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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杰老舅(短篇小說)

2023-12-26 16:27:39王方晨
作品 2023年11期
關(guān)鍵詞:老舅老劉老街

王方晨

老街上每個人,都認識紅杰老舅。這當然不算什么,因為紅杰老舅本來就是老街居民。祖宗八代都是老街居民,不認識他就怪了。

很多人離開了老街,又有新的人來了老街,新的人也就認識了老舅。問題是,“全中國的人”都認識這個被稱作紅杰老舅的六十七歲的老男人。這有點夸張,可老街居民都這么說。

紅杰老舅人見人愛。紅杰老舅一來,人人笑逐顏開。

“紅杰老舅,有什么大新聞來著?”

“新聞可大,自己眼睛去看!”紅杰老舅深知這是語言陷阱,“新聞聯(lián)播早八點一次,晚八點一次。”

紅杰老舅一步不停地走過去,人們并不攔住他,糾正他的錯誤,而是原地不動地看著他走到街口的老楮桃樹下,就像他還會回來。

老楮桃樹繁茂如云山。

果然,他回來了,手上托著一部手機。

“你看你看你看,誰要攻擊乍得了?”他認認真真地朝人們瞪著雙目,問道,“乍得礙著誰啦?”

在場的人,大多不曉得乍得是哪道街的武二爺。紅杰老舅諒人們也不知,嘴角自然流露出一絲不屑。紅杰老舅向來天文地理無所不曉,但紅杰老舅仍把目光盯在手機上,就像自己將要傳播的知識有根有據(jù),絲毫不容置疑。

“乍得明明遠在非洲,在地球另一面兒?!奔t杰老舅認真地說,“昨夜太平洋中心出現(xiàn)巨大漩渦,太平洋給整漏了?!?/p>

乍得。非洲。地球。太平洋。漩渦……如此跳躍的信息,令人費解。紅杰老舅已經(jīng)悄悄地憂心并義憤起來。

“乍得礙著誰啦?”紅杰老舅質(zhì)問道。

終究有人鼴鼠樣艱難地打通了各種信息之間的信道?!斑€能有誰?”一個胖子揪了一下自己的圓頭鼻,邏輯順暢地說道,“冥王星給地球戳個窟窿,不講武德,不下戰(zhàn)書,搞背后突襲唄?!?/p>

胖子是吃胖的。他打小貪食。

“哼,武德!哼,戰(zhàn)書!”一個瘦子說,“哼,突襲!”

瘦子卻不像是長瘦的,倒像有兩個來自冥王星的大壞蛋,使勁兒從兩邊往中間擠,硬給擠瘦的。

“哼,奶奶的冥王星!”

不胖不瘦的紅杰老舅收了手機,好像手機剛剛完成一項重大使命。

眾所周知,冥王星是人類發(fā)現(xiàn)的太陽系內(nèi)已知體積最大、質(zhì)量第二大的天體,自有五個衛(wèi)星。老街居民可以不知道非洲乍得共和國,但不能不知太陽系的冥王星,因為紅杰老舅生在老街。紅杰老舅平日里口口聲聲“冥王星”,就像去過幾十趟。

很多年前,紅杰老舅端了半碗酒,獨自披衣坐于石榴樹下賞月。叭的一聲,一顆小石子從天而降,正砸進碗內(nèi)。

青花碗,碎了。

酒,灑了。

皎月半圓,高掛樹梢頭,但賞月的雅興,沒了。

酒是美酒,碗也是好碗。碗是祖?zhèn)鞯?,碎了一地,拼湊不起來了。第二天找到那顆小石子,說普通又不普通,說不普通又很尋常。悻悻罵一句“奶奶的,你罪大了”,隨手一丟。再過兩日,國際天文聯(lián)合會決定將冥王星從九大行星中踢出,并降級為矮行星。老街上也只有紅杰老舅才注意到這樣的新聞。

到底是因為青花碗祖?zhèn)靼舜?,紅杰老舅心疼了很多天。聽到新聞,驀地想到了那顆闖禍的小石子,卻哪里找去!最后也只得說:

“好自為之,奶奶的冥王星?!?/p>

他認為自己追查到了世界的本源。

說起老街上百年罕見的杰出人士,紅杰老舅得算一個。因為跟時代、跟歷史、跟世界的緊密聯(lián)系,絕對不能視其為小人物。

遠的開天辟地、大洪水、冰河世紀,近的鴉片戰(zhàn)爭、張勛復(fù)辟、抗美援朝、改革開放、海灣戰(zhàn)爭、印度洋海嘯、港澳回歸、全球金融危機、彗星撞地球、星鏈計劃,他好像都有所參與,也像親自給盤古大神、薩馬蘭奇打過電話。

老街上使手機最多的,就屬紅杰老舅。

每部手機都是紅杰買的。

除了紅杰,全世界沒人會給他買手機。為什么?這有點難以啟齒。他這一輩子,娶過三房女人。不幸的是,三房女人后來全跑了。三房女人一個沒生,所以呢,他到了六十七還是孤身一人。說得不好聽,是個老光棍。

到底是他不行,還是那三房女人不行,女人若問,他會說“那咱試試”,男人若問,也說“那咱試試”。

當然是跟對方的女人“試試”。直言不諱,不見絲毫心虛氣短。

按說這么個具有宇宙超凡視野的杰出人士,再找第四房、第五房、第六房女人,都不是很難的。事實上,他已經(jīng)孤身二十五年。他的兩個姐姐一個妹妹,都已出嫁。大姐的兒子叫紅杰,才比他小二十三歲。

紅杰是在濼口批發(fā)市場開手機店的。紅杰出生在改革開放那一年,命中注定要吃改革開放的紅利。起先,紅杰給老舅送來自己淘汰的小靈通,開了手機店就送嶄新的三星、摩托羅拉、諾基亞。

這些年,老舅用過多少部手機,連他自己都數(shù)不過來。物盡其用,不打給盤古大神、薩馬蘭奇,這手機可就白送了。

老街上也誰都認識紅杰。去找紅杰買手機,可以便宜很多,感覺就像不要錢。到了外面,也一樣。都知道紅杰老舅有個叫紅杰的外甥,就像紅杰不是外甥,而是他生的。紅杰的名聲跟著老舅跑。認識了老舅,不愁買不到便宜的好手機。

