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麒
結構主義人類學宗師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學術著作等身,但他最負盛名的作品是一部行云流水的游記——《憂郁的熱帶》。他出生于1908年11月28日,在這部“為所有的游記敲響喪鐘的游記”中,列維記述了自己1934年至1939年間在巴西親訪亞馬孫河流域以及高地叢林深處原住民部落的種種經(jīng)歷與見聞。
該書寫于1954年,距離列維最后一次離開巴西雨林已過去15年,而他也經(jīng)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帶來的恐懼與流離,從意氣風發(fā)的年輕人變成了飽經(jīng)風霜的中年學者。因此,這部游記不單單是對某地某事的客觀描摹,更摻雜了他對過往歲月的回望與追緬,對那些注定消失的文明形態(tài)的反思與悲悼。
1954年的列維正處于人生的低谷,他未能在法國任何一所大學謀得教席,也無法得到學術界的熱情接納。有趣的是,恰恰是這部成書于失落與憤懣中的作品,為他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聲譽和關注。
列維在《憂郁的熱帶》中寫道,一個人此生總該經(jīng)歷一次壯游,其中務必包括日曬、風吹、蟲咬和饑餓,包括跨越整個大洋的航行,包括海上的月圓之夜,包括在見所未見的植被中行走,包括吃烤蜂鳥、烤鸚鵡和烤鱷魚尾……而在這一切經(jīng)歷當中,最強烈的沖擊莫過于站在甲板上望著一整片從未踏足的大陸,而你心中知道,那里存在著全然異質的文明。
列維穿過沼澤與密林,只是為了與那些人面對面坐在一起,聽他們說話,看他們勞作,并由此得出一個革命性的論斷——原始社會在智慧上并不與現(xiàn)代社會存在重大差異。他就此被公認為現(xiàn)代人類學之父。
然而,熱帶究竟因何而憂郁?因為與普通探險家不同,人類學家的目的不是跑去某個人跡罕至的部落拍攝一堆照片和影像,回到歐美都市播放給公眾看。人類學家首先是反思性的,這也恰恰是其憂郁的源頭,他不僅應當看到西方文明對于原住民文化的侵擾乃至湮滅,更應當正視原始文明正在悄然散失的事實。
列維相當長壽,活了整整一個世紀。在漫長的學術生涯當中,他始終對所有文明抱持著同等的悲憫之情和赤子之心。
事實上,熱帶的憂郁恰是人類學的憂郁。人類學家似乎除了見證異質文明的式微與衰落,除了目擊那獨特而富有魅力的一切沉落于歷史的深淵,做不了其他更有價值的工作?!斑@個世界開始的時候,人類并不存在;這個世界結束的時候,人類也不會存在”,這是列維為我們指出的殘酷事實。而即便如此,他也勇敢地走向了田野,走向了那個注定帶來傷痛與憂思的真實世界。
列維說過:“去聞一朵水仙花的深處所散發(fā)出來的味道,其香味所隱藏的學問比我們所有書本中的知識全部加起來還多?!?/p>
去吧,去真實的世界!
(摘自2023年第4期《少年新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