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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根的臉

2024-01-01 03:28:48加主布哈
青年作家 2023年9期
關(guān)鍵詞:科莫舅舅

從冬天的麥草垛上醒來,普諾覺得有些悲傷,身上披著羊毛紡的披氈,太陽靜靜照著。他伸了個懶腰,漫無目的地走到半山坡上,在一棵枯萎的野梨樹上坐下,耷拉著雙眼望向山頂?shù)脑旗F,他的手從枯梨樹的肌理中,仿佛摸到了自己皺皺巴巴的余生,他覺得更悲傷了。他不知道最近為什么如此悲傷,仿佛自己的心被一陣濃烈的悲傷之霧籠罩著,看到什么都會從心中飄出濕潤的情緒來到眼珠里打轉(zhuǎn),還好他那修長的睫毛像柵欄般,把自己的悲傷之淚堵住了。

“肯定是那條老狗,把悲傷傳染給我了?!逼罩Z心想。

于是他走回到那堆麥草垛底,手指著那條黑黃色的老狗說:“真不該把自己的午餐分給你。自從看到你以后,我連假笑都不會了?!钡钱斔吹嚼瞎肥莨轻揍镜目蓱z樣,就覺得自己更悲傷了。他在草垛內(nèi)深挖了一個洞,并找來幾根木頭支撐,再扒下田邊稻草人身上的破衣服,給老狗做了一個窩。把老狗抱進去時,手臂沾上脫落的狗毛,他看到狗的眼角有眼屎,眼神深邃得像個無底洞。普諾知道這不是菓俄村的狗,菓俄村就二十幾戶人,誰家狗長什么樣,他都知道。這定是一條從遠方出走的狗,他聽舅舅達野說過,一條狗知道自己將死,就會離家出走,死在途中。前幾天他在這堆草垛上醒來的時候,看見老狗一瘸一拐從遠處走到他身邊躺下,見它可憐,把自己的午餐分給它,此后老狗就駐扎在這里,似乎要執(zhí)意死在這里的意思。這條安靜得像一塊石頭的狗,就躺在普諾內(nèi)心的要害處,讓他覺得悲傷,所以普諾肯定是它把悲傷傳染給了自己。

普諾的姐姐戈瑪,正收著晾曬在院子里的蕎麥籽,她吹著細長的口哨召喚風,把蕎麥籽從半空中揚下,豐滿的蕎麥籽和干癟的蕎麥籽就在地上區(qū)分開來,她已經(jīng)能從這日常的勞作里領(lǐng)悟到命運也是一部揚場機器,它會一次次把人高高舉起,然后在時間的道場揚下,她立志要成為那顆安然沉穩(wěn)落地的內(nèi)心豐盈的蕎麥籽。她把蕎麥籽分開裝進麻袋里,正好看到普諾回來,就讓他幫自己搬進去。普諾給姐姐擦了額頭上的汗水,抱著戈瑪痛哭起來,他說好悲傷。戈瑪以為弟弟被欺負了,告誡他不要惹事??善罩Z一直說自己好悲傷,也說不出為什么悲傷。

“快把蕎麥籽搬進去,不然舅媽他們回來要生氣了?!?/p>

“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回自己的家?”普諾用衣袖擦掉眼淚,抓起麻袋的一角,問戈瑪。

“別胡說,這里就是我們的家?!备戡敯驯晨吭诼榇?,讓普諾幫自己推把力,背起麻袋后回頭望著普諾警告道:“舅媽回來了,你不能說這樣的話?!彼穆曇艏毮伻缟常罩Z點頭說他知道,也扛起了一袋干癟的蕎麥籽。

他們的舅媽回來了,這個叫科莫阿果的中年女人,從遠處邁著小碎步走來的時候,像一顆土豆走來,矮胖矮胖的,走近了,她那兩片厚嘴唇?jīng)]有停止過撥動,像雞屁股,說出來的話也有一股讓人窒息的味道,一進院子她就指責:“這里還有那么多灑落的麥籽,都夠你倆吃一頓了?!苯愕軅z只好拿著木質(zhì)的碗,埋頭在塵土里尋覓那些灑落的糧食。一個叫達野的男人吹著竹笛從不遠處走來,那是他們的舅舅,菓俄村最無所事事的男人,他每天拿著鋤頭走到別人家的地里,跟地里勞作的人談天論地,但是絕不會在別人家的地里留下一鋤,他還會起早背著繩子和那把破吉他去山里砍柴,然后坐在某一顆石頭上彈唱半天,直到傍晚的時候左手拿著吉他,右手在肩上扛著一根木柴回到家里??颇⒐麤]有罵過達野,甚至不允許任何人詆毀達野半句。達野有三件羊毛披氈,黑白藍,每天都是干干凈凈地披在身上,科莫阿果不想讓人覺得自己的丈夫臟,所以她幾乎每天都會來到屋后的井邊洗披氈,而她自己總是風塵仆仆的樣子。他們有一個兒子,寄宿在學校,只有在放假的時候才回來。

普諾最近聽到舅舅達野的笛聲,也很悲傷,以前他聽不進去,甚至覺得聒噪。入神的他把碎石子抓進木碗里,科莫阿果看見后使了個刻薄的眼色說:“晚上你就吃這碗吧。”普諾還沒反應過來,以往他會立馬站起來微笑著承認自己的錯誤,現(xiàn)在他不會笑了,假笑也不會了。他感覺自己失去了除悲傷以外的所有情緒,覺得悲傷的時候,他就看不清人的臉,他看到別人的臉都是空的。一旁的戈瑪立即搶過弟弟手中的木碗,將里面的石子挑揀出去。

“你們兩個像小雞一樣在地上找什么呢?”達野其實心里明白姐弟倆在做什么,他從口袋里摸出一袋沙琪瑪給普諾,說,這是今天去奶吉鎮(zhèn)上趕場專門給你買的。普諾只冷淡地從舅舅手中接過沙琪瑪,并沒有表現(xiàn)得多興奮。達野也給戈瑪遞來一包發(fā)卡。戈瑪說自己還有很多,這些給舅媽用。達野硬給她塞過去了。接著達野便娓娓道來今天在奶吉鎮(zhèn)上看到的自認為新鮮有趣的事,但姐弟倆只顧著啄地上的蕎麥籽,于是他只好來到老婆科莫阿果身邊。

科莫阿果在磨坊推石磨,達野從背后掐了一下她的屁股,然后握住石磨手柄上科莫阿果的手,跟著科莫阿果的節(jié)奏推起石磨。科莫阿果的臉龐紅了,像別了兩個即將落下去的夕陽,她低著頭說:“干嘛啊……”達野用手指在她的耳垂上掛的一對銀耳墜,輕輕撥動,發(fā)出清脆而曖昧的聲音,他低沉地說:“多美的音樂。”對達野來說,全世界所有的聲音都是音樂,科莫阿果的圓屁股就跟著晃動起來,像一個笨拙的音符,她假裝生氣地說:“十幾年了你還是這德性?!彼f:“你也沒變。”十八年前他就是這樣撥動了她的屁股,撥得她心癢癢。他叫她科莫阿果,她說自己叫阿果,科莫阿果是一條母狗的名字。他堅持叫她科莫阿果,她說那就叫科莫阿果吧。第二天他就帶著科莫阿果來到菓俄村,他的父親不同意這門婚事,在那年冬天氣急而去??颇⒐哪赣H也不同意,直到第三年春天他們背著兒子伯陀叫了她一聲外婆便沒再說什么。十幾年來他們都沒變,達野仍熱愛音樂并且無所事事,科莫阿果仍摯愛達野,為了他,科莫阿果像一頭勤懇的牛,起早貪黑,在莊稼地里埋下頭就不會抬頭。就算后來達野發(fā)了一筆橫財,日子寬裕起來了,她仍如此。

十幾年來,科莫阿果唯一一次否定達野的事發(fā)生在九年前的冬天,達野把他姐姐的兩個孩子接到家里。那天大雪紛飛,達野背著七歲的普諾,領(lǐng)著九歲的戈瑪從奶吉鎮(zhèn)回到菓俄村的路上,像一匹馬馱著不屬于自己的物品,堅定地走在雪地里,思緒萬千,卻一直重復著甜蜜的話安慰哭泣的戈瑪:“快到家了?!钡郊伊耍咽焖钠罩Z抱在懷里取暖,叮囑戈瑪伸手烤火。科莫阿果看到他臉上的傷痕,急得都快哭出來了,問他到底怎么樣了。

