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千能
到廬州任別駕已有兩個月,李嶠還沒有出過門。刺史大人很關心他,當初一見面就說:“李大人年歲高身體弱,且由秦嶺到淮南,由京城到鄙地,冷熱不適,貴體不適,人事也不適。府衙的事就不用你費心勞神了,宅子里歇著吧?!贝淌反笕税菏鬃叱鰩撞剑值?,“李大人沒事不要出門,遭了寒,本刺史不好交代?!?/p>
李嶠嘴上感謝,心里卻直冷笑:“我李巨山行走京城中樞數(shù)十年,三度拜相,區(qū)區(qū)別駕府之事,也能勞我心神?你小小廬州刺史,若是數(shù)月前,也能見我?也敢于我面前說話?罷了,明嘲暗諷,逢迎機變,鉤心斗角數(shù)十年,沒興趣咯。”
兩個月沒出門,李嶠并不是聽刺史大人的話,而是他確實年高體衰,喝了兩個月的湯藥,就差臥床不起。
這天午后,李嶠覺得身體通透許多,叫車夫駕車,到蜀山湖。
出廬州城西門三四里,就到蜀山湖。湖上,碧波蕩漾,魚鳥競翔;岸邊,竹樹蔥郁,清幽雅致。李嶠老了,不想見到人,叫車夫把車停在一片無人的港汊區(qū)。
季節(jié)已秋,落葉紛紛,湖面動蕩。岸邊修竹翠得發(fā)黑,沙沙作響,波濤一樣向湖面傾斜起伏。李嶠靜靜地看上好一會兒,說:“老伍,我偶得一詩,也是一謎,你猜猜謎底為何物。”
“老爺你說,我猜?!避嚪蚶衔槎椎嚼顛媲?,豎起耳朵聽。
李嶠捋著稀疏的胡須,一字一頓:
解落三秋葉,能開二月花。
過江千尺浪,入竹萬竿斜。
老伍抓耳撓腮想了半天,搖搖頭:“老爺?shù)脑姡夷睦锬芏??老爺?shù)闹i,我更猜不到?!?/p>
“老伍啊老伍,跟著老爺幾十年,這腦瓜子如何才能開得竅?”李嶠用手指輕輕敲擊老伍的腦殼,得意一笑,“也不怪你,老爺?shù)脑娭i又豈是一般人能解?”
“好詩好謎,詩巧謎妙!”隨著聲音,一個老叟從竹叢里鉆出來,肩上扛著一捆柴,“這位老爺,為何要作詩損人?”
李嶠乜一眼老叟,呵呵一笑:“說說,我何來損人?”
老叟放下柴:“先說尾句,‘人竹萬竿斜’,你看這細竹,自得一方天地,不招誰也不惹誰,一個個亭亭靜立,不爭不鬧,互謙互讓,和諧共安??墒?,某物非得卷入其中,肆意橫行,使它們折腰屈膝,使它們斷于水中,不管一竿竿呻吟嗚咽,它自高歌低吟,不亦樂乎?!?/p>
“嗯!如此解讀.未嘗不可?!崩顛⑿︻h首。
“老朽就倒著說吧,第三句,‘過江千尺浪’。你看,這蜀山湖原本水清透底,平靜如鏡,倒映云山竹樹,嬉戲落葉游魚??纱宋镆坏骄蜔o事生非,作浪作妖,攪得湖面天翻地覆,濁浪排空,幾日也不得安靜清凈?!?/p>
“敢問老先生何許人?”李嶠面色一冷。
“廬州樵夫?!?/p>
“樵夫?”李嶠上下打量一番老叟,一笑,“如此解讀,老先生不覺得牽強附會,或曲意偏見?”
“別急,請聽‘解落三秋葉’。秋意蕭蕭,萬木悲憐,葉衰葉枯叫人生發(fā)無限冷惜。草木如人,每一片葉都留戀母枝和雨露曦月,哪怕多待上一時片刻,也不愿就此落土成泥??墒?,還是此物,極盡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之能事,日日時時地卷來,呼嘯咆哮,生拉硬拽,硬生生將人家骨肉母子撕裂?!?/p>
“老先生雄辯討巧!然老夫以為,老先生定是別有用心?!崩顛掌鹞⑿?,不無譏諷道,“若不然,老先生何故唯獨將次句‘能開二月花’丟下不解?莫非老先生絞盡腦汁,機關算盡,也不能使此句此物為非作歹,禍害人間吧!”
“此物戀花,尤戀高貴之花。但凡是花,此物一旦遇上就左右不離,甜言蜜語,摧眉折腰,討巧賣巧,極盡攀附依附之術?!崩羡蓬D了頓,似是給李嶠思考的時間,“美人如花,花即美人……”
“住口!”李嶠大聲喝道,旋即又低聲道,“老先生究竟何許人?”
“廬州樵夫。”
“老先生既然不愿通報姓名,想必已然知道老夫為誰?!?/p>
“昔日文章四友之首,今日文章宿老唯一。別駕大人,幸會!”老叟向李嶠抱拳致意,“別駕大人文名天下盡知,然到我廬州已兩月有余,可曾有一二文人墨客前去拜訪、討教?”
“聽老先生之言,李嶠方知此身早已污名在外,早已令天下文人不屑與伍?!崩顛鹕恚ЧЬ淳吹叵蚶羡派罹瞎?,老淚縱橫,“五十年來,李嶠歷五帝,討巧侍奉皇后一人、公主二人。想當初,李嶠不擇手段,無所不用,無所不能,如今孤苦老病于他鄉(xiāng),實乃天道報應。李嶠悔之晚矣?!?/p>
風,終于停下。
不多天,李嶠病死于廬州別駕府。幾日后,車夫老伍駕車送李嶠棺柩回鄉(xiāng)時,偌大的廬州城只有一名老叟相送。
[注]李嶠,唐代詩人。史載,李嶠曾官至宰相,先后歷仕五朝,趨炎附勢,史家評價多以貶義。
不同悲
天要亮時,劉希夷突然沖出院子,揮舞手里的紙稿:“有了有了!我的詩有啦!”
