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朝著大海,坐在有些濕漉漉的沙灘上。太陽剛剛在東邊露出一抹粉色,像嬰兒的臉。
他出來比他們約定的時間早了一些。他繃緊的身體,好像在生氣似的。他出來時,她已經(jīng)醒了。先聽見了門響,之后聽見了他的腳步聲。兩個房間只隔一條走廊。那時她感覺時間有一些早,而且,她以為他會來敲門。然而他沒有敲。她在房間里又延擱了一會兒,便也跟著出來了。
他們約好了早晨一起來看日出的。昨天晚上,他們在外面吃完飯回來,經(jīng)過賓館的前廳,他停下了,跟前臺的女招待打聽日出的時間。他跟那個女招待說話時,她沒跟他一起,先回了房間。下午,他在賓館前廳跟那個女招待交涉要人住的房間時,那個女招待一直在盯著她看。她隱隱約約感覺到那個女招待為什么看她。他們在賓館門口拖著箱子從出租上下來時,他問她,要不要住一間屋。她沒有說話,打量著院門口外面一棵修剪得像繡球似的冬青樹。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沒有再堅持。
她回到房間,先站在窗前,眺望了一會兒外面的燈火,然后開始從隨身的皮箱里拿出一件件要用的東西。他過來敲門,約她早上一起看日出。
他站在門口跟她說話時,朝屋里張望了一眼。也許她應(yīng)該邀請他進(jìn)去坐坐的。她沒有邀請他。
她和他是在參加某個《聽·說》的線上活動認(rèn)識的?;顒拥恼偌?,是她做代課教師時的同事,問她,要不要參加。她答應(yīng)了?;顒影牶驼f兩部分。參加活動的六個人,兩兩分組,她和他隨機(jī)被分到一組。同組的兩個人,各自有三分鐘說話的時間。說的人,可以選擇說或不說。聽的人不評價,不打斷。不管說還是聽,要看著對方。
活動舉辦了四次。他沒怎么開過口。她開始說過一些什么的,他不說,她便也沒有興致了。兩個人在手機(jī)屏幕上,看著對方。她感覺有些尷尬?;顒右Y(jié)束了,他卻突然在那邊問她,我們一起去看海吧?
她盯著他,沉吟了一會兒,答應(yīng)了。之后,他買了票,他們便過來了。
他也許為她昨天晚上沒邀請他進(jìn)去而生氣。她一邊往他那邊走,一邊看著他繃緊的身體想。否則他不會出來時,連她的門也沒有敲。她又想起昨天晚上他從女招待那里打聽到日出時間,連房間也沒回,徑直過去告訴她了。他其實不用過去的,房間里有電話。她現(xiàn)在懷疑他昨天晚上迫不及待地要去告訴她,只是一個托詞。他想去她的屋里,跟她聊一會兒??墒?,她沒讓他進(jìn)去,站在門口,聽了他的話,先“哦”了一聲,然后說“累了”,又叮囑了一句早點休息,便關(guān)上了門。
她關(guān)上門時,他似乎并沒有馬上離開,又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走掉了。
累了是真。他們一大早出來趕車,在車上又坐了那么久。之后又去看了海,再跑到市里吃了飯。怕尷尬也是真。她怕兩個人坐在那里,沒有話說。
昨天下午,他們到了房間,將東西放下,沒有來得及休息,先去看了海。之后,便順著海濱公路,去了市里吃飯。
