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天星期五,我是蹦跳著從學(xué)校跑回家里的。我心里樂開了花。
最后一節(jié)課是語文課,語文老師劉松青講《草船借箭》。課文講完了,他說有沒有哪位同學(xué)能講一講其他的三國故事,我就站了起來,講了“趙云截江奪阿斗”。同學(xué)們連連鼓掌,我看到老師劉松青也拍紅了他的一雙手。劉老師沒想到,一個鄉(xiāng)村小學(xué)三年級的學(xué)生,居然可以有頭有尾地將這則三國故事講得如此精彩。他聽到我說到“趙云,字子龍,常山人也”有板有眼的腔調(diào)時,那得意的日艮神像是他在講述一般。劉老師呢,讀完高中二年級就輟學(xué)在家,聽說是交不起學(xué)費(fèi)。正好村里的小學(xué)缺老師,他就頂了上來。他讀過的書多著哩,我們喜歡他教我們語文。只要是他上課,我們從不走神。
下課時,他用手摸了摸我的小腦袋,算是鼓勵我,我說了聲“劉老師再見”就跑出了教室。我們小朋友都希望被劉老師摸一摸小腦袋,那是老師喜歡學(xué)生最直接的證明,我們小學(xué)生就可以不停地讀書學(xué)習(xí)了。
一路上,我聞到的全是梔子花的香,像小蟲子一樣溜進(jìn)鼻孔里。在鄉(xiāng)下,是沒有什么月季或玫瑰的,有的家門口,栽了幾根芭蕉,偶爾會開鮮紅鮮紅的花。一下雨,就沒有了鮮紅,只是雨打芭蕉,剩了綠的葉。但是,梔子花卻到處都有,一到四五月,那潔白的花兒競相綻放,在翠綠的枝頭會歇上十多個日子,吐出一縷縷的清香。
走過三爺爺家門前一棵大大的梔子花樹,就到了我家的門口。很意外地,今天沒有見到我那蹣跚而行的小弟。小弟華仔1980年出生的,他今年六月才滿三歲。每天華仔都會在家門口等著我放學(xué)回家的啊。也有些意外,我在廚房的餐桌上,看到了包子和油條。包子和油條哩,我只吃過六七次,那是跟著父親母親到鎮(zhèn)上去,我的眼睛盯著油條包子鋪子不放時,他們才買給我吃。這包子和油條,金貴著,不像家中櫥柜里的鹽豌豆,我們隨時可以取一點兒,用紙包了,算作是零食。
我顧不上洗手,其實我的手上也不過沾了些小泥巴而已。我左手拿了個最大個的包子,右手搶了根金黃的油條,左一口右一口地大嚼起來。這擱在我們家廚房的食物,我應(yīng)該是可以吃的吧。我馬上又想:這是誰送來的呢?我叫了一聲:“華……”
就有聲音從鄰居家傳了出來:“大——哥——”那是華仔奶聲奶氣的聲音,像條件反射一樣與我呼應(yīng)。我透過廚房的大窗子看到了鄰居三爺爺家門口,華仔正一顛一跛地跑了出來。三爺爺,是我家爺爺?shù)娜?。三爺爺家門口有一輛馬車,那棵粗大的梔子花樹邊,站著一匹棕色的馬。馬不時打著響鼻,時不時地遮掩了屋內(nèi)的談話聲。
華仔的后邊,跟著母親。母親知道我放學(xué)回家了,遠(yuǎn)遠(yuǎn)地就大聲說:“金龍,肚子餓了,你拿廚房里的油條包子吃啊……”見到我正吃著,她笑了:“即日過端午,那是三爺爺家來了新客,叫作仁信的新姑父買來的,他給我們送端午來了,華仔也吃了個肉包,你也快吃,快吃……”這我知道,新女婿進(jìn)門,逢著端午,是要給女家和女家的近親送端午禮的。端午禮節(jié),以包子十個和油條十根為敬,外加一刀二斤的豬肉。新女婿當(dāng)天回去時,女家和近親都要給點兒“打發(fā)”,也就是折點現(xiàn)錢,算作回禮。這一環(huán)節(jié)過了,這門親事就算是給確定下來了。
我又想起,上個月的一個周六,我正在家做作業(yè),也是這匹棕色的馬,也是這堅實的馬車,就立在三爺爺家門口。然后,有個二十多歲的男青年就從馬車上提了酒和肉,走進(jìn)了三爺爺?shù)募摇?/p>
“是麗姣姑對象,她娘家舅舅做的媒?!蹦赣H又說,“新姑父家里有匹馬,是趕馬車的,每個月能賺不少的錢,這下子麗姣姑有個好婆家了。”麗姣姑個子高挑,不算太漂亮,但她有一對長長的辮子,辮子在身子前前后后甩來甩去,讓村里的女孩們好生羨慕。
