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聰說:“光彩街上有山丘。”
妙香說:“山丘頂上是白色庭園?!?/p>
管家說:“我是白色庭園的管家?!?/p>
阿聰說:“我是管家之子?!?/p>
妙香說:“我是園主女兒。”
管家說:“阿聰是我的兒子。而妙香卻并非園主女兒?!?/p>
妙香說:“園主早年在呂宋買下了整片珍珠巖礦場。有一日,突然飛來一只通體潔白的鳥,形似鷺鶴卻毫無斑點(diǎn),懸停在礦場邊那棵百年條紋烏木上。原本那一帶是密密匝匝的烏木林,后來都被砍盡做成黑檀木家具,這是余留的最后一棵樹。這鳥鉆入枝頭,兩只細(xì)腳靈巧搖擺,翅膀像細(xì)卷波浪,在慘白日光下,它竟逐漸變得全身紅黑斑點(diǎn)交加。隨后是一段嘶叫,聲如雨夜海豚,既有水聲又帶高音鳴啼。所有礦場工人都忍不住停工,三三兩兩聚攏過來,諦聽之間,有人看見幻象,有冰河雪女乘坐蓮花舟??渗Q唱猝然停下,怪鳥繞樹三圈,直擊地面,鳥頭如蓮霧爆開,血點(diǎn)四濺。礦工中有當(dāng)?shù)赝林?,報告監(jiān)工后眾人大喜,在鳥血噴濺的范圍連日下挖,得一處清涼潔白的冰晶礦藏,日間吸吮陽光調(diào)節(jié)涼熱,夜晚依舊閃亮發(fā)光,摸上去溫潤細(xì)滑?!?/p>
阿聰說:“正逢葉太太四十大壽,葉先生歡喜地將石料運(yùn)到島上,在山丘上建了一座白色庭園,當(dāng)作壽禮慶祝。葉先生和太太雖然恩愛,可惜園子建成三年后,葉太太就病逝了。葉先生悲痛,停棺于白園不肯下葬,每月初一和十五,令我父親拿白瓷碎末與清漆混合,一層層漆棺。葉太太棺材密實(shí),毫無異味,反倒因?yàn)橥9椎耐ぷ铀闹芊泵艿墓鸹ê途挆d子而顯得清香宜人?!?/p>
管家說:“太太死后,葉家離開園子前的最后一秋,葉先生買來千盆巨型白菊,放在白色庭園的中心,瘦石疏苔之上,花朵堆積如雪山,每一朵菊花都大如面龐,每片花瓣都是蒼白靈巧的手指,在海風(fēng)里一刻不停地朝天空抓撓。老爺讓每位來賓作詩,小詩可換盆花,我亦得花兩盆。所有花散盡之后,老爺連燒了三天書稿,帶著所有子女乘船離去。臨走前,老爺告訴我,照看好人去樓空的家里和庭院,他們會從國外寄錢回來,等局勢穩(wěn)定就回島上。記得務(wù)必照管好太太的棺木,其余隨勢而行。隨后主仆碼頭話別。頭七年還有錢輾轉(zhuǎn)從海外流入,后面時間越拖越久,逐漸也就沒了。豐年積攢的,被瘦年吞吃了。但我還是守著園子,直到死前最后一天?!?/p>
妙香說:“太太的棺,竟然就這樣停了十二年。管家的妻子常在棺材邊躺臥行走,撿拾落花。有一日,睡去后,感覺有人輕撫面龐。睜眼,是一位慈秀的太太,囑咐她秋季天涼,海風(fēng)日盛,還是找有遮蓋處早早入眠,莫再流連。管家的妻子醒來,跟我們眾人說夢。管家沉默多時,覺得其妻所說的夢中人,正是太太模樣??伤饲皬奈匆娺^太太。管家猶豫三天,最終在園里找了花木掩映之處,讓太太入土為安。這地點(diǎn)管家誰都不講,哪怕在十幾年后,他在街心公園里被吊起抽打,都沒有說過一句。多年后,阿聰才在上面豎起了一面烏金石碑。這是他父親當(dāng)年偷偷叫他保守的秘密?!?/p>