劉母也是一夜未睡,顫巍巍地追去:“庭芝,你昨晚就沒有飲食,吃了早飯再去吧?!眳s不見兒子的影子。
太陽已經(jīng)老高,宋之問還沒有起床。劉希夷喘著粗氣,站立堂下等待。宋府丫鬟嫌他踩臟地面,用腳尖指指花圃旁的幾麻袋糞土。劉希夷走過去,站到土袋上。不知過去多久,宋之問起床,端起丫鬟遞上的茶,喝一口,仰頭,漱幾口,吐到劉希夷腳下。劉希夷叫一聲“舅父”,叉手行禮,卻一個踉蹌差點從土袋上摔下。
“寫!寫!詩沒見一首,身體先殘廢!”宋之問轉身向廳內(nèi)走去,“可憐死我那老姊!”
“我身體無礙,只是腹中饑餓?!眲⑾R内叢礁?,“舅父,我昨夜得一詩,自以為……”
“自以為?我大唐詩人無數(shù),誰不是自以為好?然除卻舅父幾人,誰真好?何況是你?”宋之問坐到桌前,用小勺挑一口羹慢慢送到嘴里,“庭芝,你比舅父還大五歲是吧?和舅父同年舉的進士是吧?看看舅父這家業(yè),還有,武皇、張氏兄弟、武氏子弟、太平公主,不論誰握權柄,舅父皆能受其寵。再看看你,何之有哉?”
“舅父教訓的是!”劉希夷捧著詩稿趨前一步,“請舅父指教?!?/p>
“你專心事詩如此多年,長安城可有一人知你劉希夷三字?看看舅父,未曾花半點心思于詩事,然即便窮鄉(xiāng)僻壤、黃發(fā)垂髫,誰不會吟我三五詩篇?我告訴你,作詩,非勤奮之事,乃此處事也!”宋之問用勺柄點戳劉希夷的腦門。
“請舅父看一眼。若仍無長進,甥兒當即焚毀,永不為詩。若尚有可取,請看在家母早年扶攜舅父分兒上,向長安城美言幾句?!?/p>
宋之問微微抬頭,白一眼劉希夷,又低頭吃羹:“你讀,我聽,快?!?/p>
劉希夷傾腰垂手,聲情并茂地讀起來。宋之問聽著,拿勺的手漸漸靜下來。劉希夷繼續(xù)誦道:
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宋之問從椅子上彈起:“庭芝,你還沒有吃過早飯吧?”一旁的丫鬟急忙端來一碗羹。宋之問抬手一個耳光:“混賬!庭芝乃宋府外甥,親外甥,一大早餓著肚子,焉何才給他上羹?”丫鬟急忙跪下,連聲道歉。
劉希夷喝下羹,臉上現(xiàn)出血色。宋之問輕撫他的肩頭,側臉湊向劉希夷:“庭芝,此詩傷而不哀,悲而不頹,清麗婉轉,曲盡其妙。好詩!好詩!必將傳至千古!”
“謝舅父!”劉希夷急忙躲開宋之問的嘴——宋之問身姿奇?zhèn)?,風流倜儻,只是口臭嚴重,要不然早年就侍寢武則天,哪里還有張易之兄弟的分兒?
中午,宋之問用上等酒菜招待劉希夷。劉希夷不勝酒力,很快頭暈目眩。宋之問又湊過臉道:“庭芝,此詩除舅父之外,可有外人讀到?”
劉希夷搖頭,又叉手行禮:“請舅父向……”
“我早已向長安城說過,我外甥才情,非常人可比。”宋之問又端起一杯酒讓劉希夷喝下,“庭芝,舅父不如你?。∥磥?,你定然好詩如泉涌。如此,庭芝當不在意這一首?!?/p>
“自然自然?!眲⑾R募泵蹰_宋之問湊上的嘴巴。
“好!”宋之問語氣嚴肅,“庭芝,你方才已說,你不在意此詩,然舅父在意。故而,此刻起,《代悲白頭翁》一詩乃舅父所作。往后,你不得言說你與此詩有分毫干系!”
劉希夷一愣,抬頭碰見宋之問威嚴的臉,不由點頭。劉希夷迷迷糊糊中被馬車送回家,醒來時天已黑透,忽然想起午間的事,大驚,跳下床向宋府跑去。
偌大的宋府燈火通明,賓客滿座,宋之問正站在眾賓中間,手持一紙稿,醉醺醺道:“諸位,宋某不才,白活二十多年,作詩數(shù)百首,然與今日之靈光偶得相比,皆廢紙耳!諸位請聽此句:年年歲歲……”
“舅父且慢!”劉希夷上前奪過紙稿,向眾賓一抱拳,“在下劉希夷,宋大人外甥。舅父酒多,方才所言不過玩笑,此詩實乃在下所作……”
“諸位見笑,宋某外甥自幼患有癲病,好為癡語。”宋之問笑著,抱拳送客。
眾賓散去,劉希夷跪到宋之問腳下:“舅父……”宋之問一腳踹上他的臉面。劉希夷一聲慘叫,仰面摔倒。宋之問一揮手,兩家仆從院里抬來一袋糞土,狠狠地丟到劉希夷身上。“舅父……”劉希夷掙扎著要掀開。一家仆一腳踏上,又一土袋壓上……
劉希夷聽到母親在宋府門口哭叫著要見兒子,想應聲,鮮血卻汩汩地從口中流出,他只能艱難地念道:
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發(fā)亂如絲。
但看古來歌舞地,惟有黃昏鳥雀悲。
[注]劉希夷,唐代詩人。史載,劉希夷“少有文華,落魄不拘常格”。相傳,劉希夷因拒絕其舅舅宋之問占有其詩《代悲白頭翁》,被宋之問家奴用土囊壓死。
鄉(xiāng)情怯
南方委實不是人居之地。
烈日當頭,空氣理應是干的,但伸手一抓掌心就一攤水。汗水和濕氣浸透的衣服,粘在身上,扯開又粘上。拿塊布巾擦拭吧,行李卻也濕漉漉。鬼天氣不僅濕熱,更悶得人懷疑下一口氣就呼不上。轉眼黑云壓頂,卻照樣熱,天地間像個大蒸籠,四周是看不見的柴火在熊熊燃燒。雨和云同時到,毫無過渡,說下就下,一下就狠,蠶豆般大,砸得人生疼。手忙腳亂地披上蓑戴上笠,衣服已濕透,雨卻停下。圓碩的太陽又蹦出來,張牙舞爪地橫在面前。
有太陽沒太陽,都不影響蚊蟲作惡,隔著衣服也鉆得人一陣痙攣。一掌拍上,不管拍中沒拍中,被咬的地方已腫起鴿子蛋大的包,又痛又癢,半天消不掉。
梅雨,梅子成熟時節(jié)的雨,多好聽的詞兒,卻叫人如此不堪。宋之問慶幸自己逃出來,恨不得一步跨離此地十萬八千里。
“站?。 鄙砗笥腥私械?。宋之問剛欲停下,卻聽到馬蹄聲,暗叫不好,撒腿就跑。還沒跑出幾步,馬蹄聲跟上來。他想跳下小路跑,“啾!”馬鞭從一側的脖子直下另一側的腋下,一拉,宋之問重重地摔進路旁泥溝里。
“混賬!問個路,為何要跑?”
