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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末盡

2023-12-31 00:00:00張東曉
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 2023年12期
關(guān)鍵詞:小孫子彩云桂花

手機(jī)響的時(shí)候,王海華正蹲在地上翻騰快遞。大大小小的快遞件堆積如山,他就凹陷在谷底。原本他是送快遞,但今年一開春,王經(jīng)理以他年紀(jì)大為借口將他留在快遞站做分揀的活兒。他很是憤慨。分揀雖然輕松些,但每月卻少掙四五百元錢。為此媳婦韓彩云沒少給他臉色看。他心里也委屈,但他素來木訥,只知道唉聲嘆氣或蹲在角落里抽悶煙。韓彩云說你年齡咋大了?老劉比你還大兩月呢,他不照樣到處跑?韓彩云逼著他去找王經(jīng)理,還讓他將過年時(shí)女婿給他買的兩瓶汾酒帶上,他說什么也不肯。韓彩云氣得又跺腳又罵娘。王海華心說我娘早死了,骨頭渣都不剩了。這離老家又那么遠(yuǎn),即便是魂兒也聽不見。是不,娘,恁聽不見吧?但汾酒可不賴,我都不舍得喝,給他喝?他個(gè)鱉孫也配!想到王經(jīng)理那身白花花的贅肉,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豬圈里的豬,忍不住暗暗偷笑。但他已多年沒養(yǎng)豬,笑著笑著就漸漸沉默。

王哥,你手機(jī)響了。余桂花蹲在他身后,兩人屁股間的距離不會超過五厘米,所以當(dāng)手機(jī)在王海華褲兜嗡嗡響時(shí),她聽得甚清楚。但她一連喊了三聲,王海華才聽見。王海華猛地站起。或許蹲的時(shí)間太長,也或許起得太猛,他眼前一黑,金星亂閃,身子晃了晃,猝然倒在余桂花的后背上。余桂花沒有任何防備,便被王海華壓倒,像只碩大的王八趴在地上。哎喲!余桂花大叫。王海華瞬間清醒過來。他趕忙起身,彎腰抓住余桂花的手臂,使勁往上拽。余桂花好不容易爬起來。王海華連聲說沒事吧?余桂花沒好氣白了他一眼,說你這是咋了?她剛想抬手拍打身上的塵土,卻見王海華仍抓著自己的手,心里無端一陣悸動。王海華也意識到了,忙不迭地松開手。余桂花低下頭,邊拍打衣服邊低聲說剛才太嚇人了。你還是找時(shí)間去醫(yī)院查查吧。說完她緩緩嘆口氣。王海華知道她應(yīng)是想起了她男人。兩年前她男人得了腦梗,上一秒還有說有笑,下一秒就沒了。

三月的午后熱得明顯。余桂花已脫去外套,深藍(lán)色毛衣的圓領(lǐng)儼然一道涇渭分明的界限,往上黝黑黝黑的膚色蔓延至整個(gè)頭顱,往下隱約的白皙覆蓋到高高凸起的胸部。王海華從未這般近距離地看過余桂花,此刻方覺她身材竟如此豐腴,他身體內(nèi)忽然涌出斷絕多年的生理反應(yīng),情不自禁地往肚里吞咽口水。他的臉如爐中熔化的鐵水,腦門瞬間滲出豆粒大的汗珠子。余桂花抬手指指他的褲兜。他頓時(shí)大驚,還以為余桂花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齷齪。王海華心里緊張極了,身體驟然顫抖,剛剛高漲的熱情如潮水般迅速潰敗。余桂花也注意到王海華的神情略顯不對勁,但她不僅沒生氣,反而露出一絲比初春時(shí)青草還淺的笑,看著王海華。王海華更尷尬了。王哥電話!余桂花笑著說。這無疑是給王海華解圍。他手忙腳亂地去摸手機(jī),擺出一副甚是焦躁的樣子,急忙向外走。

北方城市的街道多枯燥整潔。即便這里已深入草原腹地仍難逃宿命。電話標(biāo)注的是老大,是他和他五個(gè)姐姐共同的大哥。他們平時(shí)很少聯(lián)系,過年時(shí)通過一次電話,老大問他回不回去過年。他支支吾吾半天也不敢說句準(zhǔn)信。老大嘆口氣就把電話掛了。韓彩云氣得眉毛豎起跟煙囪般高。她喋喋不休,說咱回去住哪兒?恁爹恁娘都把家留給他了。家里哪還有咱住的地方?他家房子倒是剛蓋的,還是兩層,但他會舍得讓咱???別做夢了!王海華悶著頭,不吭聲。韓彩云最見不慣他這種慫樣。她嘴角翹起,泛出一道白眼,冷聲說咋了?難道我說錯(cuò)了!王海華拿韓彩云實(shí)在沒有辦法,最終只能干笑著蜷縮進(jìn)墻角的凳子上裝老鱉。

