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造日常生活：近代北京的公共浴堂與市民沐浴實踐（1900—1952）》

宋子昕 著/北京燕山出版社

2023.7/118.00元

宋子昕

北京人。歷史學博士，就職于中國國家博物館。主要研究方向為近現(xiàn)代社會經(jīng)濟史、日常生活史。

本書作者多年來查閱大量文獻，在此基礎上用實證的方法、跨學科的方法和對比分析法進行研究，力圖真實地反映20世紀上半葉北京浴堂的狀況。與一般的史學論著相比，本書具有更廣闊的社會學、人類學研究視野，將20世紀上半葉北京浴堂置于歷史、經(jīng)濟、政治、社會、文化以及世界的多維體系中，進行跨學科、多視角的剖析，學術價值、文獻價值都很高，可以說是一部階段性專項研究的權威力作。

在浴堂中開展地下工作的優(yōu)勢

晚近以來北京一直是一座典型的消費城市，這里缺乏規(guī)?；墓I(yè)，城市資本主要集中在商業(yè)與服務業(yè)。服務業(yè)工人是當時北平市不可忽視的一股工人力量。浴堂業(yè)在北京服務行業(yè)中頗具代表性。1947年上半年，全市共有90多家浴堂，行業(yè)內(nèi)工人數(shù)量眾多，與社會各界人士均有廣泛接觸，但他們的社會地位低下，生活沒有可靠保障，反抗情緒十分強烈，這為中共地下黨工作的開展提供了群眾基礎。浴堂的特質非常貼合中共“隱蔽精干、長期埋伏、積蓄力量、以待時機”的地下工作方針。雖然是公共場所，但浴堂里熱鬧的氣氛、蒸騰的霧氣極易掩人耳目，有利于從事地下活動。無論是擁擠地泡在同一個池堂中，還是在封閉性較高的單間“洗官堂”，均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安全性較高。如有人暴露身份被當局察覺緝拿，浴堂的環(huán)境也容易掩護其他地下工作者，避免其遭到牽連。

在整個20世紀上半葉，浴堂都是開展地下工作的重要場所。1927年末大革命失敗后，為重建中共北京市委，恢復北京市各級黨組織，以馬駿為代表的共產(chǎn)黨員在地下秘密活動。市委秘密開會時地點不固定，每次都選擇一個不容易被敵人發(fā)現(xiàn)的地方。公共場所是首選，會議有時在北京各公園內(nèi)舉行；有時馬駿以商人身份開單間雅座，在西四的華賓園浴堂中進行集會。1930年代，北平特務股在市內(nèi)各處緝捕共產(chǎn)黨員，在宣武門大街義興園浴堂內(nèi)捕獲有接頭嫌疑的民國學院學生李伯元與史勛博，經(jīng)審訊后確認二人曾參與共產(chǎn)黨的地下活動。日偽統(tǒng)治時期，在燕京大學任教的張東蓀為了在淪陷區(qū)開展抗日救國工作，接觸多方面勢力，一方面張同中共地下工作人員往來，另一方面也和國民黨地下人員保持聯(lián)系，同時為了工作還要和漢奸王克敏等來往。為了避開當局的監(jiān)視，張東蓀同國民黨地下工作者聯(lián)系時，通常選擇在浴堂中約見。

抗戰(zhàn)勝利后，中共的地下工作在北平浴堂業(yè)的開展非常順利，平委中的負責人趙凡、蘇一夫及負責浴堂業(yè)工作的萬一等人常到東升平接頭。東升平三樓的官堂都是單間，可以住宿，非常隱秘。地下工作者在此活動較為方便，他們常偽裝成來洗澡的有錢人，以洗澡作掩護，利用官堂這一特殊又安全的空間聽取地下黨支部的匯報，并布置任務。平委利用黨員在浴堂中擔任管理職務，可以調(diào)配工人的便利，開會時給官堂配備地下黨和積極分子做伙計，保證進行活動時安全方便。當時的北平市警察局得知浴堂業(yè)中滲透進大量的地下黨，多次要求各分局駐所徹查管轄范圍內(nèi)的浴堂，但由于缺乏長期布控的能力，只能夠開展短期排查，因此中共在浴堂中的地下活動仍然非?；钴S。

