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沂蒙八百里,多山多石,土薄地乏,少肥沃,糧食在石頭縫里擠著長,“春種一粒種,秋收三顆籽”,百十年里,填飽肚子是頭等大事。糧食不夠那就省著吃,不知誰發(fā)明了攤煎餅。煎餅是個筐,什么糧食都能裝,玉米、高梁、谷子、地瓜、樹根……凡是能被磨成糊糊的,都可以作主料,劈柴一燒,熱鏊子上一攤,用竹篾子一刮,揭下來就是圓圓的薄薄的“紙煎餅”。煎餅折起來,什么菜都能包卷,且耐久存,不易變質(zhì),出門行路褡褳一背,就能頂半個月的干糧。
烙煎餅要用鏊子,沂蒙山家家戶戶都有這一樣“傳家寶”。鏊子一般為生鐵制品,圓形,扁足,像倒扣的平底鍋。烙煎餅時把鏊子用磚石或者土臺支起來,下面點火燒柴,上面倒?jié){攤餅。
攤煎餅的過程真像玩一個魔法,無論什么樣的糧食漿糊,只要那么一倒,一刮,一揭,一眨眼的事兒,一張香噴噴的煎餅就成了。鏊子也就成了山里人家每家每戶必備的“廚具”了,而那鏊子烙出的有關(guān)煎餅的故事,也就在沂蒙山泉水般遍地流傳著。
2
十幾年沒有回老家,家鄉(xiāng)變化真大。進(jìn)了村,村頭竟然建了個村史館。那村史館是煎餅形狀的設(shè)計,屹立在村頭,像一本打開的書。
在家里吃完飯,堂叔陪著我一塊去村上轉(zhuǎn)轉(zhuǎn),就來到了村史館。村史館里物件真不少,石磨、碾盤、耩地的耬、煤油燈……忽然,我看見角落里有一個鐵鏊子。那鏊子很特別,竟然只剩下半塊,黑乎乎的殘缺不全。
我站在跟前挪不動腿,說,這鏊子咋還是個殘的?
堂叔叼著煙,吸一口,慢悠悠地說,你沒發(fā)現(xiàn)這鏊子有點兒眼熟?
再仔細(xì)一看,果然覺得眼熟,我隱隱約約記得小時候仿佛在我三老奶奶家見過。堂叔是三老奶奶的孫子。
堂叔說你果然還記得,這就是咱家里的那個老鐵鏊子,還記得半個鏊子的故事嗎?我說小時候聽說過,咱家的煎餅不是圓的,就是這個鏊子烙出來的吧?
堂叔說,這事說起來,那有了年頭了——
那一天天還不亮,俺奶奶就起來烙煎餅。上半夜她和香妮姑推碾推到半夜,玉米糊糊碾下來半面盆。那是鮮玉米。還沒到秋時節(jié),家里沒有糧食,沒有糧食可咋招待人?奶奶讓香妮姑去地里玉米棵上掰了一筐,連夜剝了皮子,脫了粒,在碾上碾玉米糊糊。
開始香妮姑不愿意去,她不舍得這些糧食,說,哪有這樣吃糧食的?青玉米粒子還不成,糟蹋了多可惜!
奶奶就生氣了,說,人家南里北里不要命地跑,替咱打仗,人家為的啥?一把糧食你心疼了?
香妮姑說,打仗,打仗,我大、我哥咋死的?還不就是打仗打死的。沒有這些兵,還打啥仗?!
奶奶拿了火棍去打她,說,你心讓豬油糊上了?你大、你哥被誰給打死的?要沒這些兵替咱扛著,咱倆也被打死了!
