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學文 孫衍
生活確實艱難,但彌足珍貴
孫衍: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的?或者說因什么機緣開始了小說的寫作?
胡學文:我開始小說寫作是參加工作之后,在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那個時候?qū)懶≌f,也寫散文。當然,熱愛文學應該是很早的事了,那時候比較喜歡閱讀,但少年時代讀的書也不太多,一直到上了師范學校之后,才開始讀了一些,其實也沒有讀多少,但是畢業(yè)之后,就想嘗試寫作。
那個時候很有激情,工作任務比較重,所以寫作常常在中午或者晚上、夜里進行。就像一個人蓋房子,準備了很多石頭、磚塊、木頭,覺得馬上就能蓋起來了,但是真正動工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無從下手。那個時候?qū)懶≌f也就這樣。一直到90年代,我發(fā)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說,是在《湖南文學》,題目是《巖漿》,那本刊物我手里已沒有了。
孫衍:您在教師崗位上待了多久?
胡學文:八年。在鄉(xiāng)鎮(zhèn)四年,在縣城四年。鄉(xiāng)鎮(zhèn)那四年是剛參加工作,任語文老師,也當班主任,那段經(jīng)歷還蠻重要的。因為我過去是在村里生活,中學是在鄉(xiāng)鎮(zhèn),等于在鄉(xiāng)鎮(zhèn)生活了幾年,對鄉(xiāng)鎮(zhèn)也有了一些了解。而且那些孩子們的家基本都在村里,所以我經(jīng)常家訪,這樣就對鄉(xiāng)村有了另一種認識。另外四年是在縣城中學。一個人對社會的了解,從宏觀上是不可能了解得那么清楚、那么細致的,只能從一些具體的事情去進入。在縣城當老師,也經(jīng)常和學生家長打交道,也是對社會的一個了解。
孫衍:您的第一部小說《騎驢看唱本》是在什么情景下創(chuàng)作的?
胡學文:《騎驢看唱本》是一個中篇小說,發(fā)表在張家口的《長城文藝》上?!堕L城文藝》原來有刊號,后來變成內(nèi)刊,所以準確地講,這部小說還不是在正式的公開刊物上發(fā)表的。這個小說寫實性比較強,就是根據(jù)我在鄉(xiāng)鎮(zhèn)的經(jīng)驗和體會寫的。寫的是鄉(xiāng)鎮(zhèn)小人物的故事,也觸及了某些社會問題。后來再看當時寫的小說,就發(fā)現(xiàn),過去的小說可能寫外在的東西比較多,內(nèi)在的心理描寫比較少。
孫衍:您的小說大多有黑色幽默的成分,這和塞外相對艱苦的生活有關(guān)嗎?
胡學文:我的小說有多少黑色幽默成分,這需要讀者和評論家去評定,但是我能肯定的是,這和塞外相對艱苦的生活有一定關(guān)系?,F(xiàn)在回頭去看,那個時候的生活真的特別苦。我記得特別清楚,可以隨便舉一個例子,比如說我少年時代,有一年過春節(jié),我母親買了兩斤瓜子,叫我父親炒,但是他從來沒有炒過,結(jié)果炒糊了。類似這樣的事情其實挺多的,現(xiàn)在回想是比較艱苦的,但是過去,在當時并不覺得艱苦,覺得生活可能就是那樣的。在我的少年時代,就是感覺永遠吃不飽。
雖然艱苦,但是人還是蠻快樂的,可能越是苦的時候,越需要快樂來調(diào)節(jié),不然的話精神上沒有支撐,心情不好,日子就沒法兒過了。所以說雖然苦,但是大家還是懂得去調(diào)節(jié)的。怎么去調(diào)節(jié)?可能語言是一種方式,另外可能就是通過某些事情去調(diào)節(jié)。
孫衍:記得您在故鄉(xiāng)張北時留下過一些影像,那里的記憶一定非常深刻吧?
胡學文:我的故鄉(xiāng)不是張北,是沽源縣。當然我對張北也很有感情,因為我在張北縣讀了三年師范,記憶很深。實際上,我在寫作時把我的家鄉(xiāng)沽源縣、張北縣,還有康保、尚義等壩上四縣,都是作為故鄉(xiāng)來關(guān)照的。這個記憶很深,當然最深的還是我出生的村莊。我在寫作當中,常常將故事和人物放到那個村莊。
比如說我寫兩個人在街上說話,腦里馬上會出現(xiàn)一個很強的畫面,那個街道的走向是什么樣的,左邊是什么房子,右邊是什么房子,前邊是什么,后邊是什么;是雞從街上走過,還是哪個地方有狗;早晨是什么樣子的,中午是什么樣子的。是很緊密、很密切的一個整體,這個印象很深。把這個人物放到這樣一個地方去寫作,就會發(fā)現(xiàn)那個畫面變得非常生動。
深刻的記憶就更多了。比如說在少年時代,我們照全家福,父親因為干活沒去,我母親帶著我們兄妹幾人坐牛車,來回一天,就為照一張相,黑白照。我的少年時代,當時村里有很多水坑,因為我不知道哪個深哪個淺,本想蹚著過去的,沒想到掉了進去,掉進去的時候還聽到上面有人說,快拿東西來,等等一些很雜亂的聲音。
生活確實是很艱難的,但是經(jīng)過時間的打磨,經(jīng)過時間的過濾,特別是作為一個寫作者,回憶的時候,那些東西、那些記憶可能都變得非常珍貴。因為,根本不用去體驗,那就是你的生活本身,確確實實經(jīng)歷過的。比如有一次,那是改革開放之后了,我們家分了地和牛。我和母親從地里趕?;厝?,遭遇大雨,真是滂沱大雨,睜不開眼,但又要往前走,低著頭在雨柱里,跟著牛走,那種在雨中行走的感覺,在寫作當中就可能用得到。
還有寒冷的感覺,我的故鄉(xiāng)特別冷,數(shù)九天常常在零下30多度,雪也下得特別大。風雪之后,在村莊最后面的人家,雪積到一定程度,就跟房頂形成一個斜坡,我們玩兒的時候,常常就跑到人家房頂上了。那種寒冷,常有迷路凍死人的事。
還有就是塞外高原,風特別大,常言道,“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不是夸張,是真實的,只不過夏天風略小一點,春天和冬天,風都特別大。特別是冬季雪天的風,我們老家稱為“白毛風”,雪被風吹起,天地茫茫。那種時刻,待在家里行不行?那不行,有時候必須得出去。所以在老家走路,辨別方向是很重要的。
自然環(huán)境對一個人,不管是寫作者還是普通人,影響都是非常大的。除了自然因素之外,其實還有文化因素。我的老家是內(nèi)蒙高原的邊緣,是游牧文化和中原文化的過渡地帶。等于在文化上是一個交融的情況,那么這種影響,就會有特別豪放的一面,有特別堅韌的一面,但是又有很細致的一面。
孫衍:北方作家的語言和南方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
胡學文:北方作家的語言和南方可能不一樣,有方言的影響,有說話方式的差別,還有風俗飲食文化的不同,都會這樣那樣地對作家的語言產(chǎn)生影響。但細分的話,南方作家他們自己也是不一樣的,北方作家也不相同。語言是文學最重要的一個要素,一部作品好不好,未必需要看完,可能看一部分就知道了是不是值得看。一個判斷的標準,就是看這個作家的語言怎么樣,語言好不好,這是其一;其二是看作品有沒有個性,我想這首先跟作家的個性有關(guān)系,然后也和他的追求有關(guān)系;其三,可能就是自覺不自覺的,有文化也有自然的因素。我曾經(jīng)在一個地方舉例,兩個人見面說話,要在南方是很安靜的,輕言慢語,彼此聽得都非常清楚。但是要在北方,尤其是我們那個地方,風又大,在冬天里見面,必須得大聲說話,甚至得喊出來吼出來,不然的話聽不清。喊的時候,聲音自然是不一樣的,語音語調(diào)也是不一樣的,作家在寫的時候,所用的詞匯也應該是不一樣的。似乎沒有太直接的關(guān)系,但是追溯起來關(guān)系還是很大的,影響還是蠻深的。
孫衍:《怒放的康巴諾爾》里有壩上的描寫,是非常典型的高原敘述。小說家的散文很少受到關(guān)注,但這篇非常好。
胡學文:《怒放的康巴諾爾》寫的是我們壩上的一個縣,康??h。康保縣城南面有一個湖,叫康巴諾爾,諾爾在蒙語里是湖泊的意思。那個地方有很多鳥,叫遺鷗。那種鳥長得很鮮艷,也不怕人。當時和朋友去玩,很有觸動,就寫了這篇散文。因為我們老家的鳥,一般是喜鵲、麻雀,還有百靈,我們村莊附近這種鳥比較多,像遺鷗確實很少,所以在康保見到的時候,就很感興趣?,F(xiàn)在康保對遺鷗的保護也非常好,我的朋友不久前還發(fā)了一個視頻,他們成立了一個遺鷗保護協(xié)會,常有人從自己家里拿食物去喂鳥。
迎合,對創(chuàng)作必定有所傷害
孫衍:說說對您影響最深的作家?