管家說:“阿聰算是我們老來得子。將太太下葬后第二個月,妻頭發(fā)散亂,身體發(fā)出臭汗酸味,而后才知有孕。那時我已年逾半百,妻過了四十。孩子眼睛像妻,面形隨我,鼻子卻像掛起的古畫中人。那畫是妻子家傳下的,或許是先祖遺像?!?/p>
妙香說:“我會說,我是園主的女兒。燈籠花和牽牛瘋長,甚至聯(lián)合起來吞沒了假山,把庭園擰成了一座荒草和野花的迷宮。就在迷宮里,我不費(fèi)力氣地長大。一日,我坐在花園的海灘邊玩沙子,捏出父親的樣子。我認(rèn)定自己的父親就是葉先生,我知道時間完全對不上,我是在葉先生離開兩年后出生的。但我認(rèn)父的動作,不應(yīng)被這小小差異影響。我手頭有足夠的照片,供我把足夠的幻夢纖維編織到故事里,跟捏造出來的父親的形象聯(lián)想到一起。父親坐在白色庭園的中心,目光炯炯,他身下的那只凳子我常坐。我的母親美蓮,不愿意承認(rèn)我,好像我不在她面前晃,她就依然可以是個無憂放縱的女人?!?/p>
阿聰說:“無子女的這些年,我父母把妙香姐當(dāng)作契女兒。妙香姐的母親不愛照顧孩子,都是我父母在照應(yīng)。如今他們有了我,妙香姐也常幫忙照看,與我相疼相愛護(hù),我們之間有十歲距離。我阿母總說妙香姐太愛眠夢,以后總要吃苦。無論如何,她在這個逐漸荒棄的庭園里長大,整個人如同從草木里剝落而出的一只白玉蟬?!?/p>
妙香說:“我仰面躺在草地上,閉眼想象父親的腳步。他如何走過濕軟的草地,如何看見我然后笑著皺眉。我撒嬌似地不肯起來,他就陪我一起躺臥,與我一起在熱天里回憶冰涼日子。那時候父親府中人滿,我母親連妾都不是,只能搬到山丘上的庭園。葉氏府,那是父親的住所,是我從未進(jìn)入過的府邸,但我薄薄的眼皮如同帳幕,輕易就幫我進(jìn)入那個靠海的府邸中。傭人們端著閃耀光輝的白瓷瓶,里面裝著微波蕩漾的熱牛奶,長長的庭廊掛滿帶流蘇的燈籠,大宅深處有南音琵琶、拍板與洞簫。我突然睜開了眼睛,阿聰在向我靠近?!?/p>
阿聰說:“妙香姐的頭發(fā)黑濃,像某種金屬,從富裕的礦藏慷慨地生發(fā)出來。每一根都亮閃閃,連帶著睫毛和眉毛,有種水涔涔的潮光。現(xiàn)在,她正倒在草坪蔭涼處,大葉樟為她篩去烈陽。鵝黃雛菊穿過她的耳際,在她面龐撐開一把傘。她閉上的眼睛是兩只薄陷阱,里面懷藏深淵。她總愛躺著造夢,當(dāng)作耳后軟枕。她的頭發(fā)被無限的長草延伸,風(fēng)吹過來時就是海上的卷浪。蚯蚓成了海鰻,柔軟狡猾地鉆來鉆去。白蝶是海面上幼小的白翅浮鷗。她的笑聲是整片海域的粼粼波光。我的拖鞋,拖成兩只小小的船。我走路飄搖,我的心也飄啊飄。我在她浸泡的綠海上航行,卻遲遲不敢靠近最中心的她。我踏住草,甚至輕輕踩住她被拉長的影子。她是所有風(fēng)的來源,所有的風(fēng)都帶著她的香氣。我就這樣站著,她的好看讓我害羞,我紅著臉張望。我想叫陽光輕一點(diǎn),不要叫醒我的妙香姐,等她自己情愿醒來。突然,她睜開眼睛。妙香姐招手呼喚我,她說阿聰啊,我們來玩捉迷藏?!?/p>