新中國成立后，浴堂又成為敵對勢力活動的據(jù)點。1951年2月，兩名在一品香浴堂中從事特務活動的特務被抓獲?！度嗣袢請蟆吩谶@一時期曾三令五申地強調(diào)戲院、飯館、浴堂等地人員成分復雜，尤其是浴堂，其中不乏因身體舒適而頭腦發(fā)熱，夸夸其談泄露國家機密的干部。因此要求常出入這里的黨員干部應時刻警惕，在這里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應該注意，要有分寸，要自覺地遵守保密制度，養(yǎng)成保密習慣。

浴堂作為公共場所，是社會信息傳播的集散地。人們來浴堂不只是為了沐浴，還會在這里飲茶、聊天、商談事情。浴堂中聚集了不同階級的人們，社會中各方面的信息在這里交匯。劉白羽在其散文《北平的春天》中曾寫下北平浴堂中所蘊含的大量信息資源：

長期以來，北平是政治中心，政治風云幾多變幻，老百姓關心時局變化是很自然的……北平各階層的民眾見多識廣，有其他地區(qū)人無法比擬的政治閱歷。民國年間，就連不識字的老太太也能說出“還不是張作霖打吳佩孚，蔣介石又打馮玉祥，沒個完”。不少店堂的伙計都能夠談出一大套對時局的看法。1946年春天，北平軍事調(diào)處執(zhí)行部掛出了牌子，人們對此議論紛紛。一個澡堂擦背的工人不但能說出軍調(diào)部的全稱，還會告訴你，它是為了“和平恢復交通的！”

除了在浴堂中發(fā)展組織力量外，將浴堂中的信息資源收集起來加以利用，也是地下黨在浴堂業(yè)的重要工作之一。中共地下黨選擇開設黨支部的浴堂多為特等或甲等浴堂，光顧這類浴堂的客人大多有錢有勢，包括資本家、政府要員等，地下黨員以服務伙計的身份作掩護，對那些經(jīng)常來洗澡的特殊顧客注意觀察，利用一切機會從來此洗澡的國民黨官員的言談中獲取信息，并將情報收集起來，通過地下交通員及時向黨組織報告。如1948年國民黨的一個師長來興華園浴堂洗澡，脫掉衣服時胳臂上露出一塊愈合不久的輕微傷痕。同他熟識的地下黨員伙計向他詢問情況，師長告訴該伙計，中共軍隊在圍攻新保安，自己剛從前線回來，受了點小傷，不礙事。他還透露，因戰(zhàn)事吃緊，國民黨要從南口調(diào)部隊馳援新保安，他即將重返前線。地下黨伙計了解到該信息后，立刻向上級匯報。

浴堂的客人除國民黨政要外也包括特務。這些人將浴堂當成辦公室外“聯(lián)絡”“密謀”的最佳選擇，給中共地下情報工作提供了突破口，取得國民黨特務信任的浴堂伙計能從他們口中套出很多重要消息。在浴堂里有這樣一種情況時常出現(xiàn)，到這里來洗澡的軍警、特務有時會帶槍來，洗澡時槍只無處放，又怕不安全，只得交給信任的伙計保管。如一安姓國民黨特務常來東升平洗澡，有一次他把槍交到地下黨員李福海手里時說：“到了別處我不放心，在你們這兒安全，這槍交給你保存?！碑敃r國民黨當局正在北平全城各處搜捕共產(chǎn)黨員，而在浴堂里，國民黨特務卻把槍交到共產(chǎn)黨員手里保存。正是由于浴堂環(huán)境的特殊性，這里方便和國民黨官員、特務打交道，并取得他們的信任，有利于組織工作，也能夠隨時獲得情報。

地下黨員之所以選擇在浴堂開展工作，對浴堂業(yè)的行業(yè)規(guī)律及從業(yè)者的社會來源是作過縝密考量的。1941年，中共晉察冀分局城工委在阜平成立后，平西交通線壓力陡增，從京西到阜平行程長，且有日軍封鎖，因此開辟新的秘密城市工作交通線十分必要。由于定興、易縣、淶水這三縣位于平津保三角地帶，是北平往返阜平、保定和保定到天津的必經(jīng)之地。1943年初，晉察冀分局城工委抽調(diào)干部開辟了定易淶秘密交通線。6月間，定易淶交通站正式成立。由于定興、易縣、淶水三縣人士多從事煤鋪、浴堂生意，定易淶交通站派出人員，在新街口煤鋪、清華池浴堂設立了秘密交通點。而且，抗戰(zhàn)時期建立的地下組織使得北平浴堂業(yè)中群眾基礎較好，因此在抗戰(zhàn)結束后，浴堂業(yè)黨組織得以快速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