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一航被尿憋醒后，習慣性地伸手去開燈，卻沒有摸到記憶中的床頭燈開關(guān)。奇怪，開關(guān)跑哪兒去了？趙一航心頭一激靈，朦朦朧朧睜開眼，發(fā)覺自己并沒有躺在溫暖舒適的床上，而是坐在冰冷的汽車里，上半身趴在方向盤上。他抬起頭，朝車窗外面望去，只見滿天繁星下，黑黢黢的山脈猶如一堵高不可攀的墻，橫亙在他的眼前。

這是什么地方？趙一航左右看了看，車里再沒有別人。我怎么會在這里？他自言自語道。過了一兩分鐘，趙一航的腦子漸漸清醒了，他盯著眼前的山脈告訴自己，他在玫瑰溝，這是一個遠離塵世的地方。

趙一航想下車去解手，剛一挪動身子，頭就“嗡”的一下，感覺要炸裂似的。趙一航緩了緩，打開車門下去解手，一股寒冷刺骨的風撲面而來，他渾身一哆嗦，迅速解開皮帶，拽開褲子拉鏈。隨著一股熱尿嘩嘩流出體外，感覺身體瞬間輕松了許多。這時，他無意中朝遠處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幾束綠瑩瑩的亮光正快速朝他移動。趙一航倒吸一口涼氣，頭發(fā)“嗖”地豎了起來，身上迅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難道自己看見了傳說中的鬼魅？他趕緊提起褲子，皮帶都顧不上系，一頭鉆進車里，拉上車門，按下中控門鎖。隔著車窗玻璃，他看到那幾束綠瑩瑩的亮光移動速度加快，離自己越來越近。

趙一航的心怦怦怦狂跳不止，仿佛一不留神就會從腔子里蹦出來。他趕緊閉上眼睛，不敢朝外面看。十幾秒后，他再次睜開眼睛，那幾束綠瑩瑩的亮光離自己還有不足十米。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更不知道怎么辦，無邊的恐懼向他襲來，他再次閉上了眼睛，身體不由得顫抖起來。過了兩三秒，他目爭開眼睛，幾個黑影已經(jīng)躥到車跟前。他看清了它們的輪廓，像是幾只狗，但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判斷，在這荒山野嶺，怎么可能會有狗呢？是狼，一定是狼！借著一絲微弱的亮光，趙一航看到共有三只狼。

確定是狼后，趙一航的恐懼稍微減輕了一點兒。他想，狼只要進不到車里，對他的生命就構(gòu)不成威脅，它們最多齜牙咧嘴朝他嚎叫幾聲，也許只是繞著車轉(zhuǎn)幾圈就跑了。他點起一支煙，猛吸一口，借助煙頭的那點兒紅光給自己壯膽，他想看看狼究竟要干什么。

狼跑到車跟前后，先是圍著車轉(zhuǎn)了幾圈，接著便展開了攻勢。它們好像事先分了工，只見一只狼“噌”地跳到引擎蓋上，瞪起兇狠的眼睛，齜著白森森的獠牙，開始用拳頭一般的爪子挖擋風玻璃，另外兩只狼，則分別趴在左右兩側(cè)的車門上，一樣瞪著眼睛、齜著獠牙，用爪子拍打車門玻璃。啪啪啪的拍打聲，每一下都很有力，趙一航擔心再拍幾下玻璃就會碎裂?？謶衷俅我u來，他閉上眼睛一動也不敢動，感覺時間都要凝固了。狼們刨挖一陣，又朝天嚎叫幾聲。過了兩三分鐘，也許十幾分鐘，另外兩只狼也跳到引擎蓋上，趙一航半睜著眼，看到三只狼張著血盆大口，隔著玻璃瞪著他，仿佛隨時要把他吞進肚里。

趙一航仿佛聞到了狼嘴里呼出的腥臭氣息，他不敢想象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他屏住呼吸，把座位往后放，身子緊緊貼在座位上，盡可能與狼的距離遠一些。兩三分鐘后，一只狼騰地跳到車頂上，朝天嚎叫了幾聲。趙一航判斷它在呼喚同伴，他不清楚這片山野里到底有多少只狼，但他覺得肯定不止這三只。過了一陣，他聽到三只狼都跳下車，開始繞著車子一圈圈跑了起來，并不時發(fā)出尖利的嚎叫聲。冷汗順著趙一航的臉頰流到脖子里，冰涼冰涼的，他試圖發(fā)動著車子，把狼嚇跑，可連續(xù)試了幾次都打不著火。