“姐夫被抓進去了,姐姐不知所蹤。”他冷冷地說道,“那個該死的克迪,變賣了姐姐家的房產(chǎn),獨吞了那輛貨車,把他親親的侄子扔在街上不管。我把兩個孩子帶到他家,想跟他打一架,他不在家?!?/p>

科莫阿果心疼地用濕熱的頭巾擦拭他臉上的傷痕,問他這傷怎么來的。達野擦去了她臉上的眼淚回答:“克迪婆娘撓的,我本想把兩個孩子扔在她家,畢竟他們才是孩子的本家,但那個婆娘死活不肯,用她那只雞爪子撓了我的臉,還把兩個孩子扔在門口,鎖上門在里面哭天喊地?!彼脩┣械难凵窨粗颇⒐^續(xù)說:“我本來也狠下心離開了,畢竟他們才是孩子的本家,走到半路心中不忍,跑回去看,兩個孩子在大雪里哭得讓人心疼,我就把他們帶回來了,畢竟這也是我姐姐的孩子。”科莫阿果明白他的意思了,她沒有當面拒絕,說自己去拿點柴火便走出屋子。戈瑪也明白他的意思了,她沒有哭,沒有鬧,也沒問心中的疑慮,她感覺自己的胸口堵得慌,說自己出去幫舅媽拿柴火,也走出去了。戈瑪看見舅媽站在柴堆邊,抖落柴上的雪,她走過去接住一根木柴,但是被科莫阿果拒絕了??颇⒐е窕鹱哌M屋,把柴加進火里,回到臥室再沒出來。戈瑪在屋檐下發(fā)呆了一會,也走進屋子,達野讓她抱著弟弟,他去給他們騰一間屋子,鋪一張床。他很溫柔地撫摸著戈瑪?shù)哪樥f:“這里以后就是你們的家?!卑差D好兩個孩子,他走進臥室,科莫阿果在裝睡,他抱住她,沒有說一句話,撥弄著她的耳垂,她哭了,他知道。在偏房里睡的戈瑪也偷偷哭了,弟弟普諾不知道。

一個鳥狀的紅色氣球,被滯留在菓俄村,它的線纏在核桃樹的高枝上,那棵老核桃樹位于普諾悲傷的麥草垛邊,他倚靠在老狗的窩旁,望著那只在空中飄動的鳥,他的心也跟著飄動。老狗在吃普諾帶來的食物,它耳朵上的毛已經(jīng)脫完,但它的耳朵仍然是樹立的,可以判斷出它曾是一只獵狗,應該有一個英雄的主人。普諾吃著舅舅達野給他帶來的沙琪瑪,卻嘗不出以前的味道,他看著那只在空中掙扎的鳥,喃喃道:“現(xiàn)在,我的悲傷是紅色的?!?/p>

科莫阿果和戈瑪在山頂割蕨草,這些割下來的蕨草背回家里,鋪在牲口的圈里,加上糞便,經(jīng)過它們反復踩踏,到春天就發(fā)酵成了天然的飼料。戈瑪盡量割得和科莫阿果一樣多,甚至比她多,這些年她一直都在向科莫阿果證明自己的價值,同時也會反復搶著干科莫阿果沒完成的活,她經(jīng)常把“讓我干這個吧,讓我干那個吧”掛在嘴邊,她想讓科莫阿果習慣使喚她,離不開她,那樣戈瑪?shù)男睦锊庞X得踏實。開始的時候,科莫阿果真不吃這套,因為她只想讓這姐弟倆早點離開她的家,她愿意為達野父子苦一輩子,但是她發(fā)自內(nèi)心地拒絕為別人付出一滴汗水。現(xiàn)在,科莫阿果真的離不開她了,上山砍柴,下地耕田,都會帶著戈瑪,她精算過戈瑪在這個家流的汗水勉強可以養(yǎng)活姐弟倆,所以她不會使喚普諾干一點活,當然,她使喚普諾干活的時候,戈瑪都會搶著去完成。

達野也來到麥草垛上,拿著那把木吉他,自彈自唱那句歌詞:“這一生都在適應,抱緊不會發(fā)光的木頭?!边@是他唯一的原創(chuàng)歌曲,他說自己不是不會創(chuàng)作其他歌曲,但他覺得一個偉大的歌手,一生只需要一首歌,這首歌只需要一句歌詞。他察覺到自己的侄子最近有些反常,便又彈奏了一個歡快的節(jié)奏,麥草垛底下的普諾此時已經(jīng)淚流滿面,他第一次完整聽完了舅舅的那首歌曲,也第一次聽清了那句歌詞,他站起來,用左手的衣袖擦拭淚水,顫抖著聲音說:“舅舅,我想再聽一次你的那首原創(chuàng)歌曲?!边_野從草垛上跳下來,把普諾攬在懷里,他的心仿佛在融化,不是深諳了普諾的悲傷,而是感覺自己終于得到了一個遙不可及的東西,一個無法用言語表述的東西。達野倚靠在草垛上,很認真地彈唱那首歌,普諾沒有讓他發(fā)現(xiàn)那條老狗,主要是不想他被感染上悲傷。普諾仍癡望著天上的氣球,這一次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沒有一個音符跑進他的耳朵,但是他仍然覺得悲傷,那個紅色的悲傷在他的心口飄舞、掙扎。他說:“舅舅,放了天上那個氣球鳥吧?!迸赃叺睦瞎反藭r已經(jīng)縮成一團,在閉目養(yǎng)神。

達野以為他想要那個氣球:“等改天我去奶吉鎮(zhèn)給你買一個更漂亮的?!?/p>

但是普諾說只要這個,達野無法拒絕他誠懇的眼神,于是答應了。達野隨手撿起幾顆石頭,往天上砸去,被普諾攔下了,他說這樣會打爆它。達野只好脫下身上的藍色披氈,準備爬上那棵老核桃樹,把氣球取下來。顯然他是個爬樹高手,爬到一半還對著下面的普諾做鬼臉想取悅一下他,但是普諾沒有笑,催促他爬快點。他爬到那只氣球附近,掰斷那根樹枝,連帶著氣球扔了下來。普諾把氣球抱在懷里,用尖銳的牙齒咬斷綁著氣球的繩子,把它拋向空中,心里那個紅色的悲傷就慢慢變成天空的藍色。達野在樹上指責他:“它還是會被束縛在另一棵樹上的?!钡罩Z沒有聽見,他癡癡地望著那個紅色的悲傷越來越遠,越來越藍。直到達野踩斷一根樹枝從核桃樹上掉下來,隨著一聲尖叫,一聲嘣,落在普諾旁邊,他才緩過神來,嚇得本來就如木炭般的臉,更黑了。達野抱著自己撐地的右手,表情猙獰,當他從疼痛中撿回來一點意識,就叫普諾去山上喊科莫阿果回來。

普諾知道出大事了,扭頭就往山上跑,他在跑往山頂?shù)穆飞夏X子里空空的,但他仍覺得悲傷,這種悲傷是灰白色的,并非因為舅舅達野受了傷,而是一種讓他恐懼且無力的悲傷。他本可以在半山腰喊山頂上的科莫阿果,但他喘著大氣來到山頂說舅舅從樹上掉下來了。科莫阿果扔掉手中的鐮刀就往家里跑,她從山坡上奔向家的時候,像一顆攔不住的滾石。

姐弟倆把割好的蕨草捆起來,背回去。戈瑪問普諾舅舅是怎么從樹上摔下來的,普諾沒有回答。他們回到家后,舅舅和舅媽已經(jīng)不在家里了,想必是去了奶吉鎮(zhèn)上的醫(yī)院。戈瑪像往常一樣喂豬,喂牛羊,生火做飯。普諾來到那棵核桃樹下?lián)炱鹨活w石頭,在自己頭上轉(zhuǎn)了三圈,也在舅舅達野摔落地的位置轉(zhuǎn)了三圈,然后把石頭帶回家放在舅舅的床底。他聽達野說過如果在一個地方摔倒了,就要在那里撿回一顆石頭,代表著不把自己的靈魂掉在那里?,F(xiàn)在,達野虛構(gòu)的靈魂被普諾安放在床底,靜默不言。普諾在腦海里還設想了很多結(jié)果,包括被舅媽痛打一頓,他甚至想到舅舅會死在醫(yī)院,然后被舅媽從醫(yī)院背回來,他一定會痛哭一場,但他還是糾結(jié)要不要告訴所有人舅舅達野是因為自己而死的。普諾在自己的想象里越來越悲傷,他想發(fā)泄,但找不到方式,于是拿起舅舅達野的斧頭來到那棵核桃樹下砍了起來,旁邊的老狗目睹著這一切,無動于衷。

