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下
大巴在路上。遠看,野杏胡亂綴在枝上,像稚子的畫,渾圓又稚拙。每一顆果肉都用了心,仿佛神筆馬良,提筆那刻便在期待成熟。座上習慣凝視語言與記憶的朋友們,把目光送去,逡巡在樹下,遙想解饞的時機。
不消片刻,車停在簡陽市規(guī)劃館外。三五結隊的青年,徑自邁入一座歷史與未來壘砌的空間。簡陽的前世今生,在此顯露:以文字碑刻,以壁畫泥塑,以講解之清揚,以科技之炫目,宛然另一座“天府”在歲月中顯現。
恕我拙笨,對數字和名人不夠敏銳,好些簡陽的具象描述沒有演化為準確的記憶。若借搜索引擎強行說之,詞句也會因干癟而露怯。只說一件令我動容的壯舉,上世紀70年代,為解干旱之苦,簡陽欲引岷江灌田,遂全民舉鐵鍬、擎鋼釬、背竹簍,以人肉之軀,鑿穿龍泉山,兩年有余,“東灌”功成。規(guī)劃館稱其為當代“愚公移山”,名副其實。聞聽工程種種,恍惚間萌生一念,恨不能生于斯,只因這等工程是天然的敘事礦藏,牢固且豐腴,稍一采擷或考究,便能滋蔓出無數動人的父輩乃至祖輩故事??梢哉f,這個工程至少藏著一部恢宏的長篇小說。當然,這只是一念,我非借此苛責故鄉(xiāng)的匱乏,只是表達一種欽羨。
稍后,道路送我們至鄉(xiāng)下,前鋒村以黃昏相迎。雖屬黃昏,太陽卻直剌剌懸著,沒有歸山之念,反煽起風,掠池塘而來。撲面的風,以五月之名,提前召喚仲夏,在西南大地烹煮出燠熱的蒸汽。對這份熱,我不愿領情;可對桃杏而言,它們求一己繁盛,向天地討要光熱,可不管你們這些被節(jié)氣規(guī)訓的人類。
天不久潲色了。風和人一樣止步,它靜候夜晚的“熱島環(huán)流”,我們靜候晚餐。各有各的心事,互不干涉,也不嫌棄。只是我們攘進帳篷歡宴時,想必風是無奈的。它竊聽不得那些關于文學和青春的感傷,也無法化入酒腸,在觥籌與酒氣間,窺探那一張張與文學有關的臉,究竟顯出何等神色。
酒足飯飽,口齒卻缺一味酸甜。那是路邊的野杏勾致的,因為不得逞,便一直惦著。
飯后,同幾位朋友散步,像沸水咕嘟一樣吐露各自的文學傳承。長久以來,只與心對晤,或借筆抒懷,很難有同伴一起暢談普魯斯特或馬爾克斯。怎料在簡陽,我們這些異鄉(xiāng)之客,竟能輕易地進入文學,不必擔心辭不達意,無需拘泥遣詞造句,想說什么便說什么,發(fā)乎于心,余則愛咋咋的。這種久違的暢快使我不憚于孤身面對異鄉(xiāng)的夜晚。
次日,大巴繼續(xù)馱載我們行至簡陽深處。尤安村率先闖入視野。紅磚地面敞亮迎客,聯排民居以一種不易勾畫的井然規(guī)劃布局。身在其中,不覺迷惑,只是惱恨自己不識草木之名,又懶于借手機搜證,只能干巴巴地欣賞各家門前那一叢濃綠和時而飄至頭頂的碎花。對人間名詞的匱乏和無知,使我羞愧。那便低下頭去,藏身人群,聽別人講。
幸虧桃樹解救了我。當得知桃子可采,青年們躍然而起。陡然間,尤安化身花果山。一群“潑猴”上躥下跳,尤以男人頑劣,扯拽樹枝,將賣相尚可的桃兒一并攏去。洗洗便吃。說是沒農藥,看桃樹們野性難馴的樣子,也不像有藥。我本不嗜吃,但食色本能和游戲姿態(tài)作祟,便無暇多想,只管嘗來。吃桃之余,瞥見墻壁上到處有繁復艷麗的彩繪,或似馬蒂斯畫風,只是添了鄉(xiāng)趣,韻致不凡。
出尤安村,往荷橋、協議兩村去。沿途,山壁土丘上的杏,一再現身,執(zhí)拗得緊,非要攬我這個客。今天,我的心思倒不在它們身上,而在搖滾。說來慚愧,我聽流行遠大于搖滾。但“搖滾”光看字形,就覺得火辣辣的,像巖漿,像沸水,一副潑開來去的氣勢。“流行”如溪流,平滑有余,熱烈不足。車座上,好友在側,從搖滾講到“萬能青年旅店”,談及他們的專輯《冀西南林路行》,說是借鑒了艾略特《荒原》的敘事結構。我讀過《荒原》,印象隱約,大體忘了。但因著這個說法,使我眼里的萬青不再是《殺死那個石家莊人》的萬青,而是《荒原》的萬青了。
好友不惜流量,為我播放萬青,其中一首《山雀》,“大霧重重,時代喧嘩造物忙;火光恟恟,指引盜寇入太行?!彼木涓柙~,黃鐘大呂,我雖不解其義,但漢字擺在那里,就有一種不可撼動的力量。這是只屬于詩歌的力量,從《詩經》上查考方能體會。
山西亦有太行,為何是萬青入太行,而我卻長久地忽視了這兩個大道至簡又耳熟能詳的文字?
我還未想出個所以然,悠然島就到了。該名取自陶潛詩句。陶潛為我所愛。他所言的精神境界,“寧固窮以濟意,不委屈而累己”,向來是我的理想之境。只是我一介俗子,難以致之,只能輾轉凡塵,擠出些力氣做點喜歡的事情罷了。
這么沒志氣,恐怕也配不上喜歡陶潛。算了,不說他,改說島,這島實為一處田園居所。落英沒有,芳草正茂,從一條曲徑上去,竟撞見活生生的杏樹。我們擁上去,或采摘,或撿地上熟透的。彼此不客氣,對杏樹更不客氣。昨日的心心念念終于成真,反倒沒了那種渴望。人真奇怪,或許只是我奇怪。吞嚼幾顆,杏終于遁去,遁入腸胃,也遁入昨日。
當晚,簡陽以海底撈盛情款待。觥籌交錯間,倒忘了滋味,只記得各位師友無不謙卑熱情,哪里有什么文人相輕。只是我羞于沒什么作品,不敢聲張,只是躲在人后,敬酒也吃酒,甘愿一醉。
我的確醉了,但步子不顯,還能言談。搭上倆友,走上街頭,徑直來到一處廣場公園,我們像瓦爾澤一樣散步。說起出版和文學之事,也說埋藏已久的情感。我們輕易地推心置腹,像沒交過朋友的傻子。我樂于做個傻子。
廣場對岸丘陵連綿。陵上有一輪龐大的月。龐大不是文學筆法,是真的大,因為是人造的,所以大得出奇。都能看出它假,但它就自顧自地亮著,還模擬月相,來個圓缺轉換。我們就那樣走著,在圓缺的反復下,好像漫過了歲月的籌算,一不小心就走到了遙不可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