“不是抓我??!”宋之問心里樂開花,差點兒說出聲。
太陽已落去多時,天地間還像個大蒸籠,那看不見的柴火仍沒有半點兒將熄的架勢。逃亡之路,宋之問最怕晚上:住店,既沒錢更怕被官差盤查,一旦盤查到,輕則被送回更南之地,重則直接砍頭;不住店吧,野外的蚊蟲和隨時襲來的雨也不比砍頭好多少。
“張易之、張昌宗兄弟啊,你們?nèi)绾尉蛿∮谒麄儯课浠?,你如何就把大周江山拱手讓于他李家?不然,我宋延清如何會這般可憐?”漢水邊,襄陽城外,宋之問抱膝倚坐在一棵大樹下,時而憤恨,時而淚流。星辰滿天,似是一只只嘲笑他的眼,笑著笑著,一顆顆就落下來,一落下來就是一顆顆蠶豆大的雨。瞬時,天地間伸手不見五指。宋之問抱起行李,跑向一處燈火。
茅屋里是兩個男人,一個老年,一個中年。中年人處于病中,躺在床上。老人站在床頭,一勺一勺地給他喂食。喂好后,老人給宋之問盛一碗粥,雖然很稀,喝起來還是很香。逃亡一路,宋之問幾乎就沒有吃過熱食。老人找出一張破竹席,放到宋之問腳下:“對不住,家窮,一張床也不能給你?!?/p>
中年人突然劇烈咳嗽。老人立即爬上床,蹲跪床頭,將他攬抱懷里,又是捶背又是拍胸。好一陣子,中年人才止住咳,臉色煞白,喘息粗重:“舅父,甥兒連累你了。”
“老人家,你們不是父子?”宋之問看向老人。
“我甥兒命苦,三歲死去爹娘,跟著我饑一餐飽一頓,吃盡苦頭。誰承想,如今又……”老人也咳嗽起來。
“舅父之恩,此生難報,來世再還?!敝心耆讼蚶先宋⑽⒈h首。
宋之問竟有些感動。
宋之問醒來后,天已大亮,老人正彎腰折背地站在灶臺旁,頭幾乎埋進鍋里,細細地做著飯。見宋之問起來,老人端來一碗比昨晚濃稠許多的粥,還有兩塊白面餅:“客官,行路苦啊,可我只有這一些?!?/p>
臨行時,老人拿出大小兩個荷葉包:“客官,我甥兒自年前江上打魚回來就落下病,怕是冒犯了江神。我無力人江,請客官入江時將大包里的七個白面餅撒入江中,再代我向江神贖罪,求江神放過我的孩子,讓我代替孩子之罪。小包里的幾個餅,客官路上用吧。”
一踏上船,宋之問頓覺渾身輕松——渡過漢江,雖然還不敢潛回京城,但離故鄉(xiāng)近了。他知道,故鄉(xiāng)是埋有先人的地方,寬闊博大,能接納所有失意、失敗的游子。風浪驟大,打得小船直打旋。
“行路人,可曾有事未了?”老艄公奮力撐船。宋之問這才想起茅屋老人的囑托,解開大荷葉包,丟下白面餅。風浪小下來,小船平穩(wěn)前行。
“行路人,是遠道歸鄉(xiāng)吧?”老艄公悠閑地撐船,也不抬頭。
“是……”宋之問猛然意識到老艄公操著故鄉(xiāng)口音,趕緊閉嘴。老艄公還在說話,宋之問全然聽不見,眼簾被茅屋老人昨夜蹲跪床頭、攬抱外甥于懷的圖畫所占據(jù)。
“同是舅舅,為占有一首詩,我親手害死外甥?!彼沃畣柾蝗欢餆?,“此事當時即傳遍京城,可曾傳人故鄉(xiāng)?還有,我這些年的那些事……”
“行路人,到岸了?!崩萧构呐乃沃畣柕募珙^。
宋之問蹣跚上岸,喃喃自語:
嶺外音書斷,經(jīng)冬復歷春。
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故鄉(xiāng)是埋有先人的地方……”宋之問立岸,看向故鄉(xiāng)的方向,竟不敢挪動一步。
[注]宋之問,唐代詩人。史載,宋之問品行不端,攀附權貴,其詩多為歌功頌德、逢迎諂媚之作,為時人所不齒。相傳,宋之問欲占有其外甥劉希夷《代悲白頭翁》詩不成,命家奴以土囊將其壓死。
紅豆愿
王維看一遍,踮起腳再看一遍,揉揉眼睛從頭到尾細看一遍,金黃的榜單上,沒有他的名字。王維笑了笑:“竟然無我!果真無我!”
自科考結束,長安城就傳開:主考官已說,王維不是狀元就是榜眼,最不濟也是探花。最初,王維也不大相信,問岐王。岐王笑道:“摩詰,你信不過自己,也信不過本王?”王維一笑,他信自己,更信岐王。可是,幾天前突然又傳出,王維啥也不是,落第。王維當然不信,但傳說得由不得他不信。王維又問岐王。岐王沒有笑:“當今圣上英明神武,百官不敢不秉公辦差。”
現(xiàn)在,真的榜上無名。
“摩詰兄留步!”同窗張九皋站到面前,叉手行禮,“摩詰兄,真的?”
“真的?!蓖蹙S點點頭。
“不對,不對!”張九皋一臉嚴肅,“小弟可以落榜,誰都可以落榜,唯獨摩詰兄不可以。為何?摩詰兄上方有人……”
張九皋走遠,王維才明白他是在譏笑自己倚靠、依附于岐王?!翱尚?!我王摩詰詩、書、畫、絲竹管弦,無有不通,無有不精。岐王殿下愛才,待我如上賓,何來倚靠依附?”王維不由得憤恨,“我堂堂七尺男兒,焉能行那種事?”
恨歸恨,但王維還是明白了自己在外人眼中的形象:他王維就是倚靠依附于岐王。王維忽然有離開的想法,可離開之后呢?胸中抱負呢?