事情很多時候并沒有想象的那么糟糕,達野的右手是廢了,但他沒有說出那天的事,這讓普諾心里更加不安,或許更多的是悲傷,他知道舅舅達野再也不能彈奏了。一想到這,普諾內(nèi)心就有枯葉落下,悲鳴的旋律不停嗚咽。達野出院回來那天,普諾已經(jīng)砍倒了那棵核桃樹,但他還在繼續(xù)砍,把核桃樹肢解,堆在一塊,可以當木柴燒。其實這棵樹早該砍倒了,因為它結(jié)出來的核桃很難敲碎,據(jù)說很久以前有個年輕人吊死在上面,從此它就啞了,結(jié)出來的果實再也沒法輕易被人食用,而且村里人都覺得不吉利,所以都不認它,現(xiàn)在,普諾把它砍倒了,只有根留在地里。達野知道普諾在為那天的事自責,他想去解開這個結(jié),但又覺得無力,他的右手五根手指已經(jīng)失去活動的能力,于是他將那把吉他放到普諾的手里,說:“為我唱歌吧?!?/p>

普諾看不到舅舅達野的臉,只是憑借記憶想象著達野兩瓣薄如竹片的嘴唇貼在一起,擠出兩個美麗的酒窩,他知道舅舅達野是笑著的,但他仍然覺得悲傷,于是他情不自禁地張開嘴,唱出那句詞,他的聲音像銅鈴在風中飄游,到山上又折返回來,達野的眼淚流了出來。他們坐在麥草垛上清唱,一條老狗在身下,望著那棵被普諾砍倒的核桃樹發(fā)呆。

一場大雪應邀前來,在夜晚悄悄蓋住了麥草垛。

普諾在麥草垛周圍插上幾根枯竹子,然后取出錄音帶里的黑線,綁在竹子上,繞了草垛兩圈,每一陣寒風吹過來,黑線就發(fā)出嗚嗚的聲音,那是普諾喜歡的聲音。達野在旁邊生了一堆火,用左手吃力地制作一個新的樂器:月琴,那是彝族地區(qū)流傳很久的一種古老樂器,一般只會在葬禮上彈奏,琴身是木質(zhì)的,弦可以用銅絲,但達野選擇收集羊腸里的纖維織成細線,這樣的弦,發(fā)出的聲音更加古樸。普諾正坐在老狗旁聆聽周邊的聲音,他的悲傷跨過圍起來的錄音帶黑線,越過雪野,來到山頂,直到更遠的山脈。沒用幾天,他已經(jīng)能彈奏幾首歌曲,顯然,他有很高的天賦,并且渴望通過音樂來發(fā)泄內(nèi)心的悲傷。他彈奏樂器的時候,眼睛緊閉著,頭抬得很高,仿佛是在向萬物傾倒著他的悲傷。那條老狗已經(jīng)跟他很熟,在普諾的喂養(yǎng)下,它沒有要死去的意思,反而越發(fā)有精神,有時候,它還會一瘸一拐來到普諾懷里,嗅著普諾的悲傷,或許是傳染更濃烈的悲傷給普諾。

戈瑪和科莫阿果仍然忙碌,即使是雪天,她倆也會背著竹籮筐去山上拾柴火,或者在家里做針線活,她們很少對話,只有在戈瑪出錯的時候,科莫阿果刻薄地指出。

戈瑪和普諾的母親諾莫施澤來得很突然,她在很遠的坡上向普諾招手的樣子,有點像是從幻想里走來的影子,她踉踉蹌蹌地走近時又像一張獸皮,等出現(xiàn)在普諾面前時,只是一把拼湊的骨頭,藏在一件深灰色的羽絨服里。普諾看不見她的臉,也記不住她的臉,這些年,他記得最清楚的是姐姐戈瑪和舅舅達野的臉,因為只有這兩個人他敢直視。諾莫施澤說話很大聲:

“普諾,你不冷嗎?”諾莫施澤放下包裹,呼氣暖了一下雙手,試圖撫摸普諾,但是被他躲開了。普諾拎起她的包走在前面,對于母親諾莫施澤,他只覺得熟悉,卻無法親近。這些年,只有七月火把節(jié)的時候她才會來看望姐弟倆,甚至有些年份都不來,來的時候,她會帶一些衣物或者是生活用品。諾莫施澤從自己的包里取出所有東西,給普諾買的鞋子,他穿著太大了,但諾莫施澤笑著說過段時間就合腳了,于是普諾穿著新鞋子走在雪地里,踏出不屬于他這個年紀的腳??;諾莫施澤看著弟弟的胳膊,心疼不已,一直在怪他命不好,她給達野買了一根可以自動收縮的拐杖,因為她聽說弟弟是腿受傷了,達野接過拐杖饒有趣味地說:“說不定以后能用上呢。”科莫阿果不高興了,她本來就對諾莫施澤意見很大,這下抓住她犯的錯了,使了個眼色說這真是親姐姐,轉(zhuǎn)身出門而去了,諾莫施澤說有給你的禮物,但她沒有得到回應。諾莫施澤給戈瑪帶來了專屬于女生使用的紙巾,她知道女兒應該能用上了。戈瑪拿到紙巾后臉一下變紅了,她迅速藏在腋下,然后拿著給舅媽的禮物(三個香皂和一條毛圍巾)就出去了,只留下達野和諾莫施澤姐弟兩個在屋檐下。

“你去看過姐夫嗎?”

“我前幾天去探望了,應該明年夏天就出獄了?!?/p>

“不是還有兩年嗎?”達野記得很清楚。

“他的身體出了問題,而且減了刑?!敝Z莫施澤熟練地從羽絨服兜里取出一根香煙點上,她接著說:“我這次來,是想帶著普諾和戈瑪去奶吉鎮(zhèn)上住,等他回來。我不想他回來的時候,我們還沒有一個家,那樣他會生氣的?!?/p>

達野知道這一天要來臨,但是真的快來臨了,他卻顯得異常冷靜。晚上他把廢了的右手搭在科莫阿果的腰上,對她說了這件事,科莫阿果小心翼翼地轉(zhuǎn)過身來,摸著他的臉說:“時間還真是快呢,這兩個孩子都要成人了,還真有些舍不得呢。”他們緊緊擁抱著,沒有什么欲望,但很滿足。

第二天諾莫施澤就走了,她說要先去鎮(zhèn)上租個房子,等一切置辦妥當了,就會來接走普諾和戈瑪。她走之前讓普諾送送她。普諾把她帶到那條老狗面前,讓她注視著狗的雙眼,諾莫施澤覺得莫名其妙,她指責兒子那么大了還不懂事,轉(zhuǎn)身就走了。普諾看著她消失在起霧的坡上,淡淡地說:“因為我感覺你不會悲傷,我想讓它把悲傷傳染給你,叫你也體驗一下這滋味?!?/p>

科莫阿果不讓戈瑪跟著她下地上山了,她像變了個人,還會打趣說戈瑪要成為鎮(zhèn)上的人了,不能干村里的活。戈瑪就搶著干,她說不相信母親真會把自己和弟弟接到鎮(zhèn)上住,是舅舅和舅媽把他們姐弟倆撫養(yǎng)成人,這里就是自己的家。其實,她的心里是多么渴望能早點離開這里,不是這里不好,她只是想有一個真正的家,可以讓她隨意敞開自己的家。這些年,她已經(jīng)習慣了憋著所有委屈,但她常常想起來到這里之前的日子,有自己的大房間,軟綿綿的玩偶,她還在學校里讀過三年書,但學的字已經(jīng)被她忘記在菓俄村的田地山野里,只是還會幾句簡單的漢語。她想快點到鎮(zhèn)上住,還有個很大的原因是想讓弟弟普諾去學校上學,她知道如果不識字,就會像瞎子,不學會幾句漢語,將來也要變得像個啞巴一樣,當然,這些道理是舅舅達野告訴她的。達野吃過不識字不會說漢語的虧,有一次他在奶吉鎮(zhèn)跟一個漢族人起爭執(zhí),被罵得啞口無言,最后他只能抓起一顆鵝卵石用漢彝語交雜著對他說:“一會兒石頭把你的腿打斷掉?!倍旱每礋狒[的人差點笑掉牙。所以,他發(fā)誓一定要讓自己的兒子拉惹讀書識字,于是把他送到了縣上的寄宿學校上學,他也讓普諾在阿卜村的小學讀書,但普諾并沒有把心思放在課堂上,經(jīng)常逃課在山上發(fā)呆?,F(xiàn)在,普諾每天和舅舅達野鼓搗那把月琴,他學得很快,而且已經(jīng)有了后來者居上的勢頭,聽得達野想流淚。