他們在一家不惹人注意的飯館,相對而坐。她等他開口,隨便說一些什么。見面時想說沒有來得及說的話,抵達(dá)這里的感受,抑或見到她的印象或感覺。
他看上去有些拘謹(jǐn),像之前在線上那樣,似乎又在等她開口。她便陸陸續(xù)續(xù)地說了一些。她之前在一所中學(xué)教過課,她喜歡那工作,她說,看著那些滿臉朝氣的男孩女孩,她感覺自己也像回到了那時候,除了上課、下課,什么也不用想。
后來她離開了。有了孩子,他不讓她做了。結(jié)婚前,他便勸過她放棄。那點兒錢,在他那里微不足道。她開始想要堅持的,她做那個,不是為了錢,是喜歡。最后聽從了他的建議,她不愿意同他鬧到搞僵的地步。
她說完了,便看著他。當(dāng)屋里壓抑的氣氛一點點開始籠罩上來的時候,他終于開了口。他有兩個女兒,一個五歲,一個三歲。他在某家公司工作,妻子是溫婉而賢惠的。
那些話,參加《聽·說》活動,作自我介紹時,他說過了。
他覺察到了,閉上了嘴。過了很久,他又開了口。他很抱歉,他說,他似乎患上了某種說話困難癥,類似自閉癥那種的。不過他不確定那究竟是什么。只要他開口,便會緊張。所以,他盡量避免讓自己開口。
這情況已經(jīng)很久了,他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感覺像是慢慢的,日積月累的。開始他只是說話有些磕絆,之后只要開口說話,便會氣喘、出汗。后來癥狀越來越厲害。最后,便開不了口了。
這情況比預(yù)料的要嚴(yán)重。他工作上有一種力不從心的感覺。而且,他是家里的頂梁柱,家里也需要他。他嘗試著改變,所以報名參加了《聽·說》活動。可效果似乎不大,他依然開不了口,便邀請她出來了。
他覺得有些沮喪,他感覺自己快病人膏肓了。他不能將這情況跟人說,也不能讓人知道,否則也許會更糟。他見到人時,便笑。那笑,像面具,讓他很累。
他說完那些,沉默了。一直到他們吃完飯,往回走了,他沒有再說話。后來,他們到了賓館前廳,他停下了,問女招待日出時間。
他的頭發(fā)看上去有一些凌亂。出門時,他應(yīng)該沒有打理。她感覺到了他的不快。在要走到他身邊時,他聽見了她的腳步聲,回過了頭,看她。他的胡子也沒有刮,臉上有一些憔悴,不過似乎并沒有不快。
他昨晚沒有睡好,賓館的枕頭太軟了。后來,他拿掉了枕頭,依然不行,瞅著天花板,過了一夜。他有些無奈地說。不過也許不是枕頭的問題,他又跟著補(bǔ)充道,有時在家里,也會那樣。如果十二點前睡不著,后面的覺便等于報銷了。
她問他是否要回去補(bǔ)一會兒覺。她記得昨晚他說過,今天依然要去市里的。她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催€要去市里,她其實想在海灘上待一整天的。他們出來,不就是為了來看海的嗎?雖然她不情愿,他說了,她便沒有反駁。
他搖搖頭,然后自嘲一笑。他的笑,有一些無力的,軟綿綿的。她不知道他為什么那么無力,他那么年輕,如果不是他親口說,他結(jié)婚了,又有兩個女兒了。她說什么也不會相信的。
他長了一張不容易變老的臉,再過十年,二十年,那時她老了,臉上長了褶子,他也許依然這樣。
太陽出來了。海邊早晨的太陽,碩大,蓬勃。帶著千萬條金光,像明晃晃的針,扎著人的眼。海里,被染成了紅彤彤的。他和她都沒有再說話,看著眼前被火燒成一片的海。
