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小說《寵兒》的主題之一是講述奴隸制度給黑人群體留下的心靈創(chuàng)傷,在創(chuàng)傷敘事上,《寵兒》采用了“輕逸”與“沉重”兩種路徑,其中“輕逸”表現(xiàn)為對人物創(chuàng)傷的隱匿書寫和故事的寓言性色彩,是對人物創(chuàng)傷的委婉表達;而“沉重”則借助于不同人物對同一故事的復調(diào)敘述和人物身份設置的多重寓意,試圖抵達創(chuàng)傷背后的歷史真相。借由這兩種辯證的敘事路徑,小說揭示出殘酷的奴隸制度在黑人群體心靈層面留下的難以抹去的傷痕,并積極尋找治愈創(chuàng)傷的可能路徑。
[關鍵詞] 《寵兒》? 歷史創(chuàng)傷? 輕逸? 沉重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11-0023-05
“黑奴歷史”是美國非裔作家托妮·莫里森筆下一個繞不開的話題,這一段歷史帶著血腥和眼淚,給黑人群體留下了永久的心靈創(chuàng)傷。莫里森借手中的筆在故事中描寫這段歷史給黑人群體留下的不同程度的創(chuàng)傷。
“創(chuàng)傷”一詞原指人身體所受到的傷害和磨損,弗洛伊德曾對此做過解釋:“一種經(jīng)驗如果在一個很短暫的周期內(nèi),使心靈受到一種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謀求適應,從而使心靈的有效能力分配受到永久的擾亂,我們便稱這種經(jīng)驗為創(chuàng)傷?!盵1]小說《寵兒》在文本層面上并沒有直接反映宏大的黑奴歷史,但這一歷史語境的潛在身影所引發(fā)的黑奴精神創(chuàng)傷卻是小說的主題之一。從文本來看,小說整體以一種輕逸迂回的筆調(diào)展開,而在描寫人物時,小說的敘事則給人以愈加沉重的倫理體驗?!拜p逸”在此并非逃避過往,是作者在沉重歷史的陰霾之下,探索如何治愈創(chuàng)傷的路徑。
一、“輕逸”:歷史創(chuàng)傷的迂回表達
“輕逸”作為一種敘事表達路徑,是一個“減重”的過程。過往歷史在人心靈留下的創(chuàng)傷本就是一種靈魂的重負,而“輕逸”的反映對于創(chuàng)傷性歷史來說則體現(xiàn)為作者對歷史創(chuàng)傷的隱匿反映和想象性建構(gòu)。借助這樣一種迂回路徑,作者對于殘酷歷史的道德倫理批判也以一種更間接的方式呈現(xiàn)?!秾檭骸分校髡邔τ谌宋镌谂`制度下生存的屈辱歷史用一種委婉的方式呈現(xiàn),表現(xiàn)為在講述故事中多次設置人物失憶或?qū)?chuàng)傷避而不談的情節(jié),而在敘事方式上作者則引入了寓言化的想象。
1.失憶或隱藏:隱匿創(chuàng)傷的敘事策略
一段帶有創(chuàng)傷性的歷史過往對于個體來說絕不是一件能夠輕易提起的事情?!秾檭骸分校總€黑人的記憶里都有一段帶著傷痛的歷史,而他們減輕傷痛的做法是試圖“失憶”,將記憶封存或者避而不談。
對于每一個生活在“甜蜜之家”的黑奴來說,“甜蜜之家”絕不是“甜蜜的家園”,相反,它帶來的屈辱作為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往,在他們的心底留下了永久的創(chuàng)傷。塞絲作為一個黑人女性,在“甜蜜之家”的最后一段日子里,受到了無法忍受的傷害。她首先被剝奪了“人的屬性”,“學校老師”給他的侄子上課,教他塞絲應該被歸類為動物。這意味著在白人奴隸主“學校老師”以及他的侄子眼中,黑奴塞絲和欄中的母牛沒有什么區(qū)別。繼而她被剝奪了奶水,這是一個讓塞絲的丈夫黑爾崩潰的場景:“學校老師”的一個侄子摁住塞絲,另一個趁機吮吸她的乳房,而“學校老師”則在旁邊做著記錄。對于這樣一段無比痛苦和屈辱的經(jīng)過,塞絲在此后給女兒丹芙說起“甜蜜之家”時,總是看似輕易地繞過這段,仿佛因為這是“隱私”,她就能忘記這段過去。“因為一提起過去就會喚起痛苦,過去的一切都是痛苦,或者遺忘。”[2]對于塞絲來說,過去的一切就像災難一樣,她不斷地逃離災難:懷著丹芙逃離“甜蜜之家”,在路途中幾近絕望;“學校老師”抓捕她,為了讓自己的孩子免受奴役、逃離屈辱,她殺死了自己第一個女兒,用鋸子割破了她的喉嚨。這個女兒成了悲傷和憤怒的幽靈,守在她所居住的藍石路124號。她已經(jīng)無處可逃,記憶充滿了痛楚,而塞絲,這個有著“鐵的眼睛,鐵的脊梁”[2]的姑娘,卻在保羅·D面前,對自己所遭受的苦難避而不談:
“你過得怎么樣,姑娘,除了腳還光著?”
