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上海京劇院創(chuàng)排的新編歷史劇《春秋二胥》對傳統(tǒng)京劇中的伍子胥故事進行了重構,創(chuàng)作者希望通過對其進行改編來引發(fā)觀眾對于復雜人性的思辨,呼喚仁愛和善良。然而,他們對于傳統(tǒng)戲劇情節(jié)的改編落入了道德綁架的圈套,對劇中主要人物的情感處理體現(xiàn)出非常明顯的雙重標準。對于原故事中伍子胥面臨的情感矛盾難題,新作不僅沒能做到有所突破,反而體現(xiàn)了作者對于“現(xiàn)代性”理解的庸俗和淺薄。
關鍵詞:《春秋二胥》;新編歷史??;上海京劇院;現(xiàn)代性
中國有兩句古語,一是“有仇不報非君子”,一是“睚眥必報”,明明都是復仇,僅僅因為怨恨大小就在句意上有著如此明顯的褒貶之分,實在是讓人費解,不過這兩句話也從側面告訴我們無論是胸襟坦蕩的君子還是氣量狹小的小人,但凡有冤仇都會尋求報復。與之相對應的,無論古今中外,以復仇為題材的故事始終能夠牽動人們的心弦,激發(fā)觀眾的腎上腺素,從而擁有眾多擁躉。一夜白頭的伍子胥自然是流傳最廣的復仇故事的主角之一,也正是因為他本身的經(jīng)歷足夠傳奇、足夠熱血,所以不停地被搬上舞臺。京劇中更是衍生出一套完整的“系列劇”,從《亂楚宮》《戰(zhàn)樊城》《長亭會》《文昭關》《浣紗記》《魚腸劍》到《戰(zhàn)郢城》等,講述了伍子胥受冤逃國、借兵復仇的全過程,尤其《文昭關》向來是京劇舞臺上最受歡迎的劇目。可當代的創(chuàng)作者們似乎并不滿足于傳統(tǒng)戲中伍子胥以一個“剛正、忠直、隱忍而又一往無前”的英雄形象出現(xiàn)[1]P71,為了表達所謂對復雜人性的“思辨”,新編歷史劇《春秋二胥》被搬上了舞臺。
這出劇目由上海京劇院創(chuàng)排,馮鋼編劇,續(xù)正泰、白云明導演,對傳統(tǒng)京劇中的伍子胥故事進行了改編創(chuàng)作。在表演上最大的改動便是讓傳統(tǒng)戲中由老生應工的伍子胥改為了風格更為粗獷猙獰的花臉應工,且延續(xù)了上海京劇院近年來成績斐然的新編劇目的風格,像《曹操與楊修》《成敗蕭何》一樣以花臉和老生應工的兩個主要角色的對手戲為主。但同樣的模式,同樣是改編自傳統(tǒng)故事,不同于前兩出佳作所營造的悲劇氛圍和表現(xiàn)出的人性掙扎,這出《春秋二胥》卻讓觀者感到深深的不適。
劇中的第一個小高潮出現(xiàn)在伍家受冤十九年后,滿腹怨恨的伍子胥帶領吳國軍隊勢如破竹直殺向楚都郢城。面對兵臨城下的窘迫,剛剛繼位的新君昭王正一籌莫展。王后孟嬴不得已講出當年平王丑聞和伍家冤案之始末,并舉薦申包胥出面勸解伍子胥。因為當年義釋伍子胥而被關押了十九年的申包胥痛陳當年往事。楚昭王則頗明事理,決定下詔書平冤案,并為伍家冤魂舉行祭祀。于是乎,申包胥出城面見伍子胥以“人死百怨消”勸阻于他。后者當然不肯善罷甘休,但一來感恩于申包胥當年的義釋之舉,二來悲悼父兄心切,便答應入郢城祭拜家人。來到楚國宗廟面對父兄靈位,伍子胥痛哭一番。楚昭王趁機宣讀為伍家洗冤的詔書,并懇求伍子胥“開釋前嫌,重修舊好”。得知楚平王已死且正“金棺盛斂”,伍子胥只好請求昭王歸還他父兄尸骨,可“太傅蒙難,棄尸荒野一十九年”,早已無跡可尋。對于這一段情節(jié),曹樹鈞教授在其評論文章中指出伍子胥索要父兄尸骨是一個“過分的要求”[2]P94。