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陽煦熱地灑在身上,樹林蔥郁群鶯亂飛,潔白的炊煙升起來,給人以寧靜的美麗。
“張主任家還有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呢。”高山神神秘秘對清泉說。
“沒名堂……騙我干什么,我在他家待一天都沒看見他女兒。”
清泉因工作這幾天要在村委會張主任家辦事,便去看了也住此村的朋友高山。
“老大和老二在縣絲織廠上班,最小的在外打工幾年了……明天禮拜六,老大老二今天下班后肯定要回來?!?/p>
“她們是怎樣的人?”
“見了就知道,明天我陪你去?!备呱秸UQ坌靶暗匦?。
說上一席話,才弄清高山對老大情有獨鐘。
翌晨吃過早飯,清泉與高山便到張主任家。高山殷勤地遞煙寒暄,主動接替劈柴的活兒,清泉走進客廳坐下來忙公務(wù)。少頃一位身段婀娜的少女走到院落去刷牙,從大門望出去,她穿一件粉色花裙,頭發(fā)披瀉至腰際。一定是位溫柔女孩,清泉走神地想。隨后看見一位比先見的少女要矮胖些的姑娘,掃地擦桌沏茶,沉默地忙里忙外。她齊耳短發(fā),嘴大大的,似乎總抿合著。清泉想:她一定就是高山說的老大了。
“你們還沒吃吧,就在我家吃飯。”張主任客氣地說。
“謝謝,我們吃過了?!?/p>
“高山,你歇一歇,來來來,來喝茶。”
高山停下手中活兒,走進來,兩人相視時不禁都笑了。
午休時在高山提議下,他倆陪兩位女孩打牌。不一會兒母親叫二姑娘去縫被,夜晚讓清泉住宿。清泉謝過她母親,走上樓認(rèn)為有必要與溫順的二姑娘說說話,才能表達心中謝意。
“你叫什么名字?”
“張娟……我放《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給你聽吧?!?/p>
在傷感的音樂中,她說此歌是邰正宵寫給舊日女友的……
清泉坐在被沿,看她嬌嫩的臉容有著溫柔的稚氣,他有些感動。為表達這種感動,也為讓她開心,故意開玩笑說:“你可別把我衣角縫上去。”
“啊……”張娟不禁撲哧笑起來,抿了下嘴唇,重新將那歌倒回重放。
“喜歡聽?”
“是呀,我聽好多遍了?!?/p>
“你喜歡聽的歌我也喜歡?!鼻迦竽懙卣f,因能感覺到以后的日子,他倆會走在一起,生活變得有詩意起來,人生變得有意義起來,想及這些他心底高興。
兩人目光相視,默默無言……
“能告訴我你住廠的地址?”
“可以呀……以后去玩吧。”
清泉點點頭,記住她詳告的住址。
她請他看影集,看見一張她坐于墻頭,低首含愁的相片,非常清麗。
“送給我!”
“這不行呀……”她抽出相片仔細(xì)端詳一會,用手指摸一摸,轉(zhuǎn)身望著他的眼睛,遞給他。
天氣悶熱,清泉忙了一個上午感覺累了,熱情的張主任又請他喝了點酒,他便埋頭于房間桌面休息,張娟進來時見狀便指指她的床說:
“在我床上休息一下吧。”
那里并排放兩張床,張娟床靠窗邊,淡紅的被子白色的床單,清泉不好意思:“不,不,在這兒打盹兒就行。”
“不要緊的,這是我的床,那是我姐的床,你睡我床好啦?!?/p>
清泉不好再客氣,等一覺醒來,有人來辦事,來不及鋪便跑出去。黃昏降臨時,張娟母親責(zé)怪張娟道:“看你,這么大姑娘家,被子都沒鋪好?!?/p>
張娟對清泉微微一笑,沒有辯解,便走進房去整理,清泉反而難為情起來:“是我睡了一會兒,是我沒鋪?!?/p>
清泉覺得張娟這女孩真好,如果是他女朋友就好了。
二
此后趁張娟回家,清泉去玩過兩次,她依然好待他,他邀請她姐妹倆和高山去他單位玩。
