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yán)孜銘
坐在棕色長木桌前,看那一朵菊花在玻璃杯中舒展開來時,容易心生羨意,想到日日待在悠然島上的主人,竟可日日閑坐于此,養(yǎng)花弄草,有大把時間可以消磨,而我的這種自在日子似乎畢業(yè)后就一去不返,抓都抓不住。這次借著幸運入選第三屆華語青年作家寫作營的機(jī)會,才得以從工作中抽離,來到成都學(xué)習(xí)和采風(fēng)。
同行的作家朋友們四散開,自由活動,同伴喊上我同去溜達(dá),我只好舍下半杯茶,沿著碎石、花磚鋪就的小道而下,順勢而行,直到我們停留在河岸邊?;厣碓倏矗炔璧男∨镆驯宦交ú菡谧〈蟀?,我才感嘆原來這座悠然島這么大。一路經(jīng)過的花草大多不識,有些是面熟的,綠化叢、公園大概都碰過,但熟視無睹,有些則是真正陌生,有同伴考驗我們,隨手指住一叢便問叫什么,大家搖頭,他便興致極高地說出一個極陌生的名字來,大家驚訝,看不出你是植物專家,他才承認(rèn),其實用識花軟件搜索得知。這知識來得輕易,是以轉(zhuǎn)瞬即忘,那花于我還是陌生的花。于島的主人卻不是。
悠然島的名字取自“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陶淵明是歸隱的人,從喧鬧繁雜的人世間返歸到自然天地之中,這座島的主人也懷著這般心愿,辭去工作,搬來簡陽,來島上親手打造屬于自己的一塊新天地。島本是恣意生長之地,野草叢生,無道路可言,鮮有人跡,我們這一行人這片刻享受的閑適得益于主人的苦心經(jīng)營,規(guī)劃區(qū)域、鋪設(shè)道路、搭建木棚、侍弄各式花草……還是就此打住吧,再說下去,似乎不悠然了??傊屛襾碜鲞@些事只怕搞得一身狼狽,稀里糊涂,倒不如老老實實進(jìn)城上班,坐空調(diào)間,一面敲鍵盤一面喊著不自由,不自由。適才知道要建設(shè)自己生活及心靈的新天地是難的。
我有時在想究竟什么算“新”,什么算作“舊”。于陶淵明來講,“舊”是他忍無可忍之事,是仕途生活,于是便棄去,找屬于他的“新”。種豆南山下,心中自在,那時候南山腳下也許沒什么莊園供他盤下規(guī)劃,一切天然去雕飾,只是草盛豆苗稀罷了;今時卻費勁些,辭去“舊”,“新”不能只靠找,找到了更要造。和陶淵明一比,好像失之刻意,想到這里,隱隱有沮喪和失落。然而這種情感不宜蔓延,否則容易瘋長成勢,一樣需要自我來梳理、修剪。我們在湖邊閑談幾句,合影幾張,借助圖像留下這段悠然島記憶,便上車再出發(fā)。
早在動身來簡陽前,就聽說此行我們要去喝羊肉湯。我心里是納悶的,以前沒聽說過川地盛產(chǎn)羊肉,說到羊肉,我更容易想到新疆。我有不少朋友都是新疆人,全是羊肉專家,每每在上海聚餐時,西餐羊排也好,西北燉羊肉也罷,很難得到他們的肯定,總?cè)轮蛉獠缓?。我曾到過巴音布魯克大草原,月份不對,草木尚未充分生長,常常見得到棕色土壤露出,但我印象最深的還是草原上的羊群,那些羊不同于一般印象里的通體雪白,而是黑頭白身,它的名字樸素,就叫巴音布魯克黑頭羊,我一見到這羊便想起《小羊肖恩》,思緒飄到國外去,但做成烤串時味道之美又將我拉回原地,的確絲毫沒有膻味。這羊的形象特別,我搜索了才知道,它其實不算是純種當(dāng)?shù)匮?,而是十三世紀(jì)初,與蒙古羊雜交,又在1771年與一批歐洲、俄國羊種再次雜交繁育而成。