趙一航在城里喝醉酒開車闖了禍，因為極度恐懼和緊張，才獨自開車來到這荒無人煙的地方。由于慌不擇路，進山谷時手忙腳亂撞上一塊大石頭。他判斷，正是那塊大石頭把車撞出了毛病。是的，就是那塊大石頭惹的禍，就在撞上石頭后，他的車行駛了幾米就熄火了。

一股悲哀的情緒瞬間涌上趙一航心頭，他問自己，難道這就是書上說的宿命？自己在城里闖禍后，本來想到這里躲避，不料車子卻偏偏撞上大石頭，半夜三更的，又把狼招來了。他之前就聽說玫瑰溝里有狼，但他多次到這里來玩，只看到過倉皇逃跑的老鼠，再就是叫不上名字的鳥兒。倒是想見識一下狼，卻連一根狼毛也沒看到過，偏偏在不希望看到狼，甚至連人也不想看到的時候，卻一下子遭遇了三只兇神惡煞的狼。

難道自己注定要葬身狼腹嗎？趙一航悲哀地想。

這一帶的山峰，大都是灰頭土臉的模樣。只有淌過雨水的溝壑里，偶爾能看到幾株灌木。這里是干旱地區(qū)，年降水量稀少，那些棲身在溝壑里的植物，根系深深扎進泥土，植株最大的比人高不了多少，主干也只有人的胳膊粗細，年輪卻在數(shù)十年，甚至上百年。

趙一航所處的玫瑰溝，是這一帶山里最吸引人眼球的地方，整條山溝曲曲彎彎不足兩公里，溝里長滿了一人高的野玫瑰植株，每年五六月份，滿溝的玫瑰花競相綻放，花香四溢，玫瑰溝由此得名。玫瑰花盛開的季節(jié)，不光引來成群的蜜蜂和蝴蝶，也吸引了城里人的目光。人們紛紛開上車到這里賞花。美中不足的是，進入玫瑰溝沒有一條像樣的路，只有進出車輛碾軋出的一條彎彎曲曲的土路，路面高低不平，稍不留神車子就會被凸起的石頭攔住去路。

趙一航第一次來玫瑰溝，還是三年前的事情。那時候，他在一家廣告公司上班，公司里的十幾個年輕人特別能玩到一起。那年夏天，玫瑰花盛開的時候，公司老板組織他們到這里放松心情。大清早，他們就坐著一輛中巴車進了山?？吹窖矍暗木吧蠹壹娂娔贸鍪謾C，擺出各種造型拍照。玩了幾個小時，都嚷嚷肚子餓了，于是撐起遮陽傘，就地鋪一塊被單，把帶來的吃的喝的拿出來擺上。大家席地而坐準備開吃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董倩倩和另外一個女孩沒回來，有人說她倆去爬山了。老板吩咐趙一航去找她們。趙一航順著山溝往前走，看到兩個女孩相互攙扶著，正一步步艱難地往回挪。趙一航快速迎上去，他看到董倩倩踮著一只腳，走路一瘸一拐十分艱難。原來，董倩倩下山時不小心崴了腳。

看到董倩倩疼得一步一呻吟，趙一航?jīng)]有多想就蹲下身?！拔冶衬慊厝ァ！彼f。董倩倩看著趙一航結(jié)實的后背，卻沒有動身。她的同伴也勸道：“你傷得這么重，還是讓他背吧。”董倩倩到公司上班沒幾天，跟趙一航不熟，也許因為害羞，她還是不肯讓趙一航背。趙一航有些尷尬，他說：“前面路還長著呢，你這樣走回去，那只腳恐怕就廢了?！甭牭节w一航這樣說，董倩倩不再固執(zhí)，趴到了他背上。趙一航第一次跟女孩子近距離接觸，有一種奇妙的感覺。董倩倩軟綿綿的身子貼著他后背，呼出的氣息正對著他后腦勺，熱乎乎的，他聞到了一股甜絲絲的味道。

回到休息的地方，趙一航把董倩倩輕輕放下來。不知是因為天氣熱，還是因為害羞，董倩倩的臉紅撲撲的，仿佛擦了胭脂?？吹剿麄?nèi)嘶貋恚蠹壹娂妵诉^來，關(guān)切地問這問那。趙一航練過跆拳道，懂一點跌打損傷的理療常識，他讓董倩倩坐在地上，幫她脫掉鞋子，董倩倩受傷的腳腕已經(jīng)腫起來了。趙一航拿來兩瓶冰水，用繩子綁在董倩倩腳上冷敷。因為董倩倩受傷的腳處理及時得當，沒幾天就好了。