電話一通就有大哭聲傳來。女人撕心裂肺的哭比突如其來的洪水還迅猛,把他一下子嚇蒙了。他嘴唇干動,硬是說不出一句話。海華,你快回來吧。你哥死了。女人哭著喊。誰死了?誰哥?誰哥死了?他感覺耳膜嗡嗡響。海華,你聽見沒,你哥死了。女人繼續(xù)邊哭邊喊。我哥死了?他下意識地重復(fù)女人的話。女人說你哥死了。他說我哥咋死了?女人說輸著液就死了,你快回來吧。輸著液就死了?他似乎在思考“輸著液就死了”的境況。昨黑他老咳嗽,今兒早我?guī)ポ斠?。剛輸上,他說不得勁,醫(yī)生拔掉針,就給他打一針,可誰知道過一會兒人就不行了。女人說得斷斷續(xù)續(xù),他聽得迷迷瞪瞪,但有件事卻聽明白了:他哥死了,他嫂子打電話讓他趕快回去。

王海華渾渾噩噩往家走。余桂花在身后喊他都沒聽見。她心說這人咋了,中邪了?直到看著他走過紅綠燈拐過彎,她才重新蹲下,跟蹲在地里薅草似的,繼續(xù)扒拉快遞。她一低頭剛好看見兩只奶子往下滾動。她遲疑兩秒鐘,舉起右手,仔細(xì)端詳。這只被王海華抓過的手與平日并無不同。她又猛然想起剛剛王海華的表情,心里“砰砰”放槍,臉不自覺地發(fā)燙。她心說那么蔫的一個(gè)人,沒想到一肚子花花腸子。此時(shí)忽然從她右手掌心鉆出一個(gè)禿頭小人來,齜牙咧嘴的,像受了莫大刺激。她看著那瘋狂扭動的禿頭小人,嘆口氣,說你好了,死就死了,啥心也不用操了。禿頭小人氣哄哄地就要往她臉上蹦,她搖搖頭,合上手掌。禿頭小人都沒來得及發(fā)出哀鳴就消失了。

天落黑時(shí)王海華才上樓。其實(shí)他早就到小區(qū)了。他坐在一個(gè)偏僻的長凳上,心里說不出啥滋味。難過是有一些,但至于說多少也未必。是他哥沒錯(cuò),但兩人已經(jīng)多年未見,時(shí)間比雨水的沖刷力更兇悍。說不難過,倒也不是,畢竟他就這么一個(gè)哥,死了就沒了,再也沒了。他腦中跟放電影似的,一會兒是小時(shí)候哥領(lǐng)著他和家里的黃狗去麥地里撒歡的情形,一會兒是與父母分家時(shí)兩人吵吵的畫面,一會兒又是韓彩云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蠻橫。韓彩云那張嘴還真刁,什么驢犟的鱉犟的,無論多難聽,她都罵得出來,而且越難聽越罵得精彩。他想把這些不著邊際的想法統(tǒng)統(tǒng)從腦袋里趕出來,就像小時(shí)候他哥倆將扁嘴子(注:鴨子)趕出圈似的。但這些可比畜生難伺候。它們就跟螞蟻似的,從左眼進(jìn),從右眼出,又從左耳進(jìn),從右耳出,王海華有種快要爆炸的感覺。他在電視中看過爆炸的場面。轟!炸彈一響,血肉模糊,胳膊、大腿、手臂,落得東一塊西一塊,七零八碎。他正不知所措,眼前驟然一閃,路燈亮了。天黑了。天一黑村里就漆黑漆黑,跟棺材似的。想到棺材,他猛然打冷戰(zhàn),心說:哥是不是已經(jīng)躺棺材里了?那該多黑?。∪缓笏植蛔〉?fù)u頭,喃喃說哪有那么快?他幾個(gè)孩子比我還遠(yuǎn)!這會兒十有八九還在堂屋躺著呢。哎,他那房子可是剛蓋好,可寬敞了,夠他住了。誰守靈呢?老三還是老四?嫂子哭得都不成人樣了!他正胡思亂想,耳邊忽然響起尖銳的聲音。小華小華!一個(gè)身材矮小的枯瘦老頭正站在路燈桿的頂端沖他擠眉弄眼。哥!他驚聲喊。老頭仿佛沒聽見,還是一直喊:小華小華。哥!哥!王海華的心都快要蹦出來了。我哥沒死!他來看我了。我嫂子那人還真是啥話都敢瞎說!那人又喊一聲王海華的名字,臉上陡然開始潰瘍,一瞬間變得極為難看,人也變得暴躁。他跳到半空,怒吼:我都死了,你還不趕快回來!