胡學文:對我影響深的作家,其實挺多的。最早我讀俄羅斯作家的作品比較多,像托爾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契訶夫,還有吉爾吉斯坦的艾特瑪托夫。那個時候也不太注重什么現(xiàn)實主義,還是其他的什么主義,只要有書讀就行。他們對我的影響可能都有,包括屠格涅夫關(guān)于草原的描寫。
我讀肖洛霍夫《靜靜的頓河》,那個時候讀得真是特別過癮,感覺就是在寫我的家鄉(xiāng),是在家鄉(xiāng)大地上發(fā)生的故事。后來讀得多了,包括馬爾克斯、??思{,好多現(xiàn)代派作家的作品都讀過。比較起來,可能我更喜歡??思{和馬爾克斯的作品,??思{的小說、馬爾克斯的小說,每年都要讀。
近幾年我比較喜歡的作家是阿爾巴尼亞的作家卡達萊,他的書我差不多全買回來讀了。當然不是每一部都好,但是有幾部我是特別喜歡的,比如說《夢幻宮殿》《亡軍的將領(lǐng)》《破碎的四月》等等。他的作品風格是不一樣的,但是他的很多作品里都寫到石頭城堡,這可能跟他的生活環(huán)境有關(guān)系。
說不好哪個作家對我影響最深,提到的這些作家,還有一些沒提到的作家,對我都有影響。影響可能自己也未必能意識到,但是有。比如略薩,他的結(jié)構(gòu)主義對我寫長篇特別有啟發(fā),所以說對一個作家,有的喜歡其敘述,有的喜歡其語言,還有的喜歡其思想深度。
孫衍:您的作品受到廣泛關(guān)注,是在2000年后,特別是《麥子的蓋頭》入選了2004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
胡學文:《麥子的蓋頭》是我個人作品中最早入選中國小說排行榜的,可能在這之后,作品受到了一些關(guān)注吧。
孫衍:很多作家都是在作品“觸電”之后為大眾熟知,《奔跑的月光》改編成電影《一個勺子》過程中,或者說版權(quán)轉(zhuǎn)讓過程中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嗎?
胡學文:簽這個協(xié)議的時候是陳建斌的一個助手過來找我的,我當時還住在石家莊,他到石家莊去跟我簽的。當時我知道是陳建斌想拍。似乎也沒有什么特別有趣的故事,反正很快就達成協(xié)議了。
孫衍:陳建斌導演對這部小說非常推崇,說說您對他的印象?
胡學文:陳建斌在別處講過,他當時要找一部小說來改編成電影,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有一天看《人民文學》雜志,正好看到這部小說,馬上讓他的助手跟我聯(lián)系。實際上到現(xiàn)在,我和陳建斌并沒有見過面,但是我看過好多他主演的電視劇,我覺得他人還蠻好的,在《一個勺子》獲了金馬獎之后,他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后來,比如說我出小說集,出版社說想用一些劇照,這種時候有些影視公司是不樂意的,因為出版社提出來了,我就試著跟陳建斌聯(lián)系了一下,看看可不可以,陳建斌非常爽快,后來這個圖書營銷讓他幫忙做一些宣傳什么的,他也答應得比較痛快。我覺得這個人挺好的。
孫衍:除了《奔跑的月光》《婚姻穴位》《大風起兮》都被改編成了電影。影視改編對小說的創(chuàng)作有什么影響?
胡學文:影視改編對小說的創(chuàng)作沒有什么影響,電影是導演的作品,小說家的作品就是自己的小說。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如果說有影響的話,可能就是在傳播上有影響。因為電影還是大眾化的,電影播出之后,很多人會回過頭來找小說閱讀,傳播的途徑多,渠道也廣,讀者受眾也比較多。
個人在小說寫作的時候,要警惕影視化的寫作。但是,電影作為一個藝術(shù)類型,還是有小說或者說有文學值得借鑒的地方,比如說,??思{的長篇小說《八月之光》,很明顯運用、借鑒了一些影視的藝術(shù)手法,畫面感特別強。畫面感強對小說創(chuàng)作是好是壞?我覺得有好有壞,如果說你寫一個場面,那種畫面感還是需要的,但如果在寫作當中考慮到影視的因素,而且迎合這種改變的話,對創(chuàng)作必定有所傷害。
孫衍: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的?