董倩倩上班后，為表謝意主動請趙一航吃飯。趙一航?jīng)]有推辭欣然赴約。從那以后，董倩倩便跟趙一航走得近了。他倆上下班正好順路，趙一航每天早早騎著電動車出門，來到董倩倩家附近，捎上董倩倩一起去公司，下班后，再順路把她送回家。

趙一航和董倩倩戀愛了。

不久，董倩倩的父母知道了他們戀愛的事情，堅決反對她跟趙一航來往。董倩倩的父母都在政府機關(guān)上班，她爸爸還是一個局的一把手。董倩倩大學學的是廣告設(shè)計，她到廣告公司上班只是為了體驗，父母對她的期望遠高于此。趙一航是單親家庭，家里只有他和母親兩個人，母親早幾年就下崗了，一直在街邊擺攤賣水果，趙一航也只有高職畢業(yè)。不管從學歷，還是從家庭背景來講，他倆的差距都很大。董倩倩跟她父母說，趙一航學歷不高，她不在乎。趙一航家庭條件差，她也不在乎，她看重的是他這個人?？墒?，她的父母怎能接受女兒找一個既沒家庭背景，也沒正式工作的小伙子？他們說服不了女兒，就把矛頭指向趙一航。

一天早上，董倩倩沒來上班，她媽媽卻氣勢洶洶來到公司，當著全公司人的面把趙一航罵了一頓，告誡他必須離開董倩倩。趙一航說啥也想不到，董倩倩那么文弱的一個女孩，卻有一個彪悍的媽媽，他被她的氣勢所壓，只唯唯諾諾地說了一句：“阿姨，我是真心喜歡倩倩的。”“我呸，還好意思說真心喜歡，你憑什么喜歡我女兒，你掙的這點兒工資連自己都養(yǎng)活不了，你拿什么養(yǎng)活我女兒？”董倩倩的媽媽咄咄逼人，那架勢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趙一航張口結(jié)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張白凈的臉龐硬是憋成了雞冠子顏色。公司老板好說歹說，才把董倩倩媽媽勸走。

趙一航被當眾羞辱，覺得沒臉在公司待下去，當天就辭職了。

趙一航再沒見過董倩倩，也沒聯(lián)系過。董倩倩清純?nèi)缢哪橗?，以及玫瑰花一樣燦爛的笑容，卻深深刻在趙一航腦子里。好長一段時間，在街上看到年輕女孩，他都覺得是董倩倩，走到跟前才發(fā)現(xiàn)不是。他渴望知道她的情況，卻沒勇氣給她打電話。

二

趙一航辭職后沒事干，失戀的打擊加上自尊心受創(chuàng)，使他的心情倍感壓抑，他迷上了電子游戲，只有走進虛擬的游戲中，他的內(nèi)心才能得到些許安慰。他晝伏夜出，通宵泡在電玩城，過起了日夜顛倒的日子。母親勸他想開些，他和董倩倩本就不是一路人，母親的話他根本聽不進去，他把精神完全寄托在了游戲中。母親勸不動他，只有暗自垂淚，唉聲嘆氣，怨自己沒能耐，不能給兒子一個光明前途。

一個清晨，趙一航意猶未盡離開電玩城，打著哈欠走在大街上，他打算在巷口的早餐鋪里隨便吃點東西，回家去睡覺。正走著，突然聽到身后有人叫了聲“一航”，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趙一航知道喊他的人是他的跆拳道教練王大珩。趙一航回轉(zhuǎn)身，王大珩已到跟前，他口氣喏喏地叫了聲“老師”，隨即低下頭。“一航?！蓖醮箸窨偸鞘∪ニ男眨焙羝涿?。聽到這個年齡能給自己當父親的中年人直呼自己名字，趙一航心里很溫暖。王大珩看到趙一航蓬頭垢面，精神萎靡不振的樣子，問他要去哪里。趙一航說他要回家睡覺。王大珩覺得奇怪，大清早的不去上班，怎么要回家睡覺呢，就問他：“你不用上班嗎？”趙一航說：“我從廣告公司辭職了。”王大珩說：“我這里正好缺人手，你想不想來？”趙一航輕輕點了點頭。

