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尚君
杜甫晚年在夔州回憶早年經(jīng)歷,有二句云:“脫略小時輩,結(jié)交皆老蒼。”(《壯游》)沒有特指老蒼為誰,從語意說,當然是一群前輩均與他有深厚交往。細節(jié)如何,前人考鏡并不太多。二十多年前鄭虔墓志在洛陽附近出土,其生卒之年皆為以前所不知,用公元來標識為691—759,也就是說他比杜甫年長了二十一歲,整整隔了一代人。但讀杜甫詩,在升平年代有同游,有戲謔,有憤懣,當然也離不開飲酒,似乎并沒有年齡的懸隔。經(jīng)歷了時代的動蕩,遭際不同,處境大異,生離死別,懷想追憶,留下驚心動魄的記錄。鄭虔是一個才華橫溢、秉性自負而又孤獨不群的人,他本人的著作幾乎全部失傳,僅存的一首詩無足稱道,他與同時代諸多大詩人似乎也很少有過從。只有杜甫視他為知己,留下交往、懷念的大量詩篇。結(jié)合史傳、墓志以及其他文獻,我們可以將兩人生死不改的忘年交誼,作一大體的還原。
一 鄭虔的家世、生平與才學
鄭虔,《新唐書》卷二○二有傳,多來自筆記傳聞。《書法叢刊》2007年第6期發(fā)表洛陽出土盧季長撰《大唐故著作郎貶臺州司戶滎陽鄭府君并夫人瑯瑘王氏墓志銘》,方讓世人對他的家世生平有了清晰準確的了解。在此以前,筆者據(jù)《全唐文補遺》第六輯所刊墓志錄文,撰《〈鄭虔墓志〉考釋》一文,初刊《傳統(tǒng)中國研究集刊》第三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就此一墓志對鄭虔生平的還原,對杜詩研究的價值,做過詳盡的解讀。鄭虔,字趨庭,排行十八。舊說字若齊,一作弱齊,晚出不知所據(jù)。他是鄭州滎陽人,父親鄭鏡思曾官秘書郎,不算杰出。但如果將這方墓志與此一家族前后所出墓志放在一起分析,可以知道他是《北齊書》卷二九有傳的鄭述祖的五世孫,述祖之父則是鄭道昭,云峰山石刻和《鄭文公碑》之書者,北朝最負盛名的書家。如果更作追溯,鄭道昭家族是東漢名臣鄭當時的后裔,漢唐以來最著名的文化世家。
鄭虔承先人之馀緒,墓志稱他“弱冠舉秀才,進士高第。主司拔其秀逸,翰林推其獨步”,估計是在玄宗開元前期。杜甫《八哀詩》“早聞名公賞”句自注:“往者公在疾,蘇公颋位尊望重,素未相識,早愛才名,躬自撫問,臨以忘年之契,遠邇嘉之?!碧K颋為相在開元四年(716)至八年初,他為蘇颋所知時年尚不及三十。《歷代名畫記》卷九稱“蘇許公為宰相,申以忘年之契,薦為著作郎”。著作郎為鄭虔天寶后期任官,時蘇颋去世已久,顯為誤記。
鄭虔的仕歷,《墓志》記載為“解褐補率更司主簿,二轉(zhuǎn)監(jiān)門衛(wèi)錄事參軍,三改尚乘直長,四除太常寺協(xié)律郎,五授左青道率府長史,六移廣文館博士,七遷著作郎”,凡歷七官。結(jié)合其他記載,部分歷官的時間可以得到確定,如解褐補率更司主簿,開元十二年在職。以太常寺協(xié)律郎,坐私修國史,被貶十馀年,大約在開元后期至天寶初。天寶九載(750),授廣文館博士。廣文館博士為正六品上,《唐會要》卷六六載其職責是“領(lǐng)國子監(jiān)進士業(yè)者”,鄭虔是首任博士,當時及后世皆因此稱他鄭廣文。天寶十三載,詩人綦毋潛接任廣文館博士,鄭虔在同時或稍晚遷著作郎?!杜f唐書·職官志》載著作郎官品為從五品下,職守是掌“修撰碑志、祝文、祭文”,在中層文官中屬于清閑而高雅的職位。
