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鋒
據說故宮博物院收藏四幅《是一是二圖》,構圖大致相似。畫面上畫有兩個乾隆帝:一個是掛在屏風上的乾隆帝肖像,一個是與乾隆帝肖像對視的乾隆帝。乾隆帝在每幅畫作上都題寫了同一首詩:“是一是二,不即不離。儒可墨可,何慮何思?!?/p>
乾隆帝讓他的畫師不斷繪制《是一是二圖》,說明他對這種圖像的獨特形式和寓意情有獨鐘。至于它們究竟是郎世寧、丁觀鵬、金昆、姚文翰畫的,還是別的畫師畫的,并不重要。
事實上,這種形式的繪畫并非乾隆帝和他的畫師們的發(fā)明,早在北宋時期就有了這種形式的繪畫。乾隆御府收藏的一幅《人物畫》冊頁,就被認為是《是一是二圖》模仿的原作。而且,在乾隆帝和清代宮廷畫師模仿這頁畫作之前,明代仇英也有摹本。由此可見,宋人《人物畫》冊頁流傳較廣,受到畫家和繪畫愛好者的喜愛。
關于這種圖式,有不少學者將它視為“二我圖”,也就是說畫面上畫了兩個“我”:一個是掛在屏風上的畫中的“我”,一個是在屏風前保持半跏趺坐姿的“我”。從畫面上看,這兩個“我”完全一樣。揚之水就將宋人《人物圖》以及后來的摹本視為“二我圖”。
揚之水注意到,魯迅在《墳·論照相之類》一文中提到在20世紀20年代流行的“二我圖”和“求己圖”:“較為通行的是先將自己照下兩張,服飾態(tài)度各不同,然后合照為一張,兩個自己即或如賓主,或如主仆,名曰‘二我圖。但若一個自己傲然地坐著,一個自己卑劣可憐地,向坐著的那一個自己跪著的時候,名色便又兩樣了:‘求己圖。”揚之水在中國文物研究所收藏的一冊舊照片中,找到了“二我圖”和“求己圖”的照片,她將這些照片與中國繪畫中的“畫中畫”聯(lián)系起來,并發(fā)現(xiàn),以乾隆帝為題材的“二我圖”,不僅有同時的“二我”,也有不同時的“二我”。
《是一是二圖》描繪的是同時的乾隆帝的“二我”,《平安春信圖》描繪的是不同時的乾隆帝的“二我”。對于《平安春信圖》中的人物的辨認,美術史家大多將其中的年長者確定為雍正帝,將年少者確定為乾隆帝。揚之水從“二我圖”的角度否定了《平安春信圖》的“雍正乾隆圖”說,她認為這幅畫中無論年長者還是年少者,均是乾隆帝本人,不過是“二我圖”的畫法,而將同時之“二我”拉開一段時間的距離。
據說宋人《人物圖》在民國時期出版的《天籟閣藏宋人畫冊》里被定名為《羲之臨鏡自寫真》。在照相機發(fā)明之前,畫家要畫自畫像只能借助鏡子,因此畫家的自畫像就像傳統(tǒng)照相機拍出來的底片一樣是反的。宋人《人物圖》中的“二我”是反的,而且人們相信圖中的“二我”是在相互凝視,就像在照鏡子一樣,盡管從焦點透視的角度來看我們只能看到一張面孔。但是,鑒于中國畫家不按照焦點透視作畫,以便盡量畫出更多的信息,如果學會按照中國畫家作畫的方式來觀看這幅畫,把畫面上的“二我”視為在相互對視并不困難。
當然,在宋代還沒有今天的玻璃鏡子,隔著這么遠的距離臨鏡自寫真有點不太現(xiàn)實。如果真是臨鏡自寫真的話,也只會出現(xiàn)一個“我”。宋人《人物畫》里出現(xiàn)兩個微側的正面像,從臨鏡自寫真的角度來看,是不可能的。
宋人《人物圖》畫的不可能是王羲之在臨鏡自寫真,更何況畫面上根本就沒有鏡子。畫面上的“二我”中的一個“我”被明顯表現(xiàn)在一幅畫上,它是畫面上的形象,不是鏡子中的形象。在另一幅畫上面的形象與在屏風前保持半跏趺坐姿的形象構成鏡像關系。盡管沒有任何一個形象是鏡像,但我們可以設想其中一個形象是依據鏡像畫出來的。鑒于在宋代沒有那么大的鏡子能夠將整個空間和人物映照出來,較合理的猜測是另一幅畫上的形象是依據鏡像畫出來的,是畫家的自畫像。
不過,我感興趣的還不是依據鏡子畫出的自畫像,而是掛在屏風上的畫中的頭像與在屏風前的全身像之間的關系。
在我看來,無論掛在屏風上的那幅頭像是否是自畫像,它都被明確表明是一幅畫,我們可以看到這幅畫的裝裱形式和懸掛方式。而且,這幅半身像是特意為了“二我圖”準備的,因為在通常情況下是不會將一幅畫掛在屏風上的。換句話說,這幅半身像很有可能是為畫“二我圖”準備的道具。如果我們進入繪畫的空間,就是比較圖像與形象的關系:“我”的半身像是圖像,全身的“我”是形象。如果從繪畫外面來看,“我”的全身像也是圖像,“我”的半身像就成了圖像的圖像。
乾隆帝用“是一是二”來概括“二我圖”,說明他對圖像與現(xiàn)實之間的本體論差異有明確的認識,也就是說,乾隆帝明確認識到圖像既是實物又不是實物。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人類制造圖像的另一種理由。除了用圖像來模仿現(xiàn)實之外,我們還用圖像來架空現(xiàn)實。這從某種意義上能夠解釋我們?yōu)槭裁磿矚g電影,進一步喜歡元宇宙。具象繪畫,包括現(xiàn)實主義和非現(xiàn)實主義的繪畫,是人類制作出來的初級版本的“元宇宙”。當具象繪畫發(fā)展成為攝影尤其是電影的時候,人類就有了中級版本的“元宇宙”。今天的人工智能和虛擬現(xiàn)實,將開創(chuàng)真正的元宇宙時代。
乾隆帝的“是一是二”很好地概括了圖像與實物之間的關系。如果我們進入繪畫之中,站在繪畫里面來看,“是一”指的是圖像與圖像再現(xiàn)的實物是一回事:掛在屏風上的頭像與坐在屏風前的人是同一個人?!笆嵌敝傅氖菆D像與圖像再現(xiàn)的實物是兩回事:掛在屏風上的頭像只是圖像,坐在屏風前的人是真人。圖像可以只是頭像,而沒有身體的其他部分。但是,真人不能只是頭像而沒有身體的其他部分,因此坐在屏風前的真人是全身的。當然,如果我們從繪畫中跳出來,站在繪畫外面來看,無論是掛屏風上的頭像,還是坐在屏風前的全身像,都是圖像。
(作者系北京大學藝術學院院長,原文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