來到岐王府門,岐王竟然站在門口等候多時?!澳υ懀?,快!”岐王拉起王維的手走向府內(nèi)。王維清楚,岐王是怕他因落第而不辭而別?!澳υ?,快快更衣,你我前去赴宴?!?/p>
“赴宴?又何處赴宴?”王維故作驚喜。作為名滿京城的青年才俊,他不愿岐王看到自己內(nèi)心的脆弱。
“天機!去去就知,就知?!贬鯊奈从羞^的激動。
“岐王全是為了寬慰我啊……”王維不由地感動。
下得轎子,竟然是公主府。王維大驚,這公主府的主人是當朝皇上的同胞妹妹、在皇上面前說話非同一般的玉真公主。
王維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玉真公主:雍容華貴,裙擺撫地,翩翩蕩蕩,更有那若有若無的胭脂香。
宴會開始,王維被安排在公主對面入座。王維忍不住看公主:雖說三十多歲,看上去不過二十,面頰白潤,翹唇猩紅,鼻翼淺凹,眉目多情。尤其一顆眉心痣,瑩瑩潤濕,柔柔閃耀,似一粒紅日嬉浮在茫茫雪地,又似萬朵梨花中閃跳的一朵紅艷艷的桃花。王維覺得這些譬喻全不準確。究竟像何物呢?紅豆!沒錯!就像紅豆,就是紅豆!
一十一歲的王維,毫無抵抗地被這顆“紅豆”虜獲。
公主對助宴的琵琶琴瑟總是不滿意:不是太單調就是太嘈雜,不是太低沉就是太高亢,不是太舒緩就是太激蕩。挑剔,令那顆“紅豆”越發(fā)惹人撩人。
“玉真妹妹,可曾聽聞‘南國紅豆,愿君相思’的多情少年?可曾聽聞‘一煙白騎,一襲黑裳’的俊才少年?”岐王猛然一指王維,“就是他!王維,王摩詰!”
玉真公主并不拿眼看王維,臉色似是更冷:“只怕浪得虛名,一副臭皮囊吧?!?/p>
王維掛不住臉,起身,琵琶抱起,《郁輪袍》隨之鳴起:“一曲郁輪袍琵琶風流,誰系馬高樓笑倚垂柳。長安明月多情,應同登高解鄉(xiāng)愁。新豐酒少年游,清夜悠悠……”王維一襲黑衣,歌舞彈唱,舞影綽綽,風姿郁郁,直惹得那顆“紅豆”即將跳起來,跳過來。
岐王的臉上樂開花。
這一夜,王維留在公主府。
來年,王維高中狀元。
“恭喜狀元!賀喜狀元!”又是張九皋,禮也不施,伸長頭頸到王維的額前,左右端詳,繼而用指尖重重一戳,“豆兒,豆兒!好香的豆兒,好美的豆兒!”
“豆兒?”王維愣愣地摸著額頭,“張兄,哪里……”
張九皋已經(jīng)走遠,還不停地哂笑:“改日請教狀元,如何得豆,如何得狀元……”
王維全明白了:所謂首考落榜、公主府赴宴、宴上獻曲、再考中狀元,整個是一場陰謀——公主早年因紅豆一詩而有意于他,岐王有求于公主。
王維忽然迷茫,那顆一直俏皮靈動的“紅豆”——“紅豆?”王維一凜,愣住了。
“是新科狀元爺嗎?你的信?!币粋€小男孩走來,遞上一封信,“受一位姐姐之托。”
“姐姐在哪?”王維順著小男孩指引的方向追去,卻沒有人。王維啟封,是一方雪白的絲帕,上有一顆紅豆和一首詩: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
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詩是王維年少時為婉兒姑娘所作。詩和紅豆是他人京前抄錄和繪畫到絲帕上,又親手送給婉兒姑娘。
“我緣何才想起此詩,才想起此顆紅豆……”王維喃喃低語,無力的雙腳不知邁向何處。
[注]王維,唐代詩人。史載,王維聰明過人,才華早顯,精通詩書音畫。開元八年(720年),王維首次應試落第,次年中進士,相傳其間與京城的王公貴族,特別是玉真公主交往甚密。
踏歌送
秋浦河邊,馥郁的桂香與縹緲的水汽糾纏,繾綣裊娜。
“我該離開啦!我愁盡一身,身在何處,何處即秋,無完無了之秋。我不離開,秋浦的秋則無完無了?!崩畎纵p聲嘆息,執(zhí)意要離開池州。
“在下雖不知先生此行何故而愁,然深知先生絕非為己。先生既然執(zhí)意離去,在下不再勸留。這是先生的信?!背刂萦讶颂统鲆环庑?,雙手遞給李白,叉手致歉道,“先生見諒,在下為使先生多留池州些日子,擅自將此信截留數(shù)日?!?/p>
李白佯裝責怪,緩緩打開信:“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飲乎?此地有萬家酒店?!崩畎缀闲?,哈哈大笑。
“在下已打探清楚,此汪倫曾為涇川豪士,如今乃涇縣縣令,仰慕先生已久。先生可放心前去?!庇讶嗽幟匾恍?,伏到李白耳邊一番低語。李白聽后,又一陣大笑。
李白登船,不多日來到?jīng)芸h。汪倫率涇縣一班官員和文人豪士碼頭相迎,場面甚是熱烈。
此后數(shù)日,李白在汪倫等人的陪伴下,在涇縣各處游玩、飲酒、賦詩,豪放灑逸,還不時仰天大笑。汪倫卻發(fā)現(xiàn),李白面喜而心愁?!跋壬睦镉惺拢亢问伦屗婚_心呢?”私下里,汪倫與眾人好一番琢磨,似是有了答案。
再見李白,汪倫深深一鞠躬:“太白先生,恕汪倫欺騙之罪?!?/p>
“先生何來欺騙?”李白一笑。
“先生,當日為你接風洗塵之酒店,掌柜的姓萬,故而名喚萬家酒店。先生次日游玩之潭,名日桃花潭,因離城十里,故又喚作十里桃花?!蓖魝悓擂沃杏植粺o得意,“涇縣雖景物優(yōu)美,然地小道塞,天下人皆不知其有,太白先生亦當如是。我等仰慕先生既深且久,如何讓先生光臨涇縣?汪倫費盡心思,方出此下策。萬望先生海涵!”汪倫再次鞠躬致歉。“哈哈!太白知之久矣?!崩畎讓W著當時池州友人的樣子,伏到汪倫耳邊,“池州友人早已使人打探清楚,汪縣令還以為高明否?”李白拊掌大笑。汪倫吃驚,繼而隨之大笑。
半個月后的一天早晨,李白天沒亮就起了床,悄悄走出客棧,直奔碼頭,上船。一會兒,船家吆喝著起錨,李白正慶幸沒人發(fā)覺,岸邊突然響起熱烈的踏歌聲。望去,一隊人,穿官服、民服、長衫、短褂的都有,后面的人一只手搭在前一人一側肩頭上,另一只手舞動著,腰肢也隨之扭動,腿腳同時踢踏、蹈動,且舞且唱。吃驚間,李白發(fā)現(xiàn),為首動作最夸張、歌聲最響亮的那位,正是汪倫。愣怔片刻,李白連忙下船迎上:“汪倫兄,這……”
“李太白好不厚道!”汪倫向身后一揮手,歌舞戛然而止,“涇縣地小物貧,汪某粗鄙無識,若有怠慢和得罪之處,先生盡管批評?!?/p>
“就是!為何要不辭而別?”汪倫身后一人不無怨氣地說,“李太白名滿天下,看不起我涇縣和汪縣令嗎?”