一走進(jìn)餐館,迎面便見巨大的羊塑像,又是陌生面孔。通體棕黑,體型龐大,最特殊的是它長著一對寬而長的耳朵。塑像睜著眼睛看我,好像在笑話我對羊類體系知識的匱乏,進(jìn)去后另有數(shù)座塑像,墻壁上張貼介紹,閱讀后才認(rèn)識它是山羊。古籍記載,“戶戶具雞豕,十里聞羊香”,簡陽素來有喝羊肉湯的傳統(tǒng),不過古時的羊與我這次所見不同:此處的本土羊稱“火疙瘩羊”,而我們要品嘗的,是“大耳朵羊”,它是上世紀(jì)初與美國引進(jìn)的努比羊雜交、培育而成,距今時間并不長,算是一種“新”。
這是我第一次吃全羊宴,聽上去像是要吃得油油膩膩,然而一桌菜將羊的各個部位精心構(gòu)思,盡數(shù)嘗遍也不覺得腸胃淤塞,反而爽口。羊肉湯乳白,鮮美微辛,喝下去胸口微熱,一碗很難得到滿足,桌上青年作家們此時詞窮,只能連連稱“好喝好喝”,然后用行動證明:每個人起碼搞兩碗。細(xì)細(xì)品味,湯里另有一種羊肉之外的鮮,原來羊肉入鍋爆炒前需要先放入兩條鯽魚油炸,怪不得湯的顏色能夠白到這般極致。魚加上羊做成湯,這般奇妙組合我從未想過。在新疆時羊肉也吃了個遍,土火鍋、肉串、羊肉抓飯等吃起來自是暢快,不過此時面前這一鍋清爽的羊肉湯真是絲毫不輸,甚至更合乎我這由淮揚菜系培養(yǎng)的口味偏好,沒有多余的佐料修飾,只有羊肉本味。只是不知道若以火疙瘩羊為食材烹飪此宴味道又如何?我想,既然前人費心費力培育與努比羊雜交的新品種,那么自然大耳朵羊滋味更妙吧。這個世上本沒有大耳朵羊,也沒有巴音布魯克黑頭羊,它們都是人力培育、促成的,也可以說是一種“造”,從現(xiàn)實已有的材料中提取、分配,再造成理想的形態(tài),我想這就是創(chuàng)造,它們的確美味,可見“舊”與天然未必就是最好。小說家用文字和語言造一個新天地承載心靈,同培育專家造一個新品種尋求美味,或是追尋自然的人造一個新島安放自我,其實沒什么不同。
簡陽古為蜀國地,歷史悠久,正如市歌《簡陽》唱的那樣,“一輪巴蜀月,悠然落夢邊”,來到這里幾天,我已看過了這巴蜀月夜;舊時的月色照耀今日的城市新圖景,別有夢幻感覺。我們在當(dāng)?shù)匚穆?lián)工作人員帶領(lǐng)下,參觀了簡陽市規(guī)劃館,館內(nèi)陳列著這片土地的變遷和發(fā)展史介紹,相較于這些,我最難忘記的還是那一大片規(guī)劃藍(lán)圖,我們站在高處往下看,只見那些代表著河流、山岳、城市主干線、機(jī)場的模型安設(shè)其中,井然有序,不同含義、色彩的信號燈閃爍著,像是敲擊某支樂曲的節(jié)奏,伴隨著工作人員的介紹,這幾天來我所見過的各處簡陽道路、建筑、村落……漸漸由單一的畫面變得立體,組合成完整的簡陽城市形象,那么新鮮,且富有希望,這樣的希望乃是由背后無數(shù)人的苦心經(jīng)營建構(gòu)、創(chuàng)造出來的。生活在這里的人,將會借此通向新的自在和自由。雖然不舍,采風(fēng)之旅終歸要結(jié)束,我也要回到自己的日子里去了,要更努力地造生活才是;心里期盼著再來,再逛再吃,再見這次華語青年作家寫作營結(jié)交的老師、朋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