他們在那里坐著時,他的肚子咕咕叫了。昨天晚上,他便沒有怎么吃,似乎一直在糾結(jié)著怎么開口。
她想提醒他,他們該去吃飯了??伤谀抢?,目光盯著前方,嘴角帶著一絲笑意。他的眉頭,舒展了一些。這樣的環(huán)境,于他是相宜的。她想。也許,他應(yīng)該帶著妻子和兩個女兒,來海邊,住上一段時間。
她不知道他這次出來,怎么跟她們說的,也許和她們?nèi)隽酥e,不過,他看上去并不像會說謊的樣子。她在那里,忍不住想著他妻子和兩個女兒的樣子,她們應(yīng)該像顏色紅潤而汁液飽滿的六月鮮桃,或者那些甜美多汁的盛夏的果實??倸w是那樣的,她想。
后來,他站起來了,拍拍粘在衣服上的沙子,他們開始往市里走。
去市里的道路,要先順著海灘往北走上一段,再拐到那條濱海公路上去。那條線路,是昨天下午他們出門時,賓館的保安告訴他們的。
他們順著海灘走了一段,然后在一個拐彎處,走上了濱海公路。那條濱海公路,一邊是山,一邊是海,路基兩側(cè),那些紅色和綠色的彩青步道,像圍繞著海的彩帶。
他們拐上那條濱海公路,走了一段,迎頭碰見了一群騎行愛好者。那段路,正好是下坡。那群騎行愛好者,便像一群呼啦啦飛過的鴿子,呼嘯著從上面俯沖下來。他和她退到路邊,等他們過去。
他原來也是一個騎行愛好者。當(dāng)他們順著上坡的公路再繼續(xù)走時,他忽然開口說。之前每個周六的上午,他會跟他們一起去騎行。從市里出發(fā),先騎大約半小時,到達(dá)一座山的山腳。他們在那里做短暫休整,之后再順著一條環(huán)山公路,騎上兩小時的時間,到達(dá)一座水庫。那里是他們騎行的終點。在那里喝一會兒水,聊聊天,他們再順著另一條路,回家。途中,他們會看見大片的麥田和果園。春天,有一些養(yǎng)蜂人,會在路邊放蜂。
騎行總是讓人快樂的,只是后來,他放棄了。他的嘴咧了咧。他似乎在努力讓自己沉下去的那股氣,慢慢地升上來??赡枪梢呀?jīng)下沉的氣力量太大了,讓他有些吃力,以至于他努力擠出的笑,像沒有綻放便已凋零的花。
他們在一條往右拐的路上,看見了一大片的格?;?。他繞過去,走到那片格?;ㄇ?,小心翼翼地采下一朵,遞給她。
她接過去了,沒有對他說謝謝。他們無言地,又走了一段,太陽升上來了,早晨的涼意在漸漸褪去。
她手里拿著那朵格?;ǎ睦飬s還在想著那群已經(jīng)遠(yuǎn)去的騎行愛好者,想著他們俯沖下去猶如鴿哨一樣的聲音,又想到他們待會兒駐足休息的地方,那或許是第三只鴿子的棲身之地:森林像濕潤的苔蘚似的綠得發(fā)亮,白色的晨霧從草地上冉冉升起,鮮花盛開的草地彌漫著甜蜜的芳香。
她想著那話,心里一種很虛妄的東西,或者感覺,在慢慢升起,溫暖的,潮濕的。之后他們在路旁的虎皮松、紫薇和龍柏的注視下,又經(jīng)過了一片草甸,和丘陵樣的地貌,城市便近在眼前了。
到了市里,他們先去了一處早點攤。他要了兩碗餛飩,然后在茶葉蛋和煮雞蛋之間,他開始有些猶豫不決。她走過去,從一個盆里拿了兩枚茶葉蛋。
他現(xiàn)在總是這樣,瞻前顧后的。他一邊剝著雞蛋,一邊自嘲道。他一點兒不喜歡自己,有時他感覺自己一無是處。他也不知道別人怎么看他,感覺他們會在背后議論他,也許他們已經(jīng)將他當(dāng)作一個怪物了。他們有時候跟他商量事情,他經(jīng)常一言不發(fā)。