在跆拳道館上班后，趙一航的生活節(jié)奏正常了，他也漸漸有了自信。趙一航從小學二年級開始，就跟著王大珩練跆拳道，直到上了高中，因為學業(yè)忙，便很少來了。王大珩是跆拳道專業(yè)出身，曾在體校當過教練，后來辭職開了跆拳道培訓班。在自己的眾多弟子中，王大珩一直很欣賞趙一航，說他悟性好，身上有一股韌勁。但趙一航的母親卻不希望兒子從事這個職業(yè)，主要是怕他受傷。趙一航的父親曾是一名運動健將，一直是籃球場上的前鋒。在趙一航五歲那年，他父親打籃球時受了重傷，成了植物人，在病床上躺了三年，最終沒能醒過來。趙一航是母親這輩子唯一的盼頭，她容不得他有半點兒閃失。當初趙一航練跆拳道，還是他死纏爛磨，母親才勉強答應(yīng)的?，F(xiàn)在，看到趙一航每天上班開開心心，母親也漸漸釋然了。

韓卿梅是名副其實的富二代，年紀輕輕就接手了父親資產(chǎn)上億的公司。韓卿梅離婚后，前夫去了國外，她獨自帶著兒子生活，每個周末，她都帶兒子瀟瀟來練跆拳道，一來二去，就跟趙一航熟悉了。趙一航帶著孩子們練習跆拳道的時候，韓卿梅就靜靜地坐在邊上看著。來陪孩子練習的家長多，趙一航并不在意他們看不看。偶然的一次，趙一航無意中發(fā)現(xiàn)，韓卿梅并沒在看孩子，而是在看他，他覺得她的眼神里藏著什么，究竟藏著什么，他沒有細究。不過，再見到韓卿梅，他就有些不自在了，尤其看到她灼熱的眼神，讓他仿佛回到了小學課堂，因為答錯題被老師批評而臉紅。為了避開她的眼神，他盡量不看場外，一門心思帶孩子們練習。

那個周末，韓卿梅陪兒子練完跆拳道，臨走的時候突然跟趙一航說：“趙老師，今晚請你在大都會吃頓便飯，請務(wù)必賞光?！壁w一航從來沒赴過學生家長的邀請，每次有家長請他吃飯，他都婉言拒絕。趙一航以為，韓卿梅請他吃飯，無非是想讓自己給她兒子開小灶，給點兒特殊照顧。他淡淡笑了笑，說：“韓總的心意領(lǐng)了，飯我就不吃了?！表n卿梅并不罷休，言辭懇切地說：“趙老師，我是輕易不會請孩子老師吃飯的，請你一定賞光。”說完后，看著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帶著兒子走了。

趙一航還是如約赴宴了，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別的孩子家長請他吃飯，他一句話就能推掉，唯獨韓卿梅的邀請，他卻沒能推掉，說不清韓卿梅身上有什么特殊魔力，還是他被她的眼神給俘虜了。大都會是城里最高檔的酒店，趙一航從未光顧過，聽說在那里吃飯住宿的人，多數(shù)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趙一航回了趟家，特意換了一身他認為上得了臺面的衣服，打車去了酒店。進酒店門后，在服務(wù)生的引領(lǐng)下來到韓卿梅訂的包廂。韓卿梅換了一身裝束，顯得更加嫵媚動人?？吹节w一航，她從椅子里款款起身，邀他人座。趙一航從未受過如此待遇，不禁有些拘謹。他看了看左右，并沒有其他人。韓卿梅大概看出了他的心思，說：“趙老師，今天沒別人，就我們倆?！表n卿梅早已點好菜，趙一航落座后，她就吩咐服務(wù)生上菜。菜上來后，趙一航看著滿桌的美味佳肴，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卻不好意思動筷子。韓卿梅落落大方，不停地給他夾菜，勸他喝酒，她自己只是象征性地偶爾吃一口。趙一航受寵若驚，悶頭吃了一陣，才想起來應(yīng)該客氣一下，就說：“韓總，您怎么不吃？”韓卿梅說：“我在減肥，晚上吃得少?！壁w一航奇怪地睜大眼睛：“韓總的身材夠標準的了，還要減肥嗎？”韓卿梅輕描淡寫地說：“你不懂女人。以后別叫我韓總了，叫姐?！眲傞_始，韓卿梅叫他趙老師，后來就改口叫他一航，叫得趙一航心里七葷八素的。

清晨，趙一航睜開眼睛，看到韓卿梅含情脈脈盯著自己。趙一航一下子坐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光著身子，抓起床頭的衣服就往身上套。韓卿梅看著他手忙腳亂的樣子，咯咯咯笑得花枝亂顫。“緊張什么，姐又不是老虎，還能把你吃了？”“我——我——”趙一航“我”了半天，也沒說出來一句完整的話。