“而此時,妙香姐的母親美蓮正在湖邊踱步,她揚(yáng)手將整把瓜子皮抖入園心的湖中,手腕處的胎記露出蛇皮質(zhì)地。她穿的濃艷旗袍上一朵花壓著另一朵花,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貪姵鰜?。她走到哪里,湖中滑溜溜的鯉魚和烏龜就跟到哪里,像色彩斑斕的水影。自學(xué)會走路開始,我就忍不住冒冒失失地每日掐給她一蕊花,她便欣然收下,放在掌心揉捏成芬芳的香泥,然后向遠(yuǎn)處擲去。她會伸出細(xì)長鮮艷的指甲輕撓我的臉,然后說這胖小子從小就知道討女人歡喜。只是后來,我不再追著她,而成了妙香姐的跟屁蟲。”
妙香說:“我母親本在上海唱歌為生,被人帶回島上,當(dāng)作物件贈給老爺。饋贈者并非出于友情,更多出于權(quán)勢和面子,他說如遭拒絕,他就將這件禮品砸碎。老爺?shù)娜屎褡屗蛹{了我母親。這個家里,老爺是商人,太太是官家小姐,商人聽官家的。母親去見了太太,美蓮這名字就是太太賜的。名字定了,一切也就塵埃落定。在島上,花名都是賤名,就算叫牡丹,一聽也是丫鬟。太太沒有為難母親,雖然不讓她進(jìn)門做妾,但允許她在遠(yuǎn)離宅邸的山丘庭園里住。那已經(jīng)是太太的最后一年,把我母親美蓮安置好后沒幾個月,太太就離世了。”
“老爺也問過我母親,要不要一起走??伤溈v,她太喜愛這花園,不愿意去別的地方了。她選擇了留下。我母親美蓮無拘無束地享樂過一陣子。在沙灘上租來馬駒沿著波浪騎,去荷花舞廳亮晶晶的舞池中心跳幾支舞,到外國人開的紅磚飯店頂樓喝茶,她要一遍遍強(qiáng)調(diào)那時候的紅茶,加的都是島上牛奶場運(yùn)過來的當(dāng)日鮮奶。這段日子極其短暫,瞬間如飛而去。在飛翔的日子里,她的身體鼓脹起來,意外結(jié)出一個孩子。初見我時,她哭了,心里憤恨。但隨后,她恢復(fù)了身段,就把我當(dāng)做一個夢中來的朋友,不太在意,也不再記恨?!?/p>
管家說:“哀哉,園子往昔的榮光,靠我們夫妻二人是護(hù)持不了的。家仆都已散去,我們需要用雙手去勞動,用滴落的汗去換糧食。一日,土匪來了,說要租下園子。我要拒絕,美蓮按住我,自己出來擋他,說勿要亂想。他說那我就搶下來。美蓮曾對我們說,她依稀認(rèn)出,這人是荷花舞廳早年的落魄漢,被她贈過一盞茶。他粗硬地握住美蓮的手說,只要美蓮喜歡,就把世界給她。美蓮最終順從了。他住了進(jìn)來,我們無力反抗,只能繼續(xù)照顧園子,那是我們的本分?!?/p>
妙香說:“那土匪的腦袋像顆番荔枝。我母親美蓮與他徹夜飲酒,我不愿意見到他倆,這白色庭園是起伏的帳幕,我在里面躲藏。土匪不在的時候,母親成了園子的王,在中心的小湖泊搭臺讓人來唱歌仔戲。也就是在那段時間,園子的湖里冒出了許多煙灰色的蟾蜍,跟唱戲的人比嗓門,還有的跳到演員頭頂。母親的笑聲總會灌滿園子,像一只最聒噪的蛙。比起聽?wèi)?,她更愿意看人出丑。我有時去找她,希望她不要與那土匪再來往,但兩人最終總?cè)滩蛔幊?。她卻不惱,只是說,我倒是希望,你往后比我強(qiáng)。那陣子,管家伯出來治理蛙災(zāi),死掉的蟾蜍堆成一座座濕答答的山巒,它們黏膩地融化在一起。后來埋它們的地方竟冒出一株株肉粉色的曼陀羅,花朵倒掛下來搖曳如鐘擺。”