《墓志》稱鄭虔“又工于草隸,善于丹青,明于陰陽,邃于算術(shù),百家諸子,如指掌焉。家國以為一寶,朝野謂之三絕”。涉及領(lǐng)域很廣。其書法以草書和隸書著名,世傳草書《大人賦》真?zhèn)坞y定,近年洛陽出土殘刻《阿彌陀像記》,署“都水丞劉漢□,鄭虔書”,是典型的右軍體書,可見鄭虔書法的風神。其“善于丹青”,即工繪畫。他的畫跡,見于唐人筆記和書畫錄者有佛寺畫壁五六處,北宋《宣和畫譜》卷五所載北宋末御府所藏其畫跡,有“八摩騰三藏像一、陶潛像一、《峻嶺溪橋圖》四、《杖引圖》一、人物圖一”,其中《峻嶺溪橋圖》,以及他書所載《秋巒橫靄圖》《山莊圖》或尚存世?!懊饔陉庩枺溆谒阈g(shù)”,是說他在方技術(shù)數(shù)方面的造詣,而“百家諸子,如指掌焉”,則是指他對前代以經(jīng)史、百家為代表的歷代典籍的熟稔。鄭虔的著作,除曾給他惹禍的修史外,至少還有《天寶軍防錄》、《胡本草》七卷和《會粹》(又名《會最》)三種見于記錄。此三書筆者均曾作過分析與輯錄,可以確認《天寶軍防錄》關(guān)注的重點是天寶間邊境戰(zhàn)爭的攻守方略,《胡本草》涉及周邊各國的本草藥物,《會粹》是一部四十多卷的類書,筆者曾從唐末人著《北戶錄注》中輯錄佚文二十多則,內(nèi)容多與南方異物有關(guān)。
鄭虔的成就是與他早年的發(fā)憤努力分不開的?!渡袝蕦崱份d其“學書而病無紙,知慈恩寺有柿葉數(shù)間屋,遂借僧房居止,日取紅葉學書,歲久殆遍”。他曾自寫其詩畫呈獻,玄宗御題“鄭虔三絕”,從此名滿天下。玄宗本人書學造詣很高,他對鄭虔的肯定,估計對其天寶間的起復與廣文館之設(shè)置,都有特殊意義。
二 安史亂前杜甫與鄭虔的交往
杜甫與鄭虔首度認識是什么時間,沒有留下記錄。筆者傾向于在開元后期。證據(jù)是杜甫與較他年長的鄭虔、蘇預(即蘇源明,避代宗諱改名可能在他死后)來往密切。其《壯游》述“忤下考功第”出游南北時,有“蘇侯據(jù)鞍喜”句,明白交代那時已經(jīng)關(guān)系密切。在蘇逝世后,他在《八哀詩》說“結(jié)交三十載”,如果是實寫,可以追溯到開元二十年前后,杜甫二十歲左右。當然這是指蘇預。到天寶間,三人之關(guān)系已經(jīng)發(fā)展到無話不談,經(jīng)常同游戲謔的程度。天寶間詩《戲簡鄭廣文兼呈蘇司業(yè)》:“廣文到官舍,系馬堂階下。醉則騎馬歸,頗遭官長罵。才名三十年,坐客寒無氈。賴有蘇司業(yè),時時乞酒錢?!痹娛青嶒螐V文館博士末期所寫,那時蘇任國子司業(yè),在天寶十三載。這里調(diào)侃鄭虔,到官舍上班,騎馬倒是通例,問題是官舍太小,只能將馬系在衙署前的堂階旁,見他為官之困蹙。醉后騎馬歸,唐代也屬醉駕,被有司所責罰,可以想見。鄭虔本人是廣文館的第一把手,但在京城比他大的官員林林總總。杜甫偏說“官長罵”,未必實寫,只是說廣文館博士有些窩囊。這里說“才名三十年”,是說從登第入官,享天下才名已久,家境仍很寒窘?!白秃疅o氈”是說接待客人的地方?jīng)]有鋪氈,沒有地暖。最后更說,好在蘇司業(yè)有錢,窮困的時候總有借錢的所在。鄭、蘇二位年長于杜,官高于杜,杜甫偏偏惡搞二人,無他,交誼密切,無所忌顧也。
