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成松
在現(xiàn)代學術史上,陳寅恪以擅長多種中外古族語文著稱,其本人也收藏了數(shù)量可觀的西方中古語言學論著,并且時常在研究中征引以助詩文、佛典、歷史文獻考證,往往發(fā)人所未發(fā)。如在《白香山新樂府箋證》(《元白詩箋證稿》之一)中,他考訂白居易《陰山道》中“紇邏敦肥水泉好”一句,引W.Radloff《突厥方言字典》第二冊第132頁,疑“紇邏”為突厥語Kara之譯音,是玄黑或青色之意。又引Radloff同書第三冊第1440頁,以“敦”為Tunā之對音,為草地之意。合言之,“紇邏敦”或為“青草”之意。其說精審,并且他還輔以了其他旁證,可以定論。但陳寅恪之外,戴望舒有《釋“紇邏”、“掉罨子”、“脫稍兒”》一文,其中亦引W.Adlofe《突厥方言辭典》,證“紇邏”為突厥文Khara之對譯,意為青色或黑色;“敦”為Tuna之對譯,意為草或草原;“紇邏敦肥水泉好”即“青草肥,水泉好”之意。二人之說完全一致。
陳、戴二人,一為史學大家,一為詩壇才子,交集原本極少。劉克敵先生曾撰《道不同亦可為謀—陳寅恪與新文學作家交往漫談》一文(《中華讀書報》2018年7月25日第15版),提及陳寅恪與戴望舒的交往,鉤沉發(fā)隱,別開生面,但未注意到二人在上面這個“冷門”學術問題上的關系。最早留意此事者似為楊焄先生,他在《詩人轉業(yè):戴望舒的古典文學研究》(原刊《澎湃新聞》2016年11月1日,收入《卻顧所來徑》,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8)一文中,很有感慨地說:“兩人幾乎在同時有著同樣的判斷,參考的工具書竟然也是同一本,真可謂英雄所見略同??上Ы袢怂自娮⒈揪鶑揭愂现f,并未留意到戴氏的意見?!比欢酥f孰先孰后,是否有熏習、傳承關系,頗值得一辨。
陳、戴二人所引Radloff(戴本誤作Adlofe),今譯拉德洛夫(1837—1918),德裔俄國人,是十九、二十世紀之間最偉大的突厥語學者,其《突厥方言字典》(又譯《實驗突厥方言辭典》《突厥方言詞典試編》),是一部囊括突厥語、德語、俄語的巨著,于一八九三年、一八九九年、一九〇五年、一九一一年分四卷在圣彼得堡出版。陳寅恪游學德國期間,即于拉德洛夫曾經(jīng)學習的柏林大學研究梵文、巴利文、藏文。蔣天樞《陳寅恪先生傳》中載,一九二三年趙元任到德國,曾見證陳寅恪等人大買各種書籍之事,稱其為“書呆子們”,并有“陳寅恪和傅斯年是寧國府門前一對石獅子,是最干凈的”之說法。陳寅恪手中拉德洛夫的書,或即這一時期購入(參唐均《陳寅恪先生的外文庋藏》,《讀書》2004年第8期)。陳氏一九三五年撰寫的《武曌與佛教》(《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五本第二分冊)一文中也曾引突厥語Kara、Kachi、Kara黑暗之意,以此解釋《北史·于闐國傳》中“達利水”之“達利”。雖然未注明引用拉德洛夫書,但應該不差,可見《陰山道》中“紇邏”為Kara有先見之萌。