阿聰說:“有些林中種子,剛出天日時,就明白體內(nèi)沒有成為挺拔大樹的材料,于是就以自身的孱弱放射、網(wǎng)羅、纏絆、攀援、綿延。那是自然里另一種緩慢流淌的巨蟒。我每日都需清理園中的爬山虎,那些附著在紅磚墻上的細(xì)爪,常以令我驚奇的力量反抗。美蓮的手臂,就是有力的藤蔓,只要給她一截樹干,她的身體就會變得綿軟卻不可掙脫,像浸水的布匹。這是精心設(shè)計的結(jié)果,她坦然決定如此過一生。一株蜿蜒卻堅硬的藤,一種結(jié)冰的火。一旦失去可倚仗的外在,她便果斷地決定不再活。母親的身份也不足以攔阻她,她的懦弱過于強(qiáng)悍。”
管家說:“哀哉,美蓮是如此的女人,連罪和死都戀慕她。土匪頭子死了,有許多人闖進(jìn)了我們的園子。哀哉,先前居首位的,現(xiàn)在墮地如泥。涌入的人們,狂歡似地在園子里面尋寶,無所獲后便擴(kuò)散開來,在園中搶掠所剩無幾的物資。妻心疼地抱住阿聰和妙香,讓他們捂住嘴別出聲,別出聲。我看見美蓮在住所二層,一雙冷光瀲滟的眼睛盯著,眼神里抖落出滾燙的紅幡?!?/p>
妙香說:“那個暴風(fēng)雨之夜,母親美蓮被發(fā)現(xiàn)浸泡在園子中心的蓮池。血的絲線從她身邊蔓延開,她漂浮在刻滿斑紋的血湖上。管家伯發(fā)現(xiàn)她后,把她從湖里撈起。她吃了一肚子花,嘴里含著沒有嚼盡的花瓣,是園里致幻的曼陀羅。我才想起,自己在園子的草地上抬頭,看見站在二樓的母親捧著一只素白瓷盆,在日頭照耀下熠熠生輝。她就那樣稀松平常地嚼著。一整盆撕碎的花朵,她嚼得發(fā)脆。母親入殮后,我也想摘花嘗嘗,被管家伯?dāng)r下了,讓阿聰看著我。管家伯把園子里突然冒出來的所有曼陀羅都連根挖出,在園中湖邊燒成灰燼。我說,我不是要死,只是好奇阿母怎么可以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還持續(xù)不斷地往嘴里塞這些脆生生要命的白花。阿母是在幻覺里尋開心,還是真的想死?是她本來就想死,借著花來壯膽,還是她本不想死,花卻誘她幻夢之中割破手,走入池子?她是一個太美麗的女人。于是旁人總想爭著替她述說。有人說她是為了保住園子。有人說她任性,不想受苦。我想其實(shí)她是殉情的土匪婆,吞咽著幻覺,去追隨她真正的愛侶了?!?/p>
阿聰說:“給美蓮尸體入殮時,我?guī)兔φ獊頋M園殘余的玉蘭,放入她的棺材,用風(fēng)信子和蛇莓遮蓋發(fā)白的脖頸,在她手中放入無盡夏的花球。我總想以自然之物來遮掩死亡的毒鉤。她愛漂亮,應(yīng)該隆重美麗地走。其實(shí)我明白,若無美蓮,哪有我們在園中的平安。她這樣萵筍般爽脆的,言行一致的人,到底世間少有。我對她有些懷念,美蓮在的時候,整座園子被攪動沸騰,聲音噗噗躥,而她走了,這片水土就凝住了。”