普諾并不想去奶吉鎮(zhèn),如果是以前他會興奮,甚至在無人的曠野笑出聲,但現(xiàn)在他不會笑,他覺得到哪里都一樣,更何況他的心里有對舅舅達野的愧疚。至于那條老狗,他覺得對它沒什么感情,他只是想看著它死去,也許那樣自己的悲傷也會跟著消散,因為他覺得內(nèi)心的悲傷已經(jīng)越來越濃烈,且像洪水般彌漫在他的情緒之地,讓他失去了開心,也失去了快樂,所以,他現(xiàn)在只會悲傷,或者更加悲傷。他把自己的悲傷之水倒在那把月琴上,讓所有聽到那音樂的人和物都跟著他一起悲傷,當然,現(xiàn)在聽他彈奏的只有那條老狗和達野,老狗聽得入神,它似乎很享受這種悲傷。

一場大火在菓俄村的西北坡上蔓延,這時候,已經(jīng)是深冬。

普諾的音樂響起,這一次他沒有用任何樂器,而是吹口哨,他的口哨像風的指引者,把一陣陣風指向了火?;鸩粩鄵涞箻淠竞突牟荨;鹣褚幻姘l(fā)燙的大鏡子,讓普諾目睹了生命的死亡是多么簡練又熱烈?;鸢堰h方燒成了灰燼,而人們渴望在灰燼中重構(gòu)自己的幻想家園。

這場大火燒了多久?似乎沒有人特別去關(guān)注,除了普諾。他就站在灰燼中彈奏,想在這灰燼上構(gòu)建自己的悲傷之國,晚上他黑不溜秋地走回來,姐姐戈瑪給他洗臉,擦身,也教育他明天不要再去那邊了,小心被火吞進去。他一句話也沒有說。

第七夜,下了一場大雪,雪花撲在火焰上,發(fā)出噗嗤噗嗤的聲響,像飛蛾,這飛蛾,撲滅了火。一早,普諾披上厚羊毛毯,向火而去。雪花落在他的臉上,如一把把匕首融化在肌膚里,溫柔而冰涼。每一片雪花都像一只白綿羊,這場大雪,就是上天牧向人間的羊群,龐大而歡愉。普諾覺得悲傷,所以他號啕大哭,牧羊老人出現(xiàn)在他身后,送了普諾一把竹質(zhì)的口弦,他告訴普諾這場大火是自己偷偷放的。普諾生病了,他感覺自己掉進了一個悲傷的泥沼,無法動彈。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春天。萬物開始發(fā)芽,冒出地面,綻放,游行。它們試圖找到自己的天賦,自我沉醉。一些情緒高漲的葉子,讓微風彈奏自己的身體,它們的誓言生機勃勃。它們最終將按照自己的想象,有序生長,忠實于咒語或者祝福。

火燒過的西北坡牧羊老人一家干勁十足,他們扛著鋤頭把坡當成戰(zhàn)場,開墾。他們把燒紅的石頭,和燒不死的樹根全挖出來,堆積成一座座丘,再燒起來,火的灰燼又燃起來了,濃煙熏出了太陽閃亮的臉龐。有些土地就是需要用火療傷,陽光在新生的樹丫上尖叫,深林里傳來布谷鳥的播種訊息,把種子同時埋在春天,碧綠色的日子就灌滿了希望的汁液。

普諾看見一頭牛在聞另一頭牛的糞,一頭牛用角拱著田埂,然后哞哞叫著到處亂竄。它精疲力竭,又興奮不已。普諾來到麥草垛邊,卻看不見那只老狗,他終究沒能目睹它的死亡,它背著自己的死亡繼續(xù)上路了。普諾覺得自己的悲傷并沒有被老狗背走,反而變成了更大的悲傷。

諾莫施澤又來了,提著一壇酒和幾包掛面??颇⒐麣⒘艘恢婚庪u,吃完飯后,他們圍坐在火塘邊喝酒,心里的話被酒精趕出來。

“這些年,要感謝你們兩口子幫我把普諾和戈瑪帶著?!敝Z莫施澤搖晃著手中的酒杯,讓戈瑪敬舅舅和舅媽一杯,戈瑪起身斟滿酒,雙手端奉給達野,達野一口悶下去,咂弄著嘴舌,沒說話。科莫阿果接過戈瑪敬的酒,有些顫抖,她站起來,也喝了下去,然后淚從她眼里流出來。

“戈瑪,這些年,苦了你。不要記恨舅媽對你的苛刻?!笨颇⒐f著就抱住了戈瑪,戈瑪說不出話來,其實自從諾莫施澤來過后,舅媽對自己的態(tài)度已經(jīng)緩和了很多,開始她以為只是做做樣子,以為舅媽會為自己和弟弟離開這個家心里暗喜,但現(xiàn)在她能感覺到這個平時嘴如刀子的女人,其實已經(jīng)把姐弟倆當成了這個家的成員。戈瑪忍不住,也痛哭起來,她給自己也倒了一杯,然后吞下去,這是她第一次喝酒,仿佛是一股火焰從她嘴里起勢,游過喉嚨、腸子,最后在她的胃里開始燃燒,沒過多久,她就感覺自己眩暈,那股火燒到她的膽子里,讓她的膽子也大了起來。

“阿姆,我也敬你一杯,這些年你對我們兩個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彼咱劦卣酒饋?,用手指著諾莫施澤說道:“如果不是舅舅,恐怕我和普諾已經(jīng)凍死在大雪里了?!苯又偷瓜氯チ恕__野讓普諾把姐姐扶到床上躺著,戈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她還想再說些什么,嘴里一直嘟噥著,但側(cè)過頭馬上就沉睡了。普諾看著姐姐這樣難受,不禁也流淚,他坐在戈瑪?shù)拇惭厣希o靜看著戈瑪。很晚的時候,他聽見客堂里的聲音越來越大。

達野嚴肅地對諾莫施澤說:“讓普諾去奶吉鎮(zhèn)小學讀書吧。這孩子雖然孤僻,但是很聰明,接受知識能力強。其實我也想像培養(yǎng)拉惹一樣培養(yǎng)他,但我們也供不起兩個孩子?!?/p>

“你把他倆撫養(yǎng)到這么大已經(jīng)很好了?!敝Z莫施澤已經(jīng)喝醉了,她說話越來越大聲,“要是你姐夫當年不被關(guān)進去,我相信普諾一定能上學?!?/p>

說到姐夫,達野的心里突然一驚,他喝下一大口酒,半遮半掩著說:“其實,當年我收到過姐夫的一封信……”然后他又不說了,諾莫施澤問他信里寫了什么,達野突然壓住了自己的酒醉,敷衍著說其實也沒寫什么。

第二天,達野背著繩子上山了,他害怕離別,他把所有樂器打包在一起,讓科莫阿果提醒普諾把它們都背走。但是普諾只帶走那把月琴,堅持讓舅舅下次來奶吉鎮(zhèn)的時候,再給他把剩下的帶來?!皩W這些東西干什么,你到家后就需要到學校上學,這些東西沒用的?!敝Z莫施澤覺得學月琴是不務正業(yè),在她的觀念里,彈奏月琴是一件不吉利的事情,因為月琴一般只會在葬禮上被反復彈奏。但他拗不過普諾。

科莫阿果在戈瑪?shù)氖掷锶艘恢汇y手鐲,那是她只在隆重的日子才會佩戴的,她哽咽著對戈瑪說:“如果合適,就找個好人家,可以嫁了?!?/p>

戈瑪想拒絕,但她一直都沒法拒絕科莫阿果的命令,以前是無法拒絕她的苛刻要求,現(xiàn)在她也拒絕不了科莫阿果這只珍貴的手鐲。除了銀手鐲,戈瑪還要走了三斗蕎麥籽。