她也笑了,笑得輕松而年輕:“在那邊把腿弄臟了,春黃菊?!盵2]
保羅·D在這段對話中或許是想問候塞絲逃離“甜蜜之家”十八年來的生活,塞絲卻避重就輕,只回答剛才的事:春黃菊把腿弄臟了。但保羅·D卻從中感受到了塞絲心中的悲苦,因為他馬上扮了個鬼臉,似乎在嘗一勺很苦的東西。塞絲和保羅·D之間的委婉對話讓塞絲心中的苦楚隱而不露,但他們之間卻形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體諒,這種體諒緩沖了人物內(nèi)心的傷痛。在作者的筆下,塞絲的創(chuàng)傷呈現(xiàn)得更為具象化:主人鞭打留下的傷痕變成了一棵苦櫻桃樹,開枝散葉甚至綻放出白色的花朵,隨著苦難的累積年年生長,替塞絲留存她主觀遺忘的創(chuàng)傷。
對于保羅·D來說,“佐治亞的阿爾弗雷德、西克索、學校老師,黑爾和他的哥哥們、塞絲、先生、鐵嚼子的滋味、牛油的背景、胡桃的氣味、筆記本的紙”這一切構(gòu)成了他沉重的個人記憶,這些事物是他一次次被摧殘的印記,他把它們“一個一個地鎖進他胸前的煙草罐里”[2],并決定再也不讓任何人撬開它。
塞絲的女兒丹芙聽到母親殺死姐姐的事實之后,無法承受這種恐懼,也無法理解事情背后的真相,于是選擇讓自己的耳朵“自動失聰”,隔絕外部的聲音,并且在樹林中找了一間藏著自己秘密的“屋子”:“五叢黃楊灌木栽成一圈,在離開地面四英尺高的地方交錯在一起,形成一個七英尺高的、圓而空的房間,墻壁是五十英寸厚的低語的樹葉?!盵2]在這間“屋子”里,她與令她受傷的世界暫時失去了聯(lián)系。
作者在小說中讓人物的記憶呈現(xiàn)為散漫的游離狀態(tài),面對堅硬的沉重的歷史時則讓人物選擇了一種迂回的避開方式,從而讓讀者在作為旁觀者洞察過往的殘酷瞬間時,體會到一絲輕逸的喘息。劉小楓認為,這種描寫的作用是“消除世界帶給個人的無法忍受的石頭般的凝重,讓人像植物——比如根深植在土地里的忘憂樹——那樣經(jīng)受生命”[3]。因此苦櫻桃樹和煙草罐在小說中的詩意呈現(xiàn),是對塞絲和保羅·D過往創(chuàng)傷的“去重”表達,和丹芙一樣,他們的過往過于沉重,也需要一個地方來安放他們的創(chuàng)傷。封存記憶對他們來說是一種更為輕松的解脫方式。因此,托妮·莫里森在小說情節(jié)上多次安排人物對創(chuàng)傷經(jīng)歷暫時失憶或避而不談,是對人物創(chuàng)傷的“減重”過程。當人物失憶或試圖避開言說創(chuàng)傷時,創(chuàng)傷真相被暫時埋藏。對歷史過往的暫時性疏離,或許并不是逃避創(chuàng)傷的有效方式,但從書寫層面來看,卻是呈現(xiàn)歷史創(chuàng)傷的一種迂回路徑。
2.想象:寓言化敘事
托妮·莫里森在關于《寵兒》的創(chuàng)作談中提到自己對于真實故事的想象和重新創(chuàng)造:“我插入了一個可以說話、可以思考的死孩子,她的影響——顯現(xiàn)和消失——生產(chǎn)為一種奴隸制的哥特式傷痕。”[4]托妮·莫里森提到的“死孩子”就是小說中的一個敘事主體——寵兒。寵兒是黑人塞絲的第一個女兒,在她一歲多的時候,“甜蜜之家”的第二個奴隸主“學校老師”來到藍石路124號,意圖將塞絲和她的孩子抓回“甜蜜之家”。塞絲為了不讓自己的孩子遭受和自己一樣的侮辱,決定殺死自己的孩子。此后,寵兒一直化為幽靈留在了塞絲和親人所在的屋子藍石路124號里面。寵兒在小說的前半部分作為無形的鬼魂存在,同時又讓故事充滿一種悲傷的氛圍。當寵兒還魂為人重新回到塞絲身邊時,她對塞絲索取愛的種種舉動,以及她離奇的自我經(jīng)歷的敘說,都展示了一種魔幻性,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模糊和疏離。
