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玥
19 世紀絨繡便從西方傳入上海,在經歷本土化的過程后,成為獨具海派特色的“上海絨繡”。上海絨繡不僅是一項繡制手段和技藝,更是一種文化、一段歷史,它見證了上海社會的變遷與沉浮。從2009 年被批準列為上海市級非遺到2011 年被批準列為國家級非遺,對于絨繡的傳承與保護的腳步也一直沒有停下。然而,目前上海絨繡雖作為非遺有了“名分”,但是仍在慢慢衰落,傳承人緊缺、民眾不認可等問題使得上海絨繡無法“活”起來,只能成為一種越來越小眾、邊緣化的藝術。筆者在2022 年11月參與關于絨繡的社會實踐,通過對上海絨繡的代表性傳承人包炎輝的采訪和親身實踐,反思并總結出目前絨繡的非遺傳承與保護方面亟須解決的問題:價值困境是絨繡難以發(fā)展繁榮的主要原因,其中主要包括價值主體評價的困境、價值關系體現(xiàn)的困境和價值意義傳播的困境。本文擬從絨繡的歷史與現(xiàn)狀中探討三種困境的主要內容和造成這些現(xiàn)象的深層原因。
絨繡起源于中世紀的歐洲,一開始在農民服飾和各類裝飾用品上可以看到早期類似絨繡針法繡成的圖案。隨著16 世紀西方紡織技術得到重要的突破,人們開始關注到這種手藝的價值。經過不斷地改造和創(chuàng)新,絨繡技藝逐漸成熟,它被廣泛地應用在布制品如地毯、椅子、沙發(fā)面,甚至是書籍封面的裝飾上,從皇家、修道院到平民百姓都可以見到絨繡的身影。到了19 世紀,工業(yè)革命帶來機器文明的極大進步,絨繡作為純手工的制品開始在歐洲衰落,而逐漸向可以吸納它的地方轉移。[1]
上海開埠后,絨繡作為一種舶來品由傳教士引入上海,主要供修女休閑娛樂。由于絨繡具有“不是繡在普通的布面,而是繡在有網(wǎng)眼的布上”的特點,使得婦女們對絨繡充滿好奇。隨后,喜歡絨繡、參與絨繡的人便越來越多,這時具有商業(yè)頭腦的人就會抓住商機,進口原材料,再將做好的有中國特色的絨繡出口到國外,從中獲利。商行代理楊鴻奎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他在浦東設置絨繡作坊,隨著業(yè)務量的擴大,小作坊逐漸成為生產基地,這就是上海絨繡的萌芽。新中國成立后,國家對絨繡十分重視。在浦東設立了兩個絨繡廠,一是紅星絨繡廠,一是東方(高橋)絨繡廠。同時浦東新區(qū)高橋鎮(zhèn)婦聯(lián)還組織每家每戶互相合力繡制,達到區(qū)域化生產的效果。絨繡技藝在此時也不斷得到發(fā)展,在以劉佩珍、高婉玉和張梅君為代表的美術家的不斷創(chuàng)新下,絨繡作品內容更加廣泛、色彩過渡更加自然、刺繡手法更加精細。一些高端的成品不再僅僅是一種手工制品,而是作為藝術品呈現(xiàn)。有組織的團隊加之成熟的刺繡技術,使絨繡在海外銷量頗豐,20 世紀80 年代后期達到高峰。隨后在市場經濟浪潮的沖擊下,絨繡的隊伍被打散、被瓦解。漫長的學習時間、純手工的技巧,使得絨繡在殘酷的市場競爭中逐漸被“淘汰”。
然而,真正熱愛絨繡事業(yè)的人們一直為其發(fā)展和復興而不懈地努力,他們制作大量的經典作品,這些作品在多領域做出貢獻。1990 年,《毛澤東、周恩來會見尼克松》展現(xiàn)了大國外交風范。2002 年,《中西薈萃·澳門輝煌之夜》表達了對澳門回歸的喜悅之情。2005 年,絨繡的傳承者便開始積極申報非遺;2007 年3 月,“高橋絨繡”和“洋涇絨繡”列入浦東新區(qū)非遺名錄;2009 年,海派絨繡被列入上海市級非遺名錄;2011 年,上海絨繡被列入國家級非遺名錄。這樣的成果來之不易,但成為非遺并不是終點,而是一個新的起點,是為了讓絨繡更好地發(fā)展下去。首先,絨繡非遺傳承人緊缺,但絨繡技術作為一項純手工的活動必須擁有一定數(shù)量的繼承者;其次,了解絨繡價值之人稀少,更不論愿意購買者,但絨繡制品也是一種商品。我們應找出這兩方面的癥結并加以解決。