胡學文:我在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就開始寫作長篇小說,但是很不成熟,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開始想得很好,但是寫到中間感覺手忙腳亂,人物頭緒多,故事結(jié)束倉促。人物的命運怎么安排,雖然開始想好的,但是寫到中間,可能就不一樣了。長篇是結(jié)構(gòu)的藝術(shù),我想當時感到寫得吃力,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結(jié)構(gòu)沒有想好。
小說還是有技術(shù)性的,有激情也須有技術(shù),意識到這個問題之后,長篇小說就寫得比較少,主要寫中短篇。我們不可否認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在技術(shù)訓練方面更有效。因為一個小說有什么問題,有哪些不足,寫完之后你很快就能看出來,長篇不行,長篇可能寫完了,有很多問題,但看不出來,篇幅和跨度拉得太長。
所以,我基本以中短篇創(chuàng)作為主。當然閱讀長篇還是挺多的,相當于給自己提供一些滋養(yǎng),為以后的創(chuàng)作做一個準備。
長篇,就是讓自己慢下來
孫衍:您的長篇小說并不多,但一部比一部扎實。從《天外的歌聲》《紅月亮》《私人檔案》《漩渦》,到2021年出版的《有生》。
胡學文:迄今為止,我寫了五部長篇,《天外的歌聲》是練筆之作。那么后來的一些,包括《紅月亮》其實也是不成熟的。談不上扎實,當時覺得還可以,后來再看,覺得問題還是比較多的。有的是在主題上,可能單薄一些;有的在敘述上,可能更傳統(tǒng)一些;還有在人物的塑造上,可能急于寫出人物的性格特點,寫出人物的命運,寫出人物跟這個社會的關(guān)系。走得太急,相當于到一個地方,目的地是到了,但是因為走得快,中途很多風景忽略掉了?,F(xiàn)在想想,特別遺憾,目的和終點是重要的,但中途那些風景同樣重要甚至更加重要,因為它就是目的的一部分。
也正是意識到這些問題之后,在構(gòu)思《有生》的時候,我強制自己不要急。前面寫那些長篇小說,有時候這個出版社編輯催促,或者是刊物催促,就急于寫完。寫《有生》的時候,我不再有這么急迫的心情,不斷在提醒自己,慢下來,一定要慢下來,而且因為這個小說比較長,所以準備工作自認為還是做得比較扎實的。比如小說的主人公祖奶,先后嫁過三個丈夫,生過九個孩子。當時,我是準備讓她生十多個的,后來一想,人太多,可能會有些亂,和每個丈夫生三個,正好九個。九這個數(shù)在中國也是偉大的,所以就想九個。那么就有一個問題,九個孩子,她是在什么時候生的,哪個孩子哪一年出生的,還有過世的時候,都要考慮到。而且這個孩子出生的時候,或者這個孩子成長的某個階段,其實是對應那個時代的重大事件或社會背景的,當時我想明確地寫出來,后來想如果寫出來,跟格拉斯的《鐵皮鼓》就太相近了,所以就沒有提,但也是隱在小說當中的,可能很多讀者沒有看出來。九個孩子出生的時候,都是對應中國大地上發(fā)生的一些事情,一些重要的事情。
還有其中的喬石頭這個人物,我在構(gòu)思的時候,還寫了一個他的傳記,他的極端自負,經(jīng)歷過一些什么樣的故事,也想寫出來的。但是在寫的時候就想,如果寫出來,可能就像一棵樹,枝干太粗太長了,會把這個樹冠壓得彎下來,會影響祖奶的形象塑造,會影響其他被祖奶接生的那幾個人的塑造,所以就簡寫處理了。
喬石頭這個人物,他的命運其實是暗示出來的,通過他在祖奶床前的講述,還有他和村莊一些人打交道,包括和祖奶相處,基本上喬石頭這個人物性格就完成了。
所以《有生》這部小說是什么樣的,自有評論家和讀者去評價,我自己能說的就是我傾注了感情,準備工作做得特別細。寫完之后,戀戀不舍,與她相處甚久,有些難分難舍。后來我就寫了一篇后記,叫《我和祖奶》。
孫衍:您有過到鄉(xiāng)村任鎮(zhèn)長助理的經(jīng)歷,這和老師的身份又大不相同,這多少會給您帶來一些新的認知和思考。您的長篇小說《漩渦》就是寫青年教師如何成長為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
胡學文:一個人在寫作過程當中,有時候經(jīng)常會把自己的一些經(jīng)歷、體驗寫到小說當中,或者是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體驗去進行想象。《漩渦》這部小說,是寫一個青年教師如何成為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這也是比較寫實的一部小說,我還是覺得不是很成熟,單薄了些。
我當過八年老師,可以說有教學的一些經(jīng)驗,一些經(jīng)歷。為什么想去擔任鎮(zhèn)長助理,就是覺得我對鄉(xiāng)鎮(zhèn)的一些生活,可能某些方面還存在一些隔膜,后來就到鎮(zhèn)里掛職,待了一段時間。那段經(jīng)歷對寫作有多少幫助,我不好說,可能那就是生活經(jīng)歷的一部分。
特別是對人的認識,尤其是和村干部打交道的時候,那種認識比較多。鄉(xiāng)村干部是極有智慧的,也可以說是極其圓滑的。他那種處理問題的方式,有時可能是憑想象達不到的,或者是難以想象的。我曾經(jīng)到過一個村子,跟村長進行過交流,特別有感觸。他知道我不是真正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所以他也比較敞開,不加隱瞞,講他對上如何去做,對下如何去做。一方面,可能這就是一種生活;另一方面,或者從另一個角度說,其實也體現(xiàn)了中國文化對于一個農(nóng)民,對一個生活在鄉(xiāng)村的人物,是如何一點一點打上烙印的。
鄉(xiāng)土文學不會這么快終結(jié)
孫衍:早在2012年就有學者提出鄉(xiāng)土文學的終結(jié),賈平凹繼而說出“鄉(xiāng)土文學不會這么快終結(jié)”的反面意見。說說您對鄉(xiāng)土文學的理解。
胡學文:我也認同賈平凹的觀點,鄉(xiāng)土文學不會這么快終結(jié)。確實,近年鄉(xiāng)土文學作品比以前少了許多,至少不再是熱門的寫作,就所讀到的作品而言,也難有以往那種沖擊,興奮不起來,更談不上震撼。原因似乎是眾所周知的,一是鄉(xiāng)土如同被過度挖掘的礦,已經(jīng)到枯竭的邊緣,難以出新了。二是有鄉(xiāng)村經(jīng)驗和熱情的寫作者正在減少,作品的數(shù)量也相應下降。三是鄉(xiāng)土的地盤在萎縮。在文學之外,也不乏關(guān)于鄉(xiāng)土鄉(xiāng)村凋敝消亡的擔憂和討論。事實上,比如說這個作家思想資源難以有效地關(guān)照和應對現(xiàn)實的變化,面臨著審美和藝術(shù)可能懸空的問題。作為一個在鄉(xiāng)村成長的寫作者,我從未覺得自己書寫鄉(xiāng)村有什么優(yōu)勢,可能更多的經(jīng)驗還停留在過去,是對記憶的開掘,而面臨的問題也是特別多的。所以,我也在閱讀中反思,在寫作中求變,力圖往前走。雖然可能是原地踏步或者步人后塵,但是只要有這個熱情,有這個愿望,自然是有意義的。
社會巨變是有一些東西瓦解、消亡,比如說某些傳統(tǒng)的手工藝人和手工行業(yè),因生活方式的改變而絕跡,而生活方式的變化自然影響決定著觀念去腐生新。但就鄉(xiāng)土而言,我認為不會徹底消亡,而是以另一種樣貌、生態(tài)呈現(xiàn),自然書寫也不會終結(jié)。事實上,鄉(xiāng)土始終處在變化中,變才是永恒的。只不過先前的變是緩慢的,而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變化速度逐漸加快,新生的勢必取代舊有的,這是趨勢。我們寫作者自然不能對此漠視,未來會怎么樣,可能無法準確地描述,但能確定的是,觀念多半會變得陳腐,需要更新需要更替。所以,生活在任何一個時代,都面臨著新與舊、變與不變的問題。同時我們也會發(fā)現(xiàn),某些東西并沒有變,不但從20世紀80年代以來沒有變,縱觀幾千年,似乎仍停留在原地。可以說,那就是根,也可以說是傳統(tǒng)文化,或者是別的什么。
沒有人能停留在變化之外,寫作者更是,哪怕是心有排斥也不可能。如果感覺不到,就像品酒時失去了靈敏的嗅覺和味覺一樣糟糕。就我個人而言并不能準確地闡釋,只能意識到,或者說只能是部分地捕捉,而且還是遲疑的。不過這種變化我是感興趣的,但同時更感興趣的是某些不變。我希望在過去與現(xiàn)在,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在鄉(xiāng)土與他鄉(xiāng)之間尋找答案?;蛟S找不到任何答案,但是這個過程大約可以作為寫作的追求。就鄉(xiāng)土這個范疇,我個人認為應當重新定義。鄉(xiāng)土不應該是可確定的,有邊有界,而應該是敞開的,它可以延展,可以生長,當然也不只是身體所處,還是心靈所想,應該是一個廣袤無垠的世界。所以說我理解的鄉(xiāng)土是一個大鄉(xiāng)土,而不僅僅就是一個村莊那么簡單。
孫衍:《有生》出版后,屢屢獲獎,被稱為繼《古船》《白鹿原》后又一部鄉(xiāng)土小說,這是對您創(chuàng)作的肯定,也是對鄉(xiāng)土文學存續(xù)的印證。
胡學文:寫作是寫作者的事情,寫出來之后怎么評價,那就是讀者和評論家的事了。我覺得一部小說寫出來,作者可能就沒有這個權(quán)利去解釋和闡釋了,評論家、讀者可以從任何方面、任何角度去評價。
孫衍:事實上《有生》這部小說只能歸為廣義上的鄉(xiāng)土小說,內(nèi)容遠比鄉(xiāng)土小說涵蓋的更為豐富、廣袤。
胡學文:中國的現(xiàn)當代小說,寫鄉(xiāng)土的比較多。前面有那么多的優(yōu)秀作品,我就想,我的優(yōu)勢在哪里?我的特點在哪里?如果還是按前輩作家從土地、從城鄉(xiāng)的角度切入,可能就寫不出自己的特點。我寫的是鄉(xiāng)土,但內(nèi)容能不能更多一些?比如說生命的角度,就是我在寫作中主要追求的一個方向。小說的題目《有生》也體現(xiàn)了這一點,這個題目來自《天演論》“此萬物莫不然,而以有生之類為尤著”,還有我們中國古話“天地之大德曰生”,都是說生的。我想從這個角度切入可能會新鮮一點。
孫衍:《有生》顯然是您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高峰,取得了很好的成績。全書五十多萬字,您花了多長時間寫完的?
