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多只老虎正在說話。劉珍在老虎群中來回穿梭,腳趾頭鉆出了一把把匕首。一把插左肋骨,一把插右肋骨,還有一把,插在范明的心臟中央。范明慢慢抽出了刀身,一滴熱血也沒淌。劉珍往傷口里瞧,看到了范明背后的車水馬龍。這顆心臟本來就是空的。劉珍將一把把匕首收回到趾頭窩里,慢慢退回到虎群里。為首的老虎打了個哈欠,朝夜空搖了搖尾巴。劉珍看清了,夜空有無數(shù)匕首戳出的傷口,要是往里瞧,她能瞧得見什么?天空如果是空的話,洞之外和天空連在一起,也是空的,她能看見宇宙里的車水馬龍嗎?還有一種可能,天空是空的,宇宙也是空的,從宇宙里往洞的這邊看,他們車水馬龍,可是宇宙是空的,它并不存在,如何從宇宙往洞的這邊看呢?所以,她是空的,這滿院子的老虎,也是空的。劉珍用空空的雙眼,望了范明一眼,他笑起來,滿面老虎的金黃。
她得先去剪個頭發(fā)。用一把剃刀,小心地剃去毛皮上黑色的部分,再仔細(xì)地拼湊出一個“王”字。劉珍已經(jīng)不記得理發(fā)店的小哥一天要掃出多少個王字了。上一次來理發(fā)店,他們正在運送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王字,說是運到婦幼保健所去,他們渾圓的肚皮上撒滿了黑色的碎毛。她會躺在潔凈的洗頭床上,將自己的頭發(fā)小心地捋到白色的瓷盆里,閉上眼睛,任由溫?zé)岬乃蔬^自己的鬢角,耳窩,順著發(fā)絲垂到發(fā)尖。一把長長的蓮蓬頭,只需要一把長長的蓮蓬頭。范明小心地把她擁入懷中,鼻尖碰著她的鼻尖,伸長舌頭,輕咬著她的耳垂,一撮甲殼發(fā)熱的螞蟻順著耳輪爬了進(jìn)去。蓮蓬頭涌出一股熱流,她能聽見下水管道咕嚕咕嚕的吞咽聲,白色的泡沫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漩渦。范明還在摟著她。我和你講件事,她喘著氣說。什么事?范明兩只胳膊撐在劉珍的面頰旁。我看見一只老虎。范明笑了,胳膊打著微顫,說,在哪里?昨天我去大行宮那里買青團,下了地鐵,陽光特別猛烈,人也很多,我就踩著人們一個個的影子往前走,旁邊有一個商廈,一樓有櫥窗,能照得出人的身影,路過那里的時候,我特別想轉(zhuǎn)過頭去看看。劉珍感到蓮蓬頭變軟了。你想說什么呢?范明沉默一會說。我是說,我看見,那么多那么多的人中,我看見了一只老虎。你確定是一只老虎嗎?劉珍咬了咬嘴唇,玻璃里有,我確定有,但我一轉(zhuǎn)頭,人群還是那個人群。怎么說?范明低聲說。人群里有一只老虎,劉珍說,我確定我看見了。那在哪里呢?范明問,新聞沒有說動物園逃出一只老虎啊。我看見了,劉珍閉上眼睛,我看見了。蓮蓬頭往前一沖,劉珍感覺自己和水管一起抖了抖。沒有的事,范明說,你看見的可能是櫥窗映出的幻影。劉珍不說話了。老虎的爪子慢慢地爬上了她的脖頸。她窒息,抽搐,手腳打著顫抹下老虎的眼皮。她聽得見它的低吼,從自己戰(zhàn)栗的喉嚨里。