杜甫晚在夔州,也有詩回憶與二老之同游:“舊與蘇司業(yè),兼隨鄭廣文。采花香泛泛,坐客醉紛紛。野樹欹還倚,秋砧醒卻聞。歡娛兩冥漠,西北有孤云?!保ā毒湃瘴迨住分┻@時蘇、鄭二人皆已去世,他想到以往出游,同去采花踏春,同去買酒尋醉,無所顧藉,隨宜而安,遇樹何妨倚靠,醉醒偶聞秋砧,多么平常適興,追想?yún)s已不可再得。兩人已不在人間,自己也困居峽中,只能引領(lǐng)北望而已。
當年與鄭虔同游的詩作,現(xiàn)在可以讀到《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還有《重過何氏五首》,鄭虔是否再度陪游,則不得其詳。從詩中看,山林規(guī)模很大,這位何將軍不知何名,很大可能出自昭武九姓中的何國。其中一詩說:“萬里戎王子,何年別月支?異花開絕域,滋蔓匝清池。漢使徒空到,神農(nóng)竟不知。露翻兼雨打,開拆漸離披。”可以體會,將軍是西域胡人,本為王子,現(xiàn)在備位宿衛(wèi),他的園林中長滿來自域外的異花,漢使從未聽聞,托名神農(nóng)編著的《本草經(jīng)》從未記錄。這里透露一重大秘密,即鄭虔曾著《胡本草》七卷,而他本人并沒有出行異域的經(jīng)歷,他所根據(jù)的,大約就是何將軍山林一類胡人在長安開辟的苑囿。杜甫詩題說“陪鄭廣文”,是鄭虔希望參訪,杜甫為之作介陪同。鄭虔既熟于胡地藥用植物,當然希望窮盡參覽,杜甫陪同而得多聞異說,也頗欣然。
杜甫越是了解鄭虔的才華與博學,越是為他的官位不達、命運不順而憤懣,某次醉后,他將內(nèi)心的蓄積直泄而出,寫成酣暢淋漓的長詩《醉時歌》:
諸公袞袞登臺省,廣文先生官獨冷。甲第紛紛厭粱肉,廣文先生飯不足。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過屈宋。德尊一代??草V,名垂萬古知何用!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鬢如絲。日糴太倉五升米,時赴鄭老同襟期。得錢即相覓,沽酒不復疑。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吾師。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檐花落。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相如逸才親滌器,子云識字終投閣。先生早賦《歸去來》,石田茅屋荒蒼苔。儒術(shù)于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埃。不須聞此意慘愴,生前相遇且銜杯。
這是杜甫集中最接近李白詩風的作品,是為鄭虔發(fā)聲,更為自己困守長安多年,求科第,求仕宦,一事無成而宣泄不滿。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長安志》卷七載國子監(jiān)在朱雀街東第二街北起第一坊務(wù)本坊之西半。廣文館在國子監(jiān)西北隅,其地適與皇城東門安上門相對。安上門內(nèi),為尚書省禮部南院、吏部選院、少府監(jiān)、太府寺、太常寺等官署所在,為百官出入之要沖。因此詩中所述“諸公袞袞登臺省”,是杜甫坐在鄭虔廣文館前實見的景象。在杜甫心中,鄭虔是道德的典范,堪與上古賢君比肩,是文學的宗師,絕不遜色于古之屈宋。鄭虔之才德,肯定可以名垂萬古,但他的生計何以如此艱難?這個意思,他后來懷念李白時,還說過一遍,就是“千秋萬代名,寂寞身后事”(《夢李白二首》其二)。