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年,因為葛川江里打不到魚,小柴村的漁佬兒全都轉(zhuǎn)業(yè)了,只剩下福奎一個。
太陽落山的當(dāng)兒,福奎想起該去收一趟滾釣了。收釣歸來,他拎著剛釣上來的一條鰣魚和一堆小鯧條子走上了東溪的堤坡。
??拇锎钤诘贪断乱粭l小水溝上,遠遠望去像一座墳?zāi)?。??拇锸敲┎萆坏?。他窮得恐怕死后也住不上考究的屋子,只配縮在草窩里升天。
堤坡上,??錾狭舜謇锏陌⑵?。寡居多年后,阿七準(zhǔn)備嫁給對江的官法。
“我走了,公社味精廠就缺一個打雜的。我跟隊長說了,他答應(yīng)讓你頂我的缺,只要你自己再找大貴求個情,這事情就成了。到廠里做,生活輕松,又有固定收入,比在這連根毛兒都不見的江里打漁牢靠多了。??∪死狭?,總得有個靠頭?!?/p>
大貴是社管會委員,也是??谋硗馍?/p>
福奎不言語。他加快步子回家收拾鰣魚。鰣魚最好清蒸,光擱幾片蔥葉就成。
??谒着缘囊粔K大橡樹樁上,剖開魚腹,挖出肚腸…
外邊忽然響起手扶拖拉機的突突聲,越來越近,最后在他家門外停住了。
來者是大貴,他的表外甥,一進門便像個大喇叭似地哇啦起來:“好哇,二舅,聽阿七說你今日釣上一條鰣魚。我那塘子里養(yǎng)不活鰣魚。今日借你的光,來嘗嘗?!?/p>
“魚蒸上了么?”大貴坐到床上,朝灶間那邊使勁抽了抽鼻子。
“不急……先做飯?!备?緡A艘痪?,走進灶間,呆呆地盯著那條擱在大盤子里的鰣魚。
他不是小氣鬼,換作任何一個村里鄉(xiāng)親來跟他分享今日的口福,他都樂意,而偏偏對大貴,他一百個不情愿。
不過漁家從沒有轟客人出門的道理。??议_鍋蓋,為難地瞅著那條上面撒著些蔥葉的鰣魚。
一只黑貓?zhí)襄伵_,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湊近魚碗。
“啥!你也想嘗鮮?”他抓起老貓,想從窗口把它扔出去;可轉(zhuǎn)念一想,反倒把魚扔給了它。
今日能幫他打發(fā)走大貴的,看來只有這畜生了。這倒也爽快!他寧肯自己也不嘗。
黑貓大口大口地撕咬著鰣魚。
他走進隔壁屋里。大貴問道:“魚蒸上了吧,二舅?”
“叫貓叼去了?!?/p>
“啥?”大貴像個爆仗似地蹦了起來,忽地沖進灶間,差點踩著饕餮而食的老貓。
“哎呀呀,該死的畜生!”他剛抬腿,那貓便倏地溜了,那魚都被它撕爛了。
無論如何,魚是吃不成了。大貴沒精打采地跟福奎閑扯了幾句,敗興地走了。
??筚F的手扶拖拉機蹦蹦跳跳地開上了大橋,快活得哼起小曲兒來。不過他哼得不成調(diào)兒,倒更像哞哞的牛叫。
晚上九點多鐘,他晃過神來。今晚還得去江里收一趟滾釣。匆匆吃下涼飯,提著馬燈出了家門。
從家往江邊去,要經(jīng)過阿七的小屋。盡管夜里很黑,她還是老遠便認(rèn)出了他的像頭公牛的身影。
“大貴他沒去你家?”她問。
“嘻嘻……去是去了,沒嘗著!”
阿七疑惑地盯著??@副孩子氣的興奮的面孔,聽他有聲有色地說完剛才怎么捉弄大貴的詳情細節(jié)。
“你真糊涂!”她正要開口大罵,忽又心里一軟,可憐起他來。她今天是存心安排大貴去??莾骸皣L鮮”的,為的是讓??璐藱C會跟大貴提提去味精廠頂她缺的事。
“福奎,”她還抱著一線希望問道,“你跟大貴提過頂缺的事情吧?”
“提個啥!我可不想到工廠去受罪,”??鼪]把她的好心當(dāng)回事兒,“照著鐘點上班下班,螺螄殼里做道場,哪比得上打漁自由自在?那憋氣生活我做得來么?”
他說的是實話。葛川江上打漁,老大的天地,自由自在,他從十四五歲起就干這門營生了。
叫一個老頭改變他幾十年的生活方式,他一定很不情愿。對這生活,他習(xí)慣了,習(xí)慣得仿佛他天生就是個漁佬兒,在娘肚子里就學(xué)會撒網(wǎng)、放釣了。
阿七是個明白人,知道讓一條狗去啃草或者讓一頭牛改吃葷腥,都是徒勞的。她眼巴巴地望著福奎朝江邊走去,去碰他的運氣……
他來到江邊,點起馬燈,把小船劃出了船棚。岸上那片草蟲咕咕的叫聲越來越遠,漸漸被撲通撲通的水聲蓋住了。這聲音是一群小雞毛魚攪起來的,它們團團圍著小船,跟隨著他的燈光,一同往江心游去.仿佛蝦兵蟹將簇?fù)碇埻?。每天夜里,他要是照?zhǔn)它們?nèi)鲆痪W(wǎng)的話,他如今的日子不會弄得這么寒酸。城里人嘴饞,魚苗苗也照樣買了吃。哪怕他每天只撒一網(wǎng),他也能掙些錢的。可是他絕對不肯撒網(wǎng)捕小魚。他想得很美:既然他是這條江上的最后一個漁佬兒,那么,江里的魚就全都是他的,他要等這些魚長大了再捕。到那時候,從前的運道就會再來,從前的日子還會…
他劃到了江心,順著滾釣劃了個來回。整串滾釣上一無所有。那些浮標(biāo)全都懶洋洋地漂在水面上,一動不動。
??矐醒笱蟮靥上律韥?,亂蓮蓬的腦袋枕著船尾的坐板,一雙光著的大腳插進船頭的板空里。他想,要是死的時候也能這么安安穩(wěn)穩(wěn)地躺著,那就好了。他情愿死在船上,死在這條像個嬌媚的女子似迷住了他的大江里。死在岸上,他會很丟臉的,因為他不能像別的死鬼那樣住進那種開著窗戶讓死鬼透氣的小屋子;他會被埋到地底下去,埋他的人會用鐵鍬把墳堆上的土拍得很結(jié)實,叫他透不上氣來。而死在江里,他沒啥可抱屈的了。
那群小魚依然尾隨著他的小船,好像還越聚越多了。
福奎搬過那只甏子,一把把地往江里撒著蚯蚓……
從前,“喂魚”這個詞是漁佬兒的恥辱。不過,從前的好多規(guī)矩眼下都不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