筆者不禁感到驚疑:試問一個人全家被害無辜慘死,仇敵尚且被金棺盛斂,親人的尸首無有一口薄棺,希望冤死的亡魂入土為安竟然是“一個過分的要求”嗎?盡管從現(xiàn)實的角度而言這個要求難以被滿足,但于情于理也都算是伍子胥最低限度的訴求了吧。既然這個要求無法滿足,伍子胥接著提出要鞭尸平王以泄恨。聽到這話,楚昭王竟然無法置信,雙手顫抖地言道“你的恨如此之切,竟不放過已死之人”,似乎全家三百口被冤死之恨不應該“如此之切”一樣,也全然不顧這三百無辜之人正是死于這個金棺盛斂的“已死之人”。緊接著,伍子胥又提出或可以平王宗親三百口償命,自然得到昭王的拒絕。他便發(fā)誓要“攻取郢都,駕戰(zhàn)車踏破平王棺柩”。曹樹鈞教授寫道:“至此,戲劇矛盾已由伸張正義轉化為伍子胥報私仇與申包胥、楚昭王誓死保衛(wèi)楚國的尖銳矛盾,伍子胥也已從一位伸張正義的英難轉化為一個引狼入室的罪人?!盵2]P94-95讀到這里,筆者不禁發(fā)問:首先,伍子胥由“伸張正義”到“報私仇”何來“轉化”之說?兩者之間從來就是不相矛盾而是同為一體的,況且為屈死的家人“報私仇”又難道是什么品格低下的行為嗎?其次,楚昭王誓死保衛(wèi)的不是楚國,只是他先王的遺體、宗親的性命、王室的尊嚴。伍子胥在這三次的訴求中是不斷試探、不斷升級的,而即便是要求最高的第三個也算不上苛刻和過分——一命償一命,這是最簡單粗暴的,但即使放在現(xiàn)代社會中也都或許是合法的處理方式。而當這些訴求得不到滿足時,伍子胥又能如何呢?他只能宣戰(zhàn),即成為了所謂“引狼入室的罪人”。吳春集先生認為伍子胥此舉是“為攻打郢都尋找?guī)煶鲋盵3]P30而非單純的報仇。這么一看似乎伍子胥確實不那么正義凜然了。但這只是吳先生主觀的揣測,因為至少編劇和導演并沒有在舞臺上展現(xiàn)或者哪怕是暗示這一點,至少從演員的表演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心只為報父兄之仇的伍子胥,攻打郢都最多只是吳王闔閭利用伍子胥所想達成的目的而非伍的主要目的。既然如此,我們便不能為了呼應編劇的創(chuàng)作意圖便主觀臆斷地為伍子胥添加如此一個莫須有的罪名,更不能以此來批評他“人性淪喪”[3]P30。
在談判破裂后,伍子胥便回到軍營發(fā)兵奪城卻久攻不下,無奈之際只好決定決堤淹城。下令前又特地喚出申包胥與之苦口相勸??缮臧銓ξ樽玉阃词Ъ胰?、吹簫討飯的遭遇視而不見,只一味地感嘆“當初子胥如今何在呀”,勸現(xiàn)在這個“怨毒偏狂”的子胥能夠“暫息過往仇,當念百姓憂”。伍子胥當然不肯作罷,坦白少時便要決堤淹城。得知此噩耗的申包胥質問伍子胥:“這千千萬萬的百姓們又置于何地呢?”怒斥這個曾經(jīng)在他心里“悲天憫人的仁義丈夫”從“大英雄化禽獸”,便急匆匆返回都城。馬上城破國亡之際,“悲憤痛惜縈滿胸懷”的申包胥悲哭“忍叫這蕓蕓蒼生濁浪蓋”,這位嘴上愛民如子的道德圣人竟然選擇“面對著哀哀子民深深拜”,決定留下百姓蒙難,安排昭王逃走。說到底,所謂的不忍生靈涂炭不過是用來阻攔伍子胥的道德盾牌,當對方不肯妥協(xié)時,百姓便成了存續(xù)楚國王室血脈的犧牲品,成了伍子胥千秋罵名的判罪書。諷刺的是,伍子胥分明承諾只要昭王“開城納降,自裁軍前”,百姓們便可免于一難,而開口百姓閉口子民的申包胥和楚昭王卻從未想過犧牲自己。