詩的后半述二人各因失意而貪杯,因酒醉而各出狂言,說到生死,說到前賢境況,開始懷疑人生,以圣人與大盜并舉,這些都是醉語的極端之辭。詩中如“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檐花落”之寫春夜對酌之迷茫感受,對屋外雨落檐花的細致觀察,尤為明末王嗣奭《杜臆》所特別贊賞?!叭逍g(shù)于我何有哉”也屬憤激之辭,酒醒后該干什么還干什么,不必從思想史上發(fā)掘其意義。
三 安史亂起后的不同命運
天寶十四載十一月九日,幽州節(jié)度使安祿山以清君側(cè)為名,舉兵南下,震動全國。就在這幾乎同時,杜甫作《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從一己生計艱難之遭遇,感到社會之貧富差別,民生艱難,提出“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的警告。大亂乍起,他與鄭虔似乎都沒有具體的預案。杜甫此前接受了左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的微官,亂后他將家人安排在遠離長安的鄜州羌村,返回京城時,恰好遇到唐軍兵敗潼關(guān),玄宗君臣棄宗廟、宮廷西奔,他則失身在安史亂軍占據(jù)的長安城中。他那時詩名已起,叛軍并不關(guān)心于此,官職至微,叛軍對他沒有興趣,使他得以經(jīng)常在失陷的京城走走看看,留下不少珍貴的記錄。鄭虔就沒有這么幸運了,他官已至五品,又是大名士,失陷京城,叛軍強授其出任偽職?!稓v代名畫記》卷九說他所授是水部員外郎,《新唐書》本傳謂“偽授虔水部郎中。因稱風緩,求攝市令,潛以密章達靈武”,《前定錄》則說相士鄭相如要鄭虔受污后“赤誠向國”,他因此“心不附賊”?!赌怪尽穭t作“初脅授兵部郎中,次國子司業(yè)”,看來實際情況比傳說更嚴重。按唐制,兵部郎中掌天下武官之階品,從五品上;國子司業(yè)則為國子監(jiān)副職,從四品下。在叛軍治下肯定難有權(quán)勢,更不一定附逆為惡,但受了如此顯要的職位,確實解釋不清楚了。
杜甫有《鄭駙馬池臺喜遇鄭廣文同飲》:“不謂生戎馬,何知共酒杯。燃臍郿塢敗,握節(jié)漢臣回。白發(fā)千莖雪,丹心一寸灰。別離經(jīng)死地,披寫忽登臺。重對秦簫發(fā),俱過阮宅來。留連春夜舞,淚落強徘徊?!鼻叭搜芯看嗽?,多認為是至德二載(757)春末杜、鄭二人在長安相逢于駙馬鄭潛曜之池臺而作,在杜是離開長安潛逃出京之前夕,在鄭則有可能因此年初安祿山為其子所殺,降官稍得寬縱,因得歸京。鄭駙馬是他們在天寶間的共同朋友,相約在此飲酒,既追懷往游,也相對安全一些。也有學者認為此詩為唐廷收復二京,鄭虔雖被追責,還未遭貶時所作,時令上并不契合?!短綇V記》卷二一二引《明皇雜錄》說王維、鄭虔等陷賊官,收京“俱囚于楊國忠舊宅。崔相國圓因召于私第,令畫名畫數(shù)壁”。那時是戴罪之身,未必能從容與杜甫相見。