街口有幾輛大卡車,一輛是促銷床單,喇叭說紡織廠要倒閉了,一輛是西瓜,紅紅的瓜瓤照得挑瓜的人面紅耳赤,還有一輛是滿滿的石榴,個頭飽滿,紅燈籠似的綴在一起,風(fēng)一吹呼嚕嚕往天上飄。劉珍踏著石榴的影子往前走,這邊鼓起來了,那邊又滾下去了,轟隆隆的,劉珍感覺石榴和石榴正擦著火花。鞋帶像水流般匯聚,在中間高高聳起一座山丘。范明抬起頭,看見范明的瞳仁里有一個自己的輪廓。她感到害怕。一輩子還有四五十年,這個人的瞳仁里只有她這么一個身影,那該有多恐怖啊。以前的物理課上,老師說,分子時刻都在運動,都在相互作用。劉珍知道,時間長了之后,很多東西都會長在一起。如果之后的四五十年,范明的眼里只有她,那真正的她,就會被范明一點一點吃掉,直到成為他瞳仁里那個灰暗的小紙片。她慢慢變小了,變薄了,變成范明眼里的那個劉珍。她驚訝地捂住了嘴,差點叫出聲。范明問她怎么了,她含著淚說,鞋子太緊了。范明給她的鞋帶松了松。原來再合腳的鞋子,也需要松一松,緊一緊。范明站起身,劉珍翹了翹腳尖,點了點腳后跟,鞋子貼合住了她的腳窩,襪子勾勒出了十個腳趾頭的形狀。過一會,再過一會。劉珍咬住下唇。過那么一會,范明老了,躺床上了,送火葬場了,再過那么一會,她也變成了一縷青煙。就那么一會的工夫,在這一會前,是無窮大的空,在這一會之后,也是無窮大的空,這一會出現(xiàn)的目的是什么呢,也許我們短暫的這一會,不過是一個洞,連著這邊的空,又連著那邊的空。劉珍仰起頭,兩眼空空地看著碧藍(lán)的天空。范明捧著她的臉蛋,她又看見了范明的眼睛,那個紙片人眼里,也有一個更小的紙片人。老師說,分子時刻都在運動,都在相互作用??胀饷孢€有一個空,那兩個空還算是空嗎。你怎么了?范明問劉珍。我在想,我們的孩子叫什么呢。范明笑了,都考慮這個問題啦,那我們趕快結(jié)婚吧。范明的瞳仁像一口泛著亮的深井。劉珍看著天空,天空的碧藍(lán)往下漏。她想象著自己懷著孕,肚子里有一個小人兒。原來空里面還有更小的空,那外面一圈的空是什么,更小的空是什么,明明已經(jīng)空了,為什么里面還有更小的空呢。劉珍的身體變空了,眼珠開始往下掉,掉進(jìn)了嘴巴,掉進(jìn)了胃里,掉進(jìn)了膝蓋窩,掉進(jìn)了腳踝與鞋子的縫隙里。她再次看向范明,他長到天空上了,空的天上有了一個人,一個范明,一個具體的人。變矮了,空又成了有。劉珍一下子又結(jié)實起來:你說我們什么時候結(jié)婚好呢?
老劉和翁虹結(jié)婚時,就兩個搪瓷缸,一個洗臉盆。老食堂搭起了蚊帳似的白紗,掌勺的廚師將剩下的蠟燭頭融化,重鑄成雕花的長蠟燭,做包子的案板拾掇拾掇,一邊擺上一個,去年的塑料花放水龍頭下涮涮,一擺,挺有模樣。六桌的親朋好友捧著盛酒的瓷碗,舉過眉頭,相互一碰,乒鈴乓啷響,酒涌向了對方的碗。菜也沒幾個,醬燒芋頭,土豆燉牛肉,紅燒獅子頭,數(shù)得上嘴的也就三四個。翁虹掀開紅蓋頭又放下,又掀開,拿眼瞧著洞房里的一個個。老劉臉上涂滿了口紅印、水筆印,笑得滿臉堆肉。翁虹喝了一口遞來的酒,嗆得雙手抓喜被,眼睛直往老劉那里找。老劉被他們按著親了翁虹一口,翁虹急得眼角捂淚,老劉紅著臉朝她傻笑,她覺得微微燙臉,不知剛才的酒多少度。翁虹和老劉結(jié)婚后,穿了五年的敬酒服,為了結(jié)婚奔上海買的,劉珍的外婆帶她去的。