鬼怪故事是美國非裔小說的一個傳統(tǒng),小說中作者的創(chuàng)造痕跡分外明顯,因而故事的想象性質(zhì)也極易為讀者察覺?!秾檭骸分?,關于寵兒的言說脫離不開“幽靈”這樣一種想象建構(gòu)。對于讀者來說,寵兒的存在很顯然是一種作者的想象,當這樣一種意識存在于讀者的腦海中時,“塞絲為避免孩子重蹈受辱的經(jīng)歷而殺死自己的孩子,孩子還魂索求母親的愛”這一悲劇現(xiàn)實本身帶有的震撼性和沖擊力被寓言化敘事的方式減弱,而這樣一種減弱的過程是因讀者和故事本身距離的緩慢拉開所產(chǎn)生的。
在小說中,寵兒還魂回到塞絲身邊本身就是一種彌補創(chuàng)傷的描寫。對于殺害女兒,塞絲一直在強調(diào)她渴求一個解釋的機會:“但只要她出來,我就會對她講清楚?!盵2]當這樣的愿望如愿以償時,塞絲開始了漫長的彌補之旅,她不斷輸出自己曾經(jīng)無法給予的愛。然而現(xiàn)實中,這個故事的原型卻是殺死女兒的奴隸母親不僅沒有獲得自我救贖的機會,甚至被繼續(xù)剝奪了作為人的權(quán)利,因為在當時,奴隸以及她的后代“都只不過是可定期販賣的存貨”[4]?,F(xiàn)實中,迫不得已殺死自己孩子的奴隸母親無法獲得心靈的救贖。但在小說中,托妮·莫里森給了她彌補女兒的機會。現(xiàn)實或許無法改變,但托妮·莫里森在她的小說世界里對真實故事進行的改寫是對沉重現(xiàn)實的一種輕逸逃遁。
二、“沉重”:抵達歷史創(chuàng)傷之旅
美國實行奴隸制度的歷史充滿了黑人的血淚,對其進行不同角度的言說應當立足于厚重的真實,對于歷史的創(chuàng)傷性揭示也應該有真實的質(zhì)地?!俺林亍弊鳛橐环N歷史創(chuàng)傷的書寫路徑,就是從“真”的角度看待一段歷史在人的生命里留下的痕跡。它“是一種‘加重的方式,是創(chuàng)作者對歷史、國家、天下的關心與責任擔當”[5]。《寵兒》中,作者并未提及奴隸制這一段較為宏大的歷史,但它作為大歷史背景而存在,其造成的歷史創(chuàng)傷被故事中人物反復“指證”。另外,寵兒這一人物的隱喻性質(zhì)也讓潛在的歷史浮出水面。
1.復調(diào)敘事:歷史創(chuàng)傷的多視角證詞
海登·懷特說:“歷史本身是由一大堆有關個體和集體的活生生的故事構(gòu)成的?!盵6]《寵兒》中,作者并未直接反映一段連續(xù)完整的宏觀歷史,但文段中具有歷史特性的名詞如“1873年”“南北戰(zhàn)爭”“奴隸”等隨處可見,指向具體的歷史背景。也正是這些看似是小說作者不經(jīng)意間提供的線索,在讀者的腦海中形成了一種潛在的歷史語境,讓塞絲和寵兒的故事有了更大范圍內(nèi)的歷史支撐。
作為小說文本,《寵兒》致力于以小人物的歷史來反映和指涉大歷史。《寵兒》中“甜蜜之家”的黑人受奴役的歷史講述由塞絲、保羅·D和貝比·薩格斯的回憶共同完成。在此期間,小說猶如一架攝像機記錄了在場人物的言行,在人物回憶部分則轉(zhuǎn)為內(nèi)聚焦的敘事視點,深入人物內(nèi)心。人物記憶的涌現(xiàn)如同翻開一本塵封的相冊,回憶越是深入,歷史創(chuàng)傷的真相就越是清晰。小說中,每個人的回憶組成了言說同一事件的不同聲部,各個聲部所組成的歷史圖景構(gòu)成了揭示奴隸制給黑人帶來的痛苦和心靈創(chuàng)傷的有力證明。