“諸位息怒。李白賠罪?!崩畎紫虮娙松钌罹瞎虑?,“諸位,李白不得不走啊!然而李白又深知諸位定然不允,故而不辭而別?!?/p>
“我等只愿先生在涇縣多待一些時日,讓涇縣借先生的仙氣增一些靈氣,別無他求。”汪倫抓著李白的手,眼睛紅濕。
“李白深知諸位為涇縣和涇縣百姓用心用情之深,然李白不去,汪縣令就整日陪同……”
“這有何妨?汪倫有的是時間?!?/p>
“這正是李白之憂!”李白正了正衣冠,面色凝重,“這一年多來,我由北到南,所到之處,所見所聞,我大唐強盛至極!強盛至極啊!”
“先生此話何意?先生為何這般神色?”汪倫滿臉驚愕。
“強盛至極,物極必反。盛世不慎,即是甚哀。去年在河北,我所見所聞那胡人安祿山的事,太多太多,太險太險。”李白雙目微閉,不住地搖頭嘆息,“如今,李白一介布衣.雖然位卑卻不敢忘國忘民,怎奈李白之聲何以上達天聽?”
“先生,多慮了吧?”汪倫嘴唇微顫,似是不敢相信。
“但愿李白庸人自擾。”李白緊緊抓住汪倫的手,語氣誠懇,“汪縣令乃一縣首腦,值此之季,當勤懇本職,專心本職,慎之又慎,為大唐守一方土,為百姓護一方天,豈可整日陪我游山玩水、飲酒作樂?”
“汪倫明白了。這些天來,先生心中不樂,竟是懷有此等憂患。先生人在江湖,心卻在廟堂和黎民,令汪倫敬佩之至!請受汪倫一拜!”汪倫筆直站立,向李白深深鞠躬,又雙拳抵胸,“先生放心,汪倫定不負先生殷殷囑咐和一片赤心!先生請登船!先生一路順風!”
踏歌又起。李白上船,低聲吟唱: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注]李白,唐代詩人。史載,天寶十三年(754年)或次年,李白自秋浦(今安徽省池州市)往涇縣(今安徽省涇縣)漫游。
秋風破
秋分已過,陽光依舊炙熱。午后,杜甫想看一會兒書,但草屋里悶熱難耐,只好拄著拐杖走出來。外面,陽光白花花,曬得人眩暈,但比草屋里好得多。
浣花溪即將干涸,溪底一層淺水已死掉,蒙著一層油亮的薄膜,還泛著黑綠色的氣泡。溪那邊的野地里,有幾個孩子在奔跑忙碌。突然,有兩個孩子爭吵起來,火氣很大。杜甫大聲制止他們,問他們爭吵何事。原來他們因為一叢干枯的野草,都說是自己先發(fā)現(xiàn),應該歸自己。杜甫隔著溪為他們調解:一人一半。大一點兒的孩子先是不答應,直到被杜甫好一番勸解才勉強同意。
“收這些枯草有何用?”杜甫又問。
“我爹說,大旱有大寒,今年冬天一定很冷。莊稼受旱沒收成,冬天要挨餓。現(xiàn)在準備好柴草,到時候烤火?!弊畲蟮暮⒆诱f。
“哦,若真是那樣,官府會救災的……”
“你想的真好!”一個孩子搶聲道,“我爹說,自古只有百姓救官府之災,從來沒有官府救百姓之災?!?/p>
杜甫心頭一驚,不知道如何搭話。又一個孩子說:“我爹還說,自從兩年前來了一個劍南啥子使……”
“節(jié)度使?”
“對!叫嚴……”
“嚴武。”
“不對!叫閻王!我爹他們都說他叫閻王。閻王可兇啦,三天兩頭就派人來要錢要糧,不給就拉牲口,拆房子,還把人抓去打罵,不拿錢就不放人。”孩子們你一言我一語,全是關于劍南節(jié)度使嚴武的霸道、兇狠和貪婪。
杜甫知道孩子們說的全是真的。
嚴武終究是武人。他口口聲聲說他也是文人,不過是給自己裝飾門面。他交好杜甫,幫他建屋,目的是成就自己念舊、重情、喜文、樂善的美名。他請杜甫在節(jié)度使府任參謀,公開場合對杜甫也算尊重,私下里卻動輒批評、嘲弄。杜甫先不當真,當意識到他是看不起自己時,就堅決回擊。嚴武于是停止他的薪俸,還半真半假地威脅他。杜甫清楚,以嚴武十歲手刃父親小妾、隨便斬殺軍中兵士和橫征暴斂的性格,他的威脅絕非只在嘴上,但自己的人生信條里何嘗有過“屈服”二字?
不屈服又能如何?內(nèi)心極度的憤懣,差點兒讓自己一病不起。
不久前,杜甫通過書信和詩作向好友李白傾訴,但李白正臥病江南,任何事做不了,做不成。安史戰(zhàn)火還在燃燒,叛軍雖然大勢已去卻越發(fā)瘋狂,大唐百姓的苦難越發(fā)深重,朝廷也越發(fā)式微,哪里還有心思和能量來管束嚴武這類大權在握的節(jié)度使和杜甫這類小事?