據(jù)蔣天樞《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增訂本),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一書一九五〇年初冬由嶺南大學中國文化研究室刊行,后來又經(jīng)助教黃萱協(xié)助修改交由文學古籍刊行社重版。但其書的寫作動機、創(chuàng)作過程事實上可以上推到四十年代初。一九四〇年陳寅恪在昆明西南聯(lián)大為中文系、歷史系合聘教授,就有“白居易研究”課。一九四四年,在成都已完成書中“附論”《長恨歌箋證》《琵琶行箋證》等九篇,但未及《新樂府》諸篇。一九四六年陳氏有《來英治目疾無效將返國寫刻近撰元白詩箋證》詩,其中說“歸寫香山新樂府”,證明當時《新樂府》部分尚未完成。一九四七年先生仍在修改在成都所撰《元白詩箋證稿》諸篇。據(jù)此可知其《新樂府》諸篇的箋證工作,或許就完成于這一時期。
另外一個旁證是,《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中記錄陳寅恪自述,一九四七年冬因為天寒無經(jīng)費取暖,曾將所藏巴利文藏經(jīng)及東方語文各書,如蒙古文蒙古圖志、突厥文字典等,賣與北京大學東方語文系,其中“突厥文字典”或包括拉德洛夫的《突厥方言字典》。高山杉先生復原的北大東語系所購陳寅恪藏書殘目,有拉德洛夫著作、論文九種,包括《蒙古出土古代突厥語碑銘》《北方突厥語語音學》《古突厥語譯〈十方平安經(jīng)〉》《突厥語部族民間文學樣本》等(參《北京大學東語系所購陳寅恪藏書殘目》,《中國文化》2020年第2期),其中并未包括此書。另外,陳寅恪去世后,其弟子蔣天樞整理他的一批外文書捐贈給復旦大學圖書館,計320馀種,640馀冊(參劉經(jīng)富、馮麗平《從陳寅恪外文藏書書目看其學貫中西》,《文史知識》2019年第6期),其中也未見《突厥方言字典》一書,陳氏所藏下落不明。
無論如何,陳寅恪《陰山道》詩箋證中引用了拉德洛夫書的第二、三冊,且有具體頁碼,說明當時書尚在身邊。綜合來看,這一部分內(nèi)容應該完成于一九四七年。當然,其想法的萌芽、對相關問題的關注可能早在三十年代,即與陳寅恪專注西北史地之學尤其是突厥學的時間相當。
戴望舒《釋“紇邏”、“掉罨子”、“脫稍兒”》一文創(chuàng)作的具體時間不詳,收入?yún)菚遭徃鶕?jù)戴望舒遺稿整理的《小說戲曲論集》中,作家出版社一九五八年出版。同編中還收錄了《釋“盆吊”》《釋“掤扒”》等文,都是考釋古典詩文、戲文、小說中方言、俗語的作品,應該大致創(chuàng)作于同一時期。戴望舒早年就關注小說戲曲問題,三十年代他旅歐期間就積極尋訪和收集海外通俗文學漢籍,并且還校點過《豆棚閑話》《石點頭》等明清小說。但他撰寫相關研究文章似乎是從四十年代開始。其契機應該是一九四一年在香港主編《星島日報》副刊《俗文學》周刊之際。在《俗文學》第一期“編者致語”中,戴望舒闡釋了辦刊的宗旨:(一)本刊每周出版一次,以中國前代戲曲小說為研究主要對象,承靜安先生遺志,繼魯迅先生馀業(yè),意在整理文學遺產(chǎn),闡明民族形式。(二)本刊登載諸家對于戲曲小說研究最近之心得,以及重要文獻,陳說泛論,概不列入,除函約諸專家執(zhí)筆外,并歡迎各界投稿。可見戴望舒對于古典戲曲小說的持續(xù)熱情。
