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立立
如果想要探究人性的秘密,首先必須鑿開一條曲徑通幽的隧道(圖/視覺中國)
在閱讀阿根廷作家埃內(nèi)斯托·薩瓦托的小說《隧道》的時候,筆者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物理學家羅伯特·奧本海默。這位在量子力學領域投入了一生心血的科學家,最終毫無懸念地成了科學的犧牲品。1945年,當他得知他自己親手研制的原子彈在廣島、長崎上空引爆,他的內(nèi)心應該是崩潰的。從這個角度來看,薩瓦托很幸運。他人生的前30年毫無保留地獻給了物理學。同樣是在1945年,34歲的他幡然醒悟,開始對這門他鐘愛的學科產(chǎn)生質(zhì)疑。
在薩瓦托看來,科學具有明顯的道德模糊性。一旦脫離了道德的約束,這門原本以探索和認識未知為己任的學科必將淪為罪惡的幫兇。于是,他放下數(shù)理方程,全身心地投入文學的懷抱,試圖從藝術的角度重新定義這個世界運行的規(guī)則。因為文學從來不是科學的簡單替代,它要面對的是人性。問題是,什么是人性?
在小說《克拉拉與太陽》中,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石黑一雄曾經(jīng)將人性比作一座有很多房間的屋子。而當你走入其中,你永遠無法知道自己將要面對什么。因為那些你迎面步入的房間,就像層層嵌套的俄羅斯套娃,無休無止,沒有盡頭。然而,對薩瓦托來說,用靜止不動的房間來闡釋人性的復雜,未免太過簡單直白。多年與數(shù)理研究為伍的他更愿意動用精確的方程式,像剝洋蔥那樣逐層解開人性的外衣。沒錯,人性就像黑洞,不在浩瀚的宇宙當中,而是潛藏在幽深的地底。因此,如果想要探究人性的秘密,首先必須鑿開一條曲徑通幽的隧道。
書名 |? 《隧道》作者 |? 埃內(nèi)斯托·薩瓦托【阿根廷】譯者 |? 徐鶴林出版 |? 譯林出版社
于是,《隧道》應運而生。故事并不復雜,講的是一樁謀殺案的始末。一開篇,主人公胡安·巴勃羅·卡斯特爾在獄中寫下自白書,坦白自己殺害了一名素昧平生的女子瑪麗亞·伊麗巴內(nèi)??吹竭@里,你是不是會突發(fā)奇想,以為在后面的章節(jié)中,薩瓦托將要馬力全開,展開一系列深入淺出的案情分析?事實上,這不過是我們一廂情愿的猜測。薩瓦托以“心理現(xiàn)實主義寫作”聞名于世。他的作品,既不同于拉美文壇盛行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寫作”,更不至于淪為《福爾摩斯探案集》的現(xiàn)代翻版。
相反,就像它的名字一樣,《隧道》注定是一次漫長、迂回的探索。小說一開始明明白白地為卡斯特爾定下了罪名,但詭異的是,哪怕有了如此確定無疑的交代,我們?nèi)匀徊粫肋@個喋喋不休的男人究竟為何會犯下重案。難道僅僅因為他是一名畫家,而伊麗巴內(nèi)偏偏是唯一為他點了贊的人?當然不是。這里不難看出薩瓦托的用意。與其費盡心思鋪排案件的走向,倒不如靜下心來解析人性的構成。
那么,卡斯特爾是怎樣從人畜無害的小白兔,搖身一變成為張牙舞爪的大灰狼的呢?這種演變又揭示了什么?隨著情節(jié)的推進,哪怕是對薩瓦托作品一無所知的讀者應該也能看出,在卡斯特爾的故事之下究竟隱藏著什么:一個極度扭曲的靈魂。他的孤獨,以及由孤獨引發(fā)的絕望,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想象。但不幸的是,身為當事人的卡斯特爾從來沒有察覺出自己的異樣。相反,他把所有異樣都當成了尋常人生的一部分。
因此,如果將《隧道》稱為薩瓦托的“孤獨之書”,大約也是貼切的。具體到小說,無數(shù)個第一人稱單數(shù)“我”構成了卡斯特爾的自白。但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他的講述永遠是內(nèi)斂的、自我的,很少涉及外面那個廣闊的世界。這意味著,從一開始,這個孤獨的男人就急著向身邊將他視為“透明人”的現(xiàn)實世界宣泄他內(nèi)心的郁結,講述他自己的故事。哪怕根本沒有人會在意他內(nèi)心情感的起伏。
那么,卡斯特爾究竟擁有什么樣的人生?如前所述,他是一名畫家,也是一名罪犯。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還是不折不扣的孤獨者,總是一個人說話,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畫畫。甚至,就算是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在人群各自奔走并擁著人流向前的情況下”,他也找不到可以傾訴的對象。
這讓他變得孤僻,更反感外界的聲音。比如評論家。畫家的創(chuàng)作,總是離不開評論家的參與。但卡斯特爾卻相信,所有的評論家都是對藝術一竅不通的門外漢。除了動用刻薄的話語來貶低他人的畫作、刻意制造驚悚的視聽效果,大約也沒有太多真知灼見。這就好比翻開一部俄語小說,本來信心滿滿,準備一口氣讀下去,結果卻被紛至沓來的人名弄得頭暈眼花。“當你剛辨別清楚一個名叫阿歷山大的人物,結果他卻叫薩沙,一會兒又改為薩什卡,一會兒又變成薩仁卡,突然又變成了莊嚴的阿歷山大·阿歷山德羅維奇·布尼內(nèi),后來只是阿歷山大·阿歷山德羅維奇。你剛辨別清楚,又糊涂了。簡直沒完沒了,每一個人的名字多得好像一大家子?!?/p>
問題是,如果連人物的姓氏、昵稱都分不清楚,又如何稱得上讀懂了作家寫作的意圖?評論家也不例外。他們善于編撰不同門類的藝術評論,卻又對基本的藝術流派毫無概念,所擁有的不過是唬人的術語。這樣的評論很可笑,不僅沒有拿捏到畫作的精髓,更背離了畫家創(chuàng)作的本意。于是,我們不難理解卡斯特爾偶遇伊麗巴內(nèi)時為何為之驚艷;也終于厘清卡斯特爾與之相戀后,認定對方不忠,進而將她殺害的心理脈絡……
即便如此,卡斯特爾仍然是孤獨的。那些從他自降生起就附著在他血脈中的負面基因,不允許他放下一切,真正接納這個叫伊麗巴內(nèi)的陌生女子。因此,就算整個世界不斷地為他制造走出去、迎接新生活的機會,他還是關起門來,將自己牢牢地封閉在自我的小世界里。到了這里,《隧道》似乎又回到了原點。起初,卡斯特爾向我們展示了他的孤獨;而到了最后,哪怕整個故事早已掰開了,揉碎了,他講述的還是孤獨。
或許,這就是薩瓦托對藝術最為直接的觀感。就像他所說的,藝術可以是很多東西,但本質(zhì)上,它首先是“一種絕望的嘗試”?;氐健端淼馈?,我們應該不難發(fā)現(xiàn)卡斯特爾的“絕望”,他的存在完美地印證了薩瓦托的論斷。那么,薩瓦托呢?很難說他是否真真切切地領教了藝術的“絕望”,但至少他并不孤獨。從他決定放棄科學的那一天起,他就不再是垂頭喪氣的科學家,更遠離了奧本海默的宿命。而恰恰是本該“絕望”的藝術徹底地拯救了他,于是就有了包括《隧道》在內(nèi)的諸多杰作。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