韓卿梅眼神如火焰般盯著趙一航，他害羞地低下了頭。韓卿梅問他：“一航，跆拳道館一個月給你多少錢工資？”趙一航知道韓卿梅財大氣粗，自己一個月的工資，頂不上她的一頓飯錢，他聲音很低地說：“三千?！表n卿梅說：“來我公司干吧，姐一個月給你六千，加班另計。”在這個小縣城，六千元算是高收入了?！翱晌疑兑膊粫?，到你公司能干啥？”趙一航感到既吃驚又意外，他聽說韓卿梅的公司用人非常嚴格，一般人是輕易進不去的。韓卿梅說：“就這么定了，王大珩那邊你要不好說，我去跟他解釋。”韓卿梅進了洗漱間，隨即響起了嘩嘩的流水聲。

趙一航邊穿衣服，邊回憶著昨晚吃飯的過程，試圖從記憶中搜索出昨晚發(fā)生的事。但他只記得韓卿梅一直勸他吃菜，他在她的熱情招呼下，一杯接一杯喝著酒，后來發(fā)生了什么，腦子里卻是一片空白。

過了一陣，韓卿梅用浴巾裹著身子走出洗漱間。韓卿梅雖然年過三十，而且生過孩子，但身材一點兒沒變，曲線分明，凸凹有致，從面相看也不像三十多歲，倒像是二十來歲。趙一航越發(fā)納悶了，自己一個窮小子，一沒背景二沒實力，韓卿梅怎么能看上他。

韓卿梅穿好衣服，化了妝，從包里拿出一塊勞力士手表，說：“這是給你的?！壁w一航?jīng)]有接手表，韓卿梅拉過他的手，把手表給他戴上，端詳一番后滿意地說：“不錯，真不錯?！表n卿梅又拿出手機，從微信轉(zhuǎn)給他一萬元，說：“你去買幾件像樣的衣服，好好捌飭捌飭，明天就來公司上班。”趙一航定定地坐著沒有動，他覺得這一切都不真實，仿佛一場夢。韓卿梅拿起趙一航的手機，替他收了錢。她說：“姐喜歡你，給你的你就放心收下，一個大老爺們，別總是唯唯諾諾的?！表n卿梅背起包大大方方出了門。

韓卿梅的辦公室很寬敞，裝修大氣時尚。趙一航敲門進去后，韓卿梅從寬大的辦公桌后站起來，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一番，嘴里發(fā)出嘖嘖贊嘆聲：“真是馬靠鞍裝，人靠衣裝，一個字，帥！”趙一航不自然地低下頭。韓卿梅走過來，替他整了整衣領(lǐng)，還在他臉上摸了一把?！案氵€這么見外？”韓卿梅盯著趙一航咯咯咯笑出了聲。趙一航?jīng)]有吭聲。面對韓卿梅熱辣辣的目光，他真不知道說什么。

韓卿梅問他有沒有駕照。趙一航說有，不過沒開過幾次車。韓卿梅從抽屜里拿出一把車鑰匙，交給趙一航，說：“公司樓下的那輛黑色路虎，從現(xiàn)在起就是你的了，抓緊時間把車練熟。”“我——”韓卿梅似乎知道趙一航想說什么，不等他說出口，就搶先說：“我什么我，這兩天你先熟悉公司環(huán)境，以后就給我開車吧！”韓卿梅的車是一輛紅色寶馬。

趙一航的辦公室在韓卿梅隔壁。韓卿梅不外出的時候，趙一航就在辦公室待著，上上網(wǎng)，刷刷微信朋友圈。趙一航是全公司最閑的人，他的時間都是留給韓卿梅的，韓卿梅不招呼他，他就在辦公室等著下班。朋友們得知趙一航進了韓卿梅的公司，還當上了老板司機，都羨慕他有了一份好工作。趙一航自己卻很矛盾，這份工作究竟好不好，適不適合自己，他沒有更好的答案，不過，這份薪酬他倒是滿意的。

韓卿梅的辦公室有個套間，里面生活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她有時候中午不回家，或者晚上加班遲了就在套間里休息。在那間屋子里，韓卿梅無數(shù)次與趙一航纏綿。每次他們在一起，韓卿梅都會幸福地大聲呻吟。趙一航擔心被人聽到，韓卿梅卻跟他說，那間房子經(jīng)過特殊處理，隔音效果非常好?？墒菦]過多久，公司里就風言風語傳開了，說趙一航名義上是韓卿梅的司機，實際上是她找的性伙伴。這些話，他覺得趙卿梅可能也聽到了，但她似乎壓根沒在意。