據(jù)關家錚《二十世紀〈俗文學〉周刊總目》著錄,該刊自一九四一年一月四日首發(fā),每周六出版一次,至同年十二月六日停刊,共出版了四十三期。其供稿者包括當時古典文學、語言學研究大家如孫楷第、趙景深、葉德均、浦江清、羅常培、譚正璧、馮沅君、吳曉鈴等。其中吳曉鈴的文章最多,計十六篇。戴望舒本人也在上面發(fā)表文章六篇,其中四篇收錄在《小說戲曲論集》中,兩篇未收入。但這些文章中并不包括《釋“紇邏”、“掉罨子”、“脫稍兒”》一文,也沒有見到考釋俗語、方言詞匯的論文。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香港淪陷,次年春戴望舒入獄,出獄后繼續(xù)為一些報刊當編輯和作者。自一九四三年四月至一九四四年十月,他在《大眾周報》開設“廣東俗語圖解”專欄,前后創(chuàng)作短文有八十一篇。這些文章雖然其中也沒有《釋“紇邏”、“掉罨子”、“脫稍兒”》一文,但可以看到戴望舒興趣和寫作方法的轉移。此后一直到一九五〇年去世之前,戴望舒還陸續(xù)有研究古典小說、戲劇的作品。
巧合的是,四十年代初陳寅恪也在香港,并與戴望舒有交集。一九四〇年夏,陳寅恪擬經(jīng)香港赴英,因歐洲戰(zhàn)事擱置,遂留香港大學為客座教授。次年,除兩次返回重慶參加“中央研究院”開評議會外,一直在港。一九四二年五月始經(jīng)廣州返回桂林,任教于廣西大學。陳寅恪在港時,關注到了戴望舒主編的《俗文學》周刊?!蛾愐偶分惺珍涥愂稀吨麓魍妗芬煌ǎ?/p>
敬啟者,頃讀
貴刊第二十九期吳曉鈴先生《〈青樓集〉作者姓名考辨》,論據(jù)精確,欽服至極。鄙意《青樓集序》中所謂“商顏黃公之裔孫”其實即指夏氏而言。蓋商山四皓中有夏黃公一人,夏伯和自可目之為“商顏黃公之裔孫”也。葉郋園、吳曉玲二先生俱精于曲學,夙所景仰,并與寅恪有一日之雅,以讀郋序,偶有所得,辨所不必辨,特陳妄謬之見,質正
高貴,兼以求教于世之讀
貴刊者。順頌
望舒先生 撰祺
弟陳寅恪拜啟(一九四一年)十月廿五
文后還附了一段簡短的辨析文字。該信函刊載于當年《俗文學》第四十一期,作“陳寅恪先生來函:談《青樓集》作者的姓名”。這也是比較罕見的戴望舒和陳寅恪直接交往的證據(jù)。一九四三年以后,陳、戴二人未有同時、同域的機會,亦未見文字之交。
回過頭來看戴說與陳說的關系,很難確定孰先孰后,也很難確定是二人意見互有冥合,還是二人經(jīng)過交流后互相借鑒。無論如何,二人在民族語文研究方面的貢獻都是不容抹殺的。陳自不必說,戴的功勞則仍有申說的必要。《小說戲曲論集》中所收錄的戴氏考釋俗語、方言短文,顯示了戴氏作為文學家對于語言的敏感,尤其是小處著眼的方法。一字、一詞之句讀、???、補遺,雖然瑣碎,但不失真見。另外,古方言、俗語尤其是元曲中蒙古語的考釋,戴氏雖非專門研究者,但能注意各種對音資料,或采納辭典及他人之說,實屬難能可貴,且富有遠見卓識。除前述《釋“紇邏”、“掉罨子”、“脫稍兒”》文中引用《突厥方言辭典》的例子外,又如《跋〈元曲金錢記〉》中引用吉川幸次郎的《廣東語之發(fā)音》;《釋“葫蘆提”、“酩子里”》引用蒙古語“Tein bolai”;《談元曲的蒙古方言》一文關注了吉川幸次郎在編的《元曲辭典》及《讀元曲選記》中元曲語言,并引用《華夷譯語》解釋關漢卿元雜劇中的蒙古語詞匯。方貴齡在其《元明戲曲中的蒙古語》一書中,多次提及戴望舒對于元曲中蒙古語考釋的功勞??梢哉f,戴氏在古民族語研究中已頗有一些特色,并與陳寅恪“審音勘同”之法冥然契合。作為現(xiàn)代文學史、史學史上不同方向的兩位大家,同時注意到了一個細微的對音問題,這讓我們看到了那個時代中外學術“預流”的微觀形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