吃了新姑父仁信的油條和包子,我想著和小弟弟華仔去看看他,只是想知道他長著什么樣子。三爺爺家門口不時有三五個村人路過,大多會伸長了脖子朝里邊瞄上一眼,也是想將那個叫作仁信的青年男子看個清楚。每一家來的新姑父,像是村里人的新姑父,得讓人認(rèn)識。我牽著華仔,他自然不懂得什么,其實算是給我打個掩護(hù)。
聽到三爺爺家廚房里有聲音,我們就先到廚房。三爺爺正對三奶奶大聲說話:“這一次,麗姣不答應(yīng)也得答應(yīng),女孩子過了二十還不出嫁?肯定再不能由著她自己了,她能有什么眼光?”三奶奶就不出聲了。我們進(jìn)來,華仔殷勤地叫了聲“三爺爺”,三爺爺就轉(zhuǎn)臉了,對著我們笑了笑,忙自己的事兒去了。我們進(jìn)到三爺爺家的堂屋,堂屋就是鄉(xiāng)下屋子的客廳,是最寬敞的。堂屋里沒見著我想見到的人,我就帶著華仔向前邊的正房里尋去,見到銅成正站在窗邊抽煙,那煙味嗆人。銅成是三爺爺?shù)膬鹤樱覀兊氖?。他做泥瓦工,已?jīng)三十多歲,生有一兒一女兩個孩子。有聲音傳出,不大,是從后邊的小房間里傳出的。后邊的小房間,我們不算它是房間,叫它“拖瓢”,只能算作是耳房,有的人家是用來堆放雜物的。就在這后邊的“拖瓢”小屋里,我看到了新姑父仁信,寬寬的額頭,濃眉大眼。他和麗姣姑正并排坐在床邊,像在說著話,又像沒有說話的樣子。
我心想著,這新姑父的樣子,力氣大,有馬車,到時我們家的稻谷或麥子要從田地里收攏回家時,應(yīng)該是可以請新姑父來幫忙的。他也應(yīng)該是樂意幫著我們的。
二
誰知道,這個端午節(jié)的傍晚出了大事。
我正在做著作業(yè),為著一道數(shù)學(xué)追擊問題的應(yīng)用題絞盡腦汁時,三爺爺家卻人聲鼎沸了。
“哎呀,這天塌下來了,怎么得了的啊……”是三奶奶的聲音。然后就是一聲連一聲的哭聲。
接著聽到的是一記耳光聲,巴掌扇著臉,啪!像放炮一般響亮。三爺爺說:“說!快說!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我趕緊跑出家門,跑到三爺爺家門口。家門口已經(jīng)圍了幾十人了,是我們村子里的人。
我們的新姑父,那個濃眉大眼的青年,正跪在堂屋的中央。緊接著又是一連串的耳光,是銅成叔扇向仁信:“你說你說,是不是你做了什么……我聽到你們在房間里的巴掌聲……”我看到了麗姣姑,她躺在堂屋的地上,兩條大長辮子垂在前胸。她的嘴角,吐出一串又一串的泡沫樣的水;那泡沫樣的水還在外淌,濕了麗姣姑的脖頸,濕了她鮮紅的襯衣。
村里的江醫(yī)生來了,他查看了一下麗姣姑的嘴角,說:“確實已經(jīng)喝農(nóng)藥了,應(yīng)該喝了不少?!苯t(yī)生的話語有些急。
“快些送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快去洗胃!”跪在地上的仁信發(fā)出了聲音。說著,他想站立起來,卻被銅成按了下去。仁信又嘗試著站起來,照樣被按著跪下了。仁信是想著去套馬車的。江醫(yī)生有些急了:“讓他用馬車,快些送去醫(yī)院吧,不能遲了?!比市庞谑窃俅螄L試著站立起來,他終于站起來了,跑到門外,慌忙套上了馬車。銅成叔和三奶奶手忙腳亂地將麗姣姑抬上了馬車。馬車上墊了床被子,被子上的圖案是一朵又一朵的百合花,特別惹眼。
棕色的馬,拉著馬車,像懂得言語一般向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飛奔而去。
三爺爺一家人,村子里的人,全都等待著好的消息傳回來,想著會有奇跡發(fā)生,那個叫著麗姣的女孩子會蘇醒過來。一個多小時之后,棕色的馬,又拉著馬車回到了三爺爺家門口。人們圍上去,我也擠了進(jìn)去。我的麗姣姑,躺在馬車上,蓋上了那床百合花的棉被。她的雙眼,完全閉上了。
新姑父仁信,被銅成叔用繩子從背后反捆住了雙臂。銅成叔邊捆邊叫:“讓你跑,你還想跑???好好地待著,我們要審你!”