管家說:“哀哉,美蓮死后,園子越發(fā)破敗。我們在園中種植糧食,采摘蔬葉,去海邊撈魚抓貝??恐^去積攢的錢款,我們省吃儉用,謹(jǐn)慎度日。妙香就在這破敗里成人。奇怪的是,妙香還真有幾分像離開的園主,或許是因?yàn)樗咳斩家サ綀@主塑像那里,似乎在與之交談,有時候只是靜靜地倚靠著那雕像。我本想勸她,可妻子提醒我,她已無父無母,我們不當(dāng)撤去人最后的梯子。我與妻的力量逐漸衰敗,只盡力在園主的囑托上忠心,卻總是力有不逮。妙香與阿聰尚有漫長年歲,我們只愿他們能平安長大?!?/p>
妙香說:“人世的擊打并未止息,彌散在人群之上的波濤,開始向潔白的園子再度發(fā)起襲擊。這幾年,白色庭園進(jìn)一步荒蕪,圍墻和亭臺被拆毀了,成了許多人家中的灶臺。家具和內(nèi)飾被拆毀了,成為鼎下煮粥的爐火。剩余的布匹和器皿都被卷走刮盡。所有的樂器被砸成碎片,發(fā)出沖動的樂音。雕像也回不來了,跟我母親一樣?!?/p>
阿聰說:“妙香是個以幻夢為食的人,如今怎么辦?我父母疲于應(yīng)付生活,白日忙于去西邊拖板車修路面,只能叫我看好她。雕像被拖走的夜,我見妙香偷離庭園,走下山丘,經(jīng)過墓園,一路走到碼頭,從白橋上靈巧地爬下去,跳到碎石灘。我跟過去,她爬上船。我也跳上船。她驚訝,說本打算獨(dú)自這樣一直劃一直劃,然后到月娘下面,一頭鉆到海發(fā)亮的地方去。我說阿姐,那我陪你。她問,身后那花,是你放的?我說對,以后每日摘給你。我喉頭發(fā)緊,我倆無聲在海上漂。海色近于深綠。海是一個遠(yuǎn)大于我們的存在,搖晃著我們。那晚月亮一直縮在濃云背后,沒出來。她作罷,把船劃回岸邊?!?/p>
妙香說:“那時我與阿聰總在夜里一起偷偷劃船出海。經(jīng)過這些年,我明白他不再是那個滿地滾的小肉球了。他已是位少年人,高出我半個頭,劃船的手永不疲憊。有時候管得嚴(yán),我們不出海,就用手摸船底,那里結(jié)滿彩鸞貝,帶著孔雀翎的藍(lán)綠光澤。阿聰有時也會潛入水中,用小刀輕輕撬,一次抓到一大把貝殼。有時候下去太久,我著急輕喚,阿聰就應(yīng)聲從水里浮出,像靈巧的自然之子。我有時忍不住把阿聰看作是海中精靈,整座海如同慷慨的府庫,在我們饑餓之時為我們擺設(shè)筵席。我們在沙灘上燒火,貝慢慢展開身體,露出里面柔軟的肉,磚紅、淺橘、乳白皆有,自帶著咸味汁水。只是這彩鸞貝多賤,一拉一大串,島上的人過去從來不屑吃,覺得不金貴??晌覀凁I,嘗起來異常鮮甜?!?/p>
阿聰說:“妙香總在光中。她的眼睛水光朦朧,她被月光描繪出的長發(fā)及腰,她每一顆指甲發(fā)出晶瑩微光……她轉(zhuǎn)過臉,說出的每一個詞句,像螢蟲,在空氣里飄浮。我用耳蝸,去收集那叮咚作響的每一個字,讓它們在我的腦中凝聚成燭火,因此我的面皮發(fā)亮。她隨小船輕搖,起伏的身形是一段曲子,我多希望能親口唱出。我望著她,感覺喉嚨干癢,不可自控地咳嗽起來。后來我才明白,愛上一個人時,心里會突然彌漫出一種深重嚴(yán)肅的寂寞——再解不了的渴。我有些羞慚,我與她有十年的距離,因此我無力對她說愛。但我想我可以知足,在那毫無喜樂的離別之日到來之前,我們倆盡情活著?!?/p>
