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力

《金錢心理學：財富、人性和幸福的永恒真相》

（美）摩根·豪澤爾

李青宗 譯

民主與建設出版社

2023年6月

有種容易讓人信以為真的說法宣稱，從事金融行業(yè)并不需要金融專業(yè)背景，即所謂科班出身的未必比半道出家者更具優(yōu)勢。其依據(jù)相當有說服力乃至殺傷力——因為大量在金融業(yè)呼風喚雨的成功人士，居然那么順理成章地并沒有金融專業(yè)背景。

無可辯駁的是，眾多神一樣存在又時刻準備從神壇跌落的明星基金經(jīng)理和投資人，廣泛來自物理、數(shù)學、電子、機械、化工等基礎學科和理工專業(yè)。

在金融的不歸路上，出身于各種非金融專業(yè)的分析師，似乎個個具備“隱形的翅膀”?？芍^英雄不問出處，加之金融業(yè)“每天的夕陽也會有變化”，金融精英學歷之多樣化，恐怕在各行業(yè)并不多見。

最近一位朋友“用錢投票”的抉擇印證了這種流言。在一家名企的他曾詢問某位經(jīng)濟學家：“在職讀研選啥專業(yè)好？”經(jīng)濟學家斬釘截鐵回答：“別讀金融就行。”因此，他最終不知所措地開了盲盒，選擇讀心理學碩士。我進而問其原因，他轉述說這位經(jīng)濟學家覺得金融虛，或者說從技能上，其他職業(yè)都可遷移金融，金融自身卻缺實業(yè)積累。

如果真是這樣，學習金融還有什么用？

我想到一位最資深也是最知名的金融從業(yè)者——沃倫·巴菲特，他是金融專業(yè)出身。巴菲特的本科專業(yè)是哥倫比亞大學金融系，他的導師是被譽為證券分析之父的本杰明·格雷厄姆。而格雷厄姆的專業(yè)也并非實業(yè)方面，他的學習和工作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經(jīng)濟金融。況且他還投身到金融的教育和人才培養(yǎng)中，大名鼎鼎的CFA證書就是由格雷厄姆在1962年發(fā)起設立的。一如他的學生巴菲特，他們都比格雷厄姆本人更出名，也更值錢。

但正如斯大林與毛澤東都寫得一手好詩并不能證明詩歌的創(chuàng)作者就是得天獨厚的革命者，格雷厄姆、巴菲特師徒的傳奇之于金融專業(yè)岌岌可危的神圣地位，仍略顯蒼白。

最終說服并拯救我，進而篤定這仍是一份大有前途專業(yè)的證據(jù)，并非傳統(tǒng)的金融學教材或經(jīng)濟學經(jīng)典，而是一本通俗的大眾金融讀物——摩根·豪澤爾的《金錢心理學：財富、人性和幸福的永恒真相》，該書的副標題不免有些俗套，但似乎道出了學習金融學秘而不宣卻遙不可及的使命，那就是：財富、人性和幸福的永恒真相。

愛爾蘭作家奧斯卡·王爾德說：“其實，每一種樂趣和快感可能都含有幸災樂禍的成分，幾乎沒有例外?！痹谧分鹭敻蛔杂傻膬措U之路上，經(jīng)受人性的煎熬、考驗后，虎口脫險、劫后余生者自然不敢回望索多瑪之城，生怕變成一根鹽柱或一叢韭菜。樂此不疲的信眾們，也分不清這滾著的是雪球，還是西西弗斯的巨石。

悲天憫人者如我，想起另一個令中國投資者尷尬的事實：“長期主義”每隔幾年就會脈沖式地熱一把，最終仍然抵不過各種題材股滿天飛。金融學的核心內容是跨時間、跨空間的交易、風險管理和決策?！伴L期主義”在此問題上的基本思路是依靠時間帶來的“復利”效應，穩(wěn)健、持續(xù)地積累財富。其中，高瓴資本的張磊說法比較有代表性，他在《價值》一書中說：“長期主義不僅僅是一種方法論，更是一種價值觀。流水不爭先，爭的是滔滔不絕?！倍R付費時代的標志之一：羅振宇一年一度跨年演講也與之相關，即“只有長期主義者，才能成為時間的朋友”。

一時間從之者眾，言必稱長期主義者相當時髦。只是，任何概念一旦上升為口號，很可能被簡單化甚至庸俗化，更可能成為懶惰和拖延問題的借口。當然，鼓吹長期主義與對金融學的淺薄態(tài)度倒像一枚硬幣的兩面，可以荒謬而順理成章地同時存在。

其實，復利本身就是一個金融學概念。對于長期主義最經(jīng)典的詮釋來自巴菲特，他用“滾雪球”來形容復利帶來的力量，而他的搭檔查理·芒格也認為，“復利思維是地球上最重要的模型之一?！辈贿^，他們的學生和合作者李錄走得更遠，將復利提升到了現(xiàn)代化的高度，直言“復利現(xiàn)象是近代文明后才出現(xiàn)的，它的力量強大到人們難以理解”，“我們看長期的資本回報時，往往忽略了復利的存在。過去200年，扣除通脹后年均回報率大約在7%，復利的總回報是多少？75萬倍”?，F(xiàn)代化可以說就是理性化，而復利思維及其背后的金融學模型是反直覺的。摩根·豪澤爾在書中反復強調：“復利的這種反直覺的特性，導致我們中最聰明的人都忽視了它的強大力量?！?/p>