香妮姑不說話了,背了筐往地里走。躺在炕上的那個傷兵羞愧得臉紅紅的,說不出一句話,他也才十九歲,前幾天的一次夜戰(zhàn),他的胳膊被打折了,子彈穿過右胸腔擊穿了胳膊,他被抬到了咱家里。
堂叔說的這事我隱約知道一些,那個年代,這一片山區(qū)是大戰(zhàn)場,幾乎家家戶戶都住過傷員。這里是有名的革命老區(qū)。連綿的群山,一座連著一座。山多,人窮,群眾基礎(chǔ)好,好隱藏,能打游擊,是八路軍的根據(jù)地。大部隊白天分散著,都隱藏起來。山里的人都是好向?qū)?,地形熟悉得很,敵人干著急,一撲一個空。一個月了,圍剿的敵人像急紅了眼的兔子,到處亂竄,槍聲在夜里不停地響著。
堂叔說,那時候我還小,但聽說南邊崮上打得很激烈,死了很多人。鬼子人多,槍多,白天猛攻。我們都是晚上打他。昨晚咱們八路軍發(fā)起了突圍,一天了還僵持著。那個受傷的當(dāng)兵的在炕上躺了一天一夜,躺不住了,要走。他要去找大部隊,說是哪怕用手榴彈和敵人拼死,也不能再這樣躺著了。
昨晚碾玉米的時候,俺在屋后的路口放哨。傷兵戰(zhàn)士想起來幫著推碾,可一動彈身子就疼得要死,只好繼續(xù)躺著。他是想著今晚再睡一覺,養(yǎng)養(yǎng)體力,明天一早就走。他心里過意不去,說是可再也不能麻煩老鄉(xiāng)了,他知道老鄉(xiāng)的日子過得恓惶,不容易,一家人飯都吃不上,俺奶奶還把老母雞殺了,給熬了雞湯。小戰(zhàn)士躺在炕上,睡不著,他給俺說他老家的事。他老家在西部平原那里,爹死了,娘死了,只剩下一個弟弟,在家里跟著大娘過。他跑出來當(dāng)兵,是發(fā)了恨要報仇的。他以前沒見過大山,這次跟著部隊到了山區(qū),這一個多月,仗打得艱難。但首長說了,這是黎明前的黑暗,要是這一仗打勝了,就能把鬼子打回老家去,到時候乘勝追擊,就全面勝利了。
首長戴著日艮鏡,文質(zhì)彬彬,可講話就是那么讓人愛聽。堂叔說。
那一年俺八歲,見過戴眼鏡的那個首長,講話真的很好聽,俺都能聽得懂。咱村上的人在場上集合,當(dāng)兵的干部扎著外腰,在村口的戲臺子上講話,汽燈掛在大柳樹上,他一會兒揮手,一會兒握拳。下面的人就鼓掌,嘩啦啦,呱呱呱。
那時候俺也睡在炕上,兩天的時間,俺和這個當(dāng)兵的哥哥混熟了,俺啥都給他說,他問這問那,讓俺好好跟著奶奶和姑姑長大,長大了也可以去當(dāng)兵。
會發(fā)給我你這樣的衣服嗎?俺問。
當(dāng)然會了,不光發(fā)給你衣服,還發(fā)給你槍!他說。
還有槍?俺不敢相信這句話,可是看著他腰里挎著的駁殼槍,俺也就相信了。
奶奶和姑姑起來烙煎餅,她們在院子里的鏊子上烙。一勺玉米糊糊攤到鏊子上,紅紅的火苗燒起來,一股糧食的香味飄進(jìn)了屋里。半夜里,俺醒了,真香啊。真餓呀。
俺爬起來蹲在門口,看奶奶烙煎餅;香妮姑姑坐在一塊木樁上燒火。
真香。俺說,咽了口唾沫。
你醒了?快回去睡,天還不亮哩。香妮姑攆俺。
俺不困,俺要吃煎餅。俺說。
這煎餅可不是你吃的,鍋里有地瓜,你餓了你去吃。
香妮姑說,我也吃不上。
奶奶也不反駁,說,快去睡吧,天亮了喊你。
那是一個黑鏊子,支在兩塊石板上。鏊子被火燒得黑魃魃的,看不清本來的顏色。奶奶用一塊破布,蘸著破黑瓷碗里的棉油,烙一張就把鏊子抹一遍。
煎餅熟了,熱騰騰的糧食味道鉆進(jìn)人的鼻子?!按汤病?,奶奶用竹片一挑,她揭下來一張黃澄澄的玉米煎餅。
那煎餅卻不是圓的,少了一個角,像個月牙兒。我見過別人家的,都是圓的。咱家的是半圓的。
這是咋回事?就是因為咱家的鏊子,是一個破鏊子,爛了一半,就剩下半個了。那一半是被日本鬼子給砸的,他們嘰里呱啦沖進(jìn)來,見啥砸啥。那時候我爺爺和我大還活著,上前阻攔他們,結(jié)果就被他們給抓走了,后來被殺死在村東的樹林子里。
俺恨死了那些日本鬼子。
可是就在那天,天剛蒙蒙亮,傷兵哥哥吃了兩張煎餅,還開玩笑說等把敵人趕跑了,日子好過了,他要給俺奶奶買個金鏊子,到時候烙煎餅就用金鏊子!
金鏊子!那咱可沒見過。從那天起,俺就盼著能有個金鏊子了。
那天,傷兵哥哥吃了倆煎餅,奶奶又用包袱卷了一摞煎餅給他,他說得抓緊去追部隊,要不就攆不上了??删鸵x開的時候,村口一陣大亂,有人喊,鬼子進(jìn)村了,鬼子又來了!