相對于大世界,老街是小了。所以,能在老街見到老舅的時候,比在外面的大世界少得多。紅杰老舅上一秒在本城的漢峪金谷,下一秒就可能在西客站。上一秒在山東大會堂外,下一秒可能在母親河公園。甚至,上一秒去了雄安新區(qū),下一秒就可能身在華爾街……總之,紅杰老舅有這本事,既無處不在,又無孔不入。

他既是省政府參事,又是省政府第一決策者,總能獲知普通人無從獲知的一些大新聞,當然不是從電視、廣播或者網(wǎng)絡(luò)上,盡管他不像一些老年人,不會使用先進的手機軟件。他甚至還拉了個微信群,名字就叫“紅杰老舅”,人數(shù)已超過四百五人。進群的原則,他嚴格掌握,可謂鐵面無私。

得了!再問一句“紅杰老舅,有什么大新聞吧”。

天下誰人不識君!紅杰老舅筆挺地站在英雄山北廣場的中央,就像站在聯(lián)合國講壇上?!靶侣効纱?,”紅杰老舅毫不例外地回答,“自己眼睛去看!”

他穿著一件卡其工裝,腳上是雙解放鞋。襯衣藍色的,從工裝里露出平整的領(lǐng)子,一直都像新的。遮擋在襯衣下的金項鏈,偶爾也會被看到。

不用說,金項鏈跟他使用的手機一樣,也是紅杰給買的。

在他手中,總會有一個保溫杯。從來沒有人見他打開喝過。據(jù)說里面泡著胖大海,這玩意兒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可是流行過一段時間。

人們見到紅杰老舅就高興,并不等于說紅杰老舅會失足掉進人們的陷阱。對付人們的那點兒小心思,紅杰老舅具有足夠的智慧。

“自己眼睛去看!”誰也不是活在冥王星,大地上的事情瞞得過哪個呢?

紅杰老舅能給人們帶來快樂,同時也會讓人們感到渺小和自卑。他的保溫杯,他的卡其工裝,竟越來越像這個時代的時尚。了解他的歷史的人都知道,他曾是一家國有廠的工人。廠子自然沒了。

至于什么廠子,如今不光廣場上的人說不出來,老街的人也未必說得出。紅杰未必,本人也未必。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紅杰老舅對自己的工作很滿意。保溫杯里的胖大海,似乎就是證明。

廠子沒了,但工裝還在身上,保溫杯還在手里。至于穿工裝,一晃就是二十多年,在本城也唯有紅杰老舅和老劉可以做到。

二七新村的老劉,才是英雄山北廣場的資深???。

人人都可以擁有一件漂亮的藍襯衣、一條粗大的金項鏈、一款先進的手機,但并不一定人人擁有紅杰老舅和老劉的忠誠。

由于信念的支撐,紅杰老舅盡管年近七旬,但從未塌過腰,永遠像棵高粱,像棵青松,像根電線桿子,也像一名哨兵。你沒見他無精打采過。他吃得好,睡得好。他還停留在二十多年前的年紀。

那時候,他的第二房女人剛剛跟他離婚?;樽兯坪跻稽c兒也沒影響到他的心情。這個女人不可能讓他留戀,因為她有一個毛病,愛打男人。半夜里,時常聽到從他床上發(fā)出的哀叫或呻吟。問呢,就說別人聽錯了,是貓叫。

他臉上不見傷痕,便死無對證。

在人們印象中,一個常被女人痛打的男人,會是古怪滑稽的。紅杰老舅卻不是。都年屆不惑了,臉上卻還有點嬰兒肥,頭發(fā)漆黑。廠子沒了才兩年,他還只是老街上的閑人。四十一歲時,找第三房女人。過一年半,第三房女人又離他而去,帶走了他的嬰兒肥,只留下頭發(fā)漆黑。到如今,頭發(fā)也還是黑的。

他已早早走出了老街。這個世界有多廣大,就有多復(fù)雜。這個世界有多少歡樂,就有多少幽暗,有多少精彩,就有多少迷惑。

誰的智慧總能夠穿透復(fù)雜、驅(qū)散幽暗、破除迷惑,直抵清朗堅實的本質(zhì)?紅杰老舅道。

“奶奶的冥王星!”

法寶一出,一切邪靈退避。

紅杰老舅從來就不是古怪滑稽的。他要是沒有漆黑的頭發(fā),沒有筆直的腰板,常新的卡其工裝、解放鞋,整潔的襯衣,珍貴的金項鏈,不斷更換的手機,沒有一個叫紅杰的開手機店的孝順外甥,就不會這樣。偏偏這一切,他都有。

冷靜地看,似乎沒有這些,他也仍然不會古怪滑稽。這就怪不得人們會在他的面前感到渺小和自卑了。

“乍得有什么啊?”冷不丁,他會向人們提出這樣的問題。

即便在場的退休中學(xué)地理教師,也會不由一愣,“有什么來著?”

“金礦!”事實上這個非洲中部的內(nèi)陸國,三分之一的土地被沙漠覆蓋,與昂貴的金礦壓根兒不搭邊兒,但紅杰老舅非要這么說。

好像受到了提醒,一只眼很小、總是睡意朦朧的老卡車司機,不禁咕噥道:

“象牙!”

沒錯,龐大的象群在非洲曠野上馳騁。

紅杰老舅有必要理他嗎?不免浮現(xiàn)在紅杰老舅臉頰上的高傲神氣,是那么迷人。他不慌不忙。

“一座金礦可以買下半個地球?!痹谒纳眢w中間,好像插著一根鋼柱,“奶奶的!”