在他們走出菓俄村的時候,達野在山頂上看見普諾一直在回頭。

奶吉鎮(zhèn)是彝區(qū)一個重要的火車樞紐站,吸引了形形色色的人聚集到這里從事各行各業(yè),大家都說沒有在奶吉鎮(zhèn)上買不到的,如果有,那也可以從奶吉鎮(zhèn)坐火車去更大的地方買。諾莫施澤租的房子在奶吉鎮(zhèn)的瓦多街盡頭,是一座木房子,屋頂鋪著深灰色的瓦片,還落滿了枇杷樹葉。瓦多街距離火車站有五公里路,有很多馬拉車可以直達。

普諾很喜歡馬拉車,確切地說,他喜歡馬,在菓俄村的時候,他就喜歡,只是舅舅達野家里沒有馬,那時候他會在山上追著一匹別人家的馬跑很久。現(xiàn)在,他就坐在屋檐下,聽著馬蹄在街道上踏出的清脆聲響,以及趕馬人的吆喝聲、驅(qū)逐聲,他覺得悲傷。自從來到奶吉鎮(zhèn),他的悲傷更大了,本來他以為自己的悲傷已經(jīng)很大了,不能再擴大,但并沒有,如果以前的悲傷有菓俄村那么大的話,現(xiàn)在他的悲傷應該有菓俄村和奶吉鎮(zhèn)加起來那么大了吧。他把自己放置在這么大的悲傷里,彈奏月琴,他的琴聲引來馬拉車客人的仰望,也引來一陣突然的午后雨。諾莫施澤和戈瑪在陣雨中回來,她們每人背著一筐雞,戈瑪?shù)囊赶逻€夾著一只白色的大公雞。

“普諾,你今天又沒去學校嗎?”諾莫施澤撩撥著自己濕透的頭發(fā),一邊把雞從竹筐抱回窩里。母女倆從奶吉鎮(zhèn)周邊的居民家里買回這些雞,然后拿到鎮(zhèn)上賣,靠掙回來的錢養(yǎng)活三個人。明天是奶吉鎮(zhèn)逢場的日子,人很多,所以,她們今天又從附近買回兩筐雞。

普諾看不見諾莫施澤的表情,但從語氣能感覺出,她其實并不在意自己上學不上學這件事,他甚至覺得諾莫施澤把自己和姐姐戈瑪接到鎮(zhèn)上來,是為了給父親一個交代,而不是想給他們更好的生活。他最近聽說了很多關(guān)于母親諾莫施澤的謠言,最刺耳的是說她在外面跟一個漢族男人生了個兒子,這讓他的悲傷又擴大了一點,所以,最近他不怎么搭理諾莫施澤。

把雞都放回窩里后,諾莫施澤舉著一把傘就去街上買菜了。戈瑪坐在普諾旁邊,問他是不是在學校被欺負了。

普諾的心感覺濕熱,他忍住眼淚,把姐姐戈瑪?shù)氖址旁谧约侯^上撫摸。戈瑪在他的發(fā)旋附近摸到一個凸起來的東西,她著急問普諾到底怎么回事。

“他們說我是個傻猴子,那么高了還讀一年級,而且又黑,像從山里來的傻猴子。”他說完就哭了,只有在姐姐戈瑪?shù)膽牙?,他才會這樣痛哭。

戈瑪溫柔地撫摸著普諾頭上那個凸出來的包,像撫摸著弟弟身上新長出來的犄角,撫摸他不被理解的偏執(zhí)與野性的悲傷。她含著淚說:“你忍一下,實在不行就告訴老師。”

“我忍不住,他們慫恿斯格巴爾來打我,用乒乓球拍砸我的頭。”斯格巴爾是流浪在奶吉鎮(zhèn)的傻子,也有人說他不傻,只是瘋了。他每天在奶吉鎮(zhèn)瞎逛,臟兮兮的,孩子們都怕他,但也會逗他。關(guān)于斯格巴爾,在奶吉鎮(zhèn)流傳最多的是一個笑話,據(jù)說有次他偷了家里一輛舊自行車到街上賣,老板問他七十塊錢干不干,斯格巴爾搖著頭說七十不干,三十干。這則笑話,普諾聽了并不覺得好笑,他反而為斯格巴爾感到悲傷,但斯格巴爾不懂得領(lǐng)會別人的同情,他反而在普諾頭上打出了一個包,當然,普諾也不是吃素的,他也動手了。

晚上,一個自稱是斯格巴爾哥哥的人前來問罪,說自己的弟弟受了重傷,正在醫(yī)院搶救,是被普諾打的。諾莫施澤慌了,她趕緊請那個男人坐下,給他倒了一杯酒,還沒讓他把事情說明白就轉(zhuǎn)身指責普諾,并脫下自己的鴨舌帽就要打普諾。

“我辛辛苦苦把你帶到這里來,是讓你打架傷人的嗎?”諾莫施澤打下去的時候,被戈瑪接住了,剛好拍在戈瑪?shù)哪樕?。普諾立馬上去推倒了諾莫施澤,他沒想到自己的力氣這么大,就像推倒一根立不穩(wěn)的木板。

諾莫施澤被徹底激怒了,她像是被按了身體里的憤怒開關(guān),站起身,順手拿起鍋鏟就打。普諾把姐姐戈瑪護在身下,任鍋鏟落在自己背上。

那個號稱斯格巴爾哥哥的人看這場景,也慌了,扔下一句“反正這事沒完”就走了。諾莫施澤放下手中的鍋鏟,哭著吶喊:“為什么命運如此,太陽啊,月亮啊,你們出來看看,為什么命運如此待我?”在彝區(qū),婦女們喜歡動不動就哭月亮喊太陽,但是月亮和太陽哪有那么多空,去管那么多人的哀怨,它們只是在天上遠遠地照著,看著,不偏愛任何人。

現(xiàn)在,月亮就掛在窗外的枇杷樹枝上,看著普諾的悲傷,也照著他背上的青條,姐姐戈瑪在給他上藥,他不吱一聲。戈瑪問他疼不疼,他沒有回答。就在這時,一個深沉的男低音從窗外飄進來:

“普諾……普諾……”普諾沒有回答。

“戈瑪?!备戡斠矝]有回答。姐弟倆側(cè)耳聽著,那個男人又叫了幾聲。他們也不回答,但聽見門開了。

“戈瑪,”這是諾莫施澤的聲音,“趕緊拿那個竹質(zhì)的簸箕出來。”

諾莫施澤讓戈瑪把簸箕用手搭在門楣上,她又跑進去了,戈瑪看見門外的男人,身材矮小,戴著一頂深綠色的前進帽,右手提著黑色旅行包。戈瑪有些害羞,沒敢正視他,她對這個男人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男人沒有開口說話,他似乎也害羞。

諾莫施澤用鍋鏟弄了一鏟雞屎和灰,念誦著:“不吉祥的東西離遠點,不要跟著人進屋……”念完,把雞屎和灰灑在門檻邊,讓男人進屋,還提醒他頭不要碰著門楣上的簸箕。這是彝區(qū)一個簡單的潔凈儀式,許久不見的親人重新相聚,要這樣見面,才讓外面來的人不把污穢的東西帶回家里。

戈瑪把簸箕放回去,準備回房間,她的心還在跳動。

“戈瑪,去叫普諾出來,阿達回來了?!敝Z莫施澤在忙著做飯,她從雞窩里隨機抓了一只雞,然后讓男人掐死。男人熟練地把雞頭擰了一圈,就開始掐。諾莫施澤在旁邊說著一些詛咒的話、祈福的話,直到雞的腳松下去。

戈瑪跟弟弟普諾說:“是阿達,阿達回來了,我們出去吧?!比缓竽阃莆乙幌?,我拽你一下,懷著好奇又忐忑的心走到門口,他們不知道怎么開口叫出那兩個字,那個熟悉而久遠的稱呼。過去了這么多年,當他回到他們身邊的時候,他們覺得一切都不真實,普諾甚至覺得有些悲傷。

“戈瑪已經(jīng)是大姑娘了,普諾的個子也跟我一樣高了。過來,普諾,讓阿達看看?!比缓笏麄冇峙芑匚堇锶チ恕?/p>

諾莫施澤笑著說:“你剛回來,他們還不適應。給他們一點時間吧,快把雞做了。”她的心里開滿了喜悅之花,似乎也長了一些羞愧的野草,她曾經(jīng)以為這一天不會來臨,但現(xiàn)在,他真的回來了。這個叫鳩阿垛的男人,曾給她甜蜜的愛情,給她富裕的生活,也讓她陷入痛苦的泥沼,現(xiàn)在他回來了,給她帶來新的希望,哪怕現(xiàn)在他是個瘦瘸子,諾莫施澤也覺得他能讓這個家重新富起來。

