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斯杰 蔡文婕
美國學者加勒特·馬丁利(Garrett Mattingly, 1900-1962)著《文藝復興時期的外交》開創(chuàng)性地探討了近代早期外交使節(jié)制度的起源。他認為,常駐外交使節(jié)起源于意大利半島,最先由米蘭等北部城邦設立;1454年《洛迪合約》(Pace di Lodi)營造了近40年的“均勢平衡”(Equilibrio),在此期間,“常駐大使”(ambasciatore permanente)在半島各國普遍設立;1494年意大利戰(zhàn)爭(Guerre dItalia del XVI secolo, 1494-1559)爆發(fā),常駐外交使節(jié)制度從亞平寧半島推廣到歐洲各國。他指出:意大利的外交模式是西方近代外交的起源,近代外交成熟的標志是1648年《威斯特伐利亞和約》(Pace della Vestfalia)的簽訂。
馬丁利的著作是近代早期外交史研究的經(jīng)典之作,但它仍存在兩點不足:一是他的關注點在意大利的世俗城市國家,忽略了教宗國的特殊性;二是他缺乏對外交史其他維度的考察,局限于政治角度。英國學者凱瑟琳·弗萊徹(Catherine Fletcher)所著《文藝復興時期的羅馬外交:常駐外交使節(jié)的興起》彌補了這一空白。弗萊徹追溯自阿維尼翁之囚(Cattività Avignonese, 1309-1378)后羅馬常駐外交使節(jié)的確立過程,并對“常駐外交使節(jié)”的概念進行梳理。她著眼于常駐外交使節(jié)身份的“雙重性”和外交關系中的儀式和禮物交換等主題。意大利史學家馬西莫·德·萊昂納爾迪斯(Massimo de Leonardis)在《條約與國際政治史》中詳細闡述了常駐外交使節(jié)的誕生與發(fā)展,并聯(lián)系基督教信仰與外交的關系,突出了教宗國外交的屬靈特性,揭示了近代西方常駐外交使節(jié)制度形成的內(nèi)在邏輯。
我國對近代早期歐洲外交的研究散見于幾篇論文。他們多從宏觀層面討論近代早期的外交原則和機制,并未深入分析常駐外交使節(jié)制度形成的歷史動因,也未將其置于近代早期社會轉(zhuǎn)型的時代背景下探究其特殊性。本文擬從概念著手,以亞平寧半島各邦國所構(gòu)建的國際環(huán)境與外交實踐為起點,梳理近代西方常駐外交使節(jié)制度的發(fā)展脈絡,通過其間的變化揭示近代早期歐洲政治轉(zhuǎn)型的特征。
一、外交的定義及詞源
首先要明晰本文所指的“外交”和“常駐外交使節(jié)”的具體含義。《大英百科全書》將“外交”(diplomacy)定義為“通過對話、談判和除戰(zhàn)爭或暴力之外的其他措施影響外國政府和人民的決定和行為的方法”。需要注意的是,外交并不等同于“外部政治”(Politica Estera)。法國學者卡洛·拉羅什(Carlo Laroche,1907—1973年)認為“外交是面對外國政府時代表本國政府和本國利益的技藝;確保本國的利益不受損害;在處理國際事務時,根據(jù)收到的國家領導人的指示進行外交談判”。法學家保羅·普拉迪爾ˉ福德雷(Paul Pradier-Fodéré, 1827-1904)進一步闡述說,外交是談判的藝術,是妥善處理國家間公共事務所必需的一套知識和原則,“外交是處理國際事務的一種方法,處理對外關系,保障代表了人民及其政府的國家利益”。而“外部政治”,政治學家埃尼奧·迪·諾爾夫(Ennio di Nolfo, 1930-2016)認為“外部政治應該被理解為在每個國家內(nèi)部詳細闡述自己對外投射、在國際社會中采取行動的方式的具體概念。國際政治應被理解為不同外部政治相遇、相互作用、導致趨同或沖突、和平與戰(zhàn)爭的時刻”。
“外交”一詞源自于古希臘語δ?πλωμα(拉丁語為diplōma),是由δ?πλ(diplō)和后綴-ωμα(-ma)構(gòu)成。δ?πλ意為“折疊成兩個”,后綴-ωμα的意思為“一個物體”。在古希臘語里δ?πλωμα指“折疊的文件”,包含介紹的信件、允許旅客使用公共郵寄的指令等。君主將一些特權(quán)賦予那些持有“折疊的文件”的人,即他們能夠持有這些文書通行,類似于如今的護照。
在中世紀,“diplōma”逐漸被用于任何授予特權(quán)的文件。到文藝復興時期,該詞指教宗的委任書,而“diplomatarius”則被用于指代撰寫這些文書的書記員。1693年萊布尼茨(Leibniz, 1646-1716)出版的Codex Juris Gentium Diplomaticus,是條約和其他官方文件的集合。所有文書(diploma)經(jīng)過審查和整理后,都被歸到diplomatique之下。18世紀中期,“外交群體”(corps diplomatique)一詞指的是委派到一個特定宮廷的全部大臣(minister)。在法語詞典中,diplomatique最早見于第四版的《法蘭西學院詞典》(the Dictionnaire de lAcadémie Fran?aise,1762年。以下簡稱《詞典》),但在這里該詞僅指辨別真假文書的技巧。diplomatique與diploma有關,diploma雖然由君主授予,具有權(quán)威性,然而它們卻不一定完全真實,可能存在著表里不一的情況,因此diplomatique也隱含欺騙的意思。此外,由于diplomatique與diploma相關,diplomatique也與同盟、戰(zhàn)爭與和平問題以及這些條約的保密性有密切關系。