不言自明了吧。如此豐饒的礦藏,哪個鬼不垂涎欲滴?再別說象牙!紅杰老舅無兒無女,也看到了人生的盡頭,也向來不是那種貪得無厭之人,也知道“幾株垂楊,一灣流水;三椽茅屋,兩道小橋”,家有房舍三間、被兩床、椅兩把、碗筷一副,院中石榴一株,足矣,不再去想置辦多余的身外之物,但他期望紅杰富足。紅杰賣了一二十年手機,名義上是個老板,在現(xiàn)代小區(qū)住大房,還換不來半座金礦。

別說是冥王星,月亮上的嫦娥也會動心。別說是嫦娥,同樣以穿工裝為榮、數(shù)次當過拾金不昧模范的國棉廠老退休工人老劉,平時他心里的那點小九九,瞎子都看得明白。

紅杰老舅一邊說著,一邊不慌不忙,正正經(jīng)經(jīng),扭轉(zhuǎn)了身,向人群外筆直地移動過去,就像走向了老街的老楮桃樹。

英雄山上,遍布蒼松翠柏。英雄山北廣場上,植有高高的楊樹,但沒有老楮桃樹。紅杰老舅走出人群,不但意味著任何要看笑話的念頭都是妄想,也意味著任何懷疑都是犯傻。

自己不被愚弄,被愚弄的就是別人。自己不是笑料,笑料就是老劉他們。在他虛晃一槍,重新正正經(jīng)經(jīng)走回來時,每個人都會不由想到,嘖,不服真不行!

紅杰老舅對天下事無所不知,已是共識,用不著過分強調(diào),但紅杰老舅并非英雄山北廣場的???,因為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從老城區(qū),到新市區(qū),還有數(shù)不盡的廣場。

這老劉就像住在了英雄山北廣場,臉上常會留下手指的抓痕。每次出現(xiàn)抓痕,都是在早上。自然,沒人問過他傷痕是誰抓的。

年復(fù)一年,老劉幾乎是來得最早,走得最遲的那一個。紅杰老舅很看不起他,并非因為他手里拿的不是保溫杯而是一個大得像水桶,積著厚厚茶垢的塑料瓶。

紅杰老舅犯不著去評價老劉。當初紅杰老舅還沒走出老街,是紅杰對他說起了英雄山北廣場。那里可是擺龍門陣的好地方,紅杰老舅以前聽說過,可他心里只有老街。

老街才多大?把老城區(qū)所有老街都加上,也才多大?可見紅杰老舅的格局還沒打開。紅杰老舅一來英雄山北廣場,立馬就褫奪了老劉的光芒。

在英雄山北廣場,老劉一瓶白開可以喝一天。別人在爭論的時候,不免臉紅脖子粗,老劉不會。即便臉上是新傷,也不會因為激烈的爭論而滲出血珠。因為補充了水分,沒有口干舌燥過,嘴角自然也會泛起一些白沫,以象征著嘴唇的辛勞。

紅杰老舅在短時間內(nèi),把老劉給比了下去。起初人們還覺得紅杰老舅擁有堅強后盾,老劉其實勢單力薄,老婆欠賢惠,子女不怎么出息,也就在城市里混個溫飽而已,不像紅杰是老板,對老舅舍得。

才過三個月,覺得不是了。

在紅杰老舅昭示世界本質(zhì)的著名結(jié)論面前,一半人啞口無言,一半人嗒然忘言。

紅杰老舅豈止是高大起來,那是通了神了哩。就連他的手機,也是接收了宇宙之外的信號。

你要老劉怎么樣呢?

況且,紅杰老舅也總有從英雄山北廣場走開的時候。一個月里頭,多則二十七天不會見到紅杰老舅。

老劉記得清楚。

話說回來,老劉是個很好的人。

很好的人就總會為別人著想。老劉記著紅杰老舅是沒女人的。

盡管自己不時受著女人的掌摑或抓撓,老劉仍為紅杰老舅感到孤獨寂寞。他甚至怨著手機店老板,不把親老舅的感情生活放在心上,而“只顧掙錢”,“貪圖個人享樂”。他并不曉得紅杰老舅曾被三房女人家暴的往事。

“唉。”

不見紅杰老舅的日子里,老劉悄然發(fā)出輕嘆。

在紅杰老舅面前,老劉是不存在的。老劉像所有聚集在英雄山北廣場談天說地的廣大市民一樣,關(guān)心世界,關(guān)心國家,關(guān)心本省,關(guān)心本城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城市建設(shè),但在紅杰老舅的感情生活上卻束手無策,從而深感愧疚。相比于別人,兩人就像不認識。眼尖的人會發(fā)現(xiàn),兩人的目光一直都在相互躲避,而且確實,老劉像從榮耀的世界中心,悄悄退隱到了世界的角落。

紅杰老舅呢?

老街上的人,歷來都講究個先來后到。這就是道德。出了老街,更要講究,因為是老街的人。

所以,紅杰老舅并不像老劉,給“拴在了廣場上”。紅杰老舅自始至終,都沒有視英雄山北廣場為自己的“地盤”。

三年前,廣場東部有著三十多年歷史的英雄山早市,被改造為街心公園,跟廣場連成了一體?!暗乇P”擴大,老劉依舊一籌莫展。每看一眼街心公園,老劉都會在心中默默描畫一番花前月下的動人情景。

浪漫的主角,當然是紅杰老舅嘍。

盡管老劉心里熱騰騰的,何止春天般的溫暖,但兩個人幾年下來說過的話加起來也不超過十句。顯然,兩人從未發(fā)生過爭論。

冬去春來,鳥飛兔走,轉(zhuǎn)眼又到清秋時節(jié)。老劉不曉得兩分鐘之內(nèi)自己魂兒跑了四次,而這并不是激烈爭論的間歇。

一抹靜悄悄的目光,讓老劉恍然醒悟,接著就是一驚。一般情況下,這樣的目光應(yīng)該出自招風耳。

事實上,招風耳不配來英雄山北廣場,因為他從不參與市民的討論,只是一名過于沉默的外圍聽眾。但他像老劉一樣,幾乎風雨無阻,又是一名無比忠誠的聽眾。老劉早就習(xí)慣了這樣安靜的注視和被發(fā)現(xiàn)時人畜無害的微笑。

“小唐呢?”