鳩阿垛給兩個孩子夾了兩只雞腿,他在盡量套近乎,也在彌補這些年的虧欠。戈瑪說:“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了,不吃雞腿。”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帶著一絲抱怨,一絲不知所措,更多的是撒嬌,這些年,在父親鳩阿垛不在的這些年,她沒有撒過一個嬌。她記得小時候只要家里殺雞,鳩阿垛都會留兩只大雞腿給姐弟倆。普諾也說自己不是小孩了,不吃雞腿,他其實想吃,但心里覺得悲傷,吃不下去。

這晚,一家人都沒有睡,普諾和戈瑪躺在自己的床上發(fā)呆,諾莫施澤和鳩阿垛在房間里說著沒有人聽到的話,多年不說的話。

鳩阿垛第二天一早就出門了。普諾醒著,他從窗口看見父親一瘸一拐地走到街道,搭上一輛馬拉車就走了。諾莫施澤叫醒戈瑪,母女倆把白菜葉子剁碎塞進雞的嘴里,然后背著兩筐雞,也消失在普諾的視線里。他躺在床上又睡著了。他在白天夢見舅舅達野坐在山頂彈奏吉他曲目,也唱出新的歌詞:“一些風在另一些風里走散,一個人注定在另一個人的世界徘徊不止?!彼€夢見那條老狗,普諾仍然堅信是它把悲傷傳染給自己的,現(xiàn)在,不知道它把自己的死亡背到哪里去了。

鳩阿垛找到兩個老朋友,把斯格巴爾的事解決了。普諾看著自己的父親,雖然還是看不清他的臉,內(nèi)心卻有一種本能的沖動,想去接近他:

“他們還會欺負我的?!逼罩Z還是叫不出父親這兩個字,不是不想,其實他的內(nèi)心已經(jīng)認了這個父親吧,但他真的叫不出口。

鳩阿垛沒說什么,也說不出口,他想撫摸一下兒子,但也退縮了。然后他只說了一句“以后沒人敢欺負你了”,就出門了。其實他也不用出門,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知道他回來了。即使每個人對他都懷著另一顆心,但還是會給他這個面子的,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想當年,鳩阿垛從九墨村發(fā)家致富,搬到奶吉鎮(zhèn),成為全鎮(zhèn)第一個住上小洋房的人,所有人都對他畢恭畢敬,鳩阿垛當時喝醉了經(jīng)常說的話是,“這里愛我的人不少,怕我的人更多,但我鎮(zhèn)得住。”如果不是出了那件事,現(xiàn)在他應該能讓所有不怕他的人,都能對他服服帖帖了,即使是虛情假意的服從,也比現(xiàn)在好吧?,F(xiàn)在,鳩阿垛只是想,一個人可以走錯路,但一切可以慢慢挽回,雖然他已經(jīng)隱隱知道了結(jié)果,但聰明的人是不會放過任何重頭再來的機會的。

鳩阿垛來到弟弟克迪的家,他熟悉這條路,也記得這座用紅磚建起來的房子。房子是他給克迪修的,在彝區(qū)長兄如父也如母,從小他倆就是孤兒,相依為命到娶妻生子,發(fā)家致富,結(jié)果就出了那個事。

出來開門的是一個披著羊毛披氈的女孩,鳩阿垛問她:“你的眼睛怎么了?”

“瞎了。”她用另一只沒瞎的眼睛打量著這個陌生人。

“我看到瞎了,我是說為什么瞎了?”

“因為看不見了。”她說的話里夾著刺。

鳩阿垛覺得無法跟她溝通,就問他家里其他人呢?她冷冷地說:“都死了?!?/p>

出來一個女人,她把女兒拽到身后,惡狠狠地說:“你個死瞎子,這么不懂事,這是你大伯,你忘了嗎,他抱過你的?!?/p>

“克迪不在家嗎?”鳩阿垛問道,如果弟弟不在家,他是不能進這個門的。在更早的時候,哥哥和弟媳之間要保持更遠的距離,俗稱避嫌。

女人假笑著說克迪出去打工了,要過年才回,也沒說讓鳩阿垛進去坐坐。他從兜里掏出十塊錢給女孩兒,問女人孩子是怎么瞎的。

“調(diào)皮,自己摔倒,被一只刺扎進去了,花光了所有錢,才把她的命撿回來,連那輛卡車都賣了,才撿回她的命,真是把錢都花了?!彼詾轼F阿垛是來找她家要錢的,所以一直強調(diào)錢花光了。

鳩阿垛說那他先回去了,有空了,帶孩子來家里坐坐。他接著說:“讓克迪也回來吧?!逼鋵嶘F阿垛知道克迪并沒有出去打工,而是在某個地方藏起來了,不敢見他。自己的這個弟弟,以前是躲在他身后,后來是躲在老婆背后,他可能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有些人,一輩子都只能躲在另一個人的背后活著。鳩阿垛臨走時,女人支支吾吾地說了一句諾莫施澤的壞話,但他沒有理會。

鳩阿垛在家門口第一次聽見普諾的琴聲,他的內(nèi)心仿佛被吹進陣陣悲鳴,一瘸一拐地走到普諾身邊坐下:

“我記得你舅舅也喜歡這些東西?!?/p>

“是他教我的。”普諾還沒從那種濃烈的悲傷里走出來,他接著說:“舅舅是最好的人?!?/p>

“為什么?”鳩阿垛無意間脫口而出,卻有一股明顯的醋味。

普諾沒回答他,扭過頭看著父親鳩阿垛。普諾的眼神里射出一縷閃電般的光,讓鳩阿垛不敢直視。

“你是不是要讓姐姐出去打工?”

“是她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我覺得挺好,外面的世界很大,你好好讀書,將來也要走出去。”鳩阿垛繼續(xù)以教育的口吻說道:“虎死留張皮,人死留個名,所以,一定要愛護自己的羽毛……”還沒等鳩阿垛說完,普諾就起身離開了,他知道這樣的諺語無法治療自己的悲傷。

戈瑪讓普諾送她去坐火車,他們搭乘一輛馬拉車來到車站。一路上戈瑪說了很多話,普諾都沒聽進去,在戈瑪坐上綠皮火車的時候,他流出淚水:

“你什么時候回來?”

戈瑪把頭伸出窗,哽咽著說:“我回來的時候給你買好東西。”她還說了其他的話,但沒說什么時候回來,她的話就被火車與鐵軌摩擦出的聲音覆蓋了,她的頭發(fā)被風吹著,消失在普諾的視線外。這是他們第一次離別,回家的路上普諾沒有坐馬拉車,他一邊哭泣,一邊奔跑,心里出現(xiàn)了一個無盡頭的窟窿,窟窿里吹著忽冷忽熱的風,吹得他悲痛不已。

“我不想讀書了?!蓖盹埖臅r候,他對鳩阿垛和諾莫施澤說道,他說得很堅定,而且,他的聲音已經(jīng)變了,變得像個男人的聲音,仿佛是他脖子上那個明顯的喉結(jié),一瞬間把他的聲音變得粗獷而厚實。

諾莫施澤扔下手中的木碗,咬牙切齒地說:“那你想做什么?我把你接到奶吉鎮(zhèn)就是為了讓你讀書。”

“那就娶個老婆吧,早點成家,按習俗,你也成年了。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jīng)娶老婆了。”鳩阿垛說得很認真,他有自己的打算,確切地說是憂慮。

普諾跑出去了,他覺得臉有點發(fā)燙,肌膚上所有毛發(fā)都豎立了起來,這一刻他忘記了悲傷。他跑到奶吉鎮(zhèn)的小山包上坐著,這里可以把整個鎮(zhèn)盡收眼底,遠處是斯拉河在靜靜流淌,更遠處是菓俄村,普諾想起舅舅達野,已經(jīng)很久沒見到他了,還有那條該死的老狗,它把悲傷傳染給自己,然后不知道死哪里去了。普諾在等待,他知道她會來。

她來了,就悄悄坐在他身旁,問他今天怎么不帶月琴來,普諾雙手抱住膝蓋望著斯拉河說:“忘了?!比缓?,一些細細的雨絲就落下來,他們沒準備離開。他指著斯拉河面說:“有彩虹?!?/p>

普諾下意識抓過她的手說:“不能伸手指彩虹?!?/p>

她從普諾的手里縮回她的手問:“為什么?”