胡學文:是不是高峰不敢說,但是寫作時間是蠻長的,從開始醞釀構(gòu)思到寫作完成,時間近八年。
孫衍:這部小說開篇就有史詩性,書中涉及的人物眾多,有評論家認為是傘狀結(jié)構(gòu)的創(chuàng)作方式,您自己是怎么理解的?
胡學文:我一直夢想寫一部百年家族式的長篇小說。但是,百年家族的長篇小說特別多,在寫的時候,就想能否出新,這其實涉及到一個寫作者的信心和激情的問題。后來我就想,如果把當代的生活融進去會怎么樣?這樣既有百年歷史縱向的敘述,又有當代橫向的鋪展。但是這樣找不到合適的結(jié)構(gòu)。長篇小說或者中短篇小說,實際上都是有側(cè)重點的,比如說短篇,我覺得是意蘊,中篇側(cè)重于故事和敘述,長篇更重要的就是結(jié)構(gòu),當然敘述語言都很重要,但是我認為長篇小說就是結(jié)構(gòu)的藝術(shù)。書中涉及很多人物,如何把縱向橫向有機巧妙地結(jié)合在一起,我一直找不到這種方式。有一天也是在公園散步受到啟發(fā),用傘狀結(jié)構(gòu)的方式,也有評論家稱為樹狀結(jié)構(gòu),其實是一種開放性的結(jié)構(gòu)。因為我們的生命在繼續(xù),只要你活著,就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困苦。其實文字結(jié)構(gòu)之外,還有思想結(jié)構(gòu)。如果說樹狀結(jié)構(gòu)或者傘狀結(jié)構(gòu)是外在結(jié)構(gòu)的話,那么它的開放性也就能體現(xiàn)小說中我想呈現(xiàn)的一些主旨。
孫衍:祖奶這樣的人物是真實存在的嗎?多少有些傳奇性。
胡學文:祖奶這個人物,是我虛構(gòu)的,確實有一些傳奇性。我在寫作之初就定下基調(diào),一個是現(xiàn)實性,一個是神性。寫完小說之后,我寫了后記《我和祖奶》。其實在寫作的時候,沒打算寫后記。但是在整個過程當中,與祖奶可以說朝夕相處,寫完之后有些戀戀不舍,后來就寫了后記,出發(fā)點就是想介紹一下祖奶吧。小說中的歷史部分是以祖奶的視角敘述出來的,她是一個接生婆,選擇祖奶這樣一個女性視角,當然有我自己的想法。以往關(guān)于歷史的講述多由男性承擔,一方面男性經(jīng)歷豐富,作為見證者更有可信度,另一方面,我想應該與女性在歷史中的地位有關(guān)系。中國的歷史是男權(quán)主導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從嚴格的等級中也可以看出來。讀古代的小說,常會讀到一句話“最毒婦人心”,甚至在今天還有人這樣說。狠毒與否與性別無關(guān),如此言說,其實是對女性的歧視。當然現(xiàn)代社會男女是平等的。雖然有人會引用所謂的古語,但社會在進步,這是誰也阻擋不了的。我為什么要以祖奶這樣一個女性的視角敘述?因為她是“生”的見證者和引路人,而且她是生過九個孩子的母親,對“生”有著深刻的感情和體悟。由她來敘述過往,敘述本身也含著生的象征意義,艱難疼痛,卻有著新生的希望。我塑造祖奶這樣一個人物,如果僅僅停留在接生婆這一身份,停留在百歲這個年齡上顯然是不夠的。作者有想法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是另一回事,我不知是否做到了,這有待讀者和評論家去評判。我想說的是,我努力了。那么我怎么努力怎么做的?試圖怎樣超越?在小說中,有這樣一些情節(jié),比如說祖奶接生,不分貧富,哪怕是日本婦女也一視同仁,因為在她心中,“生”是天道,是超越國界的。當然,小說中她沒有那么果斷,也有過猶豫,但產(chǎn)婦的痛苦喚起她作為“生”的引領(lǐng)者的使命。在生面前,人與人平等,人與物同理。再比如,幾個兒女遭遇不幸后,祖奶備受打擊,心灰絕望,有了輕生的想法,但她最終沒有自盡,反而激起她更強烈的生的愿望,死亡奪去我的孩子,我要生更多的孩子。當時她這么想。這是我心目中的祖奶,雖然是虛構(gòu)的,但在我心中,她就是活著的,我就有這樣一位祖奶。
孫衍:書中一眾女性人物都很具有代表性,有內(nèi)斂的,有潑辣的,有瘋癲的。
胡學文:書中講了多位女性,如喜鵲、如花,還有麥香等。潑辣應該指的是喜鵲,這是我喜歡的一個人,我很欣賞她。在生活中我也欣賞這樣的女性,有獨立性,敢作敢為,永遠是樂觀的,不會因為某些情緒,或者生活中的遭遇而變得萎靡不振。我欣賞這樣的女性。瘋癲,是指如花吧。實際上在我心中如花并沒有瘋癲,只不過是別人認為她瘋癲,我沒有把她寫成瘋癲,也不想把她寫成一個瘋癲的女性,只不過是她被世俗所不容。她是美麗的,也是善良的。因為她認為自己的丈夫死后變成了烏鴉,為此到野外喂食丈夫和丈夫的同類,早晚各一次,所以,很多人認為她是瘋子,被人看成瘋癲。但是我可以負責任地說,她絕對不是。如果讀過她的故事,讀懂她的內(nèi)心,不但不會認為她是瘋子,多半還會喜歡上她。這么說也是有依據(jù)的,因為經(jīng)常有讀者問我,我也會問他們,喜歡小說中的哪個人物?有一半以上會說喜歡如花。聽到這樣的話,我是很開心的,為自己也為如花??梢哉f,如花是讓我最為疼痛的一個人物,祖奶是讓我敬仰的。
孫衍:男性視角下女性人物的創(chuàng)作,多少和女性作家不同。
胡學文:這個男性視角,因為他沒有這種心理的體驗,只能靠想象,在想象中去體驗。所以寫出來的女性人物和女性作家可能略有不同。就是女性作家,同一個作家,寫出來的女性也是不一樣的,這是文學的豐富性所在。
孫衍:有人說《有生》讓很多人又開始讀長篇小說了。
胡學文:如果《有生》能讓很多人開始讀長篇小說,那我是很開心的,這個我不大清楚,也不好多說什么。
孫衍:這部小說是您里程碑式的作品,后面再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會不會有壓力。
胡學文:這部小說,就文字而言,有50多萬字,寫作時間也是最長的,人物也是最多的,也是我比較喜歡的一部小說。至于后面寫長篇小說會不會有壓力?我想不會有,因為每一部小說完成之后,就是一個終點,需要重新出發(fā)??赡茉谶@部小說里沒有完成的,沒有達到的,會在后面的小說里完善達成。
孫衍:有在構(gòu)思或者已經(jīng)在創(chuàng)作新的長篇小說了嗎?