話一出口,老劉就有了不祥的預(yù)感。因為至少在十年間,老劉第一次稱呼招風耳為“小唐”。

整個英雄山北廣場上,知道招風耳叫“小唐”的,寥寥無幾。之前老劉像所有人一樣,直呼“招風耳”,或者“小招”。

當天晚上,老劉敲響了招風耳家的房門。這是他第一次來。他只是隱約記得招風耳住在這一帶,能找到這里來,簡直就是奇跡。

樓道昏暗狹窄,走在上面戰(zhàn)戰(zhàn)兢兢。到了門前,心頭就一緊。

房門開了,出現(xiàn)門里的不是招風耳。

還沒看清門里人的面孔,老劉就陡然聞到了一縷不潔的氣味。自己身上的衣服不知多少天未洗,好像穿了一個世紀。

老劉記不起自己回家的路。

臉上的抓痕剛好了三天,又到了添加指痕的日子,但老劉張口對他老婆說了句“招風耳死了”,也就僥幸躲過了一難。

這個見識短淺的母老虎,哪曉得“招風耳”的來歷。關(guān)鍵是老劉當時帶出的神情,不但跟死亡、靈床、墳?zāi)?、紙錢有關(guān),也跟大清朝、民國、各種天災(zāi)人禍有關(guān)。她要挨得再近些,還會發(fā)現(xiàn)跟腐爛有關(guān)。若不及時防備,就會被一種腐爛的氣味沖個大跟斗。

招風耳死去半個月之久的消息,注定只能在人群中引起一陣短暫的嘆惋,畢竟無親無故的,相互沒什么更深的交往,又多是一些來日無多的老頭子,已見慣生命的凋萎。

況且,有人記得他對國家,對社會,對世界,對浩渺宇宙,不說對大政方針,哪怕對“全民親泉愛泉月”活動、海綿城市工程,發(fā)表過什么高見沒有?

沒有。

他活著,是個長著對招風耳的忠實聽眾,從相貌上看不出到底多大歲數(shù),不會引人注意。不來廣場半個月,人們均未覺察少了這個人。即便知道他死了,不出一周,忘凈。

但人們隨之發(fā)現(xiàn)了老劉的異樣。

“老劉要做新郎啦?!比藗冎o笑道。

老劉打扮依舊,但身上的那件工裝,昨晚剛洗過,他今早穿上的時候還沒干透。他心里裝著招風耳,顯然暗自認為現(xiàn)在不宜跟別人斗嘴。

多少年來,第一次,老劉有了疏離英雄山北廣場的念頭。

老劉僅微微一笑,并沒搭茬兒,好在人們也轉(zhuǎn)移了話題。

……招風耳,哪個是招風耳?老張老錢嗎?

這一天,隨身帶的涼白開才喝下半瓶,老劉就要回家。望著他從廣場慢慢走開的背影,誰也不知道,他內(nèi)心隱藏的憂傷,正如涼津津的潮水,無聲漫卷。

老劉低估了英雄山北廣場的誘惑。只中斷了一天,不到凌晨四點的夢境就炸了鍋。

“我來晚了——我來晚了——”英雄山上已被明令禁止的喊山聲,此起彼伏。

濃黑的山林里,驀地閃出一張面孔,好像一盞燈籠。他一眼就認出了紅杰老舅。“我來晚了——”紅杰老舅扯著嗓子喊,目光遠遠地投過來,他一躲,就醒了。

夢境消散,可是自己卻又像變成了新聞聯(lián)播,腦子里“嗡嗡嗡”的說個不停,也不知說些什么。

不耽擱了,趁老婆未醒,草草穿了衣服出門。這個時辰去廣場,不可謂不早。

真是想不到,還有比老劉更早的。

登山的、晨練的,還不見蹤影。站在朦朧、空曠的廣場上,老劉不禁心生欲歌欲舞的沖動,身上也不是穿著當代的工裝,而是古代的寬袍大袖,要不是及時發(fā)現(xiàn)了東南角的動靜,就做出歌舞的姿態(tài)了。

有人!只見一個人影正慢慢從樹下的黑暗里挪出來,像個鬼。老劉不怕,但他又不禁嗅了下衣服上的氣味,沒有多想,就悄悄后退。

不知不覺,老劉就走到了岔路街。這里有家很有名的甜沫店,叫“僧供”。據(jù)說早年間,店主常年往千佛山興國寺免費送僧食。天色漸亮,店門已洞開。門里門外,聚了不少慕名而來的食客。老劉進店,叫了碗甜沫和兩塊油餅。甜沫的確做得好,花生米很綿,也沒少放,不像一般的店,一碗找不出幾粒。

用手擦一把油嘴,幸福感油然而生。忽然又覺奢侈。以老劉的家境,這頓看似不起眼的早飯,夠他和老婆吃兩頓,但肚腹里到底還是舒坦。

老劉再次來到廣場時,太陽高照,廣場上重現(xiàn)昨日的景象。他遠遠地看到了人群中心的紅杰老舅。

與往常不同,紅杰老舅的身邊,不足兩米,還站著一個女人。

如果不是今早喝過“僧供”的甜沫,老劉不敢相信自己會繼續(xù)向人群走過去。

女人就是招風耳的遺孀。顯然,紅杰老舅的演說技能,并沒有受到女人的絲毫干擾。紅杰老舅呀,畢竟是有過三房女人的男人。他的不看那女人,就像不看總是身上酸臭的老劉。她與世界上所有的男人沒有兩樣,不須特意去看。

但實際上,唐婆子真的不同于男人,也真的真的,不同于一般的同齡女人。招風耳團團臉,看不出多大歲數(shù)。像老劉這樣的資深廣場人,也只記得他在七八年前才成為廣場的??汀_@唐婆子也一樣,乍看上去,不超過四十五歲,跟廣場上的老男人相比,還是嬌嫩可憐的少女。

后來人們知道了唐婆子的芳名,那叫一個好聽。

三個字:魏淑美。魏,魏,魏國的魏。淑,淑,賢淑的淑。美,美,美好的美。

莫不是魏淑美也來參與男人們的爭論了?名副其實的好女人,這是繼承丈夫的遺志來了呀。老劉怎么遇不上這么好的女人?他家母老虎,可是每天都恨不得扒了他的皮。懷著還沒消化盡的暖融融的甜沫,他一步一步上前。

且??!