關于寵兒被母親殺死的悲劇真相在小說的第一部分經(jīng)由多個人物的回憶得到了完整呈現(xiàn)。雖然作者采用的是第三人稱敘事,但故事中的敘述視點卻是移動的。敘事視點的移動讓不同人物的不同記憶圖景得以呈現(xiàn)。在第一部分里,敘事視點首先聚焦于塞絲,但塞絲的回憶總是在即將抵達“殺嬰”事件真相前便戛然而止。很顯然,對于塞絲來說,這是一段不想再提及的隱痛。隨后敘事視點移動到祖母貝比·薩格斯身上,她的記憶營造出一股悲劇氛圍,逐步引出悲劇發(fā)生的起始場景。但作者并沒有借由貝比·薩格斯的記憶來完成這一次歷史創(chuàng)傷的揭示,她將敘事視點從貝比·薩格斯的身上移開,又變?yōu)槿暯?,描述“學校老師”的到來和塞絲殺死孩子的經(jīng)過,在這一段經(jīng)歷的描述中,塞絲和貝比·薩格斯的身份模糊成了白人口中的“女黑鬼”和“老黑鬼”,明顯帶有身份指向特征的稱呼讓這段故事背后所指涉的奴隸制度下黑人和白人身份地位的不平等事實得以客觀地呈現(xiàn)出來。完整的講述最終由事件在場者斯坦普·沛德來完成,由于他和事件相關者的關系較遠,他的回憶更為客觀,為故事的講述增添了一定的真實性。此后,在故事的第二部分,以塞絲、丹芙為言說主體的第一人稱獨白都對“塞絲殺害嬰兒”這個事件所造成的心靈傷害有所講述。對于塞絲來說,不得已殺害自己的孩子,是難以彌合的傷痛;而對于丹芙來說,“母親殺死姐姐”這個事實是她心頭揮之不去的恐懼。在故事的第三部分,敘事視點再次轉(zhuǎn)移到塞絲身上,由她的自我言說道出了殺嬰背后的動機和緣由:“甜蜜之家”是個不安全的地方,她不能讓自己的孩子再回去當奴隸。自此,“塞絲殺嬰”事件的全貌經(jīng)過故事中不同人物站在不同立場進行的回憶和言說得以還原。小說中,敘述視點的移動讓不同人物的精神世界得以展現(xiàn),而他們關于“殺嬰”事件的看法,則成為他們創(chuàng)傷真相的復調(diào)證詞。
2.負重的幽靈:身份的多重象征
寵兒在文中作為一個敘事視點呈現(xiàn),本身帶有隱喻意味。從故事發(fā)展的層面來說,她是曾被塞絲殺死的女兒的還魂體。隨著寵兒還魂回到人間現(xiàn)身,塞絲刻意埋藏的記憶開始復活,曾經(jīng)被遮蔽的事實開始浮現(xiàn)。她在給寵兒講故事的時候提起了自己關于母親的記憶:母親因需要不停地勞作,所以和她相處的時間非常少,后來母親不堪壓迫試圖逃走,被發(fā)現(xiàn)后被絞死。隨后,塞絲不斷解釋自己對于女兒深刻的愛,但這種“愛”因為奴隸這一身份而得不到表達,甚至被扭曲,體現(xiàn)為塞絲為了保護女兒而將她殺死。從代際關系上來說,寵兒身上也有塞絲的影子,她們都是奴隸的女兒,關于母親的記憶都帶著痛楚。因而從更廣泛的層面來說,寵兒的命運象征著黑奴制度下黑人母女之間帶著裂痕的愛。
此外,作為故事中一個獨立部分的敘事者,寵兒的自我言說讓她的身份意義得到了延伸。從她的回憶中讀者得知她來自船上。她回憶海上航行時的沒有皮的男人、船上蜷縮的黑人等可怖的場景,讓人們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到罪惡的黑奴貿(mào)易。而她在自我言說時的身份又是模糊不清的,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你是我的”“你是我的臉,我是你”等身份不斷置換導致身份模糊的句子,她的外在形象又兼具大人和孩子的特征,這種描寫使她的幽靈身份富有多義性。塞絲和丹芙的回憶聚焦于家庭,寵兒作為一個更靈活的身份象征,她的回憶關聯(lián)的卻是黑人群體的記憶。她的還魂經(jīng)歷也讓她成了黑奴貿(mào)易受難者中的一員。于是寵兒就不僅只是塞絲的創(chuàng)傷了,她不幸的遭遇成了小說開頭所說的“六千萬甚至更多”的黑人不幸的象征。她的悲劇暗示和指向的是更宏大的歷史背景,她的身份與塞絲、保羅·D、貝比·薩格斯的個人相關,同時又在隱喻層面上象征著殘酷的黑奴貿(mào)易史和黑奴制度,而這些是故事中所有人物創(chuàng)傷記憶的潛在歷史背景。