仁信不出聲,任由銅成叔捆綁著。他寬大的臉,黑黑的,想說什么卻又不敢說的樣子。忽然,我聽到個熟悉的聲音提出建議:“這出了人命了,是不是要向鎮(zhèn)上的派出所報案???處理可能會更好一些?!辈恢裁磿r候,我們的劉老師也來了。劉老師和我們不同姓,他的家住在村子?xùn)|邊第二家,父親很早就過世了,有個姐已經(jīng)出嫁到了隔壁村。他家中只有個年近五十的母親,他也還沒有成家哩。
三爺爺和銅成叔兩人同時反對。三爺爺說:“不用了。自家出了人命,要讓全鎮(zhèn)的人都知道?不用了……”
“這事兒,和尚頭上的虱子,肯定和仁信有關(guān),我們來問他。”銅成叔說。他對著仁信叫道:“你不要有逃走的想法了,這出事的原因我們得弄清楚才行。再說,既然你和我家妹妹定了親,你也不能走?。 便~成叔這時冷靜了一些。但是,我沒有看出仁信要走的意圖。
村里人都幫忙,搭了個簡易的靈堂。麗姣姑沒有出嫁,也不過二十歲,在村人眼里不算成人。沒有成人的人離開這個世界,喪事只能簡單操辦。去年村里有個八歲的女孩落水淹死,簡易靈堂也沒有設(shè),她爸媽找了幾塊板子釘了個大盒子,算是她的棺木。第二天清早,點了三炷香,燒了七張紙,然后將她草草埋葬在了她家屋后的麥田邊。
麗姣是我姑,我也有了十歲,我得在這個晚上陪陪她。更何況,我已知道三爺爺一家明早就給她送葬了。仁信站在麗姣姑靈前,銅成叔和三爺爺向他問話。銅成叔說:“仁信,你得說實話。我問你,你說麗姣喝農(nóng)藥的原因是什么?。俊?/p>
仁信不說話,他一臉茫然。他的眼睛看了看躺在鋪上的麗姣,又望了望那靈前的遺像,卻沒能張開嘴。銅成叔就又問:“你說啊,你說麗姣喝農(nóng)藥的原因是什么?。俊比市乓仓皇菗u頭。
“那我問你,你和麗姣在房間里時,我曾聽到一聲響亮的耳光聲,一個巴掌扇過去,你為啥子要打她耳光啊?”三爺爺開口了,他的聲音并不大。
仁信的眼睛眨了眨,小聲地說:“沒有,沒有,我沒有打麗姣耳光,我沒有打麗姣耳光……”
“那,麗姣什么時候喝了農(nóng)藥?”銅成叔追問。
仁信想了想,說:“我走出房間來,想要小解,去到外邊的廁所里。大概五六分鐘吧,我回來時,就看到麗姣倒在了她的床上。當(dāng)時,她還對我連連擺手,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當(dāng)時也嚇傻了……”他的話多了起來,似乎引發(fā)了他的記憶。
銅成叔緊跟著問:“你出來小解了?是不是真的?”仁信就點頭,算是回答。三爺爺也點頭,說:“他是去上了廁所的,我看到了?!?/p>
“可,那聽到的一聲耳光響是怎么回事?”銅成叔和三爺爺同時說。三爺爺是清楚地聽到了耳光聲的。
仁信的眼神又變得茫然了,他的頭,低了下來。這個時候,村里不少人聽說了這事兒,都來問候三爺爺一家人,三爺爺和銅成叔就去招呼村里人了?!斑t早我要弄清這個疑問的?!便~成叔大聲對仁信說。
麗姣姑的靈位很簡單,一張照片,兩支蠟燭,兩支蠟燭中間是個小小的香碗。照片是一張三寸大小的黑白照片,是從麗姣姑房間的桌子上找到的。香碗里不斷地上著香。我上過兩次,每次都是點燃三炷香。我看到,上香最勤的是劉老師。他幾乎每半小時就要給麗姣姑點燃三炷香,然后拿著三炷香恭恭敬敬地作揖三個,再將三炷香在香碗中插得端端正正。
夜半了,起風(fēng)了,母親拉著我的手,將我叫回家中睡覺??諝庵袕浡慊鸬奈兜溃强么蟠蟮臈d子花樹隨風(fēng)而舞,也沒有了往日的清香。梔子花樹旁,站立著那匹棕色的馬,不時地打著響鼻。
三
清早,落著小雨。
麗姣姑的下葬禮是在正落雨時進(jìn)行的。她的棺木,是三爺爺請村里的木匠叔連夜趕做的。棺木的木材,本來是三爺爺為麗姣準(zhǔn)備打制嫁妝家具的。棺木外邊,刷了黑黑的墨水。我起床趕到三爺爺家的時候,麗姣姑已經(jīng)被抬進(jìn)了她的棺木里。棺木的外邊,左右各扎扎實實地釘上了四顆大鐵釘。