老劉又有了新發(fā)現(xiàn)。

此時此刻,整個英雄山北廣場,即便整個世界,有比紅杰老舅和招風耳遺孀更為般配的沒有?一個放眼天下,談天說地,一個在旁深情注視,眼神不停地說,“了不起了不起真了不起”,這豈不是在場每個男人腦中的理想畫面?老劉敢想,但不敢奢望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老劉便有主意了,走到人群近處的時候,也就坦然了許多。魏淑美并沒有認出他來,而他也便更覺坦然。

魏淑美只是做了一位沉默的看客,估計別人說什么她都沒聽到心里去。人們起初以為她是來尋找丈夫的妻子,又以為她有加入談?wù)摰囊馑?,這倒叫他們感到莫名的興奮,但她只是不說話。

上午十點半,魏淑美離開廣場。

突然,人們好像第一次見到紅杰老舅一樣,有點發(fā)怔。老劉知道,時機已來臨。他有辦法不易被人覺察地靠近紅杰老舅身邊,眼望別處,悄聲說道:

“這女人,還不錯吧。”

在別人聽來,紅杰老舅就像脫口大叫:

“她算啥呀!”

因為沒聽到老劉說什么,人們對紅杰老舅的反應(yīng)感到很奇怪。無論如何,那魏淑美不能說“算啥呀”。魏淑美不“算啥”的話,那么,世上還有女人“算啥”嗎?想必紅杰老舅經(jīng)歷過的三房女人都極“算啥”,他已到“除卻巫山不是云”的至高境界,但也不至于說出口來。這是人們心底對紅杰老舅的一點小小的不滿。

當然,魏淑美何時來到廣場,人們還有分歧。有說她早就來了。早到什么時候?一向的權(quán)威人物老劉,卻保持了難得的沉默。

老劉的心,都在紅杰老舅身上。紅杰老舅真的看不上魏淑美?不可能。不見魏淑美不知道,世上有種女人,是能夠奪魂的。僅僅是昨天,在魏淑美家門前,他甚至沒看清她的面目,魂兒就被她奪了去,而悲劇就是,他老劉配不上,只能配他家母老虎。

表面上看,老劉和紅杰老舅并沒有發(fā)生緊密聯(lián)系。隔了兩天后,紅杰老舅破例連續(xù)來了兩三天。老劉還是照舊,紅杰老舅一來,他就自動退出主角的位置。

老劉非常確切地肯定,雪馬里圍殲戰(zhàn)發(fā)生在四月二十三日。對此,即便中學(xué)歷史老師,也不會提出任何疑義。偏有個擔擔巷的頭頂無毛固執(zhí)鬼老梁,認定發(fā)生在那年寒冬。歷史的威嚴不容侵犯,老劉必須予以糾正!只見他伸出大拇指,抹一下嘴角。這是他最近才增添的動作,而且十分優(yōu)雅。

誰也想不到,他突然僵住了!

站在明亮的陽光下,像高高站在萬眾矚目的講壇上。老劉何曾被一個美麗賢淑的女人默默注視過呢?就在昨天,臉上又被母老虎撓出了兩道指痕。

在他的心里,似乎在向上天發(fā)出誠懇的吁求:

此時站在這兒的是紅杰老舅就好了!

紅杰老舅不會飛來,老劉也不會變身。

不看到魏淑美,你會認為老劉馬上就要對老梁愿賭服輸了。那可不是老劉的風格,在紅杰老舅跟前除外。

這是魏淑美第二次在廣場出現(xiàn)。老劉卡殼在原地,幸虧她又走開了。

只有到了這一天,人們才發(fā)出疑問,這個女人是誰?又不是來尋找丈夫,又不是來參加談?wù)?,她究竟要干什么?/p>

沒有什么能改變老劉的記憶。雪馬里圍殲戰(zhàn)從四月二十三日開始。老劉嘴角冒出了白沫,像是一種無可反駁的證明。他還需要繼續(xù)下去嗎?不。

他的確像從很高的地方跳了下來,白開在他的塑料瓶中隨之激蕩了一下。

他也走掉了。

接下來三天,不見老劉,也不見紅杰老舅。

不見紅杰老舅不奇怪。紅杰老舅不僅是英雄山北廣場的紅人,也是其他地方的紅人。眾所周知,紅杰老舅在本城很紅。老街居民不是說過嘛,“全國的人都知道紅杰老舅?!睂嶋H上,紅杰老舅沒出老街,他就在老街呆著呢,甚至,沒出家門,甚至,又在床上躺了一天。紅杰來的時候,他正躺在床上,大睜倆眼。

紅杰帶來了一部新手機,主動坐他床邊給他講解新手機的功能。每次給他帶來新手機他都會推托,舊手機還好用著哩。這一回,他一聲不吭,只聽紅杰介紹。聽著聽著,人就像從床上走遠了。

紅杰不由停下來,暗中觀察著他。

“打人不打臉啊。”忽然,他慢騰騰地說了一句,語氣里隱含著無盡的感慨。

紅杰還沒弄明白話從何來,他就又說:

“這個老劉啊,我算看出來了。他就是太講究實際,認死理兒。比如走路,明明可以一步蹦過去,他非得要靠走。”

紅杰認識老劉嗎?從表情上看不出來。

“能不疼嗎?”老舅嘴里“嗐”一聲。“下手恁狠?!毕袷桥乱鸺t杰聯(lián)想,又“嗐”,“老劉啊,老劉啊,這個老劉?!眹@惋受難的革命同志一樣,嘆惋著穿工裝的老劉的命運的不堪。

紅杰動動嘴唇,顯然不知說什么好。

“就是英雄山北廣場的那個老劉。”老舅不想為難紅杰,直截了當告訴他。老舅并不想被自己親密的后生看到自己的軟弱。如此情緒低落,不是老舅的風格?!芭f手機還好用著哩,你又費錢。”他轉(zhuǎn)而笑著責怪紅杰。

“新功能花多少錢都值?!奔t杰懇切地說,“誰叫我開手機店來著?”

這是大實話。

“誰叫我只有一個老舅呢?”

又是實話。

“有什么大新聞來著,老舅?”有人冒冒失失地跑進來,問。

“拿手機看!”

紅杰雖是外甥,但比得過知冷知熱的親兒。才過一天,老舅就被紅杰開車從老街接了出去?;貋淼臅r候,滿身大酒店味兒。老舅吃了高級大酒店,這瞞不住老街上的人。

老街窄憋,在街口老舅就從紅杰的車上下來了。他走到了老楮桃樹下。

“老舅,吃大酒店也不換身衣裳?”