翁虹提過,她倆坐著一輛小船,從東方明珠到了對面,黃浦江的水還沒有那么渾濁。小劉珍問,黃浦江里有多少黃鼠狼?翁虹說,里面為什么會有黃鼠狼?小劉珍說,她和小伙伴小俞紅去長江邊玩,江面上好多好多浪花,小俞紅說那是白鰭豚,一個跳起,另一個躍下。小劉珍說,長江的水是白的,黃河的水是黃的。小俞紅說,長江里是白鰭豚,黃河里是黃鼠狼。小劉珍問,黃鼠狼會游泳嗎?小俞紅說,她以前去鄉(xiāng)下老舅家,親眼看見黃鼠狼叼著一只小雞仔在河里游泳。翁虹聽了哈哈笑,說,黃浦江堤岸邊有很多黃鼠狼窩,窩里有很多雞骨頭,一到漲潮時節(jié),雞骨頭就飄滿了整個黃浦江。小劉珍聽完,滿意地睡了。睡到半路,小劉珍醒了,推了推翁虹,不對呀,黃浦江往一處流,那么多黃鼠狼游到哪里了呢?翁虹瞇蒙著眼睛說,被大鯨魚吃掉了,它一口就能吃掉一百只黃鼠狼。小劉珍聽了,靠在枕頭上思索了一會,小雞仔被黃鼠狼吃了,黃鼠狼被大鯨魚吃掉了,大鯨魚會被什么吃掉呢?翁虹一拍被褥,人,都被人吃掉了。小劉珍說,人能吃掉大鯨魚嗎?翁虹說,有的人吃大鯨魚,有的人吃吃大鯨魚的人,有的人還吃那些吃吃大鯨魚的人的人。小劉珍豎起食指,在空中轉(zhuǎn)了個圈,思考著。翁虹坐了起來,將她緊緊抱在懷里。她們沒再說話,看著窗外的月亮,大鯨魚般在云海中浮涌。老劉沒在家,說是去陪領(lǐng)導(dǎo)應(yīng)酬了,餐桌上還有他中午吃剩的魚骨頭。我們?nèi)ヌ魝€黃道吉日領(lǐng)證吧,范明笑瞇瞇地說。劉珍看著他發(fā)愣。這么多年,范明吃了多少條魚,魚又吃了多少黃鼠狼。劉珍又一愣。魚只剩魚骨頭了,魚空了,那剩下的魚骨頭是什么呢。范明摟住了劉珍。劉珍感覺他的溫度漸漸減退了,成了一具骷髏,關(guān)節(jié)處吱嘎吱嘎響。剛抵到范明的肋骨,他又一下子松了,成了一抔塵灰,劉珍想去觸摸,塵灰又被風(fēng)吹走了。劉珍又望向天空,這空里,該有多少塵灰啊。
卡車不遠(yuǎn)處,理發(fā)店剛亮起霓虹招牌。劉珍站了站,沒進(jìn)去。理發(fā)店已經(jīng)將那些王字掃干凈了。劉珍又看見了那頭老虎,人群中,它坐在那兒,尾巴繞過了窨井蓋。窨井蓋動了動,哐當(dāng)一聲,無數(shù)只小老虎噴了出來。再一抬頭,那群老虎不見了,窨井蓋旁全是虎爪印。人們并未看見,一個個的腳印蓋住了那些爪印。范明緊緊握著劉珍的手,他們在北京西路的梧桐樹下走著。落葉掉在路邊,輪胎碾了過去,兩片蜷曲的梧桐葉抱在了一起,滾動的車輪揚起風(fēng),一片被吹跑了,另一片翻進(jìn)了路邊的積水中,又一轉(zhuǎn)滾動的車輪滋起水,積水中的梧桐葉貼在了一輛電瓶車的車輪里,很快碾成了碎片。我們會永遠(yuǎn)在一起嗎?劉珍問了范明這么個問題。我們怎么可能分開呢,范明回答。又一片梧桐葉落下了,劉珍看向兩邊的民國建筑,屋子還在,人空了,爬山虎爬滿了圍墻。民政局的工作人員蓋上了紅章。還有半天假期,他們沒有回家,乘地鐵去了玄武湖公園。湖面平靜,泛著點點金光。范明站在那里,太陽勾勒出他的輪廓,他逐漸變得透明。劉珍伸手想去夠他,他的頭發(fā)絲涌起波濤,一浪打來,灰色的影子覆蓋了她的手背。