他家住二樓。他是想買高層,但高層貴,韓彩云不同意。他哪兒擰得過她?你這一輩子都被她捏得死死的。這話他哥和幾個(gè)姐姐都說過。還沒等他叫門,韓彩云就從里面拉開了門,她的罵聲也先一步傳出。恁也不知道死哪兒去了?王海華早習(xí)慣了。他假裝沒聽見,推門就往里走。韓彩云伸手拽住他,扯開嗓子喊:不知道換鞋啊。整天不拖地,就知道造,活該我伺候你?王海華有氣無力白她一眼,默默將拖鞋換上,又將鞋擺好,才坐到沙發(fā)上。一陣口渴襲來。他起身去接水,卻見水桶已被拔下,飲水機(jī)僵硬地佇立在墻角。他一愣神,飲水機(jī)仿佛變成一具新鮮的尸體,冰涼涼地盯著他。他無奈跌坐在沙發(fā)里,昏睡過去。砰!砰!砰!小孫子舉起槍對準(zhǔn)他一陣掃射,他仍一動不動。韓彩云頓時(shí)來氣了。她嚷道咋了?上一天班有功了?我是沒上班,可我?guī)Ш⒆酉匆路鲲埶藕蚰銈?,我容易嗎?你還給我擺臉子?就我該受你的氣!她吆喝半天,見王海華仍跟沒事人似的,更是怒不可遏。她跨到王海華面前,伸手扯住他的衣領(lǐng),怒聲說我和你說話呢?你聾了還是啞了?王海華緩緩睜開眼睛。眼眶內(nèi)一潭死水,卻迸射出一縷寒光。韓彩云心里一抖,竟是有些害怕。你——她一慌,不僅手松開了,人也往后退了一步,剛好撞到小孫子的槍口。奶奶!小孫子不樂意了,拿起槍就往韓彩云身上砸。哎呀!韓彩云略顯夸張地大叫說你個(gè)白眼狼,竟然打奶奶。明兒我就將你送給你媽。有本事生就有本事養(yǎng)。你們一個(gè)個(gè)的都欺負(fù)我一個(gè)人!我活該啊我?我才不受你們老王家的氣!

你閉嘴!王海華終于忍不住了。他起身怒吼。韓彩云驚呆了。小孫子噤若寒蟬。王海華挺直的身軀只堅(jiān)持半分鐘,與他房事的速率相差無幾。他盯著僵硬的韓彩云,用沙啞的聲音說:我哥死了,我得回去。

你哥死了?咋死的?韓彩云的語氣平緩許多。嫂子說是輸著液,輸著輸著就死了。韓彩云躺在被窩里,眼睛鼓得跟青蛙,絞盡腦汁想要將輸液與死亡聯(lián)系起來。她嘟囔說怎么會?王海華兩眼直愣愣地盯著屋頂。白色的屋頂在從窗簾透過來的微弱燈光映照下慘淡成一張死人的臉。嫂子說剛開始輸液他就感覺不對,醫(yī)生也把針拔了,又給他打一針。這一針打下去沒一會兒,人就沒了。王海華盡可能還原嫂子的話。許久韓彩云才低聲說那醫(yī)院得賠不少錢吧。王海華茫然說不知道,應(yīng)該是。但他轉(zhuǎn)念一想,死的是自己的大哥,自己再這樣想豈不跟牲口一樣?他應(yīng)該憤怒,尤其是有了剛才的經(jīng)驗(yàn),更讓他覺得似乎自己的憤怒也能解決問題。王海華沉聲說你一天天掉錢眼里了?哼!韓彩云說你沒掉錢眼里!你有本事給咱兒買大房子去啊?這房子跟鴿子窩似的,你不覺得寒磣?你一輩子才掙幾個(gè)錢?現(xiàn)在這種事不賠七八十萬根本下不來。你嫂子這下子不用愁了吧,還有他幾個(gè)兒也跟著發(fā)財(cái)了。你哥真厲害,臨死還給家里大賺一筆!王海華氣不過,只好抻開被子蒙上頭,眼不見心不煩??伤豢s回被窩,眼前卻頓時(shí)冒出一人了:余桂花。余桂花那又肥又白的胸脯在黑暗中明亮如星。他生怕被韓彩云知道了,趕緊閉上眼睛,可那白花花的胸脯卻如太行山般壓在他胸前,令他喘不過氣來。他的身體也在發(fā)生明顯變化。他控制不住。他很懊惱,恨自己不爭氣。哥死了,自己卻在想這些骯臟的事,他殺自己的心都有。

