭真等兩位政治局委員同時參加的黨內(nèi)重大會議活動,排名順序為彭德懷、彭真。如1954年3月5日,中共中央在懷仁堂舉行紀念斯大林同志逝世1周年大會,出席活動的中央政治局委員排名順序是:劉少奇、周恩來、陳云、董必武、彭德懷、彭真 ?[64] 。1954年8月17日高崗自殺身亡后,《人民日報》10月26日報道毛澤東等參觀蘇聯(lián)展覽會的重要新聞:

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導者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陳云、林伯渠、董必武、彭德懷、彭真、鄧小平等同志在二十五日下午七時二十五分,前往北京西郊蘇聯(lián)展覽館參觀“蘇聯(lián)經(jīng)濟及文化建設成就展覽會”。 ?[65]

稍后,《人民日報》1954年10月31日又公開發(fā)表參觀題詞,署名順序為: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陳云、林伯渠、董必武、彭德懷、彭真、鄧小平 ?[66] 。

(3)據(jù)《中國共產(chǎn)黨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會議日志》關于1956年9月15日下午舉行的中共八大開幕大會安排,有如下文字記載:

大會由前屆中央政治局委員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陳云、彭德懷、彭真、林伯渠、董必武、張聞天、康生、林彪、鄧小平等同志主持。 ?[67]

可見,周恩來關于“除書記處外,彭、彭、鄧、富春、一波、劉杰均可參加”的建議名單,第一個“彭”當指彭德懷,第二個“彭”方為彭真。

學術日進,后出轉(zhuǎn)精?;臼穼嵉目甲C工作更是在先賢圣哲惠贈的寶筏天梯上接力奮勇前行,以達求真之彼岸。不誣先人、不惑今人、不勞后人,為學界同仁和后來者在開展相關領域研究的征途上,筑下一顆讓他們放心踩踏而不致摔下受傷的鋪路石子,乃拙作最大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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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ommencement of Atomic Energy Development ?in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Research on the extended session of the Secretariat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CPC) Central Committee on January 15, 1955

SHI Wensheng

Abstrac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n academic history, this article examines existing records on the Enlarged Session of the Secretariat of the CPC Central Committee presided over by Mao Zedong on January 15, 1955, and concludes that there are four flaws in these records, including the title of the meeting, the date of the meeting, the conference participants, and the ranking order of the participants. By re-interpreting the holding evidence, reviewing the relevant original archives, deeply tracing the key political historical materials and historical events, and combining with the conference system of the Secretariat of the CPC Central Committee in the 1950s, this article posits a recalibrate meeting date of January 16, 1955, which should be recognized as the starting point of the development of atomic energy in the nascent P.R.China.

Keywords: ?Mao Zedong, the Secretariat of the CPC Central Committee, atomic energy, strategic decis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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