范明像是躺在了柔軟的天空布上,身上的褶皺淌下來,成了絲絲的白云。風(fēng)在城墻頭的花草上打著旋兒。有什么是不會消失的。劉珍站在范明身邊,將自己一針一線地縫進(jìn)天空布里。原來結(jié)婚是這個模樣,陽光已經(jīng)鉆進(jìn)劉珍的骨頭縫里了。城墻的臺階有點陡峭,范明一步一步扶著劉珍下來。等肚子里有了孩子,范明會扶著她下樓,買菜,做飯,上超市,做一切本來是一個人做的事。認(rèn)識范明前,劉珍喜歡逛商場,櫥窗里,鏡子里,鋼化玻璃門,到處是她的影子。一條條裙子高高地掛在衣柜里,衣柜的對面,還有裝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褲子的另一個衣柜。介紹范明后,劉珍沒有時間去看望那些衣服們了,范明一手摟著她,一手握著一束花,花朵上綴著露珠,啪嗒一聲漏在了劉珍的小黑裙上,黑色顯得更黑了,襯著向晚的天空,沒滲透的碎水珠像是點點的星子。宇宙在那晚展現(xiàn)了其廣闊浩瀚的那一部分。天空黑了下來,劉珍的小黑裙與公園的小森林融為一體,小森林又與夜空融為一體,劉珍也變成了星辰的一部分。范明說,我們身體的每一部分,都來源于140億年前的那場爆炸,鈉、鎂、鋅、鐵、鋁,構(gòu)成我們的每一元素,都可能來自不同的星系。多么浪漫呀,我們是眾多星辰之子,用140億年的能量聚合而成。劉珍往森林里走去,往夜空走去,往宇宙走去。宇宙里滿是虛空,可范明還說,宇宙只有百分之五左右是可見的,剩下百分之九十五是暗物質(zhì)與暗能量。難道說,虛空里是有,空之所以看不見,是因為我們看不見有。劉珍走上了星辰,回首望這個星球,成了一顆藍(lán)色的眼淚。眾多的人們在眼淚里浮沉。劉珍睜開了眼睛,范明還在吻她。她看清了范明臉上的粉刺和黑頭。在宇宙里,這叫星系與黑洞。劉珍能赴范明的小森林之約,是第一次見面時,范明坐在她的對面,兩人不知說什么,餐廳里的熱氣呼在了玻璃櫥窗上,蒙上一層白霧,范明在白霧中畫了一顆星星,劉珍在星星旁畫了小人,范明畫了山,劉珍畫了河,范明畫了房子,劉珍畫了汽車。范明還想畫,劉珍撲嗤一笑,說,范明你是在創(chuàng)世紀(jì)。范明笑笑,亞當(dāng)夏娃呢。劉珍指著餐廳一盞閃爍的燈,說,要有光。那晚他們談起了宇宙,談起了恐龍,談起了進(jìn)化論,還談起了李白與杜甫相見的那一天。范明的吻是如此漫長,劉珍能聽見黑洞吞咽著星子,發(fā)出呼嚕嚕的低吼聲。劉珍快被范明吸進(jìn)體內(nèi)了。一瞬間,劉珍瞪大了眼睛,宇宙的浪漫,是將星辰吞噬,然后再造一個星辰出來。劉珍推開范明的懷抱,他問怎么了,劉珍說,我的鈉、鎂、鋅、鐵、鋁正在被你一個個吃掉呢。范明的黑眼睛,在夜晚亮成了雙子星。劉珍兩步邁過了那家理發(fā)店,地上那些蓬勃繁茂的王字,已經(jīng)確定被掃干凈了。劉珍感到腳底松軟起來,毛茸茸的虎爪印往她的腳窩里鉆。你說,會不會有人,真的會凌波微步?玄武湖亮了一整面,劉珍看愣了。我覺得有,范明一臉嚴(yán)肅地說。劉珍小心地伸出左腳,觸到水面,一不留神,湖水淹沒了她的腳踝。鞋子的顏色變得更黑了,原有比宇宙更黑的黑,也有比宇宙更空的空。