1790年,法國制憲議會成立了外交委員會(Comité diplomatique)。雖然它側(cè)重“政治”的外部組成部分(The external component of ‘politics)而非外交,但仍不失為一個創(chuàng)舉。成立該委員會是為了研究條約,但它也越來越多地處理外交事務?!癲iplomatique”一詞的含義迅速發(fā)展,不僅包括對文件的檢查,還包括屬于外交委員會職權(quán)范圍的所有活動。自法國大革命開始“diplomate”和“diplomatie”這兩個相關的詞更多指向行為而不是文件。林格埃(Simon-Nicholas-Henri Linguet, 1736-1794)于1791年首次用“diplomatique”一詞來形容外交,并于次年再次提及。隨后該詞伴隨著法國大革命的發(fā)展和印刷業(yè)的普及傳遍歐洲。1796年英國學者埃德門·伯克(Edmund Burke, 1729-1797)首次在英語世界中明確“diplomatic”意指“外交”。1798年第五版的《詞典》增加了“diplomatique”的第二層含義,涵蓋了“外交群體”的含義,而“外交群體”則被定義為居住在任何一個國家的外國公使的統(tǒng)稱。同時,“diplomatie”也首次在第五版《詞典》中出現(xiàn),被定義為國家間關系的學科。直到1835年第六版《詞典》,這個詞才涵蓋了制定條約和撰寫報告的人。在這個階段,“diplomatique”也通常被認為是涉及與“diplomatie”有關的事宜。
綜上所述,“外交”是指以維護本國利益為基準,運用非暴力手段與他國進行交流的方式。在西方語言中“外交”一詞最早與授予特權(quán)的文書或條約等相關,而18世紀中期出現(xiàn)了集體名詞“外交群體”(corps diplomatique),意為委派到一個特定宮廷的全部大臣。隨著時間的推移,“diplomatique”不僅包含對文書真假的辨別,還囊括了進行外交活動的群體。在法國大革命期間,外交“diplomatie”首次出現(xiàn),并迅速傳播至歐洲其他國家。
作為外交事務的實踐者常駐外交使節(jié),正是在中世紀晚期近代早期逐漸形成職業(yè)化、制度化。他們在外交舞臺上縱橫捭闔,應對國家間的博弈與調(diào)和,處理復雜且微妙的外交關系,在外交事務中占據(jù)著重要地位。
二、中世紀時期外交使節(jié)的發(fā)展
近代早期常駐外交使節(jié)制度的形成,在一定程度上延續(xù)了中世紀外交使節(jié)的運轉(zhuǎn)模式。外交使節(jié)的職能起初僅局限于傳遞消息,隨著西歐國家疆域的變動和外交事務的繁多,象征君主的新外交使節(jié)(Procurator)出現(xiàn)。中世紀的外交任務具有臨時性特點,發(fā)起主體呈多樣化,人員也非專業(yè)化。只有羅馬教廷的外交體系較為完善,為近代早期國家之間常駐外交使節(jié)的形成提供了借鑒。
中世紀初期,最常見的用于描述外交使節(jié)的詞語是“Nuncius”,它的原意指攜帶信件的人。他們的任務主要是傳遞信息,他們必須完全代表委托人的意見,不能闡發(fā)自主的見解。換言之,他們就是一封“人型”信件。1236年,英格蘭國王亨利三世(Henry III,1216—1272年在位)在國書中向神圣羅馬帝國皇帝腓特烈二世(Frederick II,1220—1250年在位)傳達“……關于我們與法蘭西國王之間其他的事務,我們請之前提到的外交使節(jié)(Nuncius)通過口頭向您解釋……”。由此可見,國王除了將自己的意愿和訴求寫成書信,同時還委派外交使節(jié)口頭代為傳達。為什么要專門派遣一位使節(jié)傳遞信息,而不是隨意委派一位仆從或委托商人順便傳達?奎勒認為主要出于兩個原因,一是使節(jié)能根據(jù)對方的語調(diào)、態(tài)度和措辭,作出相應的回應,而這些都是書信所不能傳達的信息;二是出于安全考慮,由于旅途中可能出現(xiàn)信件丟失或被劫,因此派遣外交使節(jié)以增加安全保障。
“Nuncius”除了傳達信息外,幾乎沒有君主的代表權(quán)。中世紀早期國家間的談判主要由國王親自出面,“Nuncius”只負責安排雙方君主會面。921年,通過使節(jié)的安排,東法蘭克國王捕鳥者亨利(Henry the Fowler,919—936年在位)與西法蘭克國王查理三世(Charles III,898—929年在位),在萊茵河中游的一艘船上會晤。那時,國家之間的關系時斷時續(xù),而且外交事務多局限于附近鄰國;后來外交事務越來越頻繁,“Nuncius”單純傳遞君主的意愿已經(jīng)不滿足外交需求,于是能夠代表君主的外交使節(jié)“Procurator”出現(xiàn)?!癙rocurator”不僅傳遞君主意愿,同時也能表達自己的主觀意見。法蘭西國王查理六世(Charles VI,1381—1422年在位)請勃艮第公爵代表他簽訂《特魯瓦條約》(the Treaty of Troyes),明確指定公爵代表他本人。在談判過程中,勃艮第公爵能夠針對局勢的變化作出自主判斷。但需要注意的是,“Nuncius”和“Procurator”兩種使節(jié)在中世紀中后期是同時存在,并非后者取代前者。
中世紀時期的外交任務具有臨時性,外交人員不固定也沒有經(jīng)過專門的職業(yè)培訓;通常由君主指派特定人選,他們在外交任務結(jié)束后隨即卸任。而當新的外交任務出現(xiàn)時,君主再指派其他人擔任外交使節(jié)。中世紀早期,各日耳曼蠻族王國缺乏合適的人材,外交人員數(shù)量較少。卡洛林王朝直接選用受過教育的教會人士擔任外交使節(jié)。此外,由于界限不清晰,除了君主外,許多群體也可以派遣自己的外交代理人(Agente)。在13、14世紀,不僅君主、自由市鎮(zhèn)和大封建貴族,甚至商鎮(zhèn)、大學和手工業(yè)行會,有時都會派遣正式的準外交代理人。沒有人質(zhì)疑他們這樣做的權(quán)利,也沒有人察覺把他們稱為外交使節(jié)很奇怪。到了近代早期,隨著民族國家意識的增強,向別國派遣外交使節(jié)的權(quán)力僅限于君主或國家的統(tǒng)治者。
上述特點常見于中世紀的世俗國家。與世俗國家相比,羅馬教廷的外交有其獨特的特征?;浇淘跉W洲有完整的組織體系,羅馬教廷與各地教會保持著密切聯(lián)系,因此它的外交體系發(fā)展較為完善。為了保持與君士坦丁堡的溝通,自5世紀中期至8世紀早期,教宗定期派遣一位或多位教宗代表“Apocrisiarius”(?ποκρισι?ριο?)前往拜占庭宮廷處理帝國與教會間的事務。1054年東西方教會分裂,這種外交形式隨之終結(jié),但出現(xiàn)了新的外交使節(jié)“Legatus”并得到進一步發(fā)展。羅馬教宗任命“Legatus”前往歐洲中、西部新皈依基督教的地區(qū)。他們是天主教會在與某些國家沒有建立外交關系時派遣的代表。他們的主要職責是作為天主教會在該國的聯(lián)系人,其使命是鞏固新興教會的信仰和培植教會機構(gòu),代表人物是日耳曼宗徒圣博尼法斯(San Bonifacio, 672-754),他曾在加洛林初期的法蘭克王國扮演過舉足輕重的政治角色。