妙香說:“我總在白色庭園的幻夢里不肯出來,沒想到庭園之外的大海有這么多珍奇寶貝。一日,我們坐在沙灘上,突然有一支黑色隊伍從海中浮出。阿聰說,這就是‘六月鱟,爬上灶。沙灘上仿佛有數(shù)百只倒扣的鍋在移動。雌鱟像一葉扁船,背上馱著體型較小的雄鱟,從藍(lán)黑色的海里到潮間帶的沙土上打洞產(chǎn)卵。那對我真是件新奇的事,女子護(hù)衛(wèi)男子。阿聰輕易就能抓到一對又一對的鱟,用銀色的刀子剝開它們,翻過來放在火上烤,香味隨著爆裂聲炸開。后來我常想,是否那一夜我吃下了太多的鱟卵,那些藍(lán)色血液的母親,最終在時間的潮水里,以憤怒的尖刺向我的身體發(fā)動報復(fù)。因此,余生的日子里,我才無法孕育兒女。但那些在火中畢畢剝剝烤至金黃的卵,發(fā)出難以抵抗的誘惑,催促著我們的口舌。我感覺自己是一匹被唇齒牽引著,奮不顧身向前嚼的瘋馬。我們吃啊吃。海中的兒女被我們吃啊吃。我們的嘴巴好像在放鞭炮。吃到后來,肚子飽脹嘴巴發(fā)酸都還停不住。我們縱情地咀嚼埋藏生命的卵,而我們自己的生命又被誰在咀嚼?突然間,我感到驚恐。我想到,就算這樣放縱地吃,第二天還是要再餓的。未來是個無底洞,令我覺得恐怖。
“啪嗒。啪嗒?!?/p>
管家說:“哀哉,人們開始連想象中的也要得到。不知是誰開始傳說,園主夫人的棺材里滿是財寶,足以將整座島嶼照亮。于是人們來問我棺材的下落,我只覺得荒唐,我為太太拾骨時,陶甕里能裝下什么呢?不就是腳趾,腿骨,腰骨,脊椎,手骨,頭骨嗎?這些哪個人身上沒有呢?非要打擾死者的安寧。人們不相信死,也不尊重死。我無言,于是被綁上了古榕。眾人說妙香是園主之女,也被綁上樹。幸好過不久,妙香先被放下去,只留我在樹上。哀哉,妻跪在樹下無助落淚,我看著她,心里想著有你在,番薯可比山珍海味。我想她能聽懂。阿聰不在是好的,免我多擔(dān)心。受縛一天后,所有的理性都從腳尖流走。我開始感覺自己慢慢變成沙子。腳成了沙子,腰成了沙子,頭腦也慢慢從凝聚的固體變成流動的沙子?;蛟S我整個人都變成了一座沙漏。我在一顆顆瓦解,先是下墜,而后上升。疼痛在消失,我感覺溫暖舒適。我始終閉口不言,用沉默得勝,直到最后榮耀的時刻來臨?!?/p>
妙香說:“阿聰消失了。我剛被綁上樹,就感覺自己斷成了兩截,一截結(jié)冰,一截著火。我的白衣在風(fēng)里搖晃,好似當(dāng)年阿母在沙灘騎白馬。我看著每個人的臉,一些熟悉的臉變得陌生,看著我們的苦痛,他們露出笑容。園子里的生活早就不是天長地久的平安日子。阿母之死是我的第一關(guān)。父親的消失是第二關(guān)。接下來,是我身騎白馬走的第三關(guān)。我辨認(rèn)出那個說話能算數(shù)的人,在我下方,我用大顆的眼淚擊中他。我沒有趁手的工具,只是學(xué)著阿母的眼神,偏著頭,露出脆弱的脖頸,就那樣帶淚凝視著他,嘴里喃喃承認(rèn),我不是園主的女兒,我只是個無父的婢女的孩子。