翁虹已經(jīng)多時不來南京了。上次來看劉珍,是巴黎圣母院著火之前。一把火,把翁虹的骨頭都燒脆了。老劉陪領(lǐng)導(dǎo)應(yīng)酬,陪著陪著,他也成了領(lǐng)導(dǎo),那些更年輕的小伙子,開始陪他應(yīng)酬。翁虹在電話里說過,那個小陸又和她打電話,說劉局今晚陪重要客人,明早再回來換襯衫。劉珍說,那你約你那些牌友出去逛街呀,買包包買衣服。翁虹說,她那些牌友,老錢去了西雙版納旅游,老徐去國外看女兒,那個老孟,兒子接她去澳大利亞移民了。劉珍說,我給你贊助,你也出去玩玩吧。翁虹嘆了口氣,她想去法國,去看巴黎圣母院,想了快十年了,還沒認(rèn)得幾個法文。劉珍笑了,你跟團去,導(dǎo)游都會幾國外語的。去看巴黎圣母院,翁虹每年都會提幾次,老劉沒心思,劉珍也在南京工作,她洗了幾張巴黎圣母院的照片,貼在床頭。那次來看劉珍,床頭的加濕器沒關(guān),照片角落蜷曲,翁虹的手指一動,半個巴黎圣母院掉在了地上。我早知道,翁虹對劉珍說,我早知道。劉珍說,巴黎圣母院這么重要,總是會修好的。翁虹說,那還是原來的巴黎圣母院嗎?后來劉珍仔細(xì)地琢磨著這句話,路邊一扇窗子被打碎,正換上新的玻璃窗。劉珍透過玻璃窗往里面看,有桌椅,有燈盞,有太陽,還有劉珍自己。她感到恐懼。我們看著別人,也就是看著自己心中的那個物相。翁虹并不喜歡范明這個女婿,但她對劉珍說,人這輩子很短,跟誰都可以過一輩子,人這輩子也很短,找個喜歡的人也很重要。劉珍和范明提過巴黎圣母院,范明笑瞇瞇地開玩笑說,只要劉珍喜歡,他會把巴黎圣母院買回來給她。劉珍說,這得有多少平米,一平米怎么算錢呢。兩個人捧著冰激凌對視大笑。冰激凌店里有一個碩大的魚缸,劉珍的眼睛像魚缸里的冰塊。劉珍將蛋筒碎扔里面喂魚,魚一擺尾,水面起波浪,劉珍又看見了那些黃鼠狼。小俞紅從屋頂上滾落下來,膝蓋上兩塊血斑。那個姓李的拐子來幫她治療,小劉珍去她家找小俞紅,看見她的小裙子都掀到了大腿根。老劉工作調(diào)動到外地后,小劉珍再也沒見過她。劉珍和范明講過她童年的逸事,范明問她,你后來在屋頂上跑了多久呢?劉珍說,為了逃避小俞紅的哭喊聲,她只能不停地往前跑,從這個屋頂跑到那個屋頂,從這個房子跳到那個房子,鞋子都跑出了火星,她都不敢停下,只要一停下,她就能聽見小俞紅在那里哇哇地哭。劉珍說,那個下午,她跑遍了小鎮(zhèn)的屋頂,跑了那么久,影子都沒被她甩丟掉。范明問她,你是想甩掉影子,還是想甩掉俞紅那個女孩。劉珍咬了咬嘴唇,說,都一樣吧?;楹蟮牡诙辏毯鐏砟暇┳×艘欢螘r間,主要是調(diào)停劉珍與范明之間的矛盾。劉珍和翁虹說,她不想繼續(xù)這段婚姻了。翁虹很著急,去找劉珍的婆婆談心,婆婆說了一大堆客氣話,翁虹某一次抬頭時,看見這個婆婆眼里藏不住的笑意。那時,劉珍沒拿到副科長的位置,而范明正要被領(lǐng)導(dǎo)提拔,已經(jīng)公示了。劉珍午覺驚醒,渾身發(fā)抖,翁虹問她怎么了,劉珍說,她還在跑,在滿鎮(zhèn)子的屋頂上跑,翁虹問她為什么跑,劉珍說,屋頂上有一只老虎,追著她,她只能跑,往前跑。劉珍不記得翁虹說什么了,只記得從窗外望去,天空、地面、樹木、墻壁、都涂滿了金黃,到底那些吃吃黃鼠狼的人的人,還是扒下了那一張張虎皮。