從11世紀中葉開始,教宗使節(jié)“Legatus”在宗教、外交和政治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癓egatus”因此可細分為三種不同類型:
“Legatus missi”, 其意是“派遣使者”,最早可追溯到古羅馬時期。在羅馬帝國時期,該詞通常用來描述由皇帝派遣的高級官員,他們的任務是檢查和管理特定的省份或領土。在基督教歷史上,這個術語則被用來描述教宗派遣的代表,以協(xié)調(diào)教會內(nèi)部事務或解決教會與政治領袖之間的矛盾。這些代表通常由當?shù)刂鹘袒蚱渌淌繐?,被授?quán)代表教宗行使某些權(quán)力。
“Legatus a latere”, 意為“教宗密使”,自中世紀發(fā)展起來。教宗通常派遣一位樞機主教或大主教擔任這個職務,以代表教宗處理特定的外交事務。這些大使通常在特定的地區(qū)或國家駐扎,并代表教宗與當?shù)卣晤I袖和教會領袖進行談判和協(xié)商。在某些情況下,“Legatus a latere”還可能被授權(quán)在教會內(nèi)部處理紛爭或執(zhí)行教宗的政策。
“Legatus natus”,歷史上也被稱為“代理主教”,通常用來描述教宗在一個特定地區(qū)或教區(qū)派遣的代表。這些代表通常是當?shù)刂鹘袒蚱渌呒壗淌?,他們被授?quán)代表教宗行使某些權(quán)力,例如解決教會內(nèi)部的爭議或協(xié)調(diào)教宗與當?shù)亟虝g的關系。
這三種職務在不同歷史時期和地區(qū)的用法有所不同,但它們都是教宗派遣代表處理教會事務的不同方式。在許多情況下,這些代表還被授權(quán)代表教宗在政治和外交事務中發(fā)表意見,“Legatus a latere”甚至成為宗座使節(jié)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除此以外,還有相當于執(zhí)政官的“Legatus Guvernamentalis”,指擁有民政權(quán)力的教宗代表。通常情況下,這個職務由樞機主教擔任,他的主要職責是代表教宗統(tǒng)治教宗國。
總而言之,天主教會歷史上主要有四種教宗代表職務,Legatus a Latere、Legatus Natus、Legatus Missus、Legatus Guvernamentalis。每個代表職務都有特定的職責和責任,并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和背景下發(fā)揮作用。
隨著克呂尼運動的興起,羅馬教廷成為中世紀歐洲至高無上的存在。這種霸權(quán)既體現(xiàn)在精神層面,也反映在政治和世俗方面。這導致歐洲大陸逐漸形成基于基督教信仰和原則的國際秩序,即基督教國度(Respublica Christiana)。在這種國際秩序下,歐洲國家之間的合作和團結(jié)應建立在共同的信仰和價值觀的基礎之上,而不是以地緣政治、族群和經(jīng)濟利益為基本原則。天主教是唯一的宗教,教宗被視為所有天主教國家的精神領袖,他的職責是維護天主教的信仰和原則,同時確保天主教國家之間的和平與合作。教宗可以行使一定程度的世俗權(quán)力,以確保天主教國家的安全和福祉。
中世紀的教宗致力于構(gòu)建“基督教國度體系”,由教宗在基督教君主之間促成和平、解決爭端(ad Papam pertinet facere pacem inter principes christianos),以最有力和最廣泛(validissima et amplissima)的權(quán)威確認君主的承諾,對違反承諾的君主施以絕罰(Excommunicatio)的制裁,解除君主的誓言。1049年,利奧九世(Leo IX,1049—1054年在位)在蘭斯會議中明確肯定了教會司法秩序的獨立性和羅馬主教的首席權(quán)。格里高利七世(Gregorio VII,1073—1085年在位)希望“以封建模式取代帝國模式,建立一個歐洲國家聯(lián)盟,其形式是通過法律和政治聯(lián)系將國家與羅馬教廷聯(lián)系起來的附庸制度”。盡管“基督教國度”的概念出現(xiàn)在中世紀,但在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時期,它的影響仍然存在。
教宗所派往各國的教宗使節(jié)在教會內(nèi)外部擁有雙重職能。在教會內(nèi)部,教宗使節(jié)作為教宗的代表,可以召集和主持主教會議,推動教會改革議程。他們協(xié)調(diào)不同地區(qū)和教派的宗教儀式,規(guī)范和整頓教會紀律,打擊教會腐敗,促進教會中央集權(quán),增強教會的統(tǒng)一性和權(quán)威性。在教會外部,他們被派駐到當?shù)卣?,代表教宗進行外交和行政事務。他們在當?shù)亟虝邢碛袠s譽地位,在主教會議以及和平、停戰(zhàn)會議上擔任主席,從而在外交場合中發(fā)揮重要作用。例如,在神圣羅馬帝國的一些議會中,教宗使節(jié)被授予主席職位,他們能夠在議會中發(fā)表意見并影響決策。
總體來看,中世紀外交體系存在幾個特點:使節(jié)職能單一、其代表權(quán)受限、任務臨時性且不持續(xù)、人員非專業(yè)化和外交任務發(fā)起主體界限不明。這些跡象說明中世紀的外交處于不成熟階段。然而羅馬教廷的超然性和普世性使其不斷往外派遣使節(jié),加強與世俗君主的聯(lián)系和處理宗教事務,這使羅馬教廷的外交任務相對連貫,且教宗使節(jié)都是由受過教育的教士擔任,有別于世俗國家的外交。雖然羅馬教廷的外交任務主要著眼于宗教事務,但其模式為近代早期的常駐外交使節(jié)提供了參考模板。
三、近代早期駐外使節(jié)制度的形成
除了中世紀的傳統(tǒng)外,建立常駐外交使節(jié)制度最主要的原因是日益繁多的外交事務和動蕩不安的國際局勢。這迫使君主必須派遣特定的使節(jié)常駐他國收集和傳送信息,以便掌握別國的最新動態(tài),從而采取有利于保障本國安全和利益的措施。此外,各國政府也陸續(xù)建立了負責處理外交事務的部門,外交制度逐漸走向?qū)I(yè)化和職業(yè)化。然而,出于泄密的擔憂,羅馬教廷起初并不愿意采納常駐外交使節(jié)制度,最后迫于形勢,以常駐使節(jié)制度為基石的宗座大使(Nunzio Apostolico)制度形成。