很快郢城被攻破,伍子胥見到了當年平王父納子妻的受害者孟嬴。他自以為這個同病相憐的女人會對自己感恩戴德,卻不料對方掏出匕首意欲刺殺自己,幸而未果。伍驚魂未定之際,孟嬴便指責他“任意殺戮,無視他人喪親之苦,與當年平王一般無二”。此刻的她已然“無意茍活,死不足惜”,便自刎而死了——儼然是一位深明大義、心懷天下的奇女子!可讓人納悶的是,既然她心里清楚“當年平王父納子妻,滿朝文武俱都裝聾作啞,只有伍太傅直言諫君,可算我的恩人”,當年伍家滿門因她喪命之時,她怎么就沒有如此之勇氣去刺殺真正的始作俑者楚平王呢?如今“眼睜睜母子難團聚,可憐我形影單此心何寄”了,還要在臨死前喊出那些道德口號來責難伍子胥。同樣是失去親人,她就沒有想過伍子胥曾遭受過什么樣的痛苦嗎?更何況昭王并沒有死而是安然逃走了。伍子胥的痛苦正是因為當年伍家替她抱不平。說到底其關鍵不過是“喪親之苦”在他人還是在己身罷了。尾聲處,二胥再次相逢,面對申包胥站在道德制高點上的冷言冷語,面對著滿目瘡痍的楚國故地,伍子胥癱坐在地上悵然若失。
顯而易見,這出新編劇目不是僅僅增刪人物、改動情節(jié)來重新敷演這個故事那么簡單,從劇情設計和人物對白中都有著非常明顯的道德指向,故事的主題也不再是復仇,而是編劇要借申包胥為代表的楚國上下之口來呼喚“人性中的善良、純真、柔軟和愛”[4]P1,希望通過善良和仁愛來勸解伍子胥放下仇恨,而當這個被勸解者沒有像他們所要求的那樣泯恩仇、釋心懷時,就被斥為了人性扭曲的怪物。正如編劇馮鋼在其創(chuàng)作漫談中所說的那樣,他希望通過這出戲引出這樣的思考:“仇恨及其報復是人類與生俱來的稟性,是人性復雜的一個重要方面,也是人類始終難以擺脫的心理困境,但是隨著文明的發(fā)展和理性精神的蘊育,人類應該有勇氣去思考和避免因為仇恨而帶來的更大的人道災難和人性摧殘?!盵1]P72在劇中,他借申包胥之口對伍子胥說“鐵騎到處,滿目破敗,太傅若見,也要泣血,此情此景,望君自省”??吹竭@里,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忽然涌上心頭,相信有不少人在年少時和我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遭受了某同學沒由頭的欺負,去向老師討要公平卻被反問:好好反省自己,為什么人家欺負你不欺負別人?在這部劇里,我為伍子胥感到深深的委屈和不公。
當創(chuàng)作者借角色之口不斷地指摘伍子胥涂炭生靈、批評家們也紛紛附和著譴責伍子胥喪失人性時,我感到匪夷所思。因為伍子胥的復仇行動是有完全充足的理由的。楚昭王繼承王位時是那么的心安理得、合情合法,需要他承擔責任時卻又各種推脫,伍子胥家破人亡時遭人追殺,手掌兵權了就被要求悲天憫人,這是何等的雙重標準?且伍子胥不是一開始就要顛覆整個楚國的,在攻打郢城之前他就提出過多相當合理的條件,可楚昭王自始至終除了嘴上道歉,從沒有付出過實際的補償。正如吳春集先生文中所寫的孟嬴:“先贊賞和感謝伍家仗義執(zhí)言,又以舍生取義刺殺伍子胥作結,給了伍子胥的人性淪喪以強大的刺激和反諷?!盵3]P30沒錯,口頭上的贊賞、感謝和道歉都給予了伍家,仿佛十九年前命喪刀口的三百條冤魂聽到這些口頭上的贊賞、感謝和道歉就能安息一樣,在實際中給予伍家的卻是車裂、長刀和匕首,卻又反過來指責伍子胥人性淪喪?編劇馮鋼說:“楚平王的突然死亡,伍子胥失落之下的大肆殺伐,‘存楚和復楚’進入到了是‘滅蒼生還是保蒼生’的問題。”[1]P72我想說這個問題不是拋給伍子胥的,而應該拋給合理繼承了平王王位的楚昭王。最終山河破碎、滿目瘡痍的結局當然是悲劇,但這悲劇的責任承擔者不應該是伍子胥,至少主要不是他。