快藏起來!奶奶和姑姑急忙把地窨子掀開,讓八路軍小戰(zhàn)士跳進(jìn)去??尚?zhàn)士就是不跳,他讓姑姑帶著奶奶和我快跑,說這鬼子不是人,見人就殺,再不跑就都得死。
香妮姑說,你不跑我們不會跑,你藏起來再說。
正說著,鬼子就來了,跑不了了。八路軍傷兵哥哥把大門拴上,把姑姑和我推了一把,接著又把奶奶也推進(jìn)地窨子,蓋上石板,他就坐在了影壁墻后面。
鬼子來了,嘩啦啦一陣響,“咣當(dāng)”,鬼子把門撞開了。
戰(zhàn)士哥哥把槍端在胸前,打響了槍。很快,對面的子彈也射了過來。
我嚇得閉上了眼。后來,槍不響了,俺目爭開眼,透過地窨子的縫隙,看見傷兵哥哥倚在影壁墻上,死了懷里還抱著那摞玉米面煎餅,像抱了一摞月牙兒。
俺和奶奶、香妮姑都哭了,又不敢出聲,把嘴唇都咬破了。
唉,你說說,那小八路也就十幾歲,吃了咱家最后一口煎餅被活活打死了,這鐵鏊子可是一個見證啊。想想他那時候還開玩笑,要給咱們買個金鏊子,要是活到現(xiàn)在,他也該八九十歲了。
堂叔嘆口氣,我也忍不住嘆口氣,那些過去的歲月,可真的要記下來。就像堂叔給我說的關(guān)于鏊子的故事,我在看那鏊子,竟然金閃閃地放光,看得我的眼睛有些濕潤,急忙抹著眼睛說,這村史館建得好。這里每一個物件,都是活教材啊。
堂叔說,這個鏊子沒爛之前,那時俺大、俺哥哥都還活著,這鏊子是老輩兒傳下來的。奶奶曾對我說過,那時候,鬼子來了山里,燒殺搶掠,把糧食全給弄走了,弄不走的就都給燒了。家里沒糧食。餓死了不少人。幸虧那時候,你祖爺爺也就是俺爺爺冒著生命危險藏了一小布袋地瓜干,鬼子走了之后,拿出來,在磨上碾了,用鏊子烙了,才讓我活了下來。那一回正烙煎餅,鬼子來了,進(jìn)了門見啥砸啥,把鏊子砸爛了,只剩下一半。
祖父對俺說,你大和你哥脾氣倔,看著鬼子把咱祖?zhèn)鞯某燥埖臇|西砸了,就急了眼,要和鬼子拼命。鬼子人多,都帶著槍,就把你大和你哥抓走了。
后來,都被殺死了。祖父給俺說完這些的時候,朝院子里看看,南北岱崮在遠(yuǎn)處高高地聳立著,像兩只乳房。那是這一帶獨特的地形,只可惜那乳房沒有乳汁,干癟衰老,顆粒難收。那時候奶奶正把家里最后一張煎餅揭起來,崮山上射過來陽光照射在那張煎餅上,紅通通、亮堂堂的。
像半個月亮。
3
這些年,父親母親在城里跟著我住,城里條件好,山珍海味常吃,可他們不愛吃,卻心心念念老是想著吃煎餅。
老家堂哥常從老家給寄煎餅,我有時候也在網(wǎng)上購買。
就在前幾天,我看手機新聞,突然看見了一則關(guān)于“煎餅花”的新聞,說的是沂蒙山的新紅嫂,改進(jìn)了煎餅的做法,用蔬菜和糧食打成汁和面,用五顏六色的蔬菜面攤煎餅,然后把煎餅折成“紙花”,那煎餅可真漂亮,五顏六色,她折成了五十六朵牡丹花,參加了進(jìn)京展,贏得了無數(shù)人圍觀、贊嘆。這讓我想起來有一首歌《挑擔(dān)茶葉去北京》,這煎餅如今也能火得出圈?
“你看看,那哪里是煎餅啊,分明是姹紫嫣紅的鮮花?!奔屣灮ê竺娴氖炙嚾恕凹t嫂”笑容燦爛,也像一朵花兒。
我對妻子說:“快看看網(wǎng)上,咱也網(wǎng)購一朵煎餅花?!?/p>
妻子看了也很吃驚,說:“真漂亮?。〔贿^,這煎餅花怎么舍得吃呢?”
我說:“不舍得吃咱就把它放在客廳里,當(dāng)成咱家家史的見證,你別小看這一朵煎餅花,這可是當(dāng)年半月煎餅開出來的!
我把照片拿給我父母看,他們半天離不開屏幕,張著嘴“嘖嘖嘖”地贊嘆。
我問:“想不想吃個煎餅花?”
我爹說:“那還用說?!不過,這么漂亮的花,可怎么舍得吃下去,想當(dāng)年我們吃的那黑煎餅……那都是地瓜面子做的,吃了燒心也撈不著吃,還有咱家那半個黑鏊子……”
“不管咋說,咱都得感謝煎餅,要沒有那些年那些黑煎餅,咱能有這些人活下來,傳下來?”我娘說。
我爹和我娘又開始憶苦思甜了,這幾乎成了他們現(xiàn)在每天要念叨的事。我坐回書房里,半開著門,聽著客廳里的他們反芻般地回憶往事,那些帶著煎餅味的氣息從遙遠(yuǎn)的沂蒙山縷縷飄來,讓人覺得一時恍然。
旭日初升,陽光透過樹梢照下來,落在我攤開在桌上的稿紙上,斑斑點點又裊裊生香。
我抬頭看,仿佛看見窗外樓下的院子里,一盤大圓鏊子在陽光下金光閃閃,一張黃澄澄的開著花的金煎餅正從鏊子上揭下來,經(jīng)陽光一照,透透地亮,亮得耀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