在對絨繡大師包炎輝的訪談中,他多次提到絨繡目前面臨的一個主要問題,即絨繡文化的“普及率”不高,大眾對于絨繡的認識充滿誤區(qū):一是輕視絨繡的價值,覺得它的氛圍感和抽象度不如繪畫,而寫實感又不及攝影藝術;認為絨繡的維護成本高,不像陶瓷、木制品那樣只需定期擦拭即可(實際上這些制品保養(yǎng)手段更為復雜);加之絨繡的純手工繡制注定了它的高定價,大眾對其就會產生性價比不高的負面印象。投資者不看好絨繡,導致市場份額進一步萎縮;而經濟效益差,從業(yè)者看不到較好的前景,也就不可能吸引到人才,所以絨繡逐漸走向衰落。
造成這樣的困境,其原因是作為商品的絨繡沒有解決價值評價主體之間的矛盾,具體表現(xiàn)在消費者和制作者對于上海絨繡成品的交換價值(價格)和使用價值(實際用途)不能取得較為相似的認同。第一,雙方在價格上的異見。既是勞動者又是售賣者的絨繡傳承人們熱愛絨繡、了解絨繡的文化底蘊、親力親為刺制,對于他們而言,凝結歷史和勞動的絨繡,是有資格以較高的價格流通于市場的。而普通的消費者無法認識到這些方面,只覺得一個類似十字繡的產品定價卻高得離譜。第二,雙方在使用價值上的異見。制作者認為絨繡美觀大方,無論作為家庭裝飾還是贈禮,抑或個人收藏都具有較高的價值,而消費者往往會更傾向于其他替代物。以上兩者,大大削弱了絨繡制品的商品屬性,阻礙其在大眾層面上被購買和使用。其實,絨繡在大型項目和小眾興味上都尚存空間。政府機構和個人藝術家時常會定做一些絨繡制品。絨繡雖為“頭部”的藝術品,但一個事物的發(fā)展壯大,不能僅僅依賴“頭部”客戶,而是需要“放低身段”“強勢入侵”到大眾領域。縱觀絨繡的發(fā)展脈絡,無論是西方還是中國,絨繡都是從民間而來,因此也應該“到民間去”。絨繡實則是一種民俗事象,它失掉了商品性,本質上就失去了“民間性”。
那么為何近年來上海絨繡會失去其大眾基礎呢?第一,從上海絨繡的歷史可以看出,在其發(fā)展的繁榮時期,是由國家組織,在各個村落之間以每戶為單位形成團隊,有組織地進行生產。也就是說,從國家、宗族到家庭,絨繡的生產呈現(xiàn)出一種自上而下,有序的“同構”態(tài)勢。而如今這樣的狀況被打破,市場經濟下政府不再主導市場,村落的變遷、人口的流動、家庭結構的改變等原因使得其不再具有以往的良好狀態(tài)。第二,絨繡一開始作為舶來品傳入,之所以能在上海扎根發(fā)芽,是因為上海開埠帶來的異域色彩,這種環(huán)境能喚起修士修女的故鄉(xiāng)意識,絨繡即是對這種思念之情的具象化。經本土化之后又成為具有海派情結的民俗事象,將人與自然環(huán)境聯(lián)系在一起。此外,改革開放前以村落鄉(xiāng)里為紐帶的絨繡是上海浦東鄰里關系民俗和村落民俗的代表。很顯然,西方人士對故土懷念而營造的環(huán)境已不復存在,而鄰里關系和村落民俗也被一步步削弱。第三,絨繡在發(fā)展過程中,受基督教信仰的影響較大,至今上海絨繡作品的主要內容之一就是對一些圣經故事繪畫的復刻。不過隨著基督教信仰的淡化,支撐絨繡的信仰價值也慢慢衰落了。
總之,絨繡目前的價值主體評價困境,體現(xiàn)其商品性和民眾性的缺失。