西方教會大分裂期間(1378—1417),教宗國在意大利的影響力衰落,亞平寧半島各世俗邦國崛起,米蘭率先在維斯孔蒂家族的帶領下走向集權(quán)國家。與之相對的是強大的威尼斯開始擴張大陸領地,改行大陸政策(Politica di Terreferme),雙方的沖突導致亞平寧半島走向動蕩與不安。
1379年,吉安·加萊佐·維斯孔蒂(Gian Galeazzo Visconti,1395—1402在位)繼任米蘭統(tǒng)治者。他在位期間,米蘭的勢力達到頂峰。他上任后將整個米蘭的統(tǒng)治權(quán)收歸己有,隨后進行領土擴張。他將治下的所有領地全部納入一個統(tǒng)一的集權(quán)王國。1395年,他被神圣羅馬皇帝授予米蘭公爵(Duca di Milano)稱號。相較于意大利其他地區(qū)的戰(zhàn)亂和動蕩,米蘭的安定有序和經(jīng)濟繁榮有利于開展政治活動,米蘭有能力推進外交活動的進程。吉安·加萊佐不斷派遣和接收特使,還雇用間諜和密使,收集大量國外信息,利用外交手段挫敗敵人的行動,以保證自身安全。1387年4月19日,吉安·加萊佐與帕多瓦的弗朗切斯科·達·卡拉拉(Francesco Da Carrara,1350—1388在位)聯(lián)手,約定在徹底驅(qū)逐斯卡拉家族勢力后,分享雙方勢力范圍之間的維羅納(Verona)和維琴察(Vicenza)。然而,吉安·加萊佐不幸于1402年患熱病去世,他的兒子菲利普·瑪麗亞·維斯孔蒂(Filippo Maria Visconti,1412—1447在位)繼任。雖然菲利普·瑪麗亞繼續(xù)推行其父親的政治及外交政策,但是依然無法抵擋威尼斯的擴張。威尼斯人在推翻卡拉拉家族對帕多瓦的統(tǒng)治后,于1405年占領了維羅納。15世紀初,威尼斯通過政治投機、靈活的外交和敲詐勒索等手段在大陸站穩(wěn)了腳跟,獲得了東起塔利亞門托河,西至加爾達湖,南到阿迪杰河,北抵巴薩諾山間的廣大土地。
為了抵御威尼斯的擴張和拉攏盟友,菲利普·瑪麗亞將使節(jié)派往阿拉貢和勃艮第,并在1425—1432年間,與匈牙利國王西格斯蒙德(Sigismund von Luxemburg, 1368-1437)互相派遣常駐外交使節(jié)(Diplomatico Permanente),這是歷史上第一次有明確記載的互派常駐外交使節(jié)的案例。在北意大利各國積極派遣使節(jié)之際,馬丁五世(Martino V,1417—1431年在位)卻頒布教令,規(guī)定出使教廷的使節(jié)不得在此停留超過6個月。這主要是源自于他對大使的不信任,擔心他們是來自別國的間諜。在馬丁五世逝世后,這條規(guī)定的時間限制逐漸寬松。1417年東西方教會大分裂結(jié)束,教宗馬丁五世將教廷由阿維尼翁遷回羅馬。隨后,他著手重建教宗國。1435年,威尼斯出于聯(lián)合教宗國對抗米蘭的目的,派遣扎卡里烏斯·本博(Zaccaria Bèmbo,生卒年不詳)至羅馬,由此開啟了威尼斯在教宗國設立常駐外交使節(jié)的先河。到15世紀40年代,各國之間通過外交手段合縱連橫,在亞平寧半島形成了米蘭公國、佛羅倫薩共和國、威尼斯共和國、那不勒斯王國和教宗國五大國相互制衡的局面。
1447年,菲利普·瑪麗亞去世,沒有留下合法繼承人。威尼斯趁米蘭國內(nèi)混亂之際,再次發(fā)動對米蘭的戰(zhàn)爭。1450年,菲利普·瑪麗亞的私生女女婿、雇傭兵隊長弗朗切斯科·斯福扎(Francesco Sforza, 1401-1466)奪取統(tǒng)治權(quán)力,成為米蘭公爵。他與佛羅倫薩結(jié)為同盟對抗威尼斯,威尼斯則拉攏那不勒斯進行抵抗。連年戰(zhàn)爭導致雙方損耗巨大,加之1453年君士坦丁堡淪陷嚴重威脅威尼斯的海上貿(mào)易活動,雙方?jīng)Q定達成和解。1454年,米蘭與威尼斯簽訂《洛迪合約》,弗朗切斯科·斯福扎的米蘭公爵地位得到承認,威尼斯重新收回布雷西亞(Brescia)和貝加莫(Bergamo)等城市,戰(zhàn)爭結(jié)束。該和約還規(guī)定各國應該維護彼此在亞平寧半島上的領土不受任何侵略,從而阻止了各國侵略擴張的意圖,結(jié)束了意大利戰(zhàn)亂不斷的局勢。1455年,米蘭、佛羅倫薩和威尼斯締結(jié)意大利聯(lián)盟(Lega Italiana),隨后拉攏那不勒斯與教宗國加入,不久意大利其他小國如費拉拉和曼圖亞也紛紛參加聯(lián)盟。該聯(lián)盟旨在防止任何一個較大的強國吞并較弱的鄰國以壯大自己,同時維護一個共同的民族陣線以對付外來的進攻。亞平寧半島隨后進入近40年的相對和平階段,形成“均勢”局面。
正是由于這時期意大利處于相對和平的局勢,意大利各國的外交顯得尤為重要,由此常駐外交使節(jié)制度在亞平寧半島普遍推行開來。常駐外交使節(jié)的主要職責是廣泛收集一切信息,特別是威脅“均勢”的消息,及時傳達給本國統(tǒng)治者,提醒他們留意。1455年3月,教宗尼古拉五世(Nicolas V,1447—1455年在位)去世。米蘭駐羅馬教廷使節(jié)尼科德莫·特蘭切迪尼(Nicodemo Tranchedini, 1413-1481)在向米蘭公爵弗朗切斯科·斯福扎匯報的信件中說,“羅馬城陷入混亂,羅馬人民正在準備叛亂”。羅馬城無主也引發(fā)了教宗屬地的叛亂,在內(nèi)外交困的狀態(tài)下,羅馬教廷通過常駐外交使節(jié)向各國發(fā)出警示,提醒他們堅持服從教會,做“安靜、和平、善良和忠誠的教會之子”,為選舉新教宗做準備。羅馬教宗作為基督教世界的代言人,與歐洲各國政治關系密切。教宗派往各地的神職人員為羅馬送來的報告也使羅馬成為歐洲情報的集散地。出于泄露情報的擔憂,教宗并不愿意接受各國派遣常駐羅馬外交使節(jié)。庇護二世(Pius II,1458—1464年在位)揚言,凡居留超過6個月以上者降級為一般代理人,將喪失其外交特權(quán)。他希望以此減少使節(jié)人數(shù),但沒有成效。在意大利各邦國積極推行常駐外交使節(jié)制度期間,教宗國雖然接受來自他國的使節(jié),但并未往國外派遣常駐的宗座大使。