上引詩無論作于何時,都是鄭、杜二人最后一次見面的記錄。杜甫在詩中說,沒有想到在兵荒馬亂之際,兩人還能相見共飲?!叭寄氞d塢敗”一句,用東漢末董卓為亂敗亡事,喻安祿山之死?!拔展?jié)漢臣回”一句,用漢蘇武身陷匈奴而不失漢節(jié)之事,稱鄭虔陷賊而不失節(jié)。兩人見面,鄭虔未必將所授賊官告杜,杜因此對鄭有此表彰。其后說經(jīng)亂各添白發(fā),或釋此為杜稱贊鄭白發(fā)丹心,忠于所事,皆可通。其后說彼此分別以來,歷經(jīng)生死磨難,披述遭際,重聞秦地簫聲,重過駙馬池臺,流連春夜,淚落徘徊。這個春夜,杜甫是難以忘懷的。這時他四十六歲,還有精力奔走。鄭虔六十七歲了,他真的老了,走不動了。相信杜甫曾向他說明趨向,鄭虔當然深明事理,也應有些不得已的考慮。
杜甫從賊中逃出,奔赴鳳翔行在,立朝為右拾遺。后以言事受排,往鄜州延接家小。歸后不久,唐收復兩京,杜甫也留下一些在京城為官的記錄。鄭虔則因受偽官事發(fā),被追究罪責。對陷偽官員的處分在至德二載十二月發(fā)表,罪行嚴重者立即便遭處決,外貶者亦嚴令立即離京。鄭虔以次三等治罪,貶臺州(今浙江臨海)司戶參軍。杜甫雖在長安,未及與鄭虔面別,有詩《送鄭十八虔貶臺州司戶傷其臨老陷賊之故闕為面別情見于詩》:“鄭公樗散鬢成絲,酒后常稱老畫師。萬里傷心嚴譴日,百年垂死中興時。倉惶已就長途往,邂逅無端出餞遲。便與先生應永訣,九重泉路盡交期?!睂τ诮煌甑睦嫌?,遭此遠貶,未能面別,實在是傷心至極。詩的前兩句寫鄭虔的容貌和醉態(tài),三、四句感慨國家中興,而鄭虔則遭受貶官萬里以外的嚴厲處分,五、六句說鄭虔倉皇離京以赴臺州貶所,自己則不能親為面別。詩中說“邂逅無端”,詩題則說“傷其臨老陷賊之故,闕為面別”,顯然不能餞別是迫于形勢的無可奈何。這時杜甫已在長安,如果可以面別,相信他會不顧一切地前往送別。從中唐八司馬被貶,韓愈被貶潮州情況看,被貶者幾乎立即被逐出京城,甚至回家的機會都不給,鄭虔涉及曾任偽職,能全首節(jié),已是皇恩浩蕩。杜甫最后兩句說就此永訣,再見只能是黃泉路上了,極其沉痛,預言了兩人友誼的最后結(jié)局。
鄭虔南貶后的兩年內(nèi),杜甫經(jīng)歷了外貶華州司功參軍,棄官西行秦州,又南行入蜀的艱難曲折。盡管如此,他仍一直在關(guān)心鄭虔的消息。離京前,他曾尋訪鄭虔的故居和往跡。《題鄭十八著作主人》:“臺州地闊海冥冥,云水長和島嶼青。亂后故人雙別淚,春深逐客一浮萍。酒酣懶舞誰相拽,詩罷能吟不復聽。第五橋東流恨水,皇陂岸北結(jié)愁亭。賈生對鵩傷王傅,蘇武看羊陷賊庭??赡畲宋虘阎钡溃舱葱聡幂p刑。禰衡實恐遭江夏,方朔虛傳是歲星。窮巷悄然車馬絕,案頭干死讀書螢?!薄抖乓堋氛J為題目末應補“故居”二字,也有人反駁鄭虔還在世,不加為宜。時間是春天,鄭虔南貶約經(jīng)三月,杜甫尋訪故跡,在第五橋東,皇子陂北,他看到窮巷寂寞,曾經(jīng)的讀書處,現(xiàn)在連相伴讀書的螢火蟲也干死了。他用了賈誼、蘇武、禰衡、東方朔四個古人的遭遇,同情鄭虔所遭命運之不公。核心是“可念此翁懷直道,也沾新國用輕刑”,因為鄭虔的正直,他在官場并沒有什么勢力,可以比較的是詩人王維,有弟弟為宰相,得以免除懲罰。鄭虔沒有王維的幸運,但得全首級,僅貶臺州,還是因為新還朝主政的肅宗皇帝的恩德。還能說什么呢,南貶的老人,就像春末的浮萍,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