王海華頭皮欲裂。他的手顫巍巍的,鬼使神差地伸向韓彩云。剛觸碰到韓彩云的睡衣,就給她攔了回去。韓彩云嘴里不干不凈。王海華仿佛一頭發(fā)情的公牛,被一種原始的亢奮支配著,嘴里發(fā)出粗壯的吭哧吭哧的呼吸聲,眼睛冒出的火焰要把黑暗燒成灰燼。他猛地掀掉被子,翻身壓到韓彩云身上。韓彩云懵了。呆了十五秒,她才罵出聲來。王海華你個(gè)鱉孫,你想干啥?她用力地去推王海華,但此刻王海華宛若失去理智,瘋狂地去扯韓彩云的睡褲。王海華你——她也不知為何罵順溜的話卻忽然罵不出來了,而是形成一個(gè)巨大的斷崖,省略的文字紛紛墜人而粉身碎骨。哇哇!孩子的哭聲突然傳來,像是一道閃電。王海華仿佛受到巨大的驚嚇,身子猝然抖了抖,瞬間潰敗,翻身倒下,口嘴傳出低沉的喘息,像條奄奄一息的老狗。他失敗了,不行了。咚咚咚!韓彩云連踹他三腳。小孫子在旁邊小床上翻了幾下身漸漸沒了動靜。鱉孫!看把你能的!韓彩云嘴里罵罵咧咧。王海華仰面而躺,兩眼失神,像浮在水面的一條死魚。但一個(gè)幽靈般的想法卻突然出現(xiàn)在他腦海:換余桂花,行不行?

月亮透過窗戶刺來一劍,他身上頓時(shí)平添一道冰涼的傷口,鮮血汩汩。韓彩云壓低聲音說你不睡覺,瞎轉(zhuǎn)身干啥?他說我哥死了,我要買票回去。韓彩云出奇地沒再說話,而是像他那樣翻過身,又翻過來,連續(xù)好幾次,才甩出一句話:你咋也不跟著死?

天未亮,王海華就起來給兒子打電話。買火車票要上網(wǎng),他不會弄。兒子的手機(jī)響了半天一直沒人接。韓彩云被折騰一夜,眼圈都深了一層。她忽然發(fā)現(xiàn)平日慣用的嘮叨摔打等手段現(xiàn)在是全部失靈。她靠在床上時(shí)不時(shí)苦笑。昨晚王海華的舉動著實(shí)對她驚嚇不小。只是那股瘋勁兒太過短暫,她還沒回過味兒就已消散。哎!她不經(jīng)意地輕輕嘆氣,仿佛一座遼闊且荒蕪的沙漠。王海華又給閨女發(fā)信息。沒過一會兒,閨女回電話了。閨女居住的小區(qū),與他和兒子所在的小區(qū)只隔一條馬路。閨女顯然還沒有睡醒。你現(xiàn)在買票回去干啥?閨女的聲音帶著怨氣。他顧不上這些。他沉聲說你大伯死了,我得回去。聽說死人了,閨女愣了愣,問誰死了?他不耐煩地說你說誰死了?你有幾個(gè)大伯?王海華的架勢儼然換了一個(gè)人。習(xí)慣對他呼來喚去的韓彩云驚訝地看著眼前的這個(gè)男人。她不明白唯唯諾諾的一個(gè)人怎么就一下子變得霸道起來。約莫沉默半分鐘,閨女才說中。王海華掛掉電話就開始收拾衣物。看他翻箱倒柜,韓彩云張了幾次嘴,卻硬是半句話都沒有擠出來。此時(shí)小孫子“嗯哼”著坐起。韓彩云起身將他抱在懷里,又迅速坐回被窩。她輕輕拍著小孫子的后背,嘴里哼唧著比村莊還古老的童謠,眼睛時(shí)不時(shí)瞪向王海華。小孫子在她懷里掙扎著,很快睡下。