趙一航在公司里一度處境尷尬，他有些后悔來這里上班，并懷念起在跆拳道館上班的日子。在跆拳道館雖然工資少，但他生活充實，也沒這么多煩惱。

三

晚上下班后，趙一航剛回到家，韓卿梅就打來電話，讓他去她家里。韓卿梅住著獨門獨院的兩層別墅，樓前是停車場和花園，樓后還帶游泳池，室內(nèi)裝修更是富麗堂皇。一番纏綿后，韓卿梅開誠布公讓趙一航搬過來住。韓卿梅說：“瀟瀟喜歡你，我要你做他爸爸?！壁w一航以為自己聽錯了，他一直認為韓卿梅對他只有生理上的需求，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趙一航瞬間有點兒轉(zhuǎn)不過彎來，如果答應(yīng)了她的要求，他不光要做她的丈夫，還要給她七歲的兒子當爸爸。他萬萬想不到，電視劇里才有的情節(jié)，竟然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趙一航覺得這不只是個意外，更是對他的挑戰(zhàn)。

韓卿梅看到趙一航還在猶豫，有些不高興，說：“你先回家去，想好了給我個準話。”趙一航好像犯了錯的孩子，耷拉著頭離開韓卿梅家。趙一航非常清楚，韓卿梅之所以做出這樣的選擇，是給自己和他找了一個臺階。她說過，她討厭男人盯著她的錢，趙一航老實本分，把他放在身邊，她不會有危險，這正是她喜歡他的原因。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原因，她喜歡他年輕的、精力充沛的身體。他想，如果自己不答應(yīng)，韓卿梅會不會翻臉不認人，把他趕出公司。韓卿梅一向說一不二，憑自己對她的了解，他覺得她完全做得出來，如果是這樣的結(jié)局，自己丟工作事小，鬧不好就成了別人取笑的對象，豈不是更難堪？

趙一航一夜沒睡好，翻來覆去想了好多。從記事起，他就一直生活在貧困中，母親為數(shù)不多的收入，要滿足他們的一日三餐，還要供他上學，日子始終過得緊緊巴巴。別人家的孩子有玩具，他沒有。別人家的孩子過生日有生日蛋糕，有西餐吃，假期還能跟著爸爸媽媽外出旅游，而他只能奢望。

小時候，趙一航羨慕被爸爸媽媽寵愛的孩子。長大后，他從心底里羨慕有家庭背景的人。他曾夢想過上一所好大學，有一份好工作，可以揚眉吐氣做人，可他腦子沒別人聰明，最后只考上高職，是韓卿梅改變了他，不光幫他擺脫了貧窮，還讓他體驗了富人的生活，跟著韓卿梅，他吃香喝辣、游山玩水，也算是過了把富人癮。雖然背后說啥話的都有，但他已經(jīng)不在乎了，跟著韓卿梅這么久，他的臉皮已經(jīng)練出來了。趙一航再也不想回到從前了，他決定接受韓卿梅的要求，做她的合法丈夫，給她兒子當爸爸。

當趙一航把自己的決定告訴母親時，母親一千個一萬個不答應(yīng)，她寧愿兒子過平平淡淡的日子，也不希望他被人戳脊梁骨，成為別人茶余飯后的談資。趙一航說他不在乎，誰愛說啥說啥去，他的路他自己走。

就這樣，趙一航被韓卿梅牽著鼻子走進婚姻，做了韓卿梅法律意義上的丈夫。不過，公司里漫天飛舞的流言，也像潮水般迅速退去了。盡管趙一航在公司里還是閑人，但沒有人在背后說三道四了，一些人甚至開始討好巴結(jié)他，畢竟他是老板的丈夫。然而，跟韓卿梅結(jié)婚后，除了吃喝玩樂時趙一航會覺得開心，只要回到那個宮殿一般的家里，他就有種被囚禁的感覺。瀟瀟寫作業(yè)要他陪，練跆拳道要他陪，踢球也要他陪。趙一航以前對瀟瀟好，只是表面的，帶有應(yīng)付的性質(zhì)?，F(xiàn)在，面對這個跟自己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兒子，他卻有些疲于應(yīng)付。趙一航努力扮演好父親的角色，像待自己一樣待瀟瀟，但他卻感到力不從心，甚至對他沒有足夠的耐心，說白了，他還是不能從內(nèi)心接受他。