起風了,燥熱稍有緩解,風就猛然大起,將孩子們剛剛收集的枯草卷起,孩子們哭叫著四下追逐。風越來越大,卷天席地,不遠處的村莊有房頂被卷起。
杜甫急忙往家走去,才走出幾步,就見一股風宛如一條巨龍,尾巴一抽,他的屋頂沖天而去。他叫喊著,叫孩子們快跑出來,叫風停,叫草落。孩子們沒有跑出來,風沒有停,草在繼續(xù)飛,他眼巴巴地看著它們掛在樹上,落入池塘,或飛溪越江不知去向。好不容易,一團茅草落在那邊的野地里,杜甫剛要過溪撿拾,那群拾草的孩子一擁而上?!拔业牟?!是我的草……”杜甫戳著拐杖大聲叫嚷。孩子們根本不理睬他,抱起茅草鉆進近旁的竹林里。
風終于停下。黑云挾持著雷聲翻滾而來,天地間黑作一團,雨瓢潑而下。幾只雞沒見過這種場面,在屋前空地上驚叫,亂竄。杜甫一手打傘,一手拄杖,好不容易把錦毛公雞引進屋,母雞們才跟進來。沒有草蓋的屋子里,雨腳如麻,灶臺上、床上,無一幸免。孩子們?nèi)轮亲羽I,老妻伏在灶膛下吹火半天,吹得咳聲不斷,淚水直流,灶火也沒有燒起來。
入夜,外面雨停,屋里的雨還在不知疲倦地落。孩子們蜷在冰冷破舊的被子里,推擠,拉扯,踢蹬,咒罵,哭叫。杜甫和老妻側臥床邊,給他們掖被子。孩子們好不容易睡著,又突然被凍醒、餓醒,屋子里哭叫聲又起。夜半,孩子們再次入睡。杜甫睡意全無,摸索起身,點起昏黃的油燈,攤開紙,提起狼毫,用他天才的詩記敘這半日的遭遇。
“那些也被卷走房頂?shù)娜思?,此時置身何處?抱走我茅草的孩子,此時睡于何處?”下午受了雨淋,杜甫的額頭又滾燙起來,他咬緊牙關,顫抖地寫下最后幾行:
安得廣廈千萬間?
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風雨不動安如山。
嗚呼!
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
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老妻端來一碗開水,驚得雞籠里的錦毛公雞“咯咯”兩聲叫,旋又安靜。杜甫輕輕拍打雞籠:“你為何還不高聲啼鳴,喚來天亮?”
錦毛公雞沉浸在夢里,一動不動。
[注]杜甫,唐代詩人。史載,上元元年(760年),杜甫在飽經(jīng)離亂后寓居成都,求親告友,在西郊浣花溪畔建成草堂,總算有了棲身之所。次年八月,草堂為大風破屋。
馬蹄疾
“孟郊,孟郊!”孟郊手指皇榜驚喜大叫,繼而跳起,“我中啦,中啦!”
撞開人群,孟郊正要跑起,一個家仆模樣的人一把拽住他:“新科進士爺,乘馬,乘馬!”又一個家仆急忙牽來一匹白馬,馬上端坐一名盛裝少女,羞澀矜持卻遮不住盈盈笑意。
“進士爺,這是我家小姐?!钡谝粋€家仆說著,不由分說脫下孟郊的粗布衣衫,將一件大紅長衫往他身上一披,一系,“進士爺,快快與我家小姐走馬春風,游逛長安吧。”
“共一匹?”孟郊驚問。
“進士爺還不好意思吶?!睜狂R的家仆笑嘻嘻地將馬韁塞進孟郊手里,“往后,進士爺和我家小姐還共一枕呢?!?/p>
“阿五你嘴欠。”小姐低頭咯咯笑,脖子通紅,伸手來打說話的家仆,一個沒注意,從馬上滑下來。兩個家仆忙著扶小姐。孟郊翻身上馬。那馬似也興奮過了頭,并沒有發(fā)覺它的主人不在背上,一聲嘶鳴,揚蹄奔騰。孟郊起初還想勒馬等那位小姐,可跑馬春風的感覺讓他不由地“駕”一聲,長鞭奮舉。紅衣白馬,似一道閃電,馳向朱雀大街。
進長安趕考三次,總計居住時間不少于一年,朱雀大街來過嗎?孟郊想,一定是來過的。但為何沒有絲毫印象?“嗒嗒嗒”,馬蹄輕快,聲似仙樂天音。朱雀大街竟然有如此多的人,如此多怒放的花!這人間竟然有如此繁盛的景!先前也如是?不久前被同窗強行拉來的元宵夜也如是?當時為何沒有發(fā)覺?孟郊的兩只眼睛似乎饑渴得太久,不敢眨一下,貪婪地捕捉著街上的一切。身邊,也有白馬紅衣馳過,有的懷抱姑娘,有的與孟郊相互認識,但誰也不理誰。
“站??!”一匹馬攔住去路,馬上端坐一名錦衣少年。孟郊大驚。少年叉手施禮:“恭喜新科進士郎,這邊請?!鄙倌晗蛞粋€街口做出請的姿勢。
“何處?何事?”孟郊問。
“去后自然知道?!鄙倌晷σ饷篮?,驅馬與孟郊并列。
“進士爺你為何跑?。窟€沒帶上我家小姐呢?!睜狂R的家仆騎著一匹馬追上,“進士爺,那里不能去!去了我家小姐會生氣的。”
“你家小姐?城外的吧?也想釣個金龜婿?”少年抓出一袋錢往家仆身上一丟,“賠你的馬錢!去,告訴你家小姐,沒她的分兒!”少年一拍孟郊馬背,兩匹馬向街內(nèi)走去。
少年領孟郊進入的是平康里——長安城的男人最愛去的地方。
平康里孟郊也來過,也是被同窗強拉來的元宵夜。當時,并未聞到這馥郁的胭脂香?。棵辖加浀?,當時這里到處都是大紅燈籠,到處都是人,官家民夫,聲音高的低的,粗的細的,野的柔的,但沒一個不硌耳朵。
太陽正在墜落,一只只大紅燈籠已高高挑起。一個個姑娘衣袂輕舉,云髻高鬟,濃妝淡抹,笑語盈盈。孟郊不禁眼光呆滯。
“進士郎樓上請,姑娘等你?!卞\衣少年勒馬,指向一座樓館。孟郊看去:眠春院。
有人跑出來給孟郊牽馬。孟郊被引進樓上的一間房。房里簡潔素雅,氤氳溫馨。孟郊不由地有些恍惚。
“公子何不吟詩一首,好讓姑娘見識?”聲音從簾后傳來,溫柔甜美。
“姑娘考我?”孟郊淡淡一笑,“在下尚未見識姑娘,緣何要受姑娘一考?”