咚咚的敲門聲響起。王海華攜著衣物去開門。門開了。王新喊了聲爸,可王海華瞅都沒瞅他,轉(zhuǎn)身就回屋了。他瘦高身材,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顯得文質(zhì)彬彬。他很少見父親生氣,今日父親的反常舉動讓他頗感意外。他輕輕帶上門,隨手將手中的塑料袋放到餐桌上,低聲說媽,小蛋醒沒?我買了早餐。韓彩云聽是兒子,臉上頓時(shí)洋溢起明媚的笑意。她有意無意地說剛被你爸吵醒了,這會兒又睡了。王新來到房間門口,見王海華在搗弄衣物,皺眉說爸你這大早又打電話又收拾東西,準(zhǔn)備干啥呢?王海華悶著不吭聲,仿佛根本沒聽見。他也說不出此刻心里究竟是啥滋味,但就是不想說話,更不能閑著。他怕自己一閑下來就跟他哥一樣,說死就死了。王新滿是疑惑地望向韓彩云。韓彩云將小蛋放到床上,狠狠指了指王海華,說你大伯沒了。王新顯然被這句無端的話給弄糊涂了。他眨巴眨巴眼睛,半晌才說誰沒了?韓彩云撇嘴,翻了他一眼,你大伯!王新又琢磨一番,終于明白過來。他甚是驚訝地說他不是好好的嗎?怎么就沒了?哎!韓彩云嘆口氣說誰說不是呢?你大娘說他去輸液,輸著輸著就沒了。王新一愣,說是醫(yī)療事故?韓彩云嘟囔著說誰知道呢?感覺是,應(yīng)該能賠不少錢呢。王新隨口說那肯定,沒有大幾十萬肯定不行。

錢!錢!你們娘倆就知道錢!王海華嘴角抽搐,表情猙獰,似乎要將這句話嚼個(gè)粉碎。王新忽然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不甚妥當(dāng),臉上不由得冒出一抹紅暈。他抬手將眼鏡往后推了推,轉(zhuǎn)過身對著王海華的后背說爸那你給我打電話干啥?是讓我和你回去嗎?王海華的手驟然停下。他只想著自己要回去,卻沒想過兒子是不是也應(yīng)回去。王新這么一說,倒是提醒了他。他大伯死了,他不回去怎么行?他恨不得扇自己兩耳光,這么淺顯的道理他怎么就沒想到呢?;兀蓟?!你趕快訂票。他還沒說完,就聽韓彩云冷笑。兒子來了,她不用再像剛才那樣裝孫子。你要回你自己回,沒誰攔你。你讓他們回去干嗎?韓彩云沉聲說他們回去,工作怎么辦?這年頭找工作多難!不工作喝西北風(fēng)啊?你以為是老農(nóng)民種地呢,今兒明兒的無所謂。王海華冷不丁轉(zhuǎn)過身,死死盯著韓彩云。韓彩云頓時(shí)感覺身邊溫度驟降,冷得她忍不住打哆嗦。她眼睛一轉(zhuǎn),祈求似的眼巴巴望著兒子,忽然哇哇大哭起來。兒子,你看見沒,這就是你爹!動不動就給我臉色看,整天欺負(fù)我。怎么我就活該受你們老王家的氣!韓彩云哭著數(shù)落著,她這一鬧,小蛋一轱轆身坐了起來,茫然地看著三個(gè)大人。

媽!你這是干啥?王新無奈地?fù)u頭。他俯身抱起兒子,輕輕拍著兒子的后背,柔聲說沒事啊沒事啊,爸爸給你買小籠包了。韓彩云見兒子生氣了,自是不敢再哭,但眼神卻沒有絲毫放過王海華。王新抿抿嘴,想說話卻不知道該說啥。韓彩云憤憤地說他那么多外甥,你看能回去幾個(gè)?他們要是都回去,那——韓彩云把剩下的半句話生生咽了回去。她可不敢當(dāng)兒子的家。兒媳婦那張臉還有那張嘴,都是她惹不起的。屋里忽然陷入沉默。三個(gè)大人和一個(gè)小孩子,悄無聲息地形成一幅木質(zhì)的雕塑。一萬年瞬息而過。哎!最終王海華長嘆口氣,拖曳出一顆流星,緩緩地說先給我自己訂票吧。