胡學文:寫完《有生》之后,我已經(jīng)在構(gòu)思新的長篇了,并做了一些準備。因為只有寫作,我才感覺更踏實,更充實。
孫衍:寫作過程中,有沒有取舍、放棄和推倒重來的時候?
胡學文:在寫作過程當中,取舍或者推倒重來,經(jīng)常有。有時候一個下午或者幾個下午,寫幾千字,感覺不對,就會完全棄掉,再重新寫。因為寫作過程中作者有感覺,如果感覺不對的話,可能難以繼續(xù),這個時候就會果斷放棄。
不管是中篇還是長篇,都應把人物寫活
孫衍:除了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您的中短篇小說也非常精彩,小說中底層人物的生活很容易讓人感同身受,他們的苦樂、悲喜,用詼諧幽默的筆法寫出來,卻無比殘酷和辛酸。
胡學文:要說數(shù)量,我的中篇小說最多,短篇不多,長篇也不多,中篇加起來有幾百萬字了。精彩似乎談不上,但確實寫的是底層人物,或者說是小人物。因為寫他們,我從情感上、從情緒上都能達到一個最佳的狀態(tài)。你用到一個詞,殘酷,實際上我在寫作當中,他們的艱辛是有的,但我認為這不是殘酷。一個人,只要活著,總會遇到這樣那樣的事,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困境,都要從自己的困境當中掙脫出來。這種困境,既可能是生存上的,也可能是情感上的,或者是精神上的。一個人活著可能就是修行,至少在我認識的人當中,好像沒有說誰就是一帆風順的,反正不多,都會有這樣那樣的坎坷,只不過有的人說出來了,有的人沒說出來,有的人被自己的遭遇打倒了,再也爬不起來。而有的人,反而把他的性格磨得更加堅韌。生活中的種種遭遇挫折,反而激發(fā)出他們向前向上的勁頭。我欣賞這樣的人。有的人是忍耐的,有的人是對抗的,無論忍耐還是對抗,這種態(tài)度都沒有萎靡,不是被打倒的。忍耐不是被打倒,忍耐是一種心境,是有希望有愿景的。
孫衍:您寫的是那種戲劇張力十足,讓人陷進去的小說。
胡學文:中篇小說可能要特別注重故事、敘述,當然語言也很重要。我還是喜歡塑造人物,因為不管是中篇還是長篇,都應把人物寫活了,如果說不能寫活人物,在我看來這個小說可能就是失敗的。所以在寫作的時候,我一直在努力地塑造人物。
當然不塑造人物的小說也有很多特別棒的,比如說現(xiàn)代派小說,注重心理,注重意識,注重敘述本身。閱讀小說,可能不知這個人長什么樣,高矮胖瘦,是圓臉長臉,性格暴戾還是溫柔,是兇狠還是善良,你可能什么都說不清楚。但現(xiàn)代文學有其了不起的地方,不重塑造人物形象,在其他方面是做得很出色的,很棒的。
我就想多說說人物塑造。塑造鮮明的人物形象,我是很看重的。這不是小說唯一的任務,只能說是小說的任務之一,但這之一的任務其實是很重要的。如果這個任務完成得不好,讀者掩卷之后,人物立刻從腦海消失,那么整部小說的意義就大打折扣。我是這么認為的。就像一個人,你和他交往很久,但對他沒有任何印象,一個原因是你漠視他,另一個原因是他沒有特別的言行,沒有引起你的注意。就小說而言,可能是人物太過模糊,未能喚起讀者的情感,更不要說內(nèi)心的震撼和共鳴了。如果是這樣,我覺得作者是沒做好的。人物形象的重要性在哪里?有什么意義?我想第一個原因就是人物關(guān)涉小說的敘述視角,這個視角未必是看得見的,還可以包括看不見的,帶有自己的判斷,就是這么認為,有聯(lián)想有想象。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可能就是盲人摸象,象被分別描述為管子、墻、柱子等。人物的視角,不管是全知視角,限知視角,或是半限知視角,都是可以的,但是用什么樣的視角敘述出來,意義肯定是不一樣的,作者的匠心也在此體現(xiàn)。所以,作品用什么樣的視角,作者肯定有自己的考慮的。
第二,我覺得就是人物的重要性,因為人物性格豐滿才能引起共鳴,這是塑造人物最基本的要求。第三,挖掘人物性格所蘊含的意義。只塑造出鮮明的性格,其實只完成了一小半任務,更大的一半任務是要挖掘或者賦予人物在個性之外的整體性,包括社會、歷史、文化、時代等等。以中國的古典小說為例,那些重要人物身上都有意義,如《紅樓夢》中的賈母、賈政、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等,《三國演義》中的曹操、劉備、關(guān)羽、張飛、諸葛亮,《西游記》中的唐僧師徒,《水滸傳》中的李逵、魯智深、武松、林沖等等,莫不如此。再有,現(xiàn)當代小說中,魯迅所塑造的阿Q、孔乙己、祥林嫂等等,都有整體性的意義。
孫衍:這跟您長期的基層生活經(jīng)歷多少有些關(guān)系吧?
胡學文:我確實在基層生活工作了很多年,應該有些關(guān)系,因為從小在鄉(xiāng)村長大,接觸的都是小人物,所以寫他們既有情感,也更得心應手。
孫衍:《跳鯉》《落地無聲》《審判日》這些小說其實已經(jīng)不能歸類為鄉(xiāng)土小說,視角轉(zhuǎn)向小城鎮(zhèn)。有農(nóng)民進城,也有直接生活在城鎮(zhèn)里的人,在轟轟烈烈的城市化進程之后,他們的思維劇變。這種過渡在您的小說中非常自然,能說說這些變化嗎?