“誰說工人階級就不能吃大酒店了?”紅杰老舅紅光滿面,笑呵呵的,“工人階級祖祖輩輩艱苦奮斗,就是為了將來人人都能吃上高級大酒店?!?/p>

問題是,紅杰老舅接連吃了四五天。這就是太不尋常了。本城的高級大酒店有很多家,近的有吉華大廈、亞朵酒店、中豪大酒店、維景大酒店、玉泉森信大酒店,遠點兒的有舜耕山莊、山東大廈、鉑爾國際酒店、希爾頓歡朋酒店、蘭歐酒店??催@架勢,是要把本城所有的大酒店吃個遍呢。

自然,英雄山北廣場上不會看到他的影子,那些他常出入的公共場所,也不會看到。除了在家中睡覺,他停留在老街的時間也很短了。但他是紅杰老舅,老街居民不免有些心慌,甚至有點六神無主的意思。

紅杰老舅紅遍本城,畢竟屬于多年的事實。他若從此沉溺于口腹之欲,那一定是紅杰對本城人民精神生活的高度犯下的極大罪過。幸好,他中斷了兩天,像單位人一樣,過了個周末雙休。老街和英雄山北廣場上的人都看得清楚,紅杰老舅明顯年輕了,氣色好,臉上的褶皺呀,也像被扯平了呢。

兩天后,照舊。不同的是,帶回來一個女人。

猜不著吧,這女人就是魏淑美。魏,魏,魏國的魏。淑,淑……

老街上的人之前沒見過魏淑美,無法做對比。一看到她,別說七老八十軟如鼻涕濃如醬的,就是二三十的年輕小伙子,也都看直鉤了眼。

“紅杰老舅,有什么大……”斷斷是問不下去的。

“一葫蘆酒九兩六,一葫蘆油六兩九。六兩九的油,要換九兩六的酒。九兩六的酒,不換六兩九的油。”紅杰老舅說。

這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思。新聞無處不在,碰鼻子碰臉。隔壁阿二不曾偷,紅杰老舅就給你來套繞口令!都沒想到紅杰老舅這么滑稽起來,就連第一次來老街的魏淑美,也忍不住撲哧笑了。

“老舅好口齒?!蔽菏缑烙芍再澋馈?/p>

她不知道自己這一笑,人就更好看了。老街陡然燦爛了許多。

不用問,老街居民就能斷定,這么好的女人就是紅杰給老舅找的。紅杰不光免費供給新手機,還操心他的女人,可謂本城第一外甥。經(jīng)過了紅杰把關(guān),這女人錯不了。她這一笑,不會讓人想到她會打男人,更不會讓人想到她才喪夫一個月。她穿著合體的衣服,透著迷人的女性風韻,也不會干涉老舅穿工裝,只會把老舅的工裝洗得更干凈。

紅杰老舅,老了老了,又享起了艷福。

老年人的戀愛,要比年輕人直截了當。大庭廣眾之下,兩人都沒有絲毫扭捏羞澀。大大方方進了家門,儼然一對老夫妻。

魏淑美何時離開的老街,老街居民竟說不出來。

一夜過去,沒聽到老舅家里傳出哀叫或呻吟。第二天,老舅竟早起。行頭不變。第一個遇到的人,不由一愣,目光便盯在他臉上。他喜氣洋洋的,自顧自向老楮桃樹走去。忙問他去哪兒,他快走到樹下了,才回頭說要去英雄山。這是把魏淑美獨自丟在家里了吧。不呢,家里沒人。

雖然整一白天老舅不在老街,但老街居民也替老舅感受到了他的快樂。

回來的時候,滿身又有了大酒店味兒。嗯嗯,找到了心上人,還會去英雄山北廣場???又不是沒見過。冷眼看,那里只是一群吃飽撐著的凈說廢話的糟老頭子,哪有紅顏知己相陪去吃大酒店來得愜意?人家有個開手機店的好外甥,大酒店吃得起!

“老舅有福氣啊,又吃大酒店?!比藗冇f道。

“沒吃。”

“不信?!庇腥送諝饫镄嵝?。

“真沒吃?!奔t杰老舅強調(diào)。

紅杰老舅真沒吃,真是去了英雄山北廣場。與以往不同,目的不是傳播新聞,而是迫切要見見老劉。紅杰老舅不是忘恩負義之人。紅杰老舅心里明鏡兒似的呢。但紅杰老舅一來,老劉又無聲無息了。紅杰老舅心頭暖洋洋的,一瞥,就瞥到了老劉。

“打人不打臉啊?!彼浀米约簩t杰說。

老劉臉上又添新的指痕了,紅杰老舅心頭就一顫悠。

也許是這一顫,讓紅杰老舅真正清楚了自己擔負的歷史使命。

今天新聞多,從哪兒說起?西半球,盧拉當選為巴西新一屆總統(tǒng)。東半球,中巴關(guān)系何去何從……印度橋梁斷裂事故致死亡人數(shù)上升。夢天實驗艙成功發(fā)射。供銷社“重出江湖”。鄭州富士康何以至此?本城深入推進“四減四增”行動。打卡錦繡川水庫,背后也有一段“紅旗渠”的故事……大大小小的新聞,紅杰老舅都知道。

紅杰老舅便給你來個灶王爺上西天,竹筒倒豆子,搬倒尿罐。

小孩兒沒娘,說來話長。紅杰老舅還可以隨時將聽眾的思緒帶入久遠的往昔。

過去紅杰老舅是招笑的,但渾然不知,臉上的神情肅穆了起來。老劉應(yīng)該像在場的所有人一樣,發(fā)現(xiàn)了他的這個明顯改變。

當他倆的目光忽然碰觸到一起時,紅杰老舅相信老劉已經(jīng)接受了自己獨特的誠摯謝意。

真的,紅杰老舅從來沒說過這么多的話,也沒留給別人插嘴的空當,嘴角幾乎像老劉那樣冒出白沫了才算打住。

這時候的紅杰老舅,是一個被愛情滋養(yǎng)著的堂堂大丈夫,閃閃發(fā)光。經(jīng)過了二十多年的生活淬煉,紅杰老舅終于在六十七歲的一天里,攀登到了人生的巔峰,天地正氣和個人情感在身上得以完美融合,可謂做到了既有血肉、筋骨,又有溫度、廣度、深度和高度。而老劉一心想要看到的正是這個樣子,無怪乎老劉眼里仿佛含了淚花。