王哥你咋了?跟丟了魂似的?余桂花忍不住問。這已經(jīng)是她第四次發(fā)現(xiàn)王海華將快遞分揀錯(cuò)了。他平時(shí)不這樣的。王海華悶著頭,不知是沒聽見,還是聽見了沒當(dāng)回事。余桂花穿的還是昨日那件深黃色的圓領(lǐng)毛衣。她有意無意往王海華身側(cè)挪半步,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問,出啥事了?你這一上午丟三落四的。還有啊,昨天下班時(shí),王經(jīng)理來了。他沒看著你就問。我說你中午吃壞肚子了,跑去醫(yī)院了。一會兒他要再問,你可別說穿幫了。王海華抬頭望著余桂花,嘴唇微微張了張,不知是感激,還是怎么著,但最終還是將頭低下,成為悶葫蘆。余桂花看出他心里肯定藏著事,便嘆口氣說你這是遇到啥難事了吧?你要相信我就和我說說。說出來心里會好受些。說話時(shí)兩人都是蹲著的,屁股對屁股,緊挨著。王海華的手在空中停頓片刻,頭埋在褲襠里,說沒事。他怕余桂花不信,又說昨晚沒睡好。余桂花撲哧笑了。這倒是王海華沒意料到的。他問你笑啥?余桂花斜著眼睛說又和你媳婦吵架了?王海華一愣,不知她為何會做此想。余桂花說你還是多忍著點(diǎn)兒,你媳婦那人不好惹!聽余桂花這么說,他更覺氣餒,但眼睛卻徑直落在她隆起的胸脯,仿佛陷入淤泥,怎么都拔不出來。他猛然想起昨晚那幕,腦中蹦出的問題又蹦了出來:換余桂花,會不會就行了?他的情緒瞬間高漲,隱匿于手背的青筋赫然暴露,面部的毛細(xì)血管充盈起詭異的紅斑,仿佛異化。余桂花嚇得差點(diǎn)兒叫出聲來。她驚駭?shù)卣f王哥,王哥,你,你——

半晌的陽光足夠明亮。快遞員都出去送貨了,分揀站就剩他們兩人。大大小小的快件按小區(qū)切割成一小堆一小堆,如同零星散布在農(nóng)田的墳頭。王海華與余桂花像是冷血的劊子手,將城市肢解得零零碎碎。呃——王海華喉結(jié)打轉(zhuǎn),發(fā)出一種原始的呻吟,臉上則是極為怪誕的神情。此時(shí)嗡嗡的震動聲響從他的褲襠處傳出,王海華如誤碰高壓電線,巨大電流帶來的猛烈沖擊讓他瞬間清醒。他猛地站起身,連在地上跺三腳,才憋出一句話:恁不是人!余桂花睜大眼睛,仰臉望著仿佛瘋了般的王海華,低聲說王哥電話電話。王海華的嘴唇努力地張了張,說我、我——余桂花見他尷尬得要死的樣子,嘿嘿笑了。她催促說你趕快接電話吧。她說完剛低下頭,那個(gè)禿頭小人就突然從快遞堆里蹦了出來。他眼神冷冷地盯著余桂花。余桂花白了他一眼,嘆口氣,說你又干啥?你沒事又出來干啥?禿頭小人抬腿蹦到余桂花的鼻梁上,像蚊子似的伸出觸角,狠狠地扎入余桂花臉上的皺紋里。一股鉆心的疼從心底涌出,疼得余桂花差點(diǎn)兒蹲地上。即便如此,禿頭小人依舊是不依不饒。他又蹦到余桂花的眼皮上,用觸角扎余桂花的眼睛。余桂花的淚腺瞬間破裂,豆大的淚珠,一顆一顆往下砸,就砸在褲襠對著的地里。余桂花冷笑,沉聲說你有完沒完?你想干啥?我沒干啥對不住你的事兒!那小人不僅不理會她,反而張牙舞爪,變本加厲。他突然向外彈射出去,又猛然折返加速,徑直撞向余桂花的額頭??醇軇菔且c余桂花同歸于盡。哼!余桂花操起一件快遞扇了過來。禿頭小人頓時(shí)被扇得粉碎。余桂花心花怒放,嘴里不由得輕輕哼哼起來。她抬頭看了眼路邊的桃樹。樹枝頭花骨朵已隱約可見,再過幾日,桃花就開了。