“小時候,我的舅舅告訴我,不能伸手指彩虹,不然手指會枯萎?!逼罩Z淡淡地回答,此時他又有些悲傷了。

“封建迷信?!?/p>

“真的。你知道為什么彩虹出現(xiàn)在這里嗎?”

她把手撐住下巴,看著普諾繼續(xù)問為什么。普諾很認真地回答:“我舅舅說彩虹是天上的神,來飲用人間最清澈的水。如果她在飲用泉水的時候,有人出現(xiàn)在那附近,也會被飲用?!?/p>

她笑著說:“這都是騙小孩兒的?!?/p>

然后他們就找不到另一個話題了,他們的另一個話題應該還沒有熟,或者掉在半路被另外兩個跟他們一樣尷尬境遇的人撿走了。所以,他們只能安靜地坐著,她抱著雙膝,把下巴放在膝蓋上,看著斯拉河。等彩虹漸漸消失,她淡淡地說:“斯拉河的水也沒有少啊,所以,都是騙人的?!?/p>

普諾小聲嘀咕:“因為神飲用的是水的魂。從此這是一處魂不守舍的河流?!?/p>

“最近我也明顯感覺我的魂不守舍?!彼蝗煌罩Z,眼里似乎在下著一場淡淡的憂傷的雨,讓人無法直視。她抱著雙膝低聲哭泣,普諾把他摟在自己的懷里,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發(fā):

“谷拉,我阿達讓我結(jié)婚,你愿意嫁給我嗎?”普諾戰(zhàn)栗著說出這么一句話。

十七歲的谷拉仿佛被一場濕熱的雨淋濕了,她很久才說道:“我很喜歡聽你彈琴?!?/p>

“只是這樣嗎?”

“不知道?!彼杨^深深埋進普諾的懷里,直到夜幕將他們覆蓋才回去。他們不敢牽手而歸,谷拉走在前面,她穿著一件純白色的襯衣,風拂著她的長發(fā),普諾在她身后五十米左右,他們像兩個陌生人。

目送谷拉到家后,普諾也回到自己的家。他家里擠滿了人,大都是鳩阿垛以前的朋友,他們在喝酒說笑??吹狡罩Z后,他們每人掏出一百塊錢給他,還夸普諾長得高,他不想要錢,也不想見到這么多陌生人,準備直接回房間,卻被鳩阿垛叫住了:

“怎么這么沒禮貌,這些都是叔叔。”他像變了個人,顯然他已經(jīng)喝醉了,普諾沒有理會,還是回房間躺著了。他能聽見外面的熱鬧,在歡呼中他覺得悲傷,于是他蜷縮成一團。

很晚的時候,別人都走了,他聽見諾莫施澤和鳩阿垛還在說話,他們說的話越來越大聲:

“你弟弟達野,為什么到現(xiàn)在都還沒來看我?”鳩阿垛喝醉了說話有點結(jié)巴,但聽得出來他很介意這件事。

諾莫施澤用她尖尖的聲音,吞吞吐吐地說:“他憑什么來看你,不是該你去看他嗎?他的手殘廢了,他幫你養(yǎng)大了你的孩子?!?/p>

“我也殘廢了,你看看我的腿,但我還能收拾你,不要以為這些年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還有,他就應該幫我養(yǎng)大我的孩子?!?/p>

“我做了什么?來,你說清楚,不說清楚,我跟你沒完……”她還沒說完,普諾就聽到她的尖叫,顯然鳩阿垛對她動手了,雖然分不清是用什么東西打的。普諾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出去看看,但他覺得自己太累了,其實,是不夠關(guān)心這兩個人。于是,他聽見一頓噼里啪啦的聲音和諾莫施澤夾帶著哭泣的咒罵:“你這個沒良心的人,今天我們非要一起去死。”

隨著“嘣”的聲響,普諾估計是誰摔了某件家具,他首先想到的是只要不砸壞自己的樂器就好,接著他聽見鳩阿垛憤怒地說:“走,一起去死?!?/p>

兩個人拉扯著從普諾的窗前走過去,普諾這才有些心慌了,于是他爬起來跟著他們,看他們穿過一條狹長的小路,然后來到鐵軌上。此時,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普諾躲在他們附近的轉(zhuǎn)角處,看見諾莫施澤和鳩阿垛坐在鐵軌中間,像兩只母雞蜷縮在那里孵蛋。半夜的風很冷,當遠方傳來火車的鳴笛,普諾準備上去阻止自己的父母,但這時他們突然站起來。

“真的太冷了,我們回去吧?!眱蓚€人異口同聲說出的這句話,讓普諾一瞬間對他們產(chǎn)生了一種說不出口的失望,于是他轉(zhuǎn)身,奔跑,他覺得悲傷籠罩著自己,讓他怎么也跑不出去。

第二天,諾莫施澤的額頭長了一個青包,她一邊訴說著這些年自己的苦楚,一邊打掃破碎的房間。鳩阿垛恢復了自己溫情的那一面,他安撫著妻子的情緒,說不要讓普諾知道,對他身心有影響。而此時,普諾已經(jīng)來到菓俄村了,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跑到菓俄村的,仿佛是被某種神秘的力量推著。

舅舅達野更瘦了,他吹著口哨正準備出門,就看見普諾倚著大門,呆呆地望著山坡上的云霧。

“普諾,你什么時候來的,怎么突然跑這來了?”但普諾沒有回答,過了好一會,他才抬頭看著達野說:“舅舅,我困。”

“快點,進來睡一覺,你這孩子,怎么回事,只有你一個人嗎?”

普諾長長的睫毛里已經(jīng)掛著眼淚,他說:“我想去山上睡?!?/p>

達野本來想說背著你上山,但他看著普諾已經(jīng)長得快比他高了,普諾不再是那個被他背進菓俄村的小男孩。那堆麥草垛已經(jīng)不在了,他們沒有說話,沉默著走在云霧里,來到山頂上,在一株大的灌木上,達野把自己的白色羊毛披氈鋪在上面,讓普諾睡上去。普諾感覺睡在一張搖籃里,很快他就睡著了,達野倚靠在另一株灌木上抽煙,他感覺該發(fā)生的事就快要發(fā)生了。

晚霞撥開云霧,羊群從丘陵浮出。達野和普諾下山,達野問普諾:

“你父親還好嗎?”

“我不知道怎么樣才算好。”普諾像大人一樣回答,然后他們又陷入了沉默。走到半山腰,他們看見一個瘸子遠遠地走來,普諾想起那條老狗。

鳩阿垛比他們先到達達野家門口,他在門口大聲喊:“有狗嗎?”意思是讓主人家把狗拴好,免得朝他吠叫,要是一條兇猛的獵狗,他還真有些怵。

科莫阿果打開門,看著鳩阿垛的模樣,愣了一會兒。鳩阿垛把手里的酒遞給她,開口問候她,她這才認出來是姐夫。她熱情地把他攙扶進屋,然后,把酒開了,倒一杯在神龕上讓死去的祖先品嘗,接著,她也給鳩阿垛滿滿地倒了一杯。

鳩阿垛飲了一半,他擦干嘴唇問他們?nèi)兆舆^得好不好,科莫阿果說好,很好。接著鳩阿垛才問普諾是不是來菓俄村了。

“沒有啊,他不是應該在上學嗎?”科莫阿果放下手中的活,接著說:“本來我都跟達野說了過幾天,我們就去奶吉鎮(zhèn)看看你,知道你回來了,但他一直說身體不好,再緩幾天?!?/p>

“他的手還沒有好嗎?”

“沒法好了,就那樣?!闭f著她又給鳩阿垛斟滿酒:“你的腿都這樣了,還來看我們,應該是我們?nèi)タ茨愕?,我聽阿枚諾莫施澤說你身體也不好,是哪里不好???”

“沒什么不好的,都好。”他其實是來找普諾的,而且他的身體狀況只有自己清楚,他問達野去哪里了。

科莫阿果笑著回答:“不知道,他就是每天一早就出門,啥也不干,以前手好的時候就這樣,現(xiàn)在他有了正兒八經(jīng)的借口無所事事了?!闭f完她讓鳩阿垛先坐會,自己去井里打點水。她其實是想去找一下達野,畢竟鳩阿垛剛出來,一定要弄點什么來招待一下,結(jié)果一出門就撞見普諾拉著一頭白色公綿羊回來,達野用沒廢掉的左手在后面把綿羊推著邁過門檻。他說知道姐夫來了,還讓科莫阿果喊幾個鄰居幫忙宰羊。

達野讓普諾把羊拴在屋檐下的那根木柱子上,他心里有些忐忑,又緊張,他真的還沒做好準備面對鳩阿垛,但他還是走進屋子。兩個人見面,說了一些日常問候的話,但他們的目光沒有對視。

“普諾是什么時候到的?”