西行途中,杜甫作《有懷臺州鄭十八司戶虔》:“天臺隔三江,風浪無晨暮。鄭公縱得歸,老病不識路。昔如水上鷗,今如罝中兔。性命由他人,悲辛但狂顧。山鬼獨一腳,蝮蛇長如樹。呼號旁孤城,歲月誰與度?從來御魑魅,多為才名誤。夫子嵇阮流,更被時俗惡。海隅微小吏,眼暗發(fā)垂素。黃帽映青袍,非供折腰具。平生一杯酒,見我故人遇。相望無所成,乾坤莽回互?!彼f天臺實在太遙遠,靠近海邊,風濤險惡,即便有機會返回,鄭虔還能認識回家的路嗎?水上鷗可以自在飛翔,罝中兔就完全失去了自由。杜甫更想到圍繞鄭虔的自然環(huán)境與山魈木怪之險惡,他如何度過剩馀的殘生?杜甫說鄭虔本來就是嵇康、阮籍那樣的人物,直道直行,不愿隨世俯仰,現(xiàn)在身為小吏,陶淵明尚不愿為縣令之五斗米而折腰,鄭虔更如何在那里立足?他引領(lǐng)遙望,見到的只是千山萬水的阻隔。
他時時處處打探鄭虔的消息,終于有些動靜,立即寫下感受。《所思(自注:得臺州鄭司戶虔消息)》:“鄭老身仍竄,臺州信所傳。為農(nóng)山澗曲,臥病海云邊。世已疏儒素,人猶乞酒錢。徒勞望牛斗,無計斫龍泉?!苯K于有了消息,從中間四句看,似有鄭虔本人傳達的信息,臨山務(wù)農(nóng),近海養(yǎng)病,至少是稍得將息。生計不理想,但還過得去。可堪玩味的是,鄭虔是飽讀詩書的人,詩說世不重儒,也包含臺州文教薄弱。后世傳鄭虔為臺州文教之祖,透露了一些消息。兩人本是酒友,“人猶乞酒錢”是鄭虔說這里之人還愿意給我施舍酒資。這些都讓杜甫感到安慰。最后兩句,說舉頭望星斗而遙想故人,可惜自己沒有辦法來給老友以任何幫助。龍泉,是越中所出之名劍。
四 鄭虔身后杜甫對他的悼念與追懷
以往學者推測鄭虔卒于廣德二年(764),新出墓志明確記載他卒于乾元二年(759)九月二十日,大約即在杜甫到達秦州不久,很可能即在杜甫作前引《所思》一詩之際。杜甫得知鄭虔死訊后,作《哭臺州鄭司戶蘇少監(jiān)》:“故舊誰憐我?平生鄭與蘇。存亡不重見,喪亂獨前途。豪俊何人在?文章掃地無。羈游萬里闊,兇問一年俱。白首中原上,清秋大海隅。夜臺當北斗,泉路著東吳。得罪臺州去,時危棄碩儒。移官蓬閣后,谷貴沒潛夫。流慟嗟何及,銜冤有是夫。道消詩興發(fā),心息酒為徒。許與才雖薄,追隨跡未拘。班揚名甚盛,嵇阮逸相須。會取君臣合,寧詮品命殊。賢良不必展,廊廟偶然趨。勝決風塵際,功安造化爐。從容拘舊學,慘淡閟《陰符》。擺落嫌疑久,哀傷志力輸。俗依綿谷異,客對雪山孤。童稚思諸子,交朋列友于。情乖清酒送,望絕撫墳呼。瘧病餐巴水,瘡痍老蜀都。飄零迷哭處,天地日榛蕪。”這首詩肯定作于杜甫居蜀期間,且可據(jù)以知道他在同一年獲得兩位生死與共的老友的兇問。蘇預是高官,且亡于京城,消息傳遞會快一些,最快七到十天,稍遲也就二三個月。鄭虔則遠在臺州,與蜀中聯(lián)系極不方便。以往認為此詩作于廣德間,因詩有“移官蓬閣后,谷貴沒潛夫”二句,另《八哀詩》也云蘇卒時“長安米萬錢,凋喪盡馀喘”,《舊唐書·代宗紀》云廣德二年自七月至九月,“大雨未止,京城米斗值一千文”,又稱“是秋,蝗食田殆盡,關(guān)輔尤甚,斗米千錢”,坐實蘇源明即死于此年。其實大亂之間,幾乎每年都伴隨著大災,史書有記載者僅屬少數(shù)。杜甫與鄭虔前已建立聯(lián)系,雖然他奔走道途,無論如何一兩年間應該可以得到消息,不會五年后方才得知吧!這首詩沉痛至極,開首就說平生至交,就數(shù)鄭、蘇二人?!昂揽『稳嗽??文章掃地無?!焙揽∈嵌鸥吹蕉酥愿?,二人歿后,再無人可以與杜甫談?wù)撐恼?。此后?shù)句,交替分寫二人,“白首中原上”寫蘇,“清秋大海隅”寫鄭,“夜臺當北斗”寫蘇,“泉路著東吳”寫鄭,“得罪臺州去,時危棄碩儒”寫鄭,“移官蓬閣后,谷貴沒潛夫”寫蘇,詩意都比較顯豁。此后寫自己的傷慟,兼及二人,但如仔細品味,“流慟嗟何及,銜冤有是夫”仍分慟二人。依此類推,此后各句仍各有側(cè)重,如“會取君臣合,寧詮品命殊。賢良不必展,廊廟偶然趨”偏于寫蘇,也兼及鄭,而“從容拘舊學,慘淡閟《陰符》。擺落嫌疑久,哀傷志力輸”側(cè)重寫鄭,也與蘇有關(guān)。最后杜甫說自己拘守蜀地,悲痛之極,只能以一酌清酒,遠望祭灑。自己可能也會終老巴蜀,天地之間日見榛蕪,看不到希望,無從告慰兩位老友。