電話是兒子王新打的。王新給他說沒票,現(xiàn)在買票都是候補(bǔ)。他問啥是候補(bǔ)。王新說候補(bǔ)就是候補(bǔ)。他說買車票也用候補(bǔ)?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候補(bǔ)算啥?王新說現(xiàn)在都這樣。他又問能不能候補(bǔ)上。王新說他也不知道。兒子的電話剛掛掉,閨女的信息就來了,也說在候補(bǔ)。閨女給他出主意說不行的話就買飛機(jī)票。飛機(jī)票?他一愣,嘟囔說得多少錢?閨女說沒多少錢。他支支吾吾半天才拋下一句話:晚上和你媽說說。他握著電話,站在馬路邊發(fā)呆。兩三個(gè)衣著漂亮的女子從他眼前走過。紅色、白色與黑色高跟鞋勾勒出的畫風(fēng)簡潔濃郁。紅色高跟鞋白了他一眼,他連忙哆嗦著往后退。

呸!余桂花沖她們的背影狠狠往地上吐口唾沫。唾沫星子濺王海華一臉。王海華抬手捂住臉,熱辣辣的,仿佛毒打過。余桂花羞赧地干笑,說王哥你要回去?王海華驚訝地說你咋知道?余桂花嘿嘿笑了,說我又不聾。剛才你打電話我可都聽著呢。王海華的嘴巴又張了張,想說話卻又不知道說啥,仿佛一條快要渴死的魚。余桂花見他如此窘相,便用肩膀輕輕撞了撞他的肩膀,又用更輕的聲音說王哥,你有啥事你就跟我說說唄,我肯定不和別人說。余桂花斜起眼睛望向王海華,正碰上王海華低垂的目光。一片廢紙如枯葉般飄落,在他們之間浮沉,最終落入塵埃。王海華喉結(jié)如潮水般漲起又落下,落下又漲起,沉聲說我哥死了。

坐飛機(jī)?韓彩云眼睛都快瞪掉地上了。她抱著小孫子騰身從沙發(fā)上站起,目光如八級西北風(fēng)般掃向王海華,嘴角露出不屑與譏諷,冷聲說你知道飛機(jī)長啥樣嗎?王海華一聲不吭地往屋里走。韓彩云厲聲說你還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熊樣,看自己是不是坐飛機(jī)的料?小孫子臥在韓彩云懷里,忽然說,奶奶,坐飛機(jī)坐飛機(jī)!韓彩云頓時(shí)眉飛色舞,嘻嘻說小蛋長大了不僅要坐飛機(jī),還有做大官。說罷她仍不忘再嘲諷王海華幾句:就你爺那熊樣還想坐飛機(jī)?他就不怕把飛機(jī)弄臟了!王海華走進(jìn)屋里,坐在床頭.仰頭看看屋頂,仿佛看著夜幕里的天空,心里猶如宇宙般空蕩。韓彩云跟著走進(jìn)屋里,一把將小孫子塞進(jìn)他的懷里,怒聲說,給,你們王家的種兒!小孫子一到王海華懷里就伸手去揪他的胡茬子,嘴里還不停地說爺爺你又不刮胡子。王海華強(qiáng)行擠出一絲憨笑,將小孫子放到了床上。