夏季正濃,青春也在如此熱烈的夏日里,時而激情澎湃,時而感時傷懷。他騎車帶她,路經(jīng)一間山坡草舍時,他說:“我們?nèi)ツ抢镒蛔!?/p>
“熱得很,你是小孩子呀,還去草房子玩?!?/p>
不去就不去吧,世上哪有兩片相同的樹葉。
在他住處,他們聊天打牌,清泉說:“單位沒有更好的房住,我們?nèi)齻€單身漢就住這破樓上,一人一個鴿子籠?!?/p>
“又不會總這樣,公家的事公家的房子?!备呱秸f。
張娟不說話,只將他零亂的被理一理,端莊地說:“這個禮拜我不回家,你們?nèi)ノ覐S里玩吧?!?/p>
清泉約上高山去絲織廠,在下班的女工潮中沒有看見心儀的人,等尋至宿舍,室友說張娟等會兒才下班。高山趁機說去他姐姐家,走掉了(他姐夫是本廠職工),他或許要去大姑娘那兒。
“咦,稀客呀。”張娟進門驚訝一下,便安靜地說。
“我與高山一起來的,他去他姐家了……你這兒真難找……”清泉靦腆起來,“來看看你?!?/p>
“喝水呀?!彼f給他一杯熱水,“我去打飯,在這兒吃晚飯吧?!?/p>
不知怎么,室友都出外吃飯去,只有他倆相對。夕光透過窗欞,照拂他倆身上,蒙上一層淡淡的紅輝。
“晚上,我請你們?nèi)タ措娪??!?/p>
“還有我姐姐吧?!?/p>
“還有高山。”
在電影院,高山與她姐坐在后排去,清泉與張娟聊幾句,各自沉浸于劇中?;貜S時月升中天,皎潔的月光照遍了廠房。
“今晚月色好,帶你去頂樓看月亮,好嗎?”張娟高興地把清泉帶上頂樓,在角落并坐,不遠處有位男工在聽收音機。
“剛才在路上,那幫人說什么呀?”
“沒說什么,他們問你買不買西瓜?!睅貜S路途中,一伙看瓜的小青年沖他們說流氣話。
“就知道哄人?!彼挥尚ζ饋?。
兩人談一些話,她問:“還有什么話對我說嗎?”
“等那人走了。”清泉知道她的暗示,他也很想說出口,但見那男工妨礙,人家聽見多難為情。
“不要緊嘛,你說呀。”
“等那人走了?!?/p>
“不要緊,不然我走啦?!?/p>
“我……喜歡……你,”清泉低低地說,“人家都說……你是我女朋友?!?/p>
張娟把頭倚于他膝上,聲音變得低柔,長發(fā)流瀉于地,縷縷清香飄逝。他抱她,心靈唱響了新的歌聲,一種希望的歌聲,一種青春的歌聲,隨午夜而至。月光將它溫柔的惠澤波及四洲五海,幾顆藍星閃爍,陣陣暖風(fēng)越過森林吹來。
“要是永遠能這樣就好?!?/p>
“會的,我們永遠在一起?!?/p>
他用雙手捧起她的臉,輕輕掃過她的臉頰,唇貼著唇,無言以對。
三
以后多次去,張娟總順從待他,知道他要去就去買好菜,也為他洗曬換下的衣裳……他處于一種甜蜜心境里,不管人家怎樣親切對待,都非常自然地承受著。
向她談自己的文學(xué)夢想,把剛發(fā)表的詩作拿給她看;向她愛好讀書的室友借閱名著,他熱切地讀下去,見他這樣,她說:“今后我要看一看詩,以前我是不會看的?!?/p>
“我喜愛葉賽寧,下次帶《葉賽寧詩集》來?!?/p>
那晚,兩位室友回家去了,僅剩他倆。忽然停電,一工友在門外叫她,她俯他耳邊輕輕道:“別作聲,別作聲?!?/p>
他倆相擁,倚靠于折被上,見那淺淺的月光偷偷跑進來,他感觸地說:“真希望我們能永遠住在一間草舍里,無憂無慮過田園生活,看那些緩緩移動的云彩。”
“你太愛做夢了,這可能嗎,靠什么生活呀,靠什么生活得更好呀?”她用中指輕按一下他額頭,搖搖頭。
驚異于她的現(xiàn)實,不過現(xiàn)今流行現(xiàn)實,他應(yīng)該不足為怪才對,仍不相信地摸摸她的額頭:“真看不出,你挺現(xiàn)實?!?/p>
“不現(xiàn)實能行嗎?”