“公子會的?!惫媚飸禽笭栆恍?。
“姑娘聰明?!泵辖纪α送伪〉难?,朗聲誦道,“曉月難為光,愁人難為腸……”
“金榜題名,人生得意,公子何不新賦一首,以抒胸臆,以志喜慶?”姑娘似有怨怪。孟郊暗暗佩服姑娘,緩緩踱步,片刻,輕聲低吟:
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曠蕩思無涯。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七步成詩,八斗之才!”姑娘款款走出簾后,裙裾拖地,淺笑嫣然,向孟郊深深一鞠躬,“靈兒見過孟公子。
“姑娘認識孟郊?”
“孟公子方才不是自報家門?”姑娘詭秘一笑。
“曉月難為光?”孟郊對姑娘頓生喜愛,“靈兒姑娘冰雪聰明,為何高看孟郊?”
“賭。”靈兒拿起琵琶,捻指輕撥,樂音淙淙,“靈兒身在泥淖,但心如荷蓮。靈兒不求與公子朝朝暮暮,不求公子山盟海誓,但求與公子連心,但求漫漫紅塵心有所念……”夜未央,意闌珊。孟郊醒來,只覺腹中寒涼,伸手摸去,肚皮上不見那件內(nèi)衫——內(nèi)衫,由老母一針一線密密縫制,每一次離家前老母還要一針一線密密縫補。兩行清淚淌落溫熱的玉枕:“這個晝夜,她的兒子春風占盡,她卻在那遙遠的小屋里擔憂她的兒子會否落榜……”
孟郊輕輕挪開箍在脖子上白嫩的手臂,摸到那件內(nèi)衫,穿上。下床,披衣,下樓。上馬。
“駕!”馬蹄飛疾。
[注]孟郊,唐代詩人。史載,貞元十二年(796年),孟郊第三次應進士試及第,大悅。
道無情
自從被趕出京城,劉禹錫就幾乎被貶他的圣旨攆著跑。
這一次是到夔州,只是不再是貶他,而是升他。不過這對他有意義嗎?升也好貶也罷,他早已不在乎得近于麻木。政事不能不在乎,更不能麻木。政事關乎百姓,再小,落到百姓頭上就是頭等大事。從小熟讀圣賢書,劉禹錫對此記得清,分得明。
夔州地處偏遠,山多地惡,但刺史府的人好,明明知道來的是他,竟然還早早地把府衙后院的房子收拾得清凈雅致。師爺還打趣道:“我們倒有心給刺史大人一間破屋陋室,卻又怕刺史大人觸物生情,托物言志,作一篇千古名文。如此,豈不是成全了刺史大人?”
劉禹錫不想住刺史府。原因也簡單:刺史府離百姓遠。他不是給自己臉上貼金,而是他這些年一直往下走的切身體會:住所越簡陋,離百姓就越近,百姓就越愿意走進。劉禹錫在夔州城郊找了兩間草房,付上租金,住進去。劉禹錫很滿意這房子,前面是江,再前面是山。出門即見山見水,再惡再笨的人,也會仁智起來。更叫他滿意的是鄰居們,沒有人把他當剌史大人看。“大約是他們世代生活在這山高皇帝遠的地方,受皇恩沐浴得少,受朝廷教化得少,不知道皇上和刺史大人是何等人物吧?”劉禹錫心里很得意。
這天傍晚,劉禹錫從刺史府回來,東鄰的男孩犬娃端來一碗他娘搟的小面,西鄰的桃兒姑娘送來一盤她娘炒的酸辣粉。劉禹錫興奮地叫道:“好!本大人今晚又不用生火了?!边@種事經(jīng)常有,村子里誰家做稀罕食物都會給他送來,他也從來不客氣。他知道,經(jīng)過那么多禍亂后,大唐百姓的日子雖然不如從前,但好在夔州因為山高路遠,像平時受到的恩賜少一樣,受禍害也少一些,百姓的日子因而還勉強過得下去,自然也承得起他這一兩碗吃的。
大快朵頤后,劉禹錫抹抹嘴,將碗碟收起來遞給犬娃和桃兒。按往常,他們接過碗碟就離開,今天卻站著不走。劉禹錫問:“有事嗎?”兩人你推我,我推你,好一會兒,桃兒說:“我爹他們都說,你認很多字,讀很多書,能教我們嗎?”
劉禹錫猛拍腦門:“哦喲,我怎能把這事忘掉?!贝撕?,桃兒、犬娃和村里一班大大小小的孩子就經(jīng)常來。每一次,劉禹錫都認真教,孩子們也認真學,可畢竟祖祖輩輩沒碰過書本,效果并不好。劉禹錫不急,還寬慰他們,能學多少是多少,哪怕一天只認一字、一月只認一字,積累下去也不少,也是好事。
春將盡時,劉禹錫發(fā)現(xiàn)桃兒和犬娃每次只來一個。桃兒來,犬娃就不來;犬娃來,桃兒就不來。為何這樣?劉禹錫問犬娃,不料犬娃轉身飛一般跑開。第二天問桃兒。桃兒低著頭,紅著臉。劉禹錫恍然大悟,兩孩子都不小了,自己早該想到這一層,于是高興地說:“桃兒,你和犬娃青梅竹馬,天生一對,本大人要做你們的大紅媒!”