他在那里說著時,手里的雞蛋,滾落到了桌子上。他的臉唰地紅了。猶豫了一會兒,他再伸手去拿。像是為了掩飾,他的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
他吃完了飯,拿竹簽再將牙仔細(xì)挑過。
這牙縫越來越寬了,吃什么,都會往里面塞,他咧了一下嘴,有些無奈地。他的話,將他牙齒脫落癟嘴的暮年時光,一下子拉到她的近前。她的心,不自覺地跟著跳了一下。
餛飩有一些咸。他們離開早點攤了,他一邊走,一邊有些像抱怨地說。
她好像忘記了餛飩的味道了,吃飯的時候,她一直在聽他說。她從早晨在海邊上見到他,他所說的,比他過去跟她全部說的,要多得多。她感覺他換了一個環(huán)境后,松弛下來了。
他們?nèi)マD(zhuǎn)了幾家店鋪。沿海城市的貨架,除了海鮮多一些,其他的差不太多。就像這座城市同那個城市,從外面看,并沒有多少分別。
他們后來去了一家珠寶店。店里賣的多是當(dāng)?shù)氐恼渲?。一串串的項鏈,掛在那里的,放在里面擠在一起的,明晃晃的。她看上了一串,心形的吊墜中間,有一顆珠子。她想買,又怕付錢時,他搶著替她付。她不想讓他再為她花錢。他們來這里的車票、賓館的住宿費,都是他出的。她昨天在車上,想過將車票錢給他??伤龑㈠X遞給他時,他塌下去的背,立馬挺直了。臉,不情愿地扭向一邊。他似乎很容易便生氣的。
他堅持為她買了一串。那條珍珠項鏈,讓她看上去像那些暴發(fā)戶。她想拒絕的。但柜臺后面那個女店員的眼神,讓她想起賓館的女招待,她沒有再堅持。
他們在外面又轉(zhuǎn)了一會兒,他問她要不要回去。話說出來了,隨后卻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反正午飯和晚飯都要在外面吃的,不如等吃過了晚飯,再回去也不遲。
他那樣說了,她便沒有反對。雖然她覺得回去睡一會兒、醒了后再去看看海,更加合乎她的心意。但她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她覺得那條項鏈,自己戴著有些怪怪的,它適合年齡大一些,或者看上去富態(tài)的女人。年輕女人,很少戴那個的。但如果她貿(mào)然摘了,也許他會不高興,她便隨它去了。
后來,他們在一個十字路口,看到一棵榕樹。那棵榕樹很粗,要幾個人合抱。他們站在那里看了一會兒榕樹,榕樹上的氣根,懸生在枝干上。他盯著那棵榕樹,說,他想在那上面,搭一座小房子。晚上下來,白天躲在里面。那些枝葉和氣根,替他擋住外面的視線。外面的人,看不見他。他可以從房子里,看到外面。
他們在那里神往了一會兒,午飯的時間到了。之后,他們?nèi)チ艘患颐骛^,吃面。
飯后,他們打聽著去了植物園。那座植物園很出名的。他們在那里看到了黑眶蟾蜍和皮膚光溜溜的樹蛙,又看了美洲蜥蜴和胡姬花。胡姬花,是一個亞美尼亞人在花園培植的,他說,胡姬花的花語,純潔之愛。
他們在那個植物園里,消磨去了大半個下午。從植物園出來,他們在門口看見有賣胡姬花干花的,他為她買了一束。她拿著那束寓意“純潔之愛”的胡姬花,因為項鏈在心頭的郁結(jié),松散了一些。