最讓趙一航感到無奈的還是韓卿梅。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處在虎狼年紀的韓卿梅，似乎永遠都沒有滿足的時候。他們在一起生活沒多久，趙一航就開始憎惡起了韓卿梅，他漸漸不愿回那個家了，晚上能在外面待多久就待多久。他也開始討厭起了自己，當初經(jīng)不住金錢和美色誘惑，落到這樣的地步完全是咎由自取。趙一航也想過要離開韓卿梅，但很快就會有另一個聲音告誡他，不能輕易放棄，你眼前的榮華富貴都是靠青春換來的。是啊，自己把青春和精力都耗在了他們母子身上，為啥要離開呢？但他真不知道自己跟韓卿梅的夫妻關(guān)系能維持多久。

四

趙一航嗓子干得冒煙，他記得后備廂有純凈水，他想取水喝，卻又不敢動。三只狼一會兒跳到車頂上，一會兒拍打玻璃，現(xiàn)在正瘋狂地撕咬車輪胎。也許過不了多久，三只狼就會把車上的鐵皮咬一個大洞，鉆進車廂，咬斷他的喉嚨，喝他的血，吃他的肉，他將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趙一航開始后悔了，他問自己，大半夜的為什么要跑到這里來呢？另一個聲音告訴他，因為你闖了禍，你是來逃避的。他說，萬一不是什么大麻煩呢？另一個聲音說，也許真不是什么大麻煩?？墒牵F(xiàn)在后悔有用嗎？他只能默默祈禱，希望自己不要成為狼的腹中食物。

前幾天，瀟瀟放寒假后，嚷嚷著要去三亞。幾年前，韓卿梅的父母就在三亞買了套別墅，老兩口每年都在三亞過冬。韓卿梅希望趙一航和他們一起去三亞，她說：“一航，咱們一起走吧，瀟瀟說要跟你在海灘上踢足球?！表n卿梅對他的態(tài)度一直沒變，至少表面上是尊重他的。但趙一航卻巴不得他們趕緊走，他可以過幾天無拘無束的自由日子。他說：“我不想去，你們?nèi)グ??！睘t瀟也來纏他：“爸爸，我們一起走，你不去沒人陪我玩?！壁w一航強顏歡笑，跟瀟瀟說：“爸爸還有事，你跟媽媽去吧?！卑秧n卿梅和瀟瀟送上飛機的那一刻，趙一航感覺卸下了千斤重擔。韓卿梅到三亞后，一落地就給他打來電話。趙一航只是應(yīng)付性地說了幾句話，就把電話掛了。他覺得自己就像個演員，演技都是韓卿梅培訓出來的。

韓卿梅和瀟瀟去三亞后的這幾天，趙一航下班后就跟朋友們?nèi)ズ染仆嫠＃砩匣氐郊业诡^就睡，盡管偌大的房子里顯得有些空，但他覺得很舒心。昨天晚上，他跟幾個朋友去一家新開的酒樓吃飯。吃完飯，又去KTV唱歌。凌晨一點多，幾個人搖搖晃晃走出KTV，趙一航開上車準備回家睡覺。當車子行駛到一個沒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時，恰巧有人騎著電動車從旁邊橫穿過來，趙一航醉眼蒙嚨，看到前面有人后，趕緊一腳踩下剎車，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聽到車外傳來噼里啪啦金屬斷裂的聲音，布匹撕裂的聲音，好像還有骨頭碎裂的聲音。醉酒駕駛，撞死人……趙一航的酒被嚇醒了一半，他前后左右看看，發(fā)現(xiàn)路上再沒有車輛，也看不到行人，他不想回家，他怕交警隨后找來，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把自己藏起來，讓誰都找不到。他想到了玫瑰溝，于是踩下油門，一口氣開出城，下了柏油路，沿著那條土路往前走……

車子撞上石頭熄火后，趙一航點了一支煙，在恐懼和不安中猛吸幾口，嗆得咳嗽了起來。他平時很少吸煙，只有心情不好時才吸一兩支，但出于禮貌，他的包里隨時帶著煙，外出辦事遇到吸煙的人，他也會主動讓煙。趙一航腦子里亂糟糟的，他關(guān)了手機，想細細梳理撞人時的情景，可上下眼皮不受意志控制，很快就睡了過去。