說是下葬禮有些夸張,其實就是鄰居四個人,抬著裝了麗姣姑的棺木,走向三爺爺家的麥田。沒有樂隊鼓聲,也沒有任何儀式。三爺爺說簡單一點兒,不用去那么多的人。但是,三爺爺說得有個人端著麗姣姑的那張黑白照片走在前邊,算是給她引路。照片雖小,也得端著,以示鄭重。大家將目光掃向了仁信。仁信知道是什么意思,他不說話,接過了麗姣姑的照片,走在了棺木的前邊。我細(xì)心看了看那張照片上的麗姣姑,穿著一件碎花襯衫,兩條長長的辮子垂在左右兩邊,臉上綻開著笑,像朵盛開的梔子花。
我看到了劉老師,他穿著白色的襯衫,外邊套了件黑色的西服,走在送葬隊伍的前邊。我想跟著他們?nèi)ニ鸵凰臀业柠愭茫赣H叫住了我,說我是小孩子不要亂跑。我就站在了三爺爺家門口,看銅成叔他們焚燒麗姣姑的物品。銅成叔將麗姣姑房間的物品,一股腦地倒在了那棵大大的梔子花樹旁邊。然后,就點燃了一把火。焚燒亡者的物品,好讓亡者在天國去使用。
天仍舊下著小雨,我拿了根樹枝,慢慢撥弄著火中的那些物品,好讓它們盡早焚化。就在物品的最前端,我看到了幾張照片正在燃燒。突然,我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連忙撿起照片。不錯,是他,那是劉老師的照片。劉老師穿了件白襯衫,筆直地站著,背景是棵高大的梔子花樹。照片反面本是一片潔白,寫了六個字:贈,美麗姣人,青。雖然只有六個字,但分成了三行?!百洝弊质亲钌线叺囊恍?,“美麗姣人”是第二行,“青”字是最下的一行。我想,這“青”就是我的劉老師劉松青,“美麗姣人”就是指我的麗姣姑了。
“金龍金龍,快些撥弄哦,不然一會兒下大雨了……”銅成叔走過來對我說。說著,他將那最前的幾張照片用腳踢進(jìn)了火堆。
送葬的幾個人不到一小時就回到了三爺爺家。仁信手中的那張麗姣姑的照片不見了,說是連同棺木一起埋了。三爺爺家安排了大家的午飯,仁信說不吃,他向三爺爺提出說要回家去。仁信牽過那棕色的馬,正在套車,三爺爺走來又輕聲地問:“仁信啊,麗姣走了,你是做不成我家姑爺了,我還是要問,你是不是一個巴掌扇過去,打了我家麗姣一耳光?”
仁信就停住了手,仍不說話。我這時好像想起了什么,因為當(dāng)時,我牽著小弟華仔,正在三爺爺?shù)奶梦堇铩N艺f:“三爺爺,不對,不是新姑父打了麗姣姑一耳光,是麗姣姑一個巴掌扇過去,打了新姑父一耳光哩?!?/p>
“那好,你走吧。”三爺爺聽了我的這句話,對仁信揮了一下手,是同意他回家了。仁信坐上了馬車,走了。棕色的馬走得很慢,仁信坐在馬車上,一直低著頭。
銅成叔還想著問個究竟,他知道我和小弟華仔當(dāng)時在堂屋。他拉住我問:“那,你麗姣姑為啥子要一個巴掌扇過去,打仁信一耳光?”
“我看見,仁信新姑父用手摸了一下麗姣姑的臉。”我說,“他是用右手,摸了麗姣姑左邊的臉?!蔽矣旨恿艘痪洌@是我清清楚楚地看到的場景。
我的語文成績好,是班上的語文科代表。星期一上完語文課,我跑到老師辦公室去拿作業(yè)。劉老師不在,他辦公桌上也沒見到我們的作業(yè)本。我拉開他中間的抽屜,果然有我們的作業(yè)本。我拿走作業(yè)本時,看到作業(yè)本的最下邊,壓著一張黑白照片。
照片,是麗姣姑的。照片的反面,一片潔白里寫著六個字:贈,松青長青,姣。六個字,也分成了三行?!百洝弊謱懺谧钌线?;中間的“松青長青”,是我的劉老師劉松青;最下邊的“姣”,自然是我的麗姣姑了。照片上的麗姣姑,穿著一件碎花襯衫,兩條長長的辮子垂在左右兩邊,臉上綻開著笑,像朵盛開的梔子花。
我放下照片,端端正正地擺放在抽屜的正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