劉珍不知道怎么和翁虹開口。巴黎圣母院似乎還在那里燃燒,著火的木頭被噴向了半空,火星子像煙花般噴涌墜落。翁虹說,她已經(jīng)不想接劉珍的電話了,她不想聽到關(guān)于范明的事,也不想聽到劉珍的哭泣。劉珍打電話過去,只要談及婆家,翁虹就說她要去打牌了,老錢從西雙版納回來了。劉珍問她,兩個人怎么打牌。翁虹沉默一會,說,可以打干瞪眼。劉珍不知道什么叫干瞪眼,翁虹就和她講規(guī)則,后來兩人默契地不再提及范明家的任何事情。范明也和翁虹聊過,說他們之間只是溝通沒到位。范明帶劉珍出去吃飯,玻璃櫥窗里,兩個人又笑得很甜。翁虹說,你們好好的就行,她得回去了。劉珍問她回去干什么,翁虹說,老錢喊她去巴黎圣母院玩玩。劉珍說,巴黎圣母院不是已經(jīng)燒掉了嗎?翁虹說,以前的巴黎圣母院,燒掉的巴黎圣母院,修復(fù)好的巴黎圣母院,都是巴黎圣母院,它們其實沒什么不同。過段時間,翁虹說,老錢去玉龍雪山玩了。劉珍問她,巴黎圣母院的機票很貴吧。翁虹說,她倆就去市中心一家咖啡館坐了坐,那個咖啡館就叫巴黎圣母院,她倆在那里打牌打了一下午。掛掉電話,劉珍躺在沙發(fā)里,她感到身體很疲倦。陽光透過百葉窗打在墻壁上,又多了一張碩大的虎皮。
還有好長一段路,她才到地鐵站。這么久的時間,她可以組織一長串的措辭。翁虹脾氣不好,除了老錢老徐老孟,她和其他人打牌,總要掀幾次桌子。早些年翁虹打過麻將,戒掉了,她和劉珍對扔麻將牌,劉珍砸中了她的膝蓋,她砸出了劉珍的黑眼圈。那個小陸問劉珍,為什么戴墨鏡,劉珍把墨鏡一摘,說,還不是因為你們那里重要客人太多。婆婆要請翁虹和老劉吃飯,劉珍還不知道怎么和他們開口。翁虹這么長時間沒來電話,是對劉珍擅自懷孕而生氣。她曾對著劉珍說,大不了這孩子不要,你們該離婚離婚,該干嘛干嘛。過了一會又說,孩子很重要,要一個孩子不容易啊,你要好好保養(yǎng)身體,老公婆婆算什么,你有孩子怕啥。劉珍又想起,范明向她求婚時,氣球扎成了一顆紅色愛心,地上的蠟燭燒破了一個氣球,緊接著又破了一個,噼啪噼啪響,剩下的氣球統(tǒng)統(tǒng)跑到天上去了。劉珍望著飛在半空的氣球,有幾個正緩緩地在屋頂上慢跑著。周圍的人群紛紛鼓掌,噼啪噼啪,似乎他們也是氣球,到了時間,就一個個破掉了。范明求婚時的鉆戒,還保管在婆婆那里,她對劉珍說,這鉆石太大太惹眼,人家會打劉珍的主意,不如她幫她存著,保險。去年的國慶節(jié),劉珍背著范明,一個人買票回老家了。到家時,翁虹正穿著外婆在上海給她買的紅色敬酒服,頭發(fā)也燙了小卷,一個人坐在餐桌前,開了瓶白酒,自斟自飲。劉珍感到兩行淚啪嗒一聲就要落下來。外婆的肚子里有過翁虹,后來空了,翁虹的肚子里有過劉珍,后來也空了。劉珍的肚子里也會有孩子,然后再空掉。似乎每個人都會這樣。她又想起了那個叫俞紅的女孩,她和她同齡,聽人說,俞紅早就失蹤了。一想到失蹤的俞紅,劉珍就想到飄滿骨頭的黃浦江。這個把黃河水想象成黃鼠狼的女孩,會不會有做母親的機會,會不會和其他眾多的女性一樣,體會從有到空的這一疲憊而甜蜜的一程。劉珍閉上了眼睛。她聞到了升騰而起的酒味,婆婆正坐在她的對面,翁虹和老劉也在,翁虹并沒有掀桌子,大家一句話也沒說,默默地聽著婆婆的宏偉計劃,讓老劉家出一筆錢,把婆家的房子換套大的,等劉珍生了孩子,專門給孩子留一間游戲室。酒味越來越濃,劉珍依然不知道翁虹何時掀桌子,或者說,翁虹何時從她的包里掏出一把菜刀。