胡學文:這要從我生活環(huán)境的變化說起。2002年,我調(diào)到張家口市工作,家也搬遷到張家口。張家口這個城市并不大,但是和縣城的環(huán)境、文化是不一樣的。那么我接觸的人也有了變化,這種環(huán)境和距離的變化,對寫作是有影響的。當然,開始我并沒有意識到,是在寫作中漸漸意識、體現(xiàn)出來的。我之前寫的小說,比如說《秋風絕唱》《極地胭脂》等等,是一個內(nèi)視角,就是站在鄉(xiāng)村向世界張望、打量世界的這么一個角度。人物是這樣,那么在小說當中有一個隱含的敘述,作者也是這樣,對城市有許多想象的成分。到了張家口之后,我再寫小說,這個視角悄然發(fā)生了變化,如果說以前是由鄉(xiāng)村向外張望的話,在張家口,在城市所寫的小說,是站在外部世界打量審視鄉(xiāng)村這樣的一個角度,比如說《掛呀么掛紅燈》,就是這樣的。開始我沒有意識到這種視角的變化,更沒有意識到這種變化對我的意義,過了這么幾年,再回頭看小說,我發(fā)現(xiàn)這種變化,它不是故事、人物、語言的變化,就是這種視角的變化,對我有所觸動。后來就寫了一篇小說,叫《風止步》,有意地從兩個方向打量,既站在鄉(xiāng)村打量世界,又站在世界打量鄉(xiāng)村。這樣必然有一種文化觀念上的沖突。小說寫鄉(xiāng)村的一個小女孩,被村里的一個無賴馬禿子誘奸,女孩的祖母認為這是一樁丑事,有意要掩蓋,甚至怕馬禿子張揚出去,自己委身于這個馬禿子,換取馬禿子封口。小說同時寫一個城里人吳丁,因為前女友的經(jīng)歷,就想方設法地讓鄉(xiāng)村一些受到侮辱和傷害的女性主動站出來舉報。由于機緣巧合,這個城市人和這個鄉(xiāng)村女孩的祖母,他們倆就相遇了。這個女孩的祖母特別慌張,竭力地掩飾。但是這個男性,這個城里人吳丁,他想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了,一定要讓壞人惡人得到懲罰。這樣就起了沖突。實際上他們的沖突不是性格上的沖突,而是文化上的沖突。起了沖突之后,因為在鄉(xiāng)村,老女人有這個便利,她就把這個馬禿子給殺死了。吳丁是好心來幫她的人,她認為他有可能會泄露她的秘密,然后就把這個城里人吳丁也殺掉了。
這個小說寫了鄉(xiāng)村的留守兒童和空巢老人。所以有評論從空巢或者留守兒童這個角度去闡釋。實際上我寫的不是空巢,也不是留守兒童,不是寫鄉(xiāng)村的凋敝,就是寫一種文化、觀念上的沖突。在文化、觀念上是對的,兩個人,從個人的角度來說都是對的,可能都沒有做錯,但是悲劇就這么發(fā)生了。以前寫中篇,角度可能有無意識的成分,而《風止步》這篇小說,從雙向視角來進入,我是有意識的??梢哉f環(huán)境的變化對寫作的影響,其實是挺大的,只不過,這種變化是一點一點地顯現(xiàn)的。
環(huán)境的另一個變化是生活資源的擴延,生活經(jīng)驗的積累。以前我接觸的都是鄉(xiāng)村的人,小縣城的人,在城市生活之后,接觸城市當中的人也比較多了,我有意識地把寫作的背景放到城市。寫城市中的這些小人物,比如說《大風起兮》《婚姻穴位》等等,都是這樣的。因為每一個寫作者,資源都是有限的,如果有可能,必須或者盡可能地去開掘,這也是我的一種開掘方式。
另外就是城市化的進程,人員的流動,變得容易、頻繁了。我們說一個人是在鄉(xiāng)村出生的,可能20歲之后,或者30歲之后,就到了城市當中,甚至整個后半生都會在城市度過;一個城市當中的人,他也有可能到鄉(xiāng)村去生活,所以說有時候用特定類型來界定小說,其實不準確。即便是鄉(xiāng)村里的人,或者是農(nóng)民進城,他們接觸的事物不一樣,生活方式在改變,觀念自然也要發(fā)生一些變化,甚至如你說的是劇變。比如說離婚這樣一件事情,在鄉(xiāng)村,一對夫妻離婚是不怎么光彩的,不光彩這種看法,有對男性的,也有對女性的。到了城市之后,這種思維方式可能就改變了,兩個人不合適了,或者有什么矛盾沖突,可能離婚就變得輕而易舉,不再是過去那種拉拉扯扯的,這就是進城的一個改變。這個時代的烙印會打在每一個人身上,不管生活在城市還是鄉(xiāng)村,不管原來是農(nóng)民還是后來進城的,都一樣。小說寫人物,關(guān)于時代特征的映射也好,或者說解釋也好,必然要涉及到。這是寫人物的要素之一。
另一個要素可能就是文化的,一個人離開了原來的文化環(huán)境會有變化,但是過去文化的浸染,必定和一直生活在先前生活環(huán)境的人是不一樣的。第三個要素可能就是性格,不同性格的人,時代烙印可能都是不一樣的。就是說時代特征,文化因素,還有性格等等,這些因素加起來會對個人產(chǎn)生疊加的影響。作為一個寫作者,就應該巧妙地去調(diào)和這種因素,具體到特定一個人,有的可能是時代烙印明顯一些,有的可能是文化因素明顯一些,有的是性格因素明顯一些,這確實是綜合因素,但這些綜合因素要有一個調(diào)和,調(diào)和起來可能就變得自然了。
小說很難給出最終答案
孫衍:《跳鯉》一書中,還是以您長期生活過的塞北小城為背景,但人物的特征是有共性的,是地域無差別的。這些小人物的故事是怎樣捕捉到的?
胡學文:《跳鯉》這本小說集收錄的四個中篇,兩個短篇,背景確實在塞北。事實上,我多半的小說都是以塞外大地為背景,因為放到這樣一個環(huán)境中,我寫起來游刃有余。因為小說不止要寫現(xiàn)實,還要寫歷史,寫文化,寫民俗風俗等等,我對那個地域還是更了解,寫起來更得心應手。小說有世俗的一面,這個世俗在我就是塞外大地。但文學的另一個方向是通向精神的,所以說,我把故事和人物放在塞外,并非就真的發(fā)生在塞外。如果說你寫一個地域,寫某一個地方,沒有能寫出人物的共性來,我覺得就沒有達到寫作目的??赡芪覜]有達到目的,但是我在往這個方向努力和追求。
關(guān)于小說的寫作緣起,每一篇小說都是不同的,有時是一個詞,觸發(fā)了寫作的欲望,有時是一個句子,有時是一個人物,也有的時候是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并不是完整地拿過來,可能由這個故事的某一點觸發(fā)。就像我們看到一棵樹,掰一根枝杈,把枝杈插到地里,不停地澆水,它慢慢地成活、生長起來,長成大樹。所以說這些小人物的故事是怎么捕捉到的,我也說不好,有些有印象,有些也說不上來。我自己有一個本子,當有一個念頭的時候,或者有一個完整故事的時候,覺得能找到敘述感覺的時候,我就在本子上記下來。所以這些小說大致寫在同一時期,就構(gòu)思而言,有的是一兩年,有的可能在十年前甚至更長。
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叫《向陽坡》的小說,就是和朋友吃飯的時候,一個朋友說他養(yǎng)的一條狗死掉了,因為養(yǎng)的時間久,和這條狗有感情了,埋葬的時候給狗穿了一套西服。穿衣服這個細節(jié)特別震動我,后來我就寫了一篇小說。朋友只講了一個細節(jié),其他都是我虛構(gòu)出來的。比如《浮影》這個中篇,構(gòu)思在2012年,當時起的題目是《馬西在2012》,有一天突然就有了特別想寫的沖動,就寫那么幾句話:“春節(jié)過后,馬西得了一種怪病。其實說病也不妥,他不疼不癢,不顫不抖,既無腫塊,又無潰破,就是吃過飯后困得厲害,往沙發(fā)一靠便鼾聲如雷。午夜之后又會突然醒來,直到天明,再無睡意。”寫下這段話后,我就想寫一個人,他在2012年。因為當時一直說2012年是世界末日,網(wǎng)上炒得挺熱的,這對一個人的生活可能有輕微或重要的影響。我就特別想寫一個人在2012年,寫他在2012年生活的變化,情緒的波動,但是當時并沒有寫,因為我也沒有想好究竟怎么去寫,所以就一直擱置。一直到2020年夏天,我才把這篇小說寫出來,題目也改掉了。我覺得,《馬西在2012》這樣一個題目,已經(jīng)失去想要表達的內(nèi)涵,沒法寫透,所以改成《浮影》。寫一個人,當他心里有了陰影之后,這個陰影對他生活的一個改變,或者說寫一個人是否有懺悔意識,當他有了懺悔意識的時候,他還是否有這個懺悔的能力?生活中接觸了一些人,有一些很熱情的朋友、同學,常常說,我有一個好故事,給你講講。我記得有個人講他們家庭的故事,講的時間很久,確實也很曲折,家族命運可以說真是跌宕起伏。但是他講完之后,我難以寫出來。雖然故事很復雜很曲折,但是我沒有寫作的沖動,另外一方面可能就是故事沒有小說的因素。小說是寫故事,但絕不僅僅是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應該是有內(nèi)核的。那么如果沒有這個內(nèi)核,可能就無法寫出來。
《審判日》和《浮影》中的人物是不一樣的。一個中篇,一個短篇,一個是生活在城市當中的人,是一個文化人,另一個人生活在縣城。但是在表達上可能有相近的地方,都是寫人,他是否應該懺悔?是否有反省?《審判日》這個題目可能更直接一些。
孫衍:比如《河流》這篇,醫(yī)學院畢業(yè)的吳鑫有疼愛自己的父母,有愛慕自己的女孩,原本可以安然度過這一生。但突如其來的身世之謎讓他食不甘味,誓要追問到底,最后生活變得一團糟。這種執(zhí)念每個人都有,這種倫理和道德、靈魂和身體之間的抗爭,是有共通性的。能說一下創(chuàng)作這樣矛盾人物的心理嗎?