我如一個被捕的夢,被吊在半空,慢慢蒸發(fā)水分,祈求著讓我的雙腳重新踏在現(xiàn)實(shí)的泥土上。我也終于明白過來,阿母她擁有的不多,但她精心使用到最好。那男人果然心軟了,把我放了下來。我正求他勸眾人放下管家伯,卻聽到斷裂脆響。管家伯與一截樹枝共同墜落,我同管家娘撲上去,可他磕到后腦,已然過身了。尸體被強(qiáng)行拖走,被焚化,扔入海里。三日后,阿聰才出現(xiàn)?!?/p>
“日子如何過下去?阿聰和管家娘每日愁苦。我卻告訴他們,我收下了定情物,就要結(jié)婚了,正是與放我下來的那人結(jié)婚。不要害怕,今后不會有人為難你們,他也同意讓你們有地方住,有事做。但那人不希望我再與你們多來往,我們接下來,要各自找好活下去的路。管家娘急切地拉我的手,叫我不要傻,莫將一生的幸福放給水流去。我搖頭,自己是時候結(jié)束眠夢,離開白色庭園了。榮光早已離開這里,殘破的磚墻讓夢境漏風(fēng)。這里已經(jīng)不屬于我,其實(shí)從未屬于過,我只是蒙了恩的暫住者?!?/p>
阿聰說:“婚姻,是一面旗幟。新郎的白色旗幟,覆蓋在新娘的臉龐和身體上,就像島上的那些黑白照片里那樣。那需是一個挺拔的男子,有鴿子般溫潤的眼,檀香木做的軀干,磐石雕刻的手掌,他是日頭,是豐盛的果樹,是執(zhí)掌權(quán)杖的人。而我呢,我站在妙香十年的步伐之外,我站在父親出事的街心公園之外,我是一個沒有旗幟的人,我甚至都還不算一個男人。妙香是一顆自足的星,我無力為她添上什么來加增她的榮美。我無力挽留,我更無力拒絕她用婚姻換來的幫助?;蛟S不僅僅因?yàn)槲覀冎g有十年的距離,還因?yàn)樗恢倍际沁h(yuǎn)遠(yuǎn)勝過我的一個珍貴靈魂。愛,讓我又冷又熱,永遠(yuǎn)孤獨(dú)又永遠(yuǎn)有伴?!?/p>
妙香說:“于是我走出去,緩步離開園子,心里生出無限留戀。我終于真心承認(rèn),阿母是一位可敬的漂亮女人,我恐怕不能做得比她更好。我忍不住坐在園中那棵大葉樟下,它在園子建成之前就存在了,我們眾人都消失之后,它也依然存在,于是我伸手摸它,希望觸碰到更持久的生命。我想到,時間悠長,天地間有個島嶼。每個人的呼吸只是瞬息,島嶼也不過多存在一陣子,但每個人的靈魂又與某種永恒相連。其中的奧秘,人不能參透。我想,我也如阿聰一樣,愛著這自然中的造物了?!?/p>
阿聰說:“我追上了妙香,我想跟她說,等等,不急著走。但我還沒說出口,她已經(jīng)聽到了,與我并肩坐在樹下,足邊是我培育水仙花球的地方??諝鉂裰?,我想到如今季節(jié)遲延,春天姍姍來遲。我才十多歲,正是人們眼里最矯揉造作,最不負(fù)責(zé)任的時候。我知道自己沒資格挽留,于是我沒有說出濕乎乎的話。我只是告訴妙香,我消失的三天去了哪里。我去了天上。我循著聲音,爬上天空中降下的梯子。我去尋找父親,一路直達(dá)云間,然后從高空墜落。我跌到沙灘上,沙子釘入我的手掌,但我還活著。她看著,她聽著,她竟依然相信我。她拿過我的手,看掌心里鑲嵌的金色沙礫,她身上蒸騰的香氣吹拂我,我感覺自己在蛻皮,我即將脫下這身光滑無垢的身體,換上一層幻夢的毛皮。我不敢動,只是聽到內(nèi)里傳來的剝落聲。我想,我也如妙香一樣,成了喜愛做夢的人了?!?/p>