他想喝點酒。晚飯時,他笑著說,否則那些枕頭,又會讓他失眠的。
他要了一瓶25度的江小白,她覺得太淡了,建議他換烈一點兒的,40度的那種。他沒要。他不喝烈酒的,之前他連白酒都不喝,偶爾喝一點兒啤酒。他酒量不行,又怕喝酒誤事。他這樣說,她沒有再勸。他為她要了一瓶梅子酒。那梅子酒的顏色,有些像胡姬花。那束胡姬花,在他們坐下來時,被她放在了桌子的中間。她覺得那樣,能增加一些情調(diào)。
他點了海虹、牡蠣、煎刀魚,又要了一盤涼拌海草。來海邊,要吃海鮮的,否則便對不起自己的海濱之行。他像是戲謔地說。他的眉間,似乎帶著一些笑意。
他最難忘的,要算念大學(xué)時。一杯酒落肚后,他的話多了起來。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他像在回味。就像那些魔幻之旅,卻很難說清究竟是什么。有興奮,有迷茫。頭一回離開家,到那么遠(yuǎn)的地方去,就像被母獅趕走的幼獅,跌跌撞撞的,又帶著一些蠻勁兒。
在大學(xué),老師管得沒有那么嚴(yán)了,卻又很茫然的,像失去了什么。仿佛一座看上去堅固的大廈,在某個早晨轟然倒塌。那感覺就是那樣的。之前十幾年的習(xí)慣,那些像生物鐘一樣的東西,忽然在某天感覺完全沒用了。心里的焦慮、懷疑和身體的荷爾蒙,一起沖撞。它們壓迫著你,讓你就像一只無頭的蒼蠅,沒有方向地飛。當(dāng)你適應(yīng)了,卻又感覺到無比美好。那壓力壓迫著你的時候,也逼你成長,像蠶兒化蝶一樣的。你一旦掙脫出來,便會感覺一切是自由的,天高地闊的。
她看著他。他的眼睛,有些紅了。他跟之前認(rèn)識的,完全不同。那梅子酒,她喝了一點兒后,有些上頭。似乎比她意料的要厲害。她想到他們要走的路,提醒他,該走了。
他站起來,有些意猶未盡地。起身去結(jié)賬時,他又要了一瓶江小白,合著她剩下的大半瓶梅子酒,一起放在袋子里。然后拎著那袋子,同她往回走。
夜晚的海濱公路,隔一段,才有一盞燈。那些太陽能板的燈,不知道是否因為蓄電不足,有氣無力的。兩邊的樹像鬼影幢幢。偶爾,有一輛車駛過。她為了給自己壯膽,不時地拿起花束,湊到鼻子上嗅嗅。他笑著說,那些花在制作時,氣味便幾乎散盡了。
它也有一些好處的,能放得長久。
她那樣說,他便沒有再說什么,后來,他忽然哼起了《光陰的故事》,羅大佑的。以前她在學(xué)校教課時,總是循環(huán)播放。
他的夢想,是做一名搖滾歌手,像披頭士那種的。他說著那話時,輕笑了一聲。他的笑,就像一個肥皂泡,沒有持續(xù)多久,破裂了。他開始只是想想,不敢跟人說。乖順是他身上的標(biāo)簽??伤麤]憋住,還是跟他們說了。那念頭,就像一棵小樹苗,一天天長大,不能不說的。等他告訴了他們,他們哄堂大笑。之后,他們開始用怪怪的眼神看他。
他記住了他們的笑,和那些怪怪的眼神。那以后,他便不相信他們了。有什么,他也不同他們說了。
不說,并非他不會去想。課堂上,老師講著課,他想到自己站在舞臺上:甩著長發(fā),彈著吉他,邊唱邊跳的樣子。那樣子太拽了。他感覺那才是他。而坐在那里的,只是他的皮囊。