胡學文:2020年初長篇小說《有生》修改完畢,有了空閑。寫作了很多年,那種寫作的欲望、激情還沒有喪失,還在。所以3月份我就開始寫中短篇,2020年寫了好幾個,2021年和2022年基本上沒有寫中短篇小說。2020年和2021年發(fā)表的小說實際都是2020年3月份之后到年底寫出來的,《河流》就是其中的一篇。這篇小說構(gòu)思的時候題目是《身體》,小說緣起是想引起一些思考,比如說我們現(xiàn)在覺得特別注重、看重我們身體從哪里來,我們的血緣從哪里來,而不注重或者是忽視我們的精神和靈魂往何處去。如果只在意身體從哪里來,而忽視忽略靈魂到何處去,我想這樣一個人的生活是應該質(zhì)疑的,這樣的生活方式是應該質(zhì)疑的?,F(xiàn)在似乎這樣的人還越來越多。重視前者而忽視后者的人越來越多。所以,這是我在這篇小說當中想探討的。小說其實主要是提出問題來探討,小說很難給出最終的答案。小說不是解疑答惑的,目的是讓人思考,說實話我也思考得不是很明白,所以才寫這篇小說,如果我思考得明白,可能就沒有欲望寫這篇小說了。
《河流》這樣一個故事實際是很通俗的,我們看電視,或者以往的小說也有涉及,至少類似的情節(jié)很多。那么寫這樣一篇小說,我的優(yōu)勢在哪里?我又能寫出什么特別意義?就是因為有這樣的追問和思考,才觸發(fā)我一直寫下去的。小說寫完之后,我覺得這個追問有點直接,過于單向度,而小說應該渾沌一些,應該厚一些,所以把題目改成《河流》。小說中的男主人公吳鑫,他的心理是矛盾的,寫這個人物的時候,說實話作為寫作者,我也是有些矛盾的。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矛盾,就是在寫作的時候,為了把這個人物寫活,可能我就會化身為這個人物。當我化身為這個人物的時候,可能有些想法,和作為一個純粹的寫作者就不一樣了。寫作實際上就在進去、出來之間游走。出來的時候我是一個寫作者,進去的時候我是一個人物,來回游走,需要把握分寸。
如果說小說有張力的話,我想張力的構(gòu)成,是由人物的矛盾心理和寫作者的矛盾心理共同構(gòu)成的。人物有焦慮,寫作者也有焦慮,或者更焦慮。在這篇小說中,我還做了一些嘗試,我不知道怎么去定義,可以說是隔空寫,或者是間接去寫,比如說吳鑫的父親吳小松,其實他應該是比吳鑫更重要的人物。但是在小說當中,除了第一節(jié)和最后一節(jié),中間全是寫吳鑫的,而把吳小松似乎給忽略掉了,中間著墨并不多。那么吳小松為什么要守著這樣一個秘密,是如何把這個秘密守住的?在開始寫這個小說的時候,我是想把重點放在吳小松身上的,但是后來想,這可能會比較俗套,不如換個方法。這種嘗試,在別人來說也許沒什么意義,但是我覺得很新鮮。有挑戰(zhàn)了,就有了寫作的欲望,所以我馬上把筆墨轉(zhuǎn)到吳鑫身上,最后又落到吳小松的身上。
孫衍:以《跳鯉》為例,其中故事百轉(zhuǎn)千回、跌宕起伏。一對貧賤夫妻,為了生存,為了生活得更好,幻想跳龍門,機關(guān)算盡,卻被反套路。隱喻的正是弱勢群體在金錢社會的靈魂悲鳴,這種創(chuàng)作帶有現(xiàn)實主義的荒誕色彩,既真實又殘酷。能說說這個故事的素材來源嗎?
胡學文:《跳鯉》這篇小說故事并不復雜,但是過程比較曲折。這篇小說構(gòu)思,或者說冒出寫作的念頭,比《浮影》更早,在2012年之前。當時,我突然就想到這樣一句話,一個人躺在醫(yī)院床上,“他知道警察就在外面,一個,也許兩個,他已經(jīng)蘇醒,但強制自己不要睜眼?!睂懴逻@樣一句話之后,其實我并不知道后面要寫什么,但是我把這句話在本子上記下來。實際上是找到了一種敘述的感覺,就像你拿到一顆不知名的種子,你不知道它是什么樣的種子,你不知道埋下去之后能長出一棵什么樣的植物來,但是你知道,這就是一顆種子,肯定會發(fā)芽的。就是這樣一個情形。我把這顆種子一直揣著,揣到十多年之后才開始寫。后面的內(nèi)容是在寫作的時候,一點一點地清晰起來的,有了這個欲望,那后面的一切自然就順理成章。就像你把種子栽下去一樣,不管往哪里栽,總之要埋到土地里,要給它澆水,要給它施肥,這樣自然就長起來了。但是這一切的前提就是先有種子。后面的故事,可能就帶一些這個時代的印記。實際上對于小說家而言,虛構(gòu)一個故事其實是很簡單的,把這個人物寫活,寫豐滿,才是比較難的。
孫衍:六個故事中,有三部寫婚姻關(guān)系的,有三部寫親情關(guān)系的?!堵涞責o聲》中的喬先和《紀念日》中的毛敏有相似之處,只是前者為男性視角,后者為女性視角,都是在婚姻中受盡煎熬的典型人物形象,都有神經(jīng)質(zhì)的心理描寫,在您筆下刻畫得入木三分。能說說這些細節(jié)包括內(nèi)心世界的活動,是如何創(chuàng)作的?
胡學文:講一則故事,少年時代,我所生活的村莊里一位婦女,某天突然變成了男音,是一位已經(jīng)去世的男人的聲音,講的也是男人生前的事。按照科學的觀點,婦女患的是癔癥。而那時的鄉(xiāng)下人沒有醫(yī)學常識,都認為婦女被死去的男人附了體,不然焉能說出其生前之事?更重要的是聲音。人和人相貌相似者甚多,但聲音一模一樣太難了。婦女的丈夫半是央求半是恐嚇,那個男人終于離去。婦女的魂回到了自己的體中,醒過來后她完全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只是感覺極度疲累。《白鹿原》中也有過類似的描寫。我無意探討科學與迷信的界限,我當然會相信科學。講這則故事,是想借用兩個詞:附體和還魂。在此,只談附體。
文學是要附體的,這是對寫作者最低也是最高要求。
就文學書寫對象的主體性而言,沒有高低、貴賤、尊卑、優(yōu)劣之分,所有的對象都是有尊嚴的。人與鳥獸花草處在同等地位,而皇帝與乞丐擁有同樣的權(quán)力,須獲得同樣的尊重。唯此,才能讓書寫對象完美而豐盈地呈現(xiàn)。讀者和觀眾可以喜愛苔絲,仇視伊阿古,但莎士比亞不可以,因為那就是他自己。他既是奧賽羅、苔絲,又是伊阿古。換言之,莎士比亞同時被奧賽羅、苔絲、伊阿古附體了。也唯此,才能發(fā)出三種不同的聲音,講出唯有他們才可以講的故事。
托爾斯泰酷愛馬匹,曾擁有過幾百匹馬。他寫過一篇關(guān)于馬的文章,屠格涅夫讀后大為贊賞,說托爾斯泰前世是一匹馬,所以才寫得這么惟妙惟肖。我們可以肯定地說,在創(chuàng)作時,托爾斯泰被馬附體了。他就是一匹馬,真正的馬,能知人所不知,達人所不達。托爾斯泰也曾被安娜、卡列寧、渥倫斯基附體,同時或依次。在賽馬會上,渥倫斯基從馬上摔下來時,安娜失聲驚叫。如果拉開距離,如果把渥倫斯基和安娜之魂移出作者身體,那就是托爾斯泰自己從馬上摔下來,自己驚叫。我做不到完全附體,但部分附體是可以的,這樣就可能揣摸出人物的心思了。
紙上書寫猶如在雪野上行走
孫衍:您寫作主要還是以在紙上書寫為主,在本子上寫完才謄到電腦上,這種習慣保持了多少年?