“今天早晨我出門的時候,他就在門口了,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到的,我問他怎么了,他也不說。這孩子,哎……”達野長嘆一口氣,然后倒了兩杯酒,要跟鳩阿垛干一杯。當兩只鷹爪杯碰到,一些酒溢出來,兩人四目相對,達野想說什么,但沒說出口,于是一口悶了自己的酒。接著一群年輕人就把綿羊拉進來,科莫阿果連忙遞了刀子和接血的木碗。鳩阿垛上前阻止,說一家人沒必要這樣。

“這是應該的,應該的?!边_野仍不敢直視鳩阿垛,他們的年齡差很多,在諾莫施澤嫁給鳩阿垛的時候,他還是個鼻涕都不會自己擦的少年。再后來,他一直崇拜這個姐夫,當然,鳩阿垛在沒有進去之前,對達野的照顧,也是有目共睹的,他一直把達野當成個小弟弟一樣對待。

鳩阿垛給宰羊的鄰居散了一圈煙,然后又給每人倒一杯酒,一直說著麻煩他們了之類的客套話。幾個鄰居忙完后,也輪流給鳩阿垛敬酒。所以,羊肉還沒熟,他就已經(jīng)有些醉了。普諾讓鳩阿垛少喝點,他怕酒后的那個鳩阿垛,是另一個人,他本來就看不到父親的臉,昨晚之后,他更看不透了。

吃過羊肉后,鄰居們都撤了,因為他們明顯感覺到鳩阿垛已經(jīng)喝醉,他在醉后說了一些讓他們摸不著頭腦的話,他們其實有些好奇,但被達野打發(fā)走了??颇⒐谑帐皻埦郑殉允O碌难蛉夥珠_裝在袋子里,準備去給每家鄰居分一點,還叫上普諾,讓他拿著手電筒跟在自己后面照明。她在使喚普諾的時候很自然,像以前一樣,只是現(xiàn)在沒有姐姐戈瑪替普諾站出來承擔了。

鳩阿垛和達野還在喝酒,他們的醉意隨著夜的加深越來越濃烈。

“這些年,謝謝你把兩個孩子帶大?!兵F阿垛舉起自己的酒杯就喝下去了。

達野心里一下清醒很多,他把杯子夾在廢掉的右手和胸前,顫抖著用左手倒?jié)M,也喝了下去:“那是我應該做的,我是用你的錢把他們養(yǎng)大的。”他知道這件事必須要說出口。

“你是什么時候拿到那東西的?”鳩阿垛直直地看著達野問。

“你那封信,雖然你說得很隱晦,但我知道你把那個東西藏在火葬我父親的那棵樹下了?!边_野像個犯錯的孩子,細細解釋著,“我本來不想拿出來,但當時家里困難,最后還是把它便宜出了?!?/p>

“出的時候,沒有人知道吧?”

“肯定沒有,我誰都沒說,走了三天,在瓦機莫鎮(zhèn)出給一個漢族人。”

“那就好,就算便宜出,那也是一筆不少的錢啊?!兵F阿垛突然說得很大聲,“要不是你幫我撫養(yǎng)了普諾……”

他的這句話讓達野有些惱怒,特別是在酒精的壯膽下,他第一次直視著鳩阿垛說道:“那你會怎么樣?你敢在里面把這個東西說出來嗎?如果他們知道這個東西,你這輩子還能出來嗎?”

“那你也不能獨吞了吧?”鳩阿垛站起來,用手指著達野。

達野也站起來:“難道給你那個好弟弟克迪分一點嗎?他管你的孩子了嗎?”他越說越激動:“不要用手指我,看看我這只手,就是因為你兒子才廢掉的。”他想通過這樣的代價,來換得內(nèi)心的安寧感,但這句話恰好被回來的普諾和科莫阿果聽到了。

“你說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科莫阿果不相信這是真的。

“沒你的事?!边_野狠狠地瞪了一眼科莫阿果,不自然地坐下,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普諾的手電筒還沒關(guān),剛好照在達野的臉上,他再次看清了舅舅達野的臉像一堵墻,裂開了無數(shù)個縫,每條縫隙里都飄出各種各樣的臉龐,猙獰的、苦笑的、哭泣的……他轉(zhuǎn)身就跑進了黑暗里,這一刻,他只想在姐姐戈瑪?shù)膽牙锟奁?,他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奔跑,手中的電筒在他跑起來的時候,把光線搖搖晃晃地射在一些狗身上,于是它們開始追著那光吠叫,直到那光線消失在菓俄村,它們在村口集合在一起叫了幾聲,就各自回到屬于自己的田埂下。搖搖晃晃地追著普諾出來的還有鳩阿垛,他擔心兒子會出什么事,也一直追著那束光線,直到他突然感覺夜徹底地黑進了他的骨子里。

科莫阿果把搖搖晃晃追出來的達野追回去了,她把自己的丈夫安撫在床上,一直追問到底是怎么把手摔壞的,她的心里除了達野,裝不下其他人的死活。達野沒有回答,這些年,那筆橫財一直在折磨著自己的內(nèi)心,他盡可能地對普諾和戈瑪好,其實更多的是在說服自己的心。他知道總有一天鳩阿垛會來揭開這件事的底,現(xiàn)在,他覺得心里踏實多了,所以一直在床上重復著自己的原創(chuàng)歌曲:

“這一生都在適應,抱緊不會發(fā)光的木頭。”

普諾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但跑得久,不一定跑得遠,他好像在一塊石頭上睡了很久很久。第二天下午,他到奶吉鎮(zhèn)的時候,聽見人群的哭聲,他知道一定是有一個人去世了,他終于忍不住內(nèi)心的悲傷,混入人群,也跟著哭了起來,他把自己的悲傷藏在人群的悲傷里??迒实娜巳号懦砷L長的隊伍,走到奶吉鎮(zhèn)的盡頭,走進那座木屋里,一片枇杷葉落在普諾面前,他才從悲傷里驚醒,這是自己家。父親鳩阿垛身穿一身樸素的彝族服裝躺在那里,他第一次看見鳩阿垛的臉,上面長滿了樹梢,也飄浮著花朵,但沒有根。

諾莫施澤迎接前來吊唁的人,直到看見兒子普諾,她才崩潰地哭了一場:“我還以為家里的男人都死光了?!?/p>

普諾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心是麻木的,他不知道如何面對這一切。他聽見剛才痛哭的人們很多已經(jīng)喝醉,大多數(shù)都回去了。半夜的時候,他抱著月琴,坐在父親鳩阿垛的遺體邊彈起來,他不是為了鳩阿垛彈,也不是為了自己。他的彈奏讓醉漢手里的酒杯懸在半空,讓智者的言論停滯,讓所有人同時為鳩阿垛哭了一場……但普諾都沒有看到,他只聽到人們說他是孝子,說他可憐。

此后,普諾每天包一輛馬拉車,彈奏著月琴,來到火車站等姐姐戈瑪。有人說他瘋了,有人說他彈得真好。一旦有老人去世,大家會有償邀請普諾去表演,但都被普諾拒絕。

鳩阿垛的葬禮上,戈瑪沒有回來。普諾問諾莫施澤為什么不叫姐姐戈瑪回來,諾莫施澤冷冷地回答:“因為她不需要給鳩阿垛盡孝?!逼罩Z沒聽懂。于是他出門,熟練地搭上馬拉車,唱道:

“姐姐,遠方是否完整無損?”

路邊那個叫谷拉的女人挽著身邊一個叫德蘇的男人,對他說:“他看上去,真悲傷啊。”

【作者簡介】加主布哈,彝族,1994年2月出生于四川省大涼山,西南民族大學民族學碩士,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散見《北京文學》《詩刊》《星星》《草堂》《朔方》《青春》等刊,著有詩集《借宿》;曾獲詩酒文化大會校園組金獎、青春文學獎中短篇小說頭獎、全國大學生櫻花詩賽獎、徐志摩微詩歌獎等;現(xiàn)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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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會(2017年8期)2017-04-18 08:4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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