在各國的共同努力下,亞平寧半島的和平局勢維持了近40年。米蘭公國內(nèi)的權(quán)力角逐最終打破了平衡局面,將意大利卷入了歐洲爭霸戰(zhàn)爭的漩渦。吉安·加萊亞佐·斯福扎(Gian Galeazzo Sforza, 1469-1494)在其父遇刺身亡后繼承米蘭公爵之位,但米蘭的實際控制權(quán)掌握在其叔父盧多維科·斯福扎(Ludovico Sforza, 1452-1508)手中。吉安·加萊亞佐不滿大權(quán)旁落,欲與教宗國和那不勒斯聯(lián)盟奪回統(tǒng)治權(quán)。盧多維科轉(zhuǎn)向與教宗國、威尼斯締結(jié)同盟條約,還請求法國出面干涉。1494 年 9月,法王查理八世(Charles VIII,1483—1498年在位)率領大軍,越過阿爾卑斯山,進攻意大利,拉開意大利戰(zhàn)爭(Guerre d'Italia del XVI secolo, 1494-1559)的帷幕。
戰(zhàn)爭期間,情報和消息在國家政治和外交決策上發(fā)揮著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常駐外交使節(jié)不僅能夠在駐地國廣泛收集信息,而且還能深入了解了該國的社會與文化,據(jù)此為母國統(tǒng)治者的決策提供建議。因此,常駐外交使節(jié)制度隨著意大利戰(zhàn)爭逐漸被歐洲各國采用。例如,米蘭向西班牙、英國、法國和神圣羅馬帝國派遣了常駐外交使節(jié),西班牙向威尼斯、米蘭、英國等國派駐了使節(jié),法國也派使駐教宗國、米蘭、威尼斯等國。
教宗國匯聚了來自歐洲各國的常駐外交使節(jié)。然而,出于對常駐外交使節(jié)的擔憂,教宗國并不積極接納這一制度,仍只派遣常規(guī)的教宗使節(jié)。16世紀以來,宗教改革運動的興起、歐洲局勢的變化和大量的世俗性外交事務催生了教宗國的宗座大使。與世俗國家的常駐外交使節(jié)不同的是,宗座大使既肩負政治使命,又承擔著屬靈任務,尤其是與羅馬宗座利益攸關的圣、俗事務。宗座大使的主要職責是在教宗的指導下代表教廷與其他國家建立關系、開展外交活動,以及維護教會的權(quán)益和聲望。宗座大使往往來自顯赫的教會家族,他們在外交和政治方面具有豐富的經(jīng)驗,能夠有效地代表羅馬教廷。
目前史學界對歷史上第一位宗座大使的任命存在爭議,很多學者認為第一位宗座大使的具體人選已經(jīng)無從考究。但仍有幾種主流說法,如1450年教宗尼各老五世(Nicolò V,1447—1455年在位)派駐馬德里的雅各布蒙席(Jacopo de Veneris);1500年教宗亞歷山大六世(Alessandro VI,1492—1503年在位)派駐威尼斯的安杰洛·萊奧尼尼(Angelo Lentini,生卒年不詳),或派駐西班牙的普拉茲(Francesco dei Prats, 生卒年不詳)是第一位宗座大使。此后,教宗利奧十世(Leone X,1513—1521年在位)設立了常駐神圣羅馬帝國、法國和葡萄牙的宗座大使。保羅三世(Paolo III,1534—1539年在位)為宗座大使打上了更具宗教色彩的烙印,即宗座大使須由主教或至少是教會神職人員擔任。16世紀中后期,羅馬教宗擴大遣使范圍,先后向波蘭、意大利各邦國及科隆派駐了宗座大使。駐科隆的宗座大使由教宗格里高利十三世(Gregorio XIII,1572—1585年在位)設立,其目的是更好地服務新教改革時期的德國西部和北部地區(qū)。
同時,歐洲各國開始在政府中設立專門處理外交事務的部門。1487年,教宗英諾森八世(Innocenzo VIII,1484—1492在位)建立了宗座秘書處(Secretaria Apostolica),這是未來教廷國務院的雛形。15世紀下半葉,阿拉貢在費迪南二世的統(tǒng)治下,米格爾·佩雷斯·德·阿拉曼(Miguel Perez de Alamàn, ?-1514)專門負責處理與其他國家的關系,首次承擔了類似于外交部長的職責,1556年這個職位被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二世制度化。1709年,神圣羅馬帝國的約瑟夫一世設立了一個處理外交事務的常設委員會,1721年該機構(gòu)進行重組,到這個世紀中葉又進行了更大范圍的改組。1782年,英國建立了外交部,取代了之前的北方和南方部,盡管理論上這兩部門有地理分區(qū),但實際上它們的職權(quán)互相重疊,甚至在一些情況下,兩部門都在同一個宮廷派駐外交代表。在政府中設立負責外交事務部門表明外交在政治中占據(jù)著越來越重要的地位,也彰顯了近代外交的職業(yè)化進程。
常駐外交使節(jié)制度的形成過程意味著中世紀以來“基督教國度體系”的逐漸崩塌。世俗國家不再以天主教會的利益為首要考慮因素,而是以本國的實際利益為著眼點。亨利八世建立英國國教與查理五世確立神圣羅馬帝國“教隨國定”的原則加速了該體系的瓦解,最終被“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取代。此后,歐洲其他國家紛紛建立起常駐外交使節(jié)制度。1648至1815年間,各國常駐外交使節(jié)的數(shù)量大幅增加,大不列顛由原先8位駐外使節(jié)提升至30位,其中有25位在歐洲各國;俄國原先無派遣常駐外交使節(jié),至1721年有了21位駐外使節(jié);法國的駐外使節(jié)則遍布全歐洲。
近代早期的意大利地區(qū)由于其特殊的歷史背景和地理位置,成為眾多邦國和國家的競爭之地。國家之間軍事態(tài)勢的復雜多變使外交活動變得更加復雜和緊張,外交事務越來越需要專業(yè)的外交人員來處理,由此催生了常駐外交使節(jié)。在此之前,國家之間的外交活動主要是通過特使或臨時代表進行,缺乏持續(xù)性和連貫性。常駐外交使節(jié)制度的建立使國家之間的外交關系變得更加穩(wěn)定、持久和正規(guī)化,從而打破了羅馬教廷的“基督教國度”體系,為近代國際關系的形成奠定了基礎。
四、近代早期駐外使節(jié)的特征
