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
大約10年前,或者說是20年前,我還很年輕的時候,就有人管我叫老相了。
那個時候,我女兒讀小學(xué)、上中學(xué),我應(yīng)該是不怎么老的呀!可身邊的人怎么就叫我老相的呢?
再者,酒桌上,或是某些稍微“公眾”一點的場合,大家相互介紹,或者是自我介紹,我說我是相裕亭。冷不丁地就會遇到一位沖我直瞪眼的人,問:“你就是相裕亭呀,我還認為你是位老人家呢!”
好像,我就不應(yīng)該年輕,就應(yīng)該很老,才是他們心目中的那個相裕亭。
原因,怪我天天寫那些老氣橫秋的東西。尤其是后期,我寫上了鹽河,寫上了晚清至民國的那些事。我筆下的虛擬生活里,處處是些穿長衫、戴禮帽的達官顯貴。要么,就是“拂墻花影動”里那些迷人的景致。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沉迷于書寫一個威風(fēng)八面的大鹽東。那家伙整天陰沉著臉,與我穿越時空“對話”,弄得我也整天沒個笑臉面對身邊的人。
某一天,正讀初中的女兒放學(xué)回家,看到我臉上的表情不對,悄悄跟她媽媽說:“我爸又進入角色了!”
女兒的話,將我暫時拉回到現(xiàn)實生活中。可過不了多會兒,一旦我坐在電腦前,我的思緒,包括我臉上的表情,很快又與那個冷酷、刁鉆、妻妾成群的大東家融為一體了。
我沒有擁有過富貴。
我的出身很貧寒,自小玩溝泥、爬樹掏鳥蛋長大。我的家鄉(xiāng)離海邊不遠,很小的時候,我就跟著比我大一點的孩子去趕海,淘海沙子、摸海貝,乘船上的人不注意時,去偷人家漁船上歡蹦亂跳的魚蝦。我見過古老的帆布風(fēng)車從海溝里“吱呀吱呀”往鹽田里攪水的景致。
我所接觸的大鹽東──地主老財,最早是從我娘的口中得知的。娘說,外婆家房后那家財主,每五天到龍廟街上割一刀肉來。然后,財主家那一段,凈吃白面肉餃子。這是我童年里最為向往的地主生活。以至于后來,它成為我寫舊事的啟動點。
那么,真正讓我迷上舊事,執(zhí)意要去探訪晚清至民國的那段生活,應(yīng)該是在書本上。準(zhǔn)確地說,是在我大學(xué)的圖書館里。
知道我的人,都曉得我在大學(xué)里學(xué)的是石油采油工程。按照我人生正常的發(fā)展途徑,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石油系統(tǒng)的工程師或高級工程師??晌疫@個“理工男”,大學(xué)里讀書時,偏偏迷上了中國古典小說。譬如馮夢龍