在紅杰老舅的光芒照耀之下,老劉睜不開眼了。

當然,本城并不只有英雄山北廣場。紅杰老舅屬于本城的任何一個角落。

就連紅杰老舅自己也弄不明白,今天為什么從英雄山北廣場一走開,就有一個不可遏止的念頭,從今以后,他要改變自己二十多年如一日的打扮!保溫杯嘛,倒是可以繼續(xù)拿一拿的,但卡其工裝一定要換掉。

穿著卡其工裝跟魏淑美約會,他強烈地感到不搭,盡管魏淑美從沒對他的打扮發(fā)表過意見,盡管魏淑美的家庭比老劉家也強不了許多。

魏淑美不是四十五歲,她比亡夫還長兩歲,亡夫五十九歲。當初亡夫在天橋制革廠當倉庫保管員,他們家的日子最好過。廠子一垮,日子立馬就不行了。他們家住匡山那一帶,這幾天見面都由紅杰一手安排,紅杰老舅還沒去過。

想不到自己這么老了,還會生出熱戀的感覺。從他一看到魏淑美起,他就知道自己已不可救藥。并非完全出于自尊,他張口拒絕了老劉。只有他知道,自己活了這么久,第一次為一個女人感到絕望。

但他有個紅杰這樣的外甥,他才可能跟魏淑美一起吃過那么多家高級酒店,而且她還肯跟自己回過一趟老街。魏淑美對他,也沒說的。

有來無往,非禮也。紅杰老舅提出去她家看看,她毫不含糊:“沒啥好看?!奔t杰老舅口頭子不錯,竟對她無轍。

除了愛之深,還能有別的解釋?

在從英雄山北廣場到匡山的路上,紅杰老舅像那天感到絕望一樣,感到膽怯一層深似一層。他并不知道魏淑美家的具體位置,手中的手機成了擺設(shè),同樣也是因為愛之深。結(jié)果,去匡山只是為了站在山頂,朝著魏淑美家的方向,深情眺望了一番。

這天下午,紅杰正好在濼口批發(fā)市場巡店,老舅走到眼前也沒能察覺,因為老舅就像空氣。

“您老來了?”紅杰一驚。

“天冷了,買件衣服?!崩暇寺暭毴缦?,幾乎聽不到,但他手里的確拎著一個鼓鼓的紙袋,“順便來看看?!?/p>

一年四季,老舅的衣服也都是紅杰買的,卡其工裝是紅杰請人定做的。紅杰不禁疑惑。

“您坐?!奔t杰說。

紅杰老舅慢騰騰坐了,電線桿折了,像個落寞的孩子,坐下了就沉默著。

“您跟魏阿姨發(fā)展怎么樣了?”為防止店員聽見,紅杰彎了腰,壓低聲音,又微微一笑,“您老放心,明天我加大力度?!鞭D(zhuǎn)頭對一個店員說,“給我挑部手機,就……就……就……就那部新款?!?/p>

魏淑美今天家中有事,紅杰也是知道的。

“我還不信邪了呢?!奔t杰嘀咕一句。

眼見老舅的面色漸漸開朗。

紅杰老舅身上的卡其工裝,到底沒有換下來。人的立場是不能丟的,即便為了愛情。再說,魏淑美嫌棄過他的衣著沒有?卡其工裝穿在他身上,那是時尚。

轉(zhuǎn)眼過去一個月,本城幾乎所有的高級大酒店,兩人都去過了。去哪兒不去哪兒,兩人都不用操心,有紅杰。送魏淑美手機,魏淑美接受了。要再送別的,魏淑美有原則,魏淑美不要。玩玩、吃兩口,也就算了,魏淑美怕人說自己貪財。當然,魏淑美沒做解釋。

其實,兩人接觸七天,相互就很熟悉了,要不魏淑美也不會跟老舅來老街。老舅若肯再進一步,魏淑美不會拒絕。

老舅到此為止,并非考慮到了魏淑美亡夫尸骨未寒。不光他沒考慮,連老劉、紅杰都沒注意這個。

紅杰老舅為什么可愛?

紅杰老舅渾身毛里里外外白了一半,心還是純良的少年。不取得合法權(quán)利,紅杰老舅不會染指魏淑美。

心里裝了甜蜜的想頭,免不了溢到面上。老街上的人,更喜歡調(diào)侃他了?!笆裁磿r候吃老舅喜糖?。俊薄昂萌兆硬粫频酵媚臧??”“老舅,攢把勁兒,生一個!”這都是常聽到的謔語。

老舅聽了,就給你笑,就叫你羨慕嫉妒恨。

“老舅,不上英雄山啦?”

老舅看人一眼,像看傻瓜。有了美人兒陪伴,誰還上英雄山干耗?不是說自己忘記了初心,是個人問題有多么急迫,畢竟臉前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

不管老舅說不說,人們都感到老舅的好日子近了。老舅也感到自己好日子近了,因為不用紅杰去約魏淑美,他就能打手機約出來。那時候,顯然是紅杰的手機,在跟紅杰的手機說話。他又提出過去魏淑美家看看,魏淑美依舊拒絕:“看啥,那個破家!”給他的感覺就是魏淑美巴不得從這個“破家”離開。

這個“破家”魏淑美呆夠了。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紅杰老舅在老街生活了一輩子,從來沒想過離開。這里有他熟悉的老鄰居、青石板路、老屋、泉水,但為了魏淑美,他覺得也是可以放棄的。這些日子,他們?nèi)ミ^了那么多高級場所,看得出魏淑美的喜歡。從“破家”搬到老街,差異顯然不夠大。

紅杰老舅在暗暗考慮買房了。房子不像手機,可以說送就送。如果紅杰送他一套現(xiàn)代小區(qū)的樓房,紅杰哪里再是他外甥,他喊他親爹。

去濼口半月后,一天的正午,剛下過一場小雪,就連紅杰老舅自己也像渾然不知,忽然就走在濼口批發(fā)市場外的道路上了。毫不夸張地說,過去的十幾年間,他頂多來過兩次。他不是來找紅杰的。紅杰的手機店在泉城路上有,歷山路、經(jīng)十路、緯五路上也有。他站住了,背靠小清河橋上的石欄,看金牛公園的摩天輪。眼角閃過一個背影,忙去尋,便尋不見,但他確信,那是老劉。