較之中世紀的外交使節(jié),近代早期的常駐外交使節(jié)通常由受過教育的貴族或人文主義者擔任。他們在接受任務后即刻啟程,抵達駐地國時會受到隆重的歡迎儀式。他們的日常起居和工作都在駐地國的“大使館”內(nèi)進行。然而,出使的路途通常充滿艱辛,耗資巨大,許多常駐使節(jié)不得不通過書信請求君主施以援助。
盡管外交活動由來已久,但到18世紀才出現(xiàn)專業(yè)的外交人員培訓。此前的常駐使節(jié)多由貴族、教士、人文主義者或法學家擔任。在威尼斯,“常駐使節(jié)從貴族中挑選”已成慣例,例如出使羅馬的威尼斯常駐使節(jié)安東尼奧·朱斯蒂尼亞尼(Antonio Giustiniani, 1466-1524)、馬泰奧·丹多洛(Matteo Dandolo, 1498-1570)和吉羅拉莫·索蘭佐(Girolamo Soranzo, 1569-1635)均出身于威尼斯的貴族家族。其他國家的外交使節(jié)也不例外,1509年,英格蘭的亨利八世委任克里斯托弗·班布里奇(Christopher Bainbridge, 1464-1514)常駐羅馬教廷。班布里奇接受過利奧好的法學和神學教育,在1508年成為約克大主教(Archbishop of York),后擢升為樞機主教。除了出身良好外,常駐外交使節(jié)還需要掌握許多知識與技能。16世紀服務于外交事務的奧塔維亞諾·馬吉(Ottaviano Maggi, ?-1586)在其書《使節(jié)》(De Legato, 1566)中描繪了他理想中的常駐使節(jié):他們需具備豐富的知識,如神學、哲學、法學(包括教會法和民法)、數(shù)學(包含建筑學、幾何學、天文學等)、歷史和語言(如拉丁語、希臘語和其他當代國家的語言)。意大利學者沃爾皮尼(Paola Volpini)總結(jié)道,常駐使節(jié)要了解歷史、政治、不同的語言和其他技藝,如語法、辯證法、修辭和演說。學習歷史和政治有助于常駐使節(jié)了解駐地國乃至整個歐洲的基本政治局勢,以便開展外交工作;掌握與語詞有關的三藝對使節(jié)的日常交流與書面寫作大有裨益;除了熟練運用拉丁語外,常駐使節(jié)們還需通曉意大利語、法語、西班牙語、德語甚至土耳其語,以便更好地了解和融入當?shù)厣鐣YF族由于出身優(yōu)越,得以從小接受良好的人文主義教育,而他們所習得的知識與能力正好符合外交實踐的要求。因此在沒有出現(xiàn)職業(yè)外交人員培訓的情況下,他們成為統(tǒng)治者挑選外交使節(jié)的重要候選人。
在被選中成為常駐使節(jié)后,他們需即刻收拾好行李準備啟程。在出發(fā)前,常駐使節(jié)會收到一份指示(Istruzione)。保羅·普羅迪(Paolo Prodi, 1932-2016)對此進行了詳細地說明,“指示是一份備忘錄,是統(tǒng)治者在使節(jié)離開之際交給他的筆記,上面列舉了使節(jié)必須面對的問題,建議使節(jié)以其政府的名義說什么、采用什么語氣和語言,試圖預測對方的舉動、決策和回應,以及可能出現(xiàn)的困難的應對方法”。指示是統(tǒng)治者在出發(fā)前給予使節(jié)一份簡要文件,提醒使節(jié)需要注意的基本事項,并不涉及處理具體事件,也不會將此次出使的目的明確寫入指示中。除了指示外,使節(jié)需要國書(Lettere Credenziali)以證明身份。馬丁利具體闡明了15世紀前國書的形式:
它是用拉丁語寫在羊皮紙上的,采用了最好的樣式,并蓋上了國家印章。它以收件人的所有頭銜來問候收件人,并以發(fā)件人的所有頭銜簽名,但中間的文字通常不超過幾行,其含義是懇求收件人對持證人(通常是指名的)代表簽名人所說的話給予充分信任。有時會提到一個具體的主題,更多的時候沒有。通常會有一個精心設計的贊美性結(jié)尾。
指示和國書都是使節(jié)在出使途中攜帶的公開性文件,并不涉及過多的隱秘。君主的具體意見、指示和其他機密則更多在他們與使節(jié)的信件中。
在常駐使節(jié)抵達后,駐地國通常會舉辦隆重的入城儀式。貴族、大臣甚至君主親自出城迎接,城內(nèi)裝飾華麗,還會舉行游行活動和公共宴會。入城儀式的隆重程度反映出不同國家和使節(jié)的等級和地位,以教宗使節(jié)為例:
國王親自騎馬前往接近宮門的地方迎接教宗的全權(quán)代表(legati de latere del papa)。國王手持禮帽,向特使致以問候,騎馬進行其他迎接儀式。經(jīng)過一番交涉后,國王握住全權(quán)代表的右手,并隨行至主教座堂。國王從未下馬,他將全權(quán)代表留在那里,命令一位大臣代他護送全權(quán)代表回家。有時,國王會要求全權(quán)代表與一些人一起進餐和享受他的仆人的服務,而對于其他人,則沒有進行任何這 樣的舉動。對于常駐和特殊的教廷使節(jié)(nuntii ordinarii et estraordinarii),他不會進行正式的接見,而是在覲見當天派遣他的一個總管去迎接他們。
國王以最高禮遇接待教宗的全權(quán)代表,接待其他代表則派人代表君主迎接,體現(xiàn)了不同使節(jié)間的等級差異和地位高下。各國迎接不同國家使節(jié)亦是如此。是故,外交儀式的流程規(guī)范和隆重程度往往暗含了國家的等級和地位,尤其從15世紀開始,隨著宮廷禮儀變得越來越嚴格,外交使節(jié)的優(yōu)先權(quán)問題時常引發(fā)摩擦甚至沖突。一般而言,在同等級別的外交使節(jié)中,第一位是教皇的代表,第二位是神圣羅馬帝國的代表,后續(xù)的位置沒有明確的規(guī)定。1497年,在皇帝馬克西米利安(Maximilian I, 1459-1519)的宮廷,佛羅倫薩的大使不愿給威尼斯的大使讓道,威尼斯的代表將他推倒并進行羞辱。1504年,教皇朱利葉斯二世(Giulio II,1503—1513年在位)根據(jù)國家的歷史和其加入基督教世界的時間為準則,于1504年頒布《基督教國王》的順序“Ordo Regum Christianorum”通諭,規(guī)定了君主和國家之間的先后順序,確定了外交使節(jié)的座次,第一位屬于神圣羅馬帝國皇帝,其次是羅馬人的國王(即帝國指定繼承人),然后是法國、卡斯蒂亞、阿拉貢、葡萄牙、英格蘭、西西里、蘇格蘭等。然而,隨著意大利戰(zhàn)爭中神圣羅馬帝國皇權(quán)的加強,教宗的權(quán)威被打破,這一順序并未得到實際應用。