他們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他很小心地,扮成他們希望的樣子。他們也以為他坐在那里,看著課本,便是心無旁騖地學(xué)習(xí)。卻不知道他的心,跑到了舞臺上,跑到了他們看不到也想不到的地方。
等高考成績出來,他們?nèi)忌盗搜?,以為他發(fā)揮失常,跑過來安慰他,一次考試,決定不了什么的。后面的路,很漫長。
倘若他們有先見之明,或許不會那樣說了。他的嘴,又咧了一下。
或許他的樣子,讓那些同事生出錯覺,以為他是溫順的。時不時地便逼著他,接受他們的想法或做法,他試著分辯過,他們似乎不在同一個頻道上。后來,他避免讓自己開口了。
他的心里面,好像一個堰塞湖,被一些東西堵著、塞著。時間長了,他便越來越不愿開口了??伤植荒苁裁匆膊徽f,便用笑來應(yīng)對了。
他其實明白的,他又輕笑一聲,那些也不全是他們的原因,人總要活得現(xiàn)實一些,而他像活在半空中……
這時他們已經(jīng)看到被燈光勾勒的賓館輪廓了,他閉上了嘴。
進(jìn)門之前,她想著怎么將手里的胡姬花藏起來,她不想讓那女招待看見她手里的花。等進(jìn)去了,卻發(fā)現(xiàn)在柜臺后面的,是一個大餅?zāi)樕眢w有些壯碩的女人。她看見他們進(jìn)來了,朝他們笑了一下。之前她沒有見過那女人。她不知道她的笑,是因為她手里的胡姬花,還僅僅是因為禮貌。
她希望他和她分道走。然而他跟她一起步行著,上了二樓。經(jīng)過他房間的門口,他低聲問她,要不要再跟他過去喝一點兒?她還在想著前廳那個女人的大餅?zāi)?,便推說要回房間,先洗一個澡。
她洗完了澡,在那里猶豫著,是否還要過去時,他來敲門了。
她進(jìn)去時,他已經(jīng)將房間的椅子和茶幾拖出來了,正要拿著杯子去水槽洗。
潔癖,似乎成了說話困難癥附帶的癥狀之一,只要在家里,他便不停地洗。桌子上的抹布、喝水的杯子、吃飯的碗筷,他總會一遍遍、不厭其煩地洗。而她們已經(jīng)開始對他不滿了,那樣子,他似乎像嫌棄她們。她們不知道他那樣做,是為了避免同她們說話。
說著,他坐下來,她跟著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他將兩只杯子斟上酒,呷了一口,他不能解釋,沒法解釋的。她們不知道,他在那里,只是為了避免同她們說話。所以,他只能笑。一個人在家里,也要戴著面具。
他經(jīng)常感到累,是那種無力的、被掏空一切的累。他要讓人相信,他是友善的,愿意同一切人交好。所以他只能咧著嘴笑。他不能不笑的,逼迫他這樣做的,不是那些同他不相干的人,而是他身邊的,同他同呼吸共命運的同事、朋友,或者家人。
他有時厭惡透了這一切,卻不得不這樣做。一個人其實是沒有多少選擇的,他又呷了一口,無奈地說,酒精加上昨夜失眠的原因,他的眼里已經(jīng)充滿了血絲。連要不要開口,連什么時候開口,都不能說了算的,說著,他像自嘲地拍拍自己的嘴,這張嘴好像不是自己的,倒像是他們給的。
也許有一天,連笑也不能夠了,也要被剝奪了。說著,他拿手蘸了一下杯里的酒,在茶幾上畫起圓來。他不是沒想過逃,他想逃到某個地方,去做和尚??墒悄芴拥侥睦锶ツ??