胡學文:從寫作以來,我一直是寫在白紙上的,只不過之前寫完之后是謄寫到方格紙上,現(xiàn)在是輸入電腦。我用的那些紙,都是8開大的白紙,一定要8開的。個人的寫作習慣有很多是奇奇怪怪的,如果用16開的,要說也能寫,但可能沒有那種感覺,覺得受拘束。所以我要用8開的白紙,訂成一個本子那么寫,一般一個中篇大約用兩個本子;兩個短篇,一個本子可能就夠了。現(xiàn)在商店都買不到這種8開大的白紙,我?guī)啄昵盎乩霞?,從一家印刷廠買了一箱回來。以后肯定還是這么寫。
孫衍:電腦寫作會快速很多也便于修改,您為什么會堅持傳統(tǒng)的在紙上書寫呢?
胡學文:電腦確實很方便,我為什么會堅持傳統(tǒng)的在紙上書寫,其實就是一種習慣,覺得這樣寫,思維更流暢,更便于思考。當然如果用電腦,可能習慣了也是這樣,但是用電腦老不習慣,不過修改還是在電腦上。我的少年時代,北方的雪特別大,下了雪之后,形成茫茫雪野。當時一個孩子說我們做一個游戲,就是在大雪覆蓋的原野上走路,可以順著走,可以倒著走。在茫茫大雪覆蓋的原野上走倒八字,那種感覺特別舒服。在白紙上寫作就有那種感覺。其實沒有要堅持什么理念,就是一個習慣。
孫衍:您的創(chuàng)作顯然是開放式的,從您對于自媒體的經(jīng)營來看,您的心態(tài)也非常放松,是那種愿意接受新事物的作家,這非常難能可貴,這與您用紙筆寫作,看似是相悖的。能說說自媒體平臺對您的寫作和生活帶來哪些變化嗎?
胡學文:一個作家,可能不會去寫現(xiàn)實,但是他不會或者不應該去漠視或忽視現(xiàn)實,換一個詞,或者是時代,因為我們就生活在這個現(xiàn)實、時代之中。時代一直在發(fā)展,而且速度驚人,我們都感受到了,以前出門必須帶人民幣,現(xiàn)在帶一部手機就可以了。生活方式的改變勢必影響到思維方式,沒有對現(xiàn)實生活的深入了解把握,寫作就可能陷入沼澤,難以前行。比如有位作家寫1980年代的一位農(nóng)民,帶家人旅游,乘火車時很是不解,他發(fā)現(xiàn)慢車坐的時間久,票反而便宜,快車坐的時間短,票反而貴。如果今天再這樣寫農(nóng)民,哪怕是寫上世紀90年代的農(nóng)民,這樣思考問題顯然就不可靠了。再比如鄉(xiāng)村風俗禮儀,也注入了新的內(nèi)容。包括嫁妝彩禮,都與過去不同,那么求愛方式、求愛用語、談話內(nèi)容自然有很大的變化。過去姑娘如果未出閣就和男方生活在一起,那要承受極大的世俗壓力,在今天也許仍將承受,但家人、朋友、鄰居的態(tài)度與過去絕不相同。我的很多朋友,他們養(yǎng)寵物,寵物飼料都是從網(wǎng)上買,哪個國家的什么品牌的,一定要符合自己的標準。在另一些人看來,難以想象,但這就是客觀存在,這就是現(xiàn)實的一部分。文學當然不是跟時代賽跑,不是跟在時代后面詮釋,但是絕不能忽視現(xiàn)實的生長,絕不能用凝固的目光注視世界。那么怎么關(guān)注、進入現(xiàn)實生活?我想接受新事物就是一個途徑,如果你不接受新事物,可能你就和現(xiàn)實形成隔膜,這和用筆寫作,應該是兩碼事,兩個方向。
自媒體平臺對我的寫作似乎沒什么影響,至少目前還想不起自媒體平臺對我的寫作有多么深的影響。只不過是在自媒體平臺上說說自己出了什么書,也就是這些。但是對生活還是有影響,生活方式肯定是有變化的。比如以前到一個地方,可能就是看看景色拍拍照,現(xiàn)在我到一個地方,感覺有興趣,就會錄一段視頻,放到抖音上。以前只在腦子里回憶,現(xiàn)在可能不僅限于在腦子里回憶,我在抖音上看看過去錄的視頻,那就是一種回憶。那么這種回憶可能會漸漸地,或者潛移默化地對寫作有些影響,但是現(xiàn)在我還說不好。
孫衍:您是有著典型北方性情和特點的作家,但您在創(chuàng)作最旺盛之際移居江南,空間和場域的變化,對于您的小說創(chuàng)作會有新的沖擊和靈感來源嗎?
胡學文:我的工作,有過幾次變化和調(diào)動,先是由剛參加工作的鄉(xiāng)鎮(zhèn)調(diào)到縣城,然后由縣城調(diào)到張家口市,又調(diào)到省會石家莊。每一次都可以說是空間和場域的變化,前面談過,這種變化對寫作是有影響的,最明顯的一個影響就是寫作視角寫作角度的改變。另外一個影響就是我有可能拓展、挖掘新的寫作資源。
現(xiàn)在從北方到南方,我想也會有一些變化,因為生活方式變了。南北文化也有一些差異,我想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影響可能會有,但是現(xiàn)在說不上。能說的是到了南方之后,有一個很好的學習機會。南京是文學之都,文氣極盛,從南京的這些書店就能看出來,南京的書店太多了。書店多說明什么?說明讀書的人多,這個城市是不一樣的。還有江蘇的作家也多,各個年齡段的都有,哪怕是到六十歲之后、七十幾歲的作家還在寫作,創(chuàng)造力極其旺盛,令人欽佩。中青年作家,自然創(chuàng)造力就更旺盛了,青年一代作家,也在不斷地探索。所以說到這個地方,我覺得就像到了一個很好的課堂,我能向他們請教學習,當面請教和看他們的作品,肯定還是有些差別的。當面請教更親切,能學到更多東西。還有就是閱讀作品,作家認識和不認識,感覺完全不一樣。有些作家,過去只讀過他們的作品,可能并不認識,不熟悉?,F(xiàn)在熟悉了,再讀他們的作品,就覺得了解得更深一些,收獲更多一些。
【訪談者簡介】 孫衍,作家,出版人;作品發(fā)表于《解放軍文藝》《散文詩》《美文》等刊。著有散文集《愿你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生活一半是回憶,一半是繼續(xù)》等;現(xiàn)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