常駐外交使節(jié)在抵達駐地國后要入住“大使館”。近代早期的“大使館”并不完全等同于當今意義的大使館,它通常僅指常駐使節(jié)的居所,使節(jié)們經(jīng)常將他們的住所設為處理外交事務的處所。常駐使節(jié)的住所大多是由自己或家族購買、租賃或借住朋友家和由駐地國提供?!按笫桂^”的空間一般被劃分為公共場所和私人住所,公共場所用于使節(jié)接待客人和處理其他外交事務,私人住所則是使節(jié)及其家人和仆人日常居住的地方?!按笫桂^”經(jīng)常接待和宴請政府官員和高級教士,因此它不僅成為信息和文化頻繁交流的場所,也成為展示使節(jié)和出使國地位和聲譽的象征,所以“大使館”內(nèi)部往往裝飾得富麗堂皇以彰顯高貴。例如,熱那亞大使的住所必須有家庭空間(餐廳、書房或藏書室),配有掛毯和精美的家具,他可以在其中接待客人和組織宴會,并擺上珍貴的陶瓷餐具。
常駐外交使節(jié)在出使過程中耗資巨大,但他們的工資卻不穩(wěn)定,常常入不敷出。使節(jié)在出使路途中會遭遇許多艱難險阻,如極端天氣、土匪橫行甚至戰(zhàn)爭爆發(fā)等。在克服重重困難抵達駐地國后,常駐使節(jié)的衣食住行及日常工作等開支巨大。出于禮節(jié)和收集信息的需求,他們還要經(jīng)常招待和宴請貴賓,并向君主贈送貴重的禮物。但他們的收入并不固定,薪水大多取決于他們的君主,他的社會地位和所在國外交的等級,也影響他們的收入。盡管教宗每月都會給教宗使節(jié)發(fā)放津貼,但教宗使節(jié)也需通過出售贖罪券和其他福利擴充自己的收入。在格里高利十三世時期(Gregory XIII,1572—1585年在位),教宗使節(jié)才擁有了固定工資,但這些工資也不是定期支付,那不勒斯和西班牙的教宗大使仍然從他們收取的教會稅中獲取一定比例的報酬。早期的常駐使節(jié)通常依靠自己或家族的財產(chǎn)開展外交活動,因為各國君主為使節(jié)提供的資金和薪水,難以應付外交的巨額開銷。馬基雅維利曾寫信向統(tǒng)治者哭訴生活的拮據(jù),他不得不伴隨到處巡游的國王而沒錢備馬,經(jīng)常出入宮廷而無力添置潔凈服裝,頻頻發(fā)送文件而付不起信使的費用。因此,被委任成為使節(jié)的貴族拒絕接受使命的情況也不時發(fā)生。
結(jié)? ?語
西歐民族國家形成之前,王朝國家的主權(quán)和疆域意識淡漠。當本國與鄰國發(fā)生矛盾沖突時,君主才會指派某位大臣臨時前往他國解決事端,任務結(jié)束后即刻卸任,不存在專人專任外交使節(jié)的情況。到了近代早期,隨著民族國家的形成,外交事務在國家政治中產(chǎn)生了舉足輕重的影響,由此誕生了常駐外交使節(jié)。常駐外交使節(jié)最初都是接受過人文主義教育或出身外交世家的貴族擔任,任期通常為1—2年。他們積極地為本國統(tǒng)治者收集和傳送最新的國際情報和消息,有助于本國政府制定相應的政策。常駐外交使節(jié)的重要性,要求國家設立專門處理外交事務的機構(gòu)。
羅馬教廷向拜占庭派遣常駐外交使節(jié)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中世紀早期。隨著社會進程不斷推進和東西方教會大分裂,羅馬教廷的常駐外交使節(jié)逐漸消失在中世紀的歷史長河中。在14世紀末15世紀初西方教會的分裂后,羅馬教廷對意大利的影響遭到削弱,亞平寧半島各邦國出現(xiàn)了民族意識的萌芽。羅馬教廷結(jié)束阿維尼翁之囚之際,邦國之間的斗爭已日益激烈。常駐外交使節(jié)在“洛迪和平”期間,成為維系意大利諸國之間平衡的重要工具。重返羅馬的教廷起初對這一制度心存疑慮,隨著意大利戰(zhàn)爭的爆發(fā),帝國皇權(quán)占據(jù)上風,羅馬教廷開始做出轉(zhuǎn)變。歷任教宗接受并采用世俗國家的常駐外交使節(jié)制度,由此衍生出宗座大使。之后,隨著宗教改革而興起的新教教派與1527年的羅馬之劫,一同摧毀了羅馬教廷的普世權(quán)威。這標志著嚴重阻礙社會進步的基督教國教體系走向崩潰,也標志著以常駐外交使節(jié)制度為表征的民族國家意識逐漸形成。
常駐外交使節(jié)制度的出現(xiàn),預示著近代西方國家主權(quán)和國際關系的發(fā)展進入到新的階段。此前,國家之間的外交活動主要是通過特使或臨時代表進行,缺乏持續(xù)性和連貫性。常駐外交使節(jié)作為國家之間外交交往的正式代表,具有明確的身份、權(quán)力和特權(quán)。他們在外交事務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包括交涉、簽署條約、傳遞信息和獲取情報等。常駐外交使節(jié)制度的建立使外交活動不再是個別人物的行為,而是一種制度化和正規(guī)化的方式,使國家之間的外交關系得以深入和拓展。國家可以通過派遣常駐外交使節(jié)與其他國家建立更加密切和持久的外交關系,進行更為頻繁和復雜的外交活動。常駐外交使節(jié)制度的建立使外交權(quán)力得以集中和職業(yè)化,提高了外交活動的效率和專業(yè)性,更好地維護了國家的利益和形象。
常駐外交使節(jié)通常象征著君主的權(quán)威和國家的地位,揭示了近代早期主權(quán)國家觀念的形成。通過常駐使節(jié)代表國家在國際舞臺上展現(xiàn)獨立和權(quán)威、維護國家利益、規(guī)范外交往來往、簽署國際條約等,在國際關系中逐漸確立了獨立的主權(quán)地位。常駐外交使節(jié)制度展現(xiàn)了新的國際關系,西歐各國逐漸以本國利益為主要考量,終結(jié)了以羅馬教廷為中心的“基督教國度體系”,催生了以平衡原則為基礎“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常駐外交使節(jié)制度為不同國家之間建立穩(wěn)固的外交聯(lián)系提供了可能,促進了國際合作與交流,有助于推動國際關系的進步與發(fā)展。
本文作者謝斯杰,中山大學歷史學系助理教授;蔡文婕,中山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生。廣州? 510275
(責任編輯? ?任世江)