他盯著桌子上的圓圈看了一會兒,然后又抬起頭來,盯著面前的杯子,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他每天害怕的是睡醒后。一想到要到外面去,要對著那一張張的臉,笑,他就忍不住心跳加速,驚慌失措的。他有時希望自己一覺睡過去,永遠(yuǎn)都不要醒來。
他的身體突然又繃緊了,眼睛從面前的酒杯轉(zhuǎn)向她,嘴角浮著一絲惡作劇似的笑:他們很久沒做愛了。他討厭她,她同那些人沒有分別,讓他不得不笑。
他說完了。
他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然而,她像沒有看見,也像沒有感覺到。她的心,像加了發(fā)酵因子的面團(tuán),整個被另一種情緒充滿了。她想到了早晨的格?;ǎ氲搅四侨候T行愛好者,想到了那只鴿子,第三只鴿子。
枝葉覆蓋著它的身體,輕風(fēng)為它唱歌催眠……它忘記了長空的雄風(fēng)和遠(yuǎn)方的誘惑,綠色的穹宇庇護(hù)著它,不計其數(shù)的光陰從它身邊流逝。
她看著他,但似乎看的不是他,而是一件無物之物。笑意在她的臉上。那笑,像一縷清風(fēng),又像一朵云,托著她,又抵達(dá)那個周而復(fù)始循環(huán)往復(fù)的夢境。
那夢里,有一架木質(zhì)的樓梯。樓梯,通往三樓的一間茶室。她每周五的下午三點,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那里。她順著那架木質(zhì)的樓梯走上去,在那扇栗色的木門上,輕輕地叩響三聲。將門叩響,并不會有人出來,而是一個暗號。
然后她推開那扇門,在那扇沉重的栗色的木門后面,茶幾前,她會看見那個男人:國字臉,虬曲的頭發(fā),先知般的眼神。他坐在一張高背的木椅上。
她走過去,到他身邊的椅子上,坐下。那把椅子,比他坐的那把要小一些,也窄一些,像是專門為她量身定制的。她的身體在那把椅子里,椅圈正好托起她,也讓她兩條修長的小腿,以直立且恭敬的姿態(tài),在他的面前。
她在他神祗一樣的眼神里,俯首,低低地訴說著那些一廂情愿的慷慨,和他自以為是的給予。她不需要那些。她需要的,是并未設(shè)定的愛、不附加條件的給予和甘之如飴的痛苦。他沒問過她,怎么能知道她心里要的不是一只鴿子棲身的草地而是一座用堅固的石塊和冰冷的混凝土搭建的城堡?
她每周五下午三點的赴約,始于結(jié)婚五年的N次謊言后。那并非一場不得了的慘敗,而只是他事業(yè)上一次小小的考驗或起伏??伤麑幵高x擇用謊言為她搭建一個虛情假意的城堡,卻不愿將真相告訴她讓她振動羽翼跟他在天空翱翔。他得到的,是她每周五下午三點的赴約。而她所得到的是每次赴約后更深的痛。
她在向他傾訴心事后,便會將頭伏在他的膝上。他以示安慰地拍拍她的頭。而后,他會牽起她的手,帶她走到茶室后面,那個有暗門的房間,那里有一張床。
她知道這是危險的,卻無力自拔。
她說完了,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像卸下了一座大山,倒在了他的懷里。他們相擁著。在遠(yuǎn)處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里。隨海浪一起起伏。
后面的幾天,他們沒有再去市里,在海灘上撿海螺,拾貝殼。海邊礁石的石縫里,有一些小螃蟹,他們小心地掏出來,放在手心里看一會兒,再重新放回去。他們也會玩沙陷的游戲。他在沙子沒過她膝蓋的時候,便緊張地去拽她的手。他有時會故意扮作鴕鳥,將頭作勢要埋到沙子里。她會趁機(jī)躍到他的背上,有時他會背著她,狂跑一氣,再一起跌落在沙地上。
更多的時候,他們依偎著坐在那里,望著遼闊的海面、遠(yuǎn)處的海岸線。
五天轉(zhuǎn)眼過去了。
分別時,他們沒有道別。她提前一天走的,沒告訴他。
再見他,是一個很久很久后的午后。他站在一個紅綠燈路口。她從書店里出來。書店,變成了她的樹屋。她手里拿著一本書,從一棵白果樹的樹后,看到了他。他背對著她,她看不見他的臉,但她知道是他,稍顯凌亂的頭發(fā)和有些塌陷下去的背。
她站在那棵白果樹下,目送他走過斑馬線??粗谋秤?,她想起那次,他們玩沙陷游戲。她在沙子要埋沒他的胸部時,慌忙跑過去,他用眼神制止了她。然后他張開雙臂,面朝天空,讓身體竭力地后仰,那些流沙,跑到了他的下面。她記得他的話:保持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