劉珍坐在了路邊的椅子上。她摩挲著手機,她不知道先坐地鐵去婆家吃飯,還是先告訴翁虹這件事。為了請老劉和翁虹來南京吃飯,婆婆說要先照顧懷孕的劉珍,來婆家吃一頓她親手做的團圓飯。劉珍在椅子上坐了很久,抬頭,順著一排虎爪印,她看見一只受傷的母老虎蜷縮在那里,一只更小的母老虎臥在她的身邊,舔舐著肚子上的傷口,這只小母老虎似乎懷孕了。劉珍想起了外婆,她一個人坐在太陽下,一針一線地縫制著布老虎,劉珍的布偶玩具,都是外婆縫的。劉珍仰面,將眼淚咽了下去。她撥打了翁虹的電話。她不知道電話有沒有打通,只是一個勁對著話筒說話,媽,我今天在小區(qū)里散步,一直聽到有貓的低吼聲,我心里想啊,是不是有一只小貓一直跟著我,又覺得不是,后來想想,我們這個小區(qū),肯定有很多只小貓,跟著一只母貓走,母貓覺得我能領(lǐng)養(yǎng)它們。于是我在四周找啊找,并沒有看到一根貓毛。我心里頭納悶,到底是怎么回事?這時我打了個噴嚏,才明白,這貓叫聲,原來是我呼吸時,鼻子因為不通氣而發(fā)出的輕微哨聲,聽起來真的很像貓叫。冷風(fēng)往劉珍的身上插。她聽不見電話那頭的聲音。或許電話還沒通,或許已經(jīng)通了,翁虹正在聽她說話。那只受傷的小母老虎走了過來,舔舐劉珍的手背。天黑了,夜空布滿了霓虹燈組成的老虎斑紋。媽媽,你知道嗎,我去查過B超了,是一對龍鳳胎。媽,你知道嗎,我可高興了,我又有兒子又有女兒了,你說我該不該高興?媽,你應(yīng)該為我高興,而不是為我悲傷……媽,你在聽嗎,你是不是為我感到高興呀?
劉珍抬頭望著夜空。她想起前不久的B超單上,一對小人兒手拉著手。她已經(jīng)能看見他們出生時的模樣了。他倆緊緊地?fù)肀г谝黄穑缤粋€開了膛的布老虎,棉花團一簇簇地往外蹦彈著,打向了手術(shù)燈,天花板,又越過了摩天大樓樓頂,彈向天空的棉花云,砸出了一個個凹坑。宇宙里,肯定有一只很大很大的布老虎也打開了自己的肚皮,天空的棉花云越來越多。棉花使勁地往地面上打,滿地都是大大小小、橫橫豎豎的王字。劉珍又聽見了那聲低吼。披著長長斑紋的地球,對著宇宙里那只很大的布老虎,張開了嘴巴。
【作者簡介】龐羽,1993年3月生于江蘇靖江。小說曾在《人民文學(xué)》《收獲》《十月》《花城》等刊發(fā)表,并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選載。著有短篇小說集《一只胳膊的拳擊》《我們馳騁的悲傷》《白貓一閃》《野豬先生:南京故事集》,曾獲“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短篇小說獎、紫金山文學(xué)獎、《小說選刊》獎等;現(xiàn)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