我們一直在呼喚當代戲曲應該具備現(xiàn)代性,該劇創(chuàng)作者所力求表達的仁愛、善良、對人性的思辨當然是現(xiàn)代性的應有之義,可真正的仁愛和善良是一切惡行得到懲治而非冷眼旁觀者一句輕飄飄的“人死百怨消”,對人性真正的思辨是設身處地地考慮到每個人所處的困境,看到他在大是大非和個人私情間的掙扎,而非沒有條件地充當理中客。在這出現(xiàn)代人創(chuàng)作的現(xiàn)代戲曲中,當申包胥一遍遍以各種大仁大義逼迫伍子胥放棄復仇時,我仿佛聽到了經(jīng)常遭受批判和鄙夷的傳統(tǒng)戲里“娘子不必太烈性”的當代回響。
那么伍子胥對楚國的情感處理是否是戲劇構造的一個無解局面呢?且看拍攝于1996年的電視劇《東周列國·春秋篇》,劇中伍子胥攻下了郢都,挖出楚平王鞭尸三百,楚國百姓在旁圍觀人心惶惶,眾人都勸他不住。就在局面無法收拾之時,不遠處的江上傳來一段歌謠:“蘆中人,蘆中人,渡過江,誰的恩?寶劍上七星文,還給你帶在身,你今天得意了,可記得漁丈人?”聽到這段歌謠,伍子胥沉默良久,跪倒在地上痛哭起來,心中積怨自此化開。這位乘舟而來的漁丈人便是當年助伍子胥過江的老翁,歌謠中的蘆中人便是指伍子胥。漁丈人的一段歌謠便能化開伍子胥的心結,阻止了他繼續(xù)報復下去,其原因就在于這個有恩于他的老丈出現(xiàn)在面前時,伍子胥才恍惚意識到生他養(yǎng)他的是楚國人,滅他滿門的是楚國人,對他窮追不舍的是楚國人,渡他過江的也是楚國人。且同樣是有恩于他,相對于被滅國還能奔赴千里外去哭秦庭的申包胥而言,這位老丈更能代表與伍家冤案毫無關系卻被牽連受苦、無處喊冤的普通百姓。正是這樣的復雜交織的情感被勾起,伍子胥才沒有繼續(xù)釀造悲劇。這位自在行舟于江上的漁丈人詠出的歌謠,要比那些高高在上、連篇累牘的春秋大義更加觸動人心。電視劇里的這一段小情節(jié)也許在不經(jīng)意之間詠出了《春秋二胥》所要追求的仁愛和思辨?!洞呵锒恪返膭?chuàng)作者們所想要闡述的那些東西當然是可以引起人們的共鳴的,但關鍵是它以什么樣的戲劇安排表達出來,至少僅憑那一段段正義凜然的西皮二黃是無法感化伍子胥的。
司馬遷評價伍子胥為“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沒想到幾千年后自詡為現(xiàn)代人的我們竟然在一出現(xiàn)代戲曲里苦口婆心地勸說伍子胥放棄他那具有充分合理性的復仇行動,這實在是悲劇。筆者不禁聯(lián)想到了西方那個著名的諺語,但我想說,如果有人打了你的左臉,不僅要狠狠打回去,連那個在一旁不明所以就勸你把右臉伸過去的人也至少也要挨一口唾沫。
參考文獻:
[1]馮鋼:《行與思》,《劇本》,2020年第6期
[2]曹樹均:《別開生面的兩個舞臺藝術形象——喜看歷史京劇〈春秋二胥〉》,《藝術評論》,2014年第9期
[3]吳春集:《好一出人性的生死拷問——〈春秋二胥〉》,《藝術批評》,2020年第1期
[4]苗春:《〈春秋二胥〉:刻畫人性 以情動人》,《人民日報》海外版,2016年3月第11版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重大項目“當代戲曲生態(tài)現(xiàn)狀與傳承發(fā)展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ZD2405。作者單位:中國戲曲學院)
責任編輯 岳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