三、重構(gòu)故事結(jié)尾:對抗“沉重”的“輕逸”
關于《寵兒》創(chuàng)作,托妮·莫里森說:“我創(chuàng)造了不一樣的結(jié)尾,與瑪格麗特·加納的悲傷、不安、真實的生活不同的充滿希望的版本?!盵4]在原型故事中,塞絲的原型瑪格麗特·加納為了讓女兒逃避被奴役的命運而將女兒殺害。歷史事實讓人物負重跌落地獄,但在小說中,托妮·莫里森卻試圖借助想象和虛構(gòu)托舉起跌落的人物,修補他們破碎崩潰的心靈。她在故事結(jié)尾以愛探求拯救人物殘酷命運的可能,而面對已經(jīng)造成的難以修復的創(chuàng)傷,她希望給人的心靈“減重”。
當?shù)弥z殺死女兒的動機時,保羅·D說:“你的愛太濃了?!盵2]面對這樣的指責,塞絲說:“要么是愛,要么不是,淡的愛根本就不是愛。”[2]正因為對孩子濃烈的愛支撐著塞絲熬過了那些充滿磨難的時刻:懷孕時后背被鞭打、挺著大肚子逃離“甜蜜之家”、忍受著房子里女兒幽靈的糾纏和折磨……小說中故事發(fā)生的時間是1873年,此時奴隸制已經(jīng)被廢除,但奴隸制給小說中的每個黑人都造成了不同程度的傷害:塞絲沒有感受到來自母親的關愛,而自己也因為奴隸的身份沒有愛自己孩子的自由;塞絲的孩子丹芙一直生活在母親殺女的恐懼之中,寵兒直接淪為罪惡制度的犧牲者;保羅·D作為男子漢的尊嚴被一點點踐踏……過往的種種壓得人幾乎就要崩潰,而托妮·莫里森有意在沉重的故事背后尋找拯救的可能:就在塞絲因為幽靈寵兒快崩潰時,丹芙目睹了塞絲的愧疚,理解了母親的愛并且自動擔負起照顧母親的職責。她勇敢地走出了藍石路124號,努力尋找新的生活,最終在辛辛那提社區(qū)黑人群體的幫助下將幽靈寵兒趕跑,救回了塞絲。辛辛那提社區(qū)的黑人群體的幫助是群體之愛的回歸。為彌補寵兒,塞絲快變得支離破碎,保羅·D的重新出現(xiàn)給塞絲帶來了希望,他告訴塞絲:“我和你,我們擁有的昨天比誰都多,我們需要一種明天。”[2]并且讓塞絲看到自己存在的價值:“你自己才是最寶貴的,塞絲。你才是呢?!盵2]正因為這樣,當塞絲被創(chuàng)傷折磨時,保羅·D的愛將她拯救了。
正如作者所說:“我的敘述是關于包容之愛而非殺嬰的野蠻行為。”[4]《寵兒》有別于故事現(xiàn)實結(jié)局的重構(gòu)很明顯地體現(xiàn)了作者的倫理傾向:只有人與人之間的愛能夠治愈創(chuàng)傷。在小說的最后,她讓寵兒這樣一個孤獨而悲傷的幽靈講述了自己的期待:“漸漸地,所有的痕跡都消失了,被忘卻的不僅是腳印,還有溪水和水底的東西。留下的只有天氣。”[2]在一種充滿詩意的想象中,作者以一種輕盈的筆調(diào)尋求治愈的可能,給讀者暫緩沉重心緒的機會,讀者也對現(xiàn)實抱有了向上的期待:人物因被愛包容,治愈不堪回首的創(chuàng)傷,尋找新的生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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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曾新英,暨南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