杜甫因病困守夔州期間,寫了許多回憶往事的詩篇,其中規(guī)模宏大的是《八哀詩》,分別寫王思禮、李光弼、嚴武、汝陽王李琎、李邕、蘇源明、鄭虔、張九齡八人。其中張九齡是名相,王思禮、李光弼是名將,杜甫未有交往,但尊重他們對開元臻治與平定叛亂的貢獻。李邕以文章、書法領(lǐng)袖開天文壇,嚴武對亂后西南穩(wěn)定有重大貢獻,杜甫寫二人是公私兼顧。另外三人,都與杜甫交往密切,杜甫對三人的認識超絕時儕,是私不廢公。寫鄭虔這篇題作《故著作郎貶臺州司戶滎陽鄭公虔》,很壯重。篇幅太長,不能全錄,僅說杜甫對鄭虔學術(shù)、藝術(shù)成就的表彰?!疤烊簧?,學立游夏上?!渡褶r(nóng)》或闕漏,黃石愧師長。藥纂西極名,兵流指諸掌。(自注:公所著《薈蕞》等諸書之外,又撰《胡本草》七卷。)貫穿無遺恨,《薈蕞》何技癢。圭臬星經(jīng)奧,蟲篆丹青廣。子云窺未遍,方朔諧太枉。神翰顧不一,體變鍾兼兩。文傳天下口,大字猶在榜。昔獻書畫圖,新詩亦俱往。滄洲動玉陛,寡鶴誤一響。三絕自御題,四方尤所仰?!毕日f他早年天才英發(fā),進學之敏悟不遜于孔門弟子之杰出者?!渡褶r(nóng)》指《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不載域外異藥,鄭虔著《胡本草》以補足之。黃石公是授張良軍機的高人,杜甫引此,更說“兵流指諸掌”,是指鄭虔著《天寶軍防錄》,對四邊軍略得失提出見解?!端C蕞》也就是《會最》或《會粹》,前已述,類書的特點就是貫穿百家。此后所列,圭臬是指測量,星經(jīng)指天文星占,蟲篆指上古文字,丹青指繪畫,杜甫說他超過漢代著《太玄》的揚雄、善諧戲的東方朔。書通各體,比鍾繇有變化而過之。再說他的文章、大字、書畫、新詩,得到玄宗“鄭虔三絕”的品題,從此名重藝林。寫鄭虔之日常,有“嗜酒益澍放,彈琴視天壤”二句,見其天真多才的淳真?zhèn)€性。最后說:“百年見存沒,牢落吾安放?!卑倌晟?,陰陽兩隔,鄭虔的一切,他從來不敢忽忘。
馀說
博學多才,真淳縱放的鄭虔,作品存世者很少,杜甫以他的卓犖詩篇,記錄下鄭虔的一生和成就。年齡相差二十一歲,杜甫最初肯定有過尊重與仰望,混得熟了,就可以調(diào)侃與發(fā)泄。天下大亂,彼此生活道路都發(fā)生劇變。鄭虔只是一介文士,既無力抗賊,又不想殉死,只能茍活,最終落得貶官臺州的處分。杜甫對鄭虔的人格和才學,始終如一地尊重與理解。亂中的偶然遭逢,鄭虔被貶時的闕為面別,鄭虔遠行后的真誠關(guān)切,謝世后的哀悼與紀念,杜甫所做的一切,對得起曾關(guān)心照顧過他的這位忘年長者。近日有友人提出,文學就是對他人的關(guān)心與熱愛。揭出杜甫與鄭虔的交誼,也可理解詩圣地位的確立,正是建立在他對所有曾交往結(jié)識的人的尊重、理解和真情之上的。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