“你小聲一點兒?!碧覂旱哪樇t似大紅的桃花,恨不得上去捂住劉禹錫的嘴巴,又忽然不無憂愁地說,“上個月起,他見到我就愛理不理的,現(xiàn)在一見到我就跑,不知道他……”
“桃兒,我告訴你……”劉禹錫伏到桃兒耳邊,一陣低語。接下來,桃兒一連幾天連家門都沒有出。犬娃來找過劉禹錫,但心思明顯不在讀書認字上,幾次吞吞吐吐地想說話,又一句沒有說出來。
初夏,一場急雨驟停,晨風清涼。桃兒走出家門,清清爽爽的,嘴里哼著小調兒,來到江堤下的水田邊,捋袖子,卷褲腳,下到田里插秧苗。太陽出來了,將灰色的云和殘存的雨由東向西驅趕而去。陽光如水洗,徜徉在桃兒蓮藕一樣雪白的胳膊和小腿上。很快,犬娃急切地走來。江水初漲,與岸齊平。江堤上,微風輕拂,翠柳依依,鳥兒對唱。犬娃躑躅在江堤上,眼睛不停地瞥向堤下的桃兒,干咳聲不斷。桃兒在秧田里,不直腰,更不向這邊看。犬娃駐足,似是鼓足勇氣要下去,又連忙退回。桃兒終于直起身,長長地伸個懶腰,兩只雪白的手臂一定晃花了岸上人的眼。犬娃一著急,唱起歌來。遠處,劉禹錫躲在一棵大垂柳下垂釣,聽不清犬娃唱的詞,只覺得好笑:“我的兩個好學生啊,老夫教你們認字讀書,還要教你們……”
一條魚上鉤,劉禹錫忘記提竿,一首詩從嘴里緩緩吐出: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我要盡快把這首《竹枝詞》教會你們,讓你們往后,一生一世,永遠唱下去。
劉禹錫想放聲大笑,又怕驚動他一手導演的好戲。
[注]劉禹錫,唐代詩人。史載,劉禹錫曾參與王叔文領導的“永貞革新”,失敗后屢遭貶謫。
盡迎郎
月亮最討人厭,隔個十天半月就出來惱人,讓我的竹子們睡不好。睡不好的竹子們就想和我說悄悄話,又怕被月亮偷聽去,被它的光滿世界撒,鬧得滿世界全是我和我竹子的事。風也惱人,這兒造點兒聲,那兒作點兒響,反正不讓人靜。我若為青帝,就不要有這風和月,讓世界少卻許多煩憂。
“公主,你不要煩憂。月有陰晴,風起無常,煩憂何益?”那棵高挑筆直的青竹說。
“青小姐,深更半夜,你不睡去,眼睜睜,聽風還是看月?”
“公主,深更半夜,你不睡去,眼睜睜,看月還是聽風?”青小姐總是和我油腔滑調。我輕點她的纖腰,惹得她婀娜扭動,咯咯直笑。我怕扭折她的小腰肢,扶住她。
“公主,不理你了?!鼻嘈〗阊鹧b發(fā)出微微的鼾。竹小姐們跟著發(fā)出微微的鼾。不理我就不理我,忘恩負義的小妖們。我栽種她們,本就不是為自己。
父親愛竹,更愛我。八歲那年,他一次在梧桐下吟詩:“庭除一古桐,聳干人云中?!蔽也淮m(xù)下,脫口道:“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父親大喜,抱起我要舉過頭頂,卻看著我的小臉愣住了——我太漂亮了。女孩子漂亮本不是壞事,但偏偏我又冰雪聰明。父親擔憂如此聰明漂亮的女孩子,又續(xù)出如此輕浮無節(jié)的詩句,往后會成為何種人。
從那天起,父親在房前屋后種竹子,還經(jīng)常給我講竹子:扎根堅實,腳下穩(wěn)重,予福于人。關鍵是,竹有節(jié),節(jié)節(jié)分明又突兀,節(jié)斷則身毀。我知道,父親要我有節(jié),不要丟節(jié)。然而他沒想到,不丟節(jié)會丟命,譬如他,一個小官,在大唐上下不知節(jié)為何物,或知節(jié)而不顧節(jié)的仕場上,他死守自己的節(jié),卻丟掉自己的命。
父親離開那年,我十四歲。我想做到父親希望的那樣,不丟節(jié)。然凄凄弱女,生何其難喲。于是我成為父親最怕成為的那種人。我這樣做,其實是在等。等人。
韋大人就是我等的人。他把我從泥淖里拔出、洗凈,這當然因我的美。又因我的聰明,他賜我一身光彩照人的“衣裳”。讓我在他的帥府做校書郎。這一點,自古女子不敢企望。我在帥府里很快看到,大唐太衰老,百姓太艱難,總有人給我送禮以求我向韋大人吹送香風,我轉手悄悄送給貧苦百姓。他知道后震怒,要發(fā)配我到死亡之地。為了活著,我再次丟節(jié),寫詩向他哭訴。他最終留我命,但不留情。
那幾年,竹小姐們總嫌韋大人吵,不曾一次歡迎他。我批評她們:“現(xiàn)在,你們叫迎郎竹,知道嗎?”她們噘嘴:“他不是公主的郎。”差點把我氣死。元公子則不同,他一來,竹小姐們就笑嘻嘻迎上。元公子雖然比我小,但讀書、作詩,見識遠非我能比。譬如,他悼念亡妻的“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必會千古傳唱。也因為他對亡妻的這份感情,我毫不猶豫地愛上他。他呢?雖然因為亡妻而心冷心死,但在我的柔情和才情下,慢慢活過來,暖過來。
那段時間,竹小姐們被我冷落得傷透心,但元公子一來,她們又替我笑嘻嘻地迎進。可是,僅僅三個月,他走了,朝廷要他走。他走前那晚,他說我就像竹,永遠清香,要我好好照顧自己和竹子們,他不久就回來,來時踏香尋竹。但是,他沒有再來。
我知道,他其實是有很多機會可以來的,但不來。他還故意回避很多來的機會,不來。所謂我的聰明、才情、清香,全是以我的青春和美貌為基礎。天亮了,睡覺時間到。我翻個身,睡去……
“公主快起來,聽那邊聲音,看看去!”竹小姐們一旦吵起,頑石也會跳起。夕陽蒼黃,映照得山林越加青翠。山下江邊,竹郎廟前,古木森森,高大肅穆。男女老幼,盛裝而出,萬人云集,千笛齊奏……
從廟前回來,我給竹小姐們吟誦我路上作的詩:
竹郎廟前多古木,夕陽沉沉山更綠。
何處江村有笛聲?聲聲盡是迎郎曲。
“公主,迎郎曲是啥子呀?”青小姐快人快語。
“從前,蜀地有一竹三郎,身高三丈,目似燈籠,單臂能撼山。他心愛百姓,護佑百姓。豺狼虎豹來了,他痛殺之;貪官污吏來了,他痛斥之。死后,蜀地百姓為他立廟,年年祭祀。每逢祭祀,百姓盛裝云集,千笛齊奏迎郎曲。”
“公主,怪不得你叫我們迎郎竹呢,以后我們就只迎竹三郎吧。若能把他迎來,你常常念叨的百姓不就平安康樂了嗎?”青小姐的話,讓我一激靈。
這一夜,我反復琢磨青小姐的話。天亮后,我通透了,脫下紅裝,換上青衣。
從此,世上沒有那個叫薛濤的女詩人,有一個叫竹心的道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