一個休息日張娟未回家,清泉同在,困得想午睡,不過還是說:“你上班累,中午應(yīng)午休?!?/p>
“你睡吧,我不睡……喜歡看著你睡覺?!?/p>
他遂寫一首小詩贈她:
不睡午覺的女孩
你的瞌睡誰偷去
是那清風(fēng)一縷?
是那光芒一束?
……
“講一句掛念我的話吧?!彼f
“我把時間分成兩極,與你相逢是白晝,孤單一人是黑夜。”
“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p>
是呀,朝夕相對,多么絢爛的戀情也會變得平淡,這遠不是他想要的。
“讓我背你,看你多重?!彼妼嬍覠o人,突然有種想背下她的沖動,不知為什么。
“干嗎,是不是想看下,我在你心中分量呀?”
“你在我心中分量太重,背不起?!?/p>
他去把門關(guān)起,張娟忙把門打開,笑嘻嘻說:“毛病,睡你的大頭覺呀。”
“我要早早娶你,背新娘。”
“你背不起的喲,不要背倒了吧,人家要笑死。”
他仍去背她,走一節(jié),兩人哈哈哈倒在床上了。
這段時間對他來說充滿意義,有了思念就有了力量,做什么事都有勁。
“假如我是地主家丫鬟,你是長工,地主要娶我,你打算怎么辦?”
“我倆逃走?!?/p>
“假如地主在后面追,快要追上啦,怎么辦呢?”
是的,怎么辦?清泉打算說與地主斗爭,又想他們?nèi)硕喽凡贿^,便想起《王貴與李香香》。
“我們遇上共產(chǎn)黨,翻身做主人?!?/p>
張娟撲哧一笑,閃亮的雙眸于星辰燦爛中無限溫柔。
“唉……”清泉想及自身條件不好,身處吳鎮(zhèn),還住在一間破樓上,又想及業(yè)余熱愛文學(xué),在此方面理想似乎迷茫,不自覺輕輕嘆息。
“怎嘆氣呀?”
“唉……”清泉又嘆一聲,“我喜歡嘆氣,有種舒服的感覺。”
“以后別嘆了,好嗎?”沉默一會她又說,“不想你成為作家,那樣會有許多女孩追你的,你要是長得丑一點就好了?!?/p>
“我們?nèi)タ匆雇淼目h城。”他不想處在憂悒心境中。
不遠的街市華燈璀璨,一顆燦爛的星劃過北空,隕滅在遙遠的山極;又一顆星升起來,它像夢一樣,憂郁奇異而又孤單,在尋找前進的蹤跡。
四
愛情的日歷如蝶翩飛,不覺幾月逝去。“我看見過去的中巴上有張娟。”高山陪清泉坐車去絲織廠時說。
“不可能,我們說好今天見面?!?/p>
到廠后,張娟果然失約回家去,室友說是她母親叫她回去的。
清泉感覺茫然,難道她有什么事,家中有什么事?她從來不是這樣,是守信用的。
待到見著她姐,她姐說張娟今晚還要上班,也不知為何下午趕回去,也沒和她說一聲。
“真是奇怪?!鼻迦f。
他回頭去她家,張娟躲于房間里,臉色倦怠,像是一宿未眠。
“你不舒服?”
她坐在窗邊怔怔地望窗外的田舍,并不望他,一反平常冷靜地慢慢說:“人——活著——真沒——意思呀?!?/p>
“生病了,你?”
“沒有哦……”
她不再言語,坐那兒發(fā)呆,此刻從外歸來的她妹妹及男友叫他們?nèi)ズ舆呌斡?,清泉說:
“我們出去散散心,你心情不好?!?/p>
“你和他們一道去吧,我有點累?!?/p>
“去玩一玩,散散心?!彼麆裾f,她雖不情愿,但站起來依從了。
她坐于河灘上,一只手不自覺地繞著胸前的長發(fā)。她妹妹和男友愉快地走下河沿,她不下水,只是說:
“你們游泳吧,幫你們照看衣服?!?/p>
看見張娟眼中含有一些淡淡的迷惘,于他身邊站立好一會兒,平靜而感傷。
“怎么,你,不舒服?”