妙香說:“那少年在樹下顫抖,像只鹿。我望見明日的婚禮,像一枚精致的白色貝殼,將我封存起來。我不想成為母親那樣的人,我要一段像父親那樣長久穩(wěn)定的婚姻,我愿意守住承諾。可我到底成了母親那樣的人,在危急的高空順著情勢勇敢地沖撞下去,砸出滿地光焰,那已是我能抓到的最好了?!?/p>
阿聰說:“每年春來之時,我要把自己的心雕刻給妙香。我是說,水仙。我決定把自己的心埋入地下的水仙。水仙每年都是新鮮的,從幽深的厚土中探出嫩生的莖蕾,每一年我會默默雕刻它們的身軀,把自己的心意和幻想注入根系,讓水仙在苦痛中淬煉出碧綠蜿蜒的葉子,迸射的花蕊香氣直沖耳后。我歡喜見妙香的生命充滿賞心樂事。明日她要結(jié)婚,這讓我們都悲慟不已。她決心替我們受苦,毅然走入苦難中。這讓我感到自己不配愛她。我想在一個吻后,放下對她索求的念頭,只想懂得她,然后向前,走出自己的路,攜帶著她注入的氣息。我俯身向她?!?/p>
妙香說:“天空中,太陽和月亮同時出現(xiàn)。天空下,阿聰和我也坐在一起。有風(fēng)從磚墻那里吹過來,把阿聰身上軟軟的味道都吹進(jìn)鼻子里。他的頭發(fā),耳朵,脖子,肩膀都繪上了溫柔的金線。磚屑也進(jìn)了眼睛。太丟臉了,他可不要以為我看落日看哭了。輕輕的,眼皮上有柔軟的觸碰。他的嘴唇。這孩子,竟讓我心臟狂突,眼睛半瞇半睜,感覺金茸茸的落日有一座山那么大。隨后是慌亂的片段,我失憶了,失聰了,失語了,就記得我倆無聲坐著。天暗了,風(fēng)有些涼,各人打算回各人的家。可是,突然降下的雨,讓我們有借口停留?!?/p>
阿聰說:“樹蔭之外,世界在雨幕里分裂成兩條道路。一條路走入婚姻,每日落雨冷霜。一條路切斷留戀,每年重復(fù)雕刻水仙。但這島嶼的路總會交叉。自然與眠夢常常交纏。我們坐在樹下,我們知道,每條路都不會容易,若不是那樣,我們還會以為自己是白色庭園里無憂的孩子。如今我們說,等雨停就走。”
妙香說:“是的,我們原本是說,等等,等雨停了再走??捎暝缤A?。幸好,我們頭上這棵巨型茂密的大葉樟,還擁有千萬片潮濕的葉子,掛著千萬顆飽滿的水滴。我們并肩,等它們一粒一粒,閃閃發(fā)光地墜落?!?/p>
【作者簡介】 龔萬瑩,廈門鼓浪嶼人;英國曼徹斯特大學(xué)碩士,現(xiàn)就讀于北京師范大學(xué)與魯迅文學(xué)院聯(lián)辦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研究生班。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鐘山》《西湖》《揚(yáng)子江詩刊》等刊;現(xiàn)居河南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