*?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西方政教關系核心文獻整理、翻譯與研究”(18ZDA216)的階段性成果。
(1) Garrett Mattingly, Renaissance Diplomacy, New York: Dover Publications, Inc, 1955.
(1) Catherine Fletcher, Diplomacy in Renaissance Rome: The Rise of the Resident Ambassador,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5.
(2) Massimo de Leonardis, Storia dei Trattati e Politica Internazionale, Milano: Educatt, 2015.
(3) 參見王挺之:《近代外交原則的歷史思考——論馬基雅維里主義》,《歷史研究》1993年第3期;周桂銀:《意大利戰(zhàn)爭與歐洲國家體系的初步形成》,《史學月刊》2002年第11期;邱美珠:《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外交》,《集美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3期;陸悅璘:《近代外交機制的形成及其動因研究——以1450—1495年間意大利外交實踐為研究起點》,碩士學位論文,外交學院外交學專業(yè),2006年;劉國鵬:《教宗使節(jié)的歷史源流及當代形式》,《基督宗教研究》2020年第1期。
(4) Sally Marks and Chas. W. Freeman, ‘diplomacy, Encyclopedia Britannica, 13 Mar. 2022, https://www.britannica.com/topic/diplomacy, 2023-03-07.
(5) Carlo Laroche, La Diplomatie Fran?aise, Paris: Pres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46, p. 5.
(1) Paul Pradier-Fodéré, Cours de Droit Diplomatique à Lusage des Agents Politiques du Ministère des Affaires ?trangères, Voll. I-II, Paris: A. Durand et Pedone-Lauriel, 1881, p. 1.
(2) Ennio Di Nolfo, Prima Lezione di Storia Delle Relazioni Internazionali, Roma-Bari: Laterza, 2006, p. 107.
(3)Sally Marks and Chas. W. Freeman, ‘diplomacy, https://www.britannica.com/topic/diplomacy.
(4) Halvard Leira, “A Conceptual History of Diplomacy in Costas M. Constantinou”, in Pauline Kerr & Paul Sharp, eds., The SAGE Handbook of Diplomacy, London: SAGE Publications Ltd, 2016, p. 31.
(5) Halvard Leira, “A Conceptual History of Diplomacy in Costas M. Constantinou”, in Pauline Kerr & Paul Sharp, eds., The SAGE Handbook of Diplomacy, p. 32.
(1)Halvard Leira, “A Conceptual History of Diplomacy in Costas M. Constantinou”, in Pauline Kerr & Paul Sharp, eds., The SAGE Handbook of Diplomacy, p. 32.
(2)Halvard Leira, “A Conceptual History of Diplomacy in Costas M. Constantinou”, in Pauline Kerr & Paul Sharp, eds., The SAGE Handbook of Diplomacy, p. 33.
(3) Donald E. Queller, The Office of Ambassador in the Middle Age,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67, p. 7.
(1) Donald E. Queller, The Office of Ambassador in the Middle Age, p. 7.
(2) Donald E. Queller, The Office of Ambassador in the Middle Age, p. 14.
(3) Donald E. Queller, The Office of Ambassador in the Middle Age, p. 39.
(4)Massimo de Leonardis, Storia dei Trattati e Politica Internazionale, p. 38.
(5) Garrett Mattingly, Renaissance Diplomacy, p. 24.
(6) 該時期的常駐使節(jié)側(cè)重于處理教宗國與東羅馬帝國間的宗教事務,不涉及世俗事務。
(1) Matteo Cantori, Diplomazia della Santa Sede Compedio, Roma: Editoriale Romani, 2019, p. 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