學習金融有什么用？復利只是一個例證，本質上是金融學的理性認知訓練有利于人們擺脫線性的、本能的直覺模式，建立關于金錢和市場的科學思維。芒格一再說人生需要建立模型，而且最好是多元思維模型，也是對科學精神的另一種表達。長期主義的一個關鍵在于：可重復驗證。此乃科學研究的特征之一，也是為什么長期主義需要擺脫套利或者投機誘惑以及迷信盲從的原因。

《金錢心理學》給出了少有的透徹解釋：“但是好的投資并不一定意味著回報最高。因為高回報的投資往往是一次性的，很難重復。好的投資是可以持續(xù)獲得不錯的收益，并且長期重復的投資——這正是復利開始大顯身手的地方?！?/p>

長期主義是一種符合科學精神的價值觀。過高的短期收益恰是可以忽略或被剔除的選項。如今流行一個詞：算法。長期主義更注重算法的有效期盡可能長，從而帶來基于復利的總收益最大化；而不是如刻舟求劍抑或夸父逐日，成為“時間的朋友”之反面教材。換句話說，正因為人類進入崇尚科學的現(xiàn)代社會之后，統(tǒng)攝著資源配置的價值觀及其經(jīng)濟金融體系能夠持續(xù)帶來復利，“集體農(nóng)莊運動”“大躍進”等短期趕超迷夢才能逐步被歷史擯棄。

金融學的第一次革命是從回報率均值到回報率方差，第二次革命是試圖基于一些已知的資產(chǎn)價格，把其他一些相關的資產(chǎn)價格給確定下來。正如巴菲特所說，如果去商學院上投資課，他只講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如何看待股價波動，二是如何評估企業(yè)價值。

但深究“學習金融有什么用”的人士，常常會質疑巴菲特們并沒有遵從資產(chǎn)組合理論，而是集中持股，對期權等衍生品也斥之為“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只是這些人卻忽視了巴菲特旗下的伯克希爾哈撒韋經(jīng)常持有龐大的現(xiàn)金儲備，最新的公開數(shù)字接近1500億美元；也對巴菲特是衍生品交易的高手有所不知——他多次在投資和并購案例中運用看漲期權，大幅放大收益，也長期投資賣出信用違約保障產(chǎn)品、賣出歐式股指看跌期權。需要注意的，他的衍生品起始期限往往不是15年就是20年，仍符合長期主義的原則。

如何正確看待學習和實踐，正如如何辨析大佬們的言與行，很可能是投資者一生都需要修習的功課。對于普通人而言，摩根·豪澤爾的忠告很有說服力。他用發(fā)熱療法的例子告訴我們人們最好選擇“合乎情理的，而非理性的”策略。瘧熱療法在幫助人們對抗傳染病中有奇效，甚至該貢獻還獲得了諾貝爾獎，但因人們難以忍受發(fā)熱的痛苦只能作為輔助治療手段。

與之相映成趣的是，馬科維茨以投資組合理論獲得了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但這種平衡風險與收益的做法追求的并非最高的收益，而是因為分散風險可以使人們回避類似極度發(fā)熱的痛苦，從而有助于實現(xiàn)長期主義。因而，這種金融理論看起來分散了資源和注意力，但因合乎人性而更加可行。

長期主義的微觀基礎不僅包括傳統(tǒng)意義上的金融學，還涉及心理學，由此產(chǎn)生的行為金融學也已成為金融學的一門子學科，多位經(jīng)濟學家因相關研究獲得諾獎。

芒格重視研究人類誤判心理學，這與行為金融學可謂殊途同歸。兩者需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才能不因為犯錯打斷持續(xù)產(chǎn)生復利的過程。對普通人而言，不犯錯很難。基于這一點，本書更強調容錯空間，具體的方法有兩條。首先是結構性思維或啞鈴式規(guī)劃。關于這一點，塔勒布用《黑天鵝》《反脆弱》《非對稱風險》等書講得極其清楚了。其具體操作可以像巴菲特那樣留夠足夠的現(xiàn)金，也可以在一部分激進操作的同時配置更多的保守型資產(chǎn)。

更重要的是第二條，避免“單點故障”。如何增強自己的容錯能力？因此，要像數(shù)據(jù)備份、應急電力系統(tǒng)一樣，設置預案，建立緩沖機制，確保自己不會因為錯誤從競技場上被趕下去。這種韌性足以“讓復利為你在時間的長河中創(chuàng)造奇跡”。

摩根·豪澤爾帶來的最大啟示是：長期主義需要認知層面上的微觀基礎，而金融學方面的訓練恰恰隱含著與之暗合的個人心理機制。洛克菲勒的名言發(fā)人深省，“整天工作的人，是發(fā)不了財?shù)?。財富是對認知的補償，而不是對勤奮的獎賞”。當然，這種“金錢心理學”并不一定非要在課堂上孜孜以求，堅持自學以及在實踐中試錯提升依然可以成就。反過來可以解釋：為什么成功的金融從業(yè)者往往更熱愛終身學習？因為學習和認知本身就具有不斷自我激勵的復利，這正是長期主義更深層次的微觀基礎。

〔作者為《香港國際金融評論》執(zhí)行總編輯、香港中文大學（深圳）高等金融研究院政策研究員；編輯：許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