結合上海絨繡的歷史,可以看出海派絨繡早已不是一門單純的技藝,而是包蘊著豐富文化內涵的藝術,這種技藝之所以能上升為藝術,除了本身技藝水平的不斷打磨提高之外,更需要具有獨特性和穿透感?!耙患囆g品,無論是一幅畫,一出悲劇、一座雕像,顯而易見屬于一個總體,就是說屬于作者的全部作品。這一點很簡單。人人知道一個藝術家的許多不同的作品都是親屬,好像一父所生的幾個女兒,彼此有顯著相像之處。你們也知道每個藝術家都有他的風格,見之于他所有的作品?!保?]在絨繡大師如劉佩珍、高婉玉和張梅君身上,可以看到個人風格給絨繡帶來的價值。
個人的風格鑄就獨特性,是個人魅力的體現(xiàn),它能在一段時間內被人們所追捧,但是要想使得一件藝術品源遠流長,就必須灌注更深刻的社會、歷史和文化內涵。例如海派經典民俗事象旗袍,之所以能夠成為代表上海的服飾,除去知名人士的穿著,布料和染色技術的進步等因素以外,更重要的是海派文化的滲透。大眾一提到上海,就能聯(lián)想到旗袍。但是絨繡沒有做到這種“條件反射”,造成這種情況的根本原因是價值關系沒有得到有效的顯現(xiàn)?!皟r值關系,是一種以主體尺度為尺度的主客體關系?!趯嵺`活動中,客體的存在、屬性和合乎規(guī)律的變化,是否具有與主體生存和發(fā)展相一致、相符合或相接近的意義,依主體尺度而區(qū)別為不同的性質?!保?]絨繡與人的事實關系很鮮明:一種工藝品,有裝飾、贈禮、收藏的用途,但其本身與人的價值關系卻不能與人在實踐活動的發(fā)展相一致,這種隨主體而改變的價值關系,主要表現(xiàn)在上海絨繡藝術的社會文化價值上。如果說絨繡的商業(yè)價值會隨著流行品位的改變而改變,那么其社會文化價值則更為之持續(xù)和穩(wěn)定。因為歷史的積淀和文化的內涵,是隨著時間的演進而不斷發(fā)展的。毋庸置疑,上海絨繡包蘊著深厚的社會文化價值,可以說,自上海開埠以來,近代的貿易文明、中西交流互鑒;計劃經濟時期的集體及生產;改革開放商品經濟到如今文化“走出去”一系列歷史文化現(xiàn)象,在上海絨繡身上都有著深刻的體現(xiàn)。
為何這樣的有價值之物無法清晰地彰顯其與人的價值關系?筆者認為,絨繡價值傳播困境影響價值關系的困境。第一,自然的原因,絨繡自身進入發(fā)展的“衰落期”,不加以外力無法有效傳播。第二,技術的原因,絨繡沒有抓住電子信息媒介這一“流行的”的技術,未能跟上當今社會信息傳播速度。第三,政策原因,有關機構沒有做好對絨繡相應的宣傳。第四,傳承者的原因,傳承者對工藝保密和封鎖,不愿參與絨繡技術的傳播。上述原因,導致絨繡的發(fā)展的實體和虛擬空間被壓縮,使得上海絨繡價值傳播不通暢,價值關系得不到良性體現(xiàn)。
上海絨繡目前存在的價值困境,也是許多非遺項目的“通病”。如何突破困境是問題的關鍵,不然非遺最終只能成為一種“遺產”。解決方案不能只是泛泛而談,而應該通過切身的考察,給出行之有效的具體方案。筆者認為,第一,應建立適合于絨繡發(fā)展的民俗場,也就是能夠培養(yǎng)絨繡發(fā)展的人文自然環(huán)境,這種環(huán)境不是一味地模仿之前的傳統(tǒng),而是適應當下。值得注意的是,上海絨繡的根基在鄉(xiāng)村;第二,海派絨繡應“走出去”,無論是省際還是國際,現(xiàn)實還是虛擬,二十大報告提出的文化強國的建設目標,絨繡可以“御風而行”,同時應順勢擴展電子業(yè)務;第三,“開源”,上海絨繡的傳承人不應過于擔心其技術被抄襲被仿制,市場的優(yōu)勝劣汰和政府的調節(jié),會讓真正好的作品“浮出水面”,一味故步自封對上海絨繡本身的發(fā)展是極其不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