老劉不在英雄山北廣場暢論天下事,來濼口干什么?紅杰老舅心中疑惑,回到老街的時候,發(fā)現(xiàn)手機一直握在手中。

他默默坐下,感覺手心里汗水如泉涌。

他撥打紅杰的手機,但只響了一聲,就掛掉了。他的臉緊貼在手機上,手機屏幕上像沾了一層雪花?!凹t杰。”他嘟噥了一聲。

紅杰是好外甥,立馬打回來跟老舅視頻通話。老舅的臉幾乎沒從手機上拿開。

“老舅,明天晚上我給你們安排云鼎大廈?!奔t杰說,“這回,請您和魏阿姨好好品嘗一下凱賓斯基大酒店云景自助,順便再看看大東部夜景?!?/p>

“唉?!崩暇藚s不由長嘆。

“老舅嘆什么氣呢?”紅杰笑著說,沒大沒小的,“我開房,您和魏阿姨住一晚?!?/p>

老舅臉紅紅的,喝道:

“渾說!”

掛了電話,紅杰老舅孤單單的。

紅杰老舅捂著臉獨自哭了一會兒。是真哭,指縫里像雪化了。

第二天上午,兩個穿工裝的人從老舅家匆匆走出來,其中一個是老劉。人們搭眼就能看出他是英雄山北廣場關(guān)心國計民生、以天下為己任的聊友,便一起認為這是聊友專門來叫老舅了。老舅近期迷戀魏淑美的事實,盡人皆知。老街居民沒見老劉走進去,就像他在紅杰老舅家住了一夜。

再看,兩人有區(qū)別了。外來人急不可待,老舅頗不情愿。本要上前盤問,就從外來人身上撲來一團酸臭。眼睜睜看著他們一人一手塑料瓶,一人一手保溫杯,刮風一樣走過了老楮桃樹,出街口而去了。

出租車是老劉叫的?!澳悴恍牛氵€不信,不信你打她手機?!痹谲嚿希蟿⒆炖镆粋€勁兒地說著。紅杰老舅木木的,好像還要往車下走一樣。老劉扯住他的衣服不放?!翱欤】?!”又不停催促著司機。

出租車見縫插針。紅燈。綠燈。

老劉義憤且痛苦。起初,他也像現(xiàn)在一樣急不可待地找到紅杰。在他看來,晚了,別人就下手了。但還是晚了。

若不是前天母老虎出手重,他也不會起那么早。心里委屈啊。他關(guān)心國計民生,喜談軍事,有什么錯?他要到山林里平復(fù)平復(fù)心情,沒想到就碰到了魏淑美。問題是,魏淑美竟跟另一個老男人在一起。一發(fā)現(xiàn)他,魏娘們就馬上拉著老男人躲開了,可還是被他打聽到那老男人是位退休老教授。他怕紅杰老舅難過,就先去濼口找紅杰。撲了空又得到一個壞消息,魏娘們真是瞞不住了,馬上就要跟老教授登記結(jié)婚。至此,他才想起招風耳尸骨未寒。就憑魏娘們能被紅杰輕易約出來,說明他們夫妻關(guān)系很一般,說不定她早就想擺脫招風耳。

“快!”出租車在向天橋區(qū)民政局疾馳?!按蛩謾C!”老劉還在催促。

民政局到了。他們趕忙走下出租車,看到魏淑美正和那位老教授走進民政局大樓的背影。

“快!”老劉說,“還來得及!”

紅杰老舅挪不動了,人就像呆子。老劉心中一陣劇痛。

“問她,花了外甥那么多錢,白花嗎?”老劉臉上的指痕仿佛在燃燒。他顫抖起來?!斑@不害老舅嗎!”他有些語無倫次了?!澳銈冇屑t杰老舅知道得多嗎?”他目光掃視著路過的行人。忽然像明白了什么,他猛地將手中的塑料瓶甩到花池里,又將紅杰老舅的保溫杯擲在地上?!翱?!”他拉起紅杰老舅的手。

登記處是一樓最大的一個房間。老劉拉著紅杰老舅一頭闖了進去。

“魏淑美,且??!”老劉叫了一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來。魏淑美一回頭,看到了紅杰老舅和老劉。

“誰有紅杰老舅知道得多?”老劉喊叫著,渾然忘了魏淑美身旁站著的是一位博學(xué)老教授?!罢l?誰?誰?”聲音在房間里回蕩。

紅杰老舅臉色像個死人,可知他內(nèi)心復(fù)雜的情感。

“沖!紅杰老舅,沖上去魏淑美就是你的!”老劉激動地攛掇著,“沖!”

紅杰老舅微微搖晃身子。魏淑美不忍直視,轉(zhuǎn)過臉去。

老劉向前猛推紅杰老舅一把,紅杰老舅趔趄欲倒。

“誰有紅杰老舅知道得多?”老劉說著,抓住他的胳膊,就把他往魏淑美身邊拉。

登記處的人早就愣住了,至此方醒過神來,連聲問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新郎在這里!”老劉大聲宣告。

紅杰老舅牢牢地穩(wěn)住了腳步。從他身上發(fā)出的從容冷靜的聲音,夠登記處的人們琢磨一整年。“沒什么沒什么?!焙孟裨谙蛩腥吮硎厩敢猓澳棠痰内ね跣?。”

魏淑美不要紅杰老舅,怪誰呢?

“奶奶的冥王星!”紅杰老舅加重了一下語氣,然后,磨轉(zhuǎn)身,扔下執(zhí)拗的老劉,自個兒從登記處安然走掉了。老劉明白與否,絕無緊要。

當晚,紅杰老舅身穿卡其工裝,腳蹬解放鞋,鋼柱一樣,獨自來到云鼎大廈。那是本城最高樓。

等不等人,有什么關(guān)系?人來與不來,又有什么關(guān)系?身在云鼎大廈的凱賓斯基大酒店云景自助餐廳,有那么一刻,紅杰老舅覺得與冥王星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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