趙一航思來想去，終于找到答案，他之所以會來玫瑰溝，因為這里有他最美好的回憶。他聽以前廣告公司的同事說，董倩倩被迫和他分手后，待在家里好長時間都沒出門，說白了，她是被父母軟禁起來了。后來，董倩倩去了外地，聽說考上了研究生，她還打電話向曾經(jīng)的同事詢問趙一航的情況。聽說趙一航跟韓卿梅結(jié)了婚，董倩倩顯然很失落。這幾年，趙一航每年至少來一次玫瑰溝，他就是想到這里緬懷那段感情，雖然那段感情剛一起步就被扼殺了，但那是最純真的感情，不摻雜水分，也是值得一輩子珍藏的感情，只有來到玫瑰溝，他才能短暫忘掉煩惱。撞人后他之所以選擇來這里，就是因為這里隱秘，一般人想不到，也不會輕易找來。還有一個原因，他在撞上人的那一刻對未來絕望了，他想到了賠錢，想到了坐牢，他覺得自己從此將一無所有，就想再看一眼這個地方。

車子開始劇烈地晃動起來，悲哀的情緒再次襲來。趙一航感覺狼的爪子快要伸進車里了，他想在最后時刻喝口水，免得到那個世界當渴死鬼。他放倒座位，爬到后備廂取了一瓶水。裝在塑料瓶里的水，已經(jīng)結(jié)了冰碴子，喝在嘴里拔涼拔涼的，咽下去的瞬間，嗓子里仿佛都要結(jié)冰了。一個奇怪的念頭，讓趙一航感到既好笑又心痛，他覺得這三只狼真笨，它們要是跳起來撞碎玻璃，或者用那拳頭一般的狼爪子砸碎玻璃，自己可能早就是它們的食物了。

趙一航想起了母親，母親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但他卻傷了她的心。他從母親那里搬出來后很少回去，只是偶爾打個電話問聲好。母親聽說他的處境后，曾給他打來電話，勸他早日放棄，他跟母親說：“媽，我窮怕了，想起過去的日子就難受，我再也不想回到過去了?！蹦赣H對他說：“你是一個男人，你不能一輩子靠女人生活。”他口氣決絕地說：“我愿意！”母親長長地嘆了口氣，就把電話掛了。從那以后，母親再沒來過電話，他也沒給母親打過電話。此刻，他真想跟母親說：“媽，兒子后悔了，當初不該不聽您的話，不該太自私，更不該貪圖物質(zhì)享受……”悔恨的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而下。

趙一航看了眼腕上的手表，時間顯示凌晨五點多，再過一個多小時，天就要亮了。他下意識朝東面望過去，隱約看到天邊有了一抹亮色。他想，我可能再也看不到日出了。

趙一航想知道關(guān)機的這段時間，有沒有人給他打電話。他剛一打開手機，就收到了提示短信，過去的幾個小時，居然有十幾個未接電話。有公司的人打來的，有母親打來的，有韓卿梅打來的，還有幾個陌生號碼。這么說，自己開車撞人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吹侥赣H的電話號碼，趙一航的心顫抖了，這個夜晚，不知道母親是怎么度過的，他會不會因為自己徹夜未眠，靠在被子上以淚洗面。他也不知道自己惹下這場禍，韓卿梅將怎樣對待他，這個夜晚，她會不會因為他闖禍開始恨他，會不會為自己當初的決定后悔。

“唉——”趙一航長長地嘆了口氣。

這時候，趙一航的手機收到了一條短信，是一個陌生號碼發(fā)來的，他仔細讀了一遍：“趙一航，我是交警大隊事故中隊民警，被你撞傷的人沒有生命危險，望你速來投案。”

看完這條短信，趙一航的情緒徹底崩潰了，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他粗糲的哭聲穿透黑夜，刺破蒼穹，在無邊的荒野上回蕩，像狼嚎，更像鬼哭。車子外面的三只狼，或許被趙一航的哭聲給嚇住了，立刻停止了撕咬。過了一會兒，趙一航看到三只狼的身影在車前閃了一下，很快跑進山谷，消失在夜幕下。

山谷里瞬間安靜下來，靜得像一座巨大的墳?zāi)埂?/p>

趙一航擦干眼淚，把頭靠在座椅上，閉上眼睛沉思起來，一個聲音告訴他：趙一航，不管這件事情結(jié)果如何，你都要挺起胸膛勇敢面對，因為你是男人。趙一航打算回城，去交警隊自首。他再次試著發(fā)動車子，仍然是徒勞。

趙一航鼓起勇氣撥通了交警電話，他看到東方的地平線上，一輪紅日漸漸升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