小華,小華!枯瘦老頭蜷縮在墻角沖王海華喊。王海華看他瑟瑟發(fā)抖的樣子,忍不住問哥你冷嗎?老頭往墻角縮了縮,說哥不冷,哥不怕凍。倒是你,最怕凍,耳朵一到冬天就凍得跟貓咬似的。王海華說哥那邊黑不黑???老頭眼睛里忽然冒出血來,鮮血順著干癟的臉部往下淌。黑啊,黑得很啊。老頭邊流血邊說我眼睛本來就不好,現(xiàn)在更看不見了。王海華說那咋辦?讓俺嫂子給你燒個(gè)手電筒吧。咱們下煤礦挖煤用的那種,可亮了!老頭眼里的血戛然而止。他興奮地跳起來,拍著手說中,中。你回家別忘了和你嫂子說。王海華遲疑了,低聲說哥我還沒買到票。老頭一聽,頓時(shí)瞪起眼睛,大怒說小華,我死了你都不回去嗎?說著說著,他又號啕大哭。行,行,行,你們都別回去。你在這兒帶孫子吧。帶孫子多好。我也有孫子??墒莾合眿D不讓我?guī)?,嫌我臟。我哪里臟?你說我哪里臟?我現(xiàn)在死了,讓人給治死了。他們得賠錢。我就看賠我的錢臟不臟。那是賠我的錢,誰也不能動。王海華心說你都死了還能管得了這事。老頭見他不信,更來了精神。他在空中蹦來蹦去,跟跳蚤差不多。他說那是我的錢,我看誰敢動?我要留給孫子,給俺孫子上大學(xué),買房子,娶媳婦!王海華說你都沒見過你孫子。這句話戳到了老頭的痛處和死穴。老頭徑直從空中摔下,骨頭架子散落一地。他哎喲著說小華,我就要被燒掉了,成灰了。我怕火啊。該多疼啊,我不想死?。?/p>

小孫子在床上玩著玩著,漸漸睡下,均勻的呼吸聲像一只蟄伏的青蛙。王海華扯來被子給小孫子蓋好,但等他轉(zhuǎn)過身卻再也找不到枯瘦老頭。他撓撓頭,心說哥,你都死了,死人不知道疼。一些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魪膹N房傳出。他不知道韓彩云在弄啥,只覺得吵得很。他忽然很想出去走走,但又害怕韓彩云嘮叨。他在房間里踱步,最后還是像賊似的躡手躡腳地往外走。哐當(dāng)!門剛關(guān)上,他就聽見韓彩云在里面喊。哼!讓你罵!讓你罵個(gè)夠!你自己罵你自己聽!誰聽算誰的!他心里舒坦極了,甚至這輩子都沒有如此歡快過。天距離落黑還有兩里地。他又來到昨晚的長凳上,看著路燈,似乎是等枯瘦老頭出現(xiàn)??上K究沒來。難道我哥已燒了?我還沒回去呢!他想不出答案,但心里卻慌得很。他迫不及待掏出手機(jī),給他姐打電話。他在手機(jī)通訊錄的搜索欄中輸入一個(gè)“姐”字,大姐二姐三姐四姐五姐一字排列地站在他面前。他看著大姐,突然笑了,說大姐,見著咱哥了嗎?他又看了看二姐,說二姐,你呢?咱哥去找你們了。我看他凍得慌,你們先給他添些衣服,我回去再給你們燒。咱哥說他怕火燒,怕疼。到底疼不疼???你們好好和他說說。鼻涕流了出來。王海華先是吸溜,然后又用手背抹了抹。這一連串的動作也是小時(shí)候哥教他的,直到現(xiàn)在他還是這樣擦鼻涕。

電話接通了,女人的抽泣傳來。王海華喊了聲姐。女人忍住哭聲說小華你啥時(shí)候回來?他說姐,票不好買,我還沒買到票。女人說高鐵也不好買嗎?王海華沒吭聲。兩人就這么沉默。

過了一兩分鐘,王海華才說姐,咱哥怎么就死了?女人嘆口氣說誰知道呢?就一個(gè)咳嗽!就算不去治,熬幾天不也好了?王海華說可不是。女人又嘆氣說都是命!王海華說那現(xiàn)在咋弄?女人說啥咋弄?人家沒少賠錢。王海華說賠多少?我聽說得七八十萬。女人說沒那么多。人家說了,你要愿意告就告,該解剖解剖,法院判多少是多少。你要不愿意告,那就私了。王海華說那咋不告?女人說告啥?告就要解剖。他幾個(gè)孩子說不能讓他爸死后還再挨刀。哦!王海華不知該說啥,許久才問那賠了多少錢?女人說三四十萬吧。王海華瞬間呆住了。他一年累死累活才掙五六萬。三四十萬都夠他不吃不喝攢五六年的了。女人說咱哥年齡大了,賠這么多錢也不少了。他苦笑著附和說是不少了。咱哥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

天落黑,路燈亮了??菔堇项^不會出現(xiàn)了。王海華說姐,咱哥死了。女人嗯了一聲。王海華又重復(fù)說咱哥死了。他掛掉電話,緊握著手機(jī),呆坐在長凳上,眼淚突然涌出,一顆一顆閃爍著幽暗的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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