“人活著真沒意思呀?!?/p>
“你到底怎么了?”
“我要去上班,該走啦?!?/p>
“不行,我送你?!鼻迦蟹N不祥預(yù)感。
“你要是第一次不來就好了,以后別來了好嗎?”
“你今天怎么……我不懂你的話!”
“我倆緣分已盡,我有許多缺點,你以后知道了不好的?!?/p>
“我喜歡你,包括你的缺點和優(yōu)點?!?/p>
“這是你的東西,我要上班去了,我真要走了。”
遞給他一個袋子,卻不放手——里面是她洗凈并放好的清泉的衣服和書。
他非常不解,像是馬上要失去心靈的一半一樣,一陣疼痛,又不放心:“送你去上班?!?/p>
張娟徑直走了,留下猶末明白事理的他在那里發(fā)呆?;厮奚岬氖矣迅嬖V他,她請假去她姐那里了。
他趕到她姐處,只有她一人在宿舍,問她為何提分手,她就是不說,只是說:“今后再也找不到像你這樣帥氣又有才華的男孩子了?!?/p>
他也許坐久了,起身忽感肚腹疼痛,她一把抱住他,焦急地問:“這是怎么啦,你這是怎么啦?”
五
清泉再次去找張娟,她反反復(fù)復(fù),一次對他溫情似昨,說以為他永不再來心里好難受;一次又提分離,但不再與他見面,一切在慢慢鎖閉。他的心反復(fù)浮沉,終于感覺到苦澀,想堅定她之信心安慰她鼓勵她。去找她好友去找她姐姐,想探出究竟。
“她不懂事,你還是去問她,我也不太清楚?!彼阏f。
“她為何分手?總要說出一個原因吧?!彼笥颜f。
清泉每次去,她總?cè)フ乙晃荒泄ね瑢W(xué),夜晚讓他倆同住,可這次她一反常態(tài):“你晚上到高山姐姐家去睡吧。”
他沒去麻煩高山姐姐,而是趁夜踱回縣城去住旅店。
夜晚是這么煩悶,星星不再有,他心中忽明忽暗,如果人能果斷斬斷一些事就好了。
清泉想是否自己條件差,想想她母親知道他倆戀愛后,對他也好像冷淡起來。她如若看重地位條件,以世俗價值來衡量,他擁有的實在太少。愛也不可以乞求,如果她再這樣下去,他決定放棄。
“長痛不如短痛,我們分手吧?!?/p>
他倆坐于床沿,清泉久久沒再言語,已經(jīng)摸到上衣口袋中的煙,手卻抖抖地摸幾次,最終抽出一支煙說:“讓我抽一根煙?!?/p>
透過窗兒他望見,夕陽似半含清愁的少女的眼,將如水的目光浸沒了小山與矗立的廠房,浸沒了廣大的世界,那樹上的蟬仿佛深秋已蒞臨,鳴叫才那么無助而悠長。
看見她伏于枕被上哭泣,看見煙霧裊裊地飄向門外。
不久張娟重新有了一位長相不及清泉但條件很好的男友。清泉調(diào)至新河上班后條件漸好,她母親找高山說張娟并非不想嫁他云云,意在回頭,他對高山說罷了,何況她已有男友——他恨過她,但隨時光變遷,又懷念她的好以及她的溫柔善良。
多少可能走到最后的感情,被歲月變成回憶或者遺忘。多少愿望與企求,又開始撫慰他。他想:
請不要忘記成長的過程,也不要在浮華中淹沒;人,畢竟要靠自己去開辟出自己的道路來……
程劍 男,1972年生,安徽涇縣人,世界華人作協(xié)會員、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1992年開始在《人民文學(xué)》《清明》《鴨綠江》《散文百家》等報刊和網(wǎng)站發(fā)表作品并多次獲獎。作品入選《六十年優(yōu)秀文學(xué)精品薈萃》《中華散文精粹》《青春詩選》《新詩人2000年度最佳詩選》等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