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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世界下雪了

2023-12-29 00:00:00遲子建
現(xiàn)代閱讀 2023年22期

推薦人:山海有靜

推薦理由:在雪落山河時漫步,歲月忽已白首。

用時:10分鐘 完成:

青山和流水仍在,

河柳與青楊仍在,

明月也仍在,

我的目光和心靈都有可棲息的地方,

我的筆也有最動情的觸點。

我之所以喜歡回到故鄉(xiāng),就是因為在這里,我的眼睛、心靈與雙足都有理想的漫步之處。從我的居室到達我所描述的風景點,只需三五分鐘。我通常選擇黃昏的時候去散步。去的時候是由北向南,比之堤壩,我更喜歡沿著河岸漫步,我喜歡河水中那漫卷的夕照。進了水中的夕陽比夕陽本身還要輝煌,當然,水中還有山巒和河柳的投影,讓人覺得水面就是一幅畫。我愛看這樣的畫面,所以如果沒有微風相助,水面波瀾不興的話,我會彎腰撿起幾顆鵝卵石,投向河面,這時水中的畫就會驟然發(fā)生改變,我會坐在河灘上,安安靜靜地看上一刻。

無論冬夏,如果月色撩人,我會關(guān)掉臥室的燈,將窗簾拉開,躺在床上賞月。月光透過窗欞漫進屋子,將床照得泛出暖融融的白光,沐浴著月光的我就有在云中漫步般曼妙的感覺。在剛剛過去的中秋節(jié)里,我就是躺在床上賞月的。那天濃云密布,白天的時候,先是落了一些冷冷的雨,午后開始,初冬的第一場小雪悄然降臨了??粗┗ㄈ绾粯釉诳罩酗w舞,我以為晚上的月亮一定是不得見了。然而到了七時許,月亮忽然在東方的云層中露出幾道亮光,似乎在為它午夜的隆重出場作著昭示。九點多,龐大云層就像百萬大軍一樣越過銀河,絕大部分消失了蹤影,月亮完滿地現(xiàn)身了。也許是經(jīng)過了白天雨與雪的洗禮,它明凈清澈極了。我躺在床上,沐浴著它那絲綢一樣的光芒,感覺好時光在輕輕敲著我的額頭,心里有一種極其溫存和幸福的感覺。午夜時分,云彩全然不見了,走到中天的明月就像掉入了一池湖水中,那天空竟比白日的晴空看上去還要碧藍。這樣一輪經(jīng)歷了風雨和霜雪的中秋月,實在是難得一遇。看過了這樣一輪月亮,那個夜晚的夢中就都是光明了。

我還記得2002年正月初二的那一天,我和愛人到城西的弟弟家去吃飯。那天下著雪,落雪的天氣通常是比較溫暖的,好像雪花用它柔弱的身體抵擋了寒流。堤壩上只有我們倆,手挽著手,踏著雪無言地走著。山巒在雪中看上去模模糊糊的,而堤壩下的河流,也已隱遁了蹤跡,被厚厚的冰雪覆蓋了。河岸的柳樹和青楊,在飛雪中看上去影影綽綽的,天與地顯得如此蒼茫又如此親切。走著走著,我忽然落下了眼淚,明明知道過年落淚是不吉祥的,可我不能自持,那種無與倫比的美好滋生了我的傷感情緒。3個月后,愛人別我而去,我恍然明白,那天天與地都在暗示我,美好的情感將別我而去,我將被這亙古的蒼涼永遠環(huán)繞著!

所幸青山和流水仍在,河柳與青楊仍在,明月也仍在,我的目光和心靈都有可棲息的地方,我的筆也有最動情的觸點。所以我仍然喜歡在黃昏時漫步,喜歡看水中的落日,喜歡看風中的落葉,喜歡看雪中的山巒。我不懼怕蒼老,因為我知曉青絲變成白發(fā)的時候,月光會與我的發(fā)絲相融為一體。讓月光分不清它是月光呢還是白發(fā);讓我分不清生長在我頭上的,是白發(fā)呢還是月光。

幾天前的一個夜晚,我做了一個有關(guān)大雪的夢。我獨自來到了一個白雪紛飛的地方,到處是房屋,但道路上一個行人也看不見,有的只是空中漫卷的雪花。雪花拍打我的臉,那么的涼爽,那么的滋潤,那么的親切。夢醒之時,窗外正是沉沉暗夜,我想起一年之中,不論什么季節(jié),我都要做關(guān)于雪花的夢,哪怕是鳥語花香的季節(jié)??磥憝h(huán)繞著我的,注定是一個清涼而又憂傷、浪漫而又寒冷的世界。

我心有所動,迫切地想在白紙上寫下一行字。我伸手去開床頭的燈,沒有點亮,想必是停電了;我便打開手機,借著它微弱的光亮,抓過一支筆,在一張打字紙上把那句最能表達我思想和情感的話寫了出來,然后又回到床上,繼續(xù)我的夢。

那句話是:我的世界下雪了。

是的,我的世界下雪了……

(來源:山東畫報出版社《我的世界下雪了》,有改動)

這篇文章沒有華麗的辭藻,僅以清新質(zhì)樸的白描感人至深。文中多次提到“雪”,“雪花”潔白輕盈,是作者思念之情的化身。與丈夫雪中漫步時,雪既營造了浪漫氛圍,表現(xiàn)了夫妻的恩愛情深,又暗示了丈夫的命運,給人蒼茫冷寂之感;關(guān)于下雪的夢中,雪是一種媒介,聯(lián)結(jié)真實與虛幻,勾起了作者對親人、對故鄉(xiāng)的思念;而文末重復提及的“我的世界下雪了”,“雪”既是客觀世界的雪,又是主觀世界的雪,讓作者思考生活與生命的意義。歷經(jīng)風雨和霜雪后,作者由悲傷惆悵到坦然平靜,將思念寄情于大自然與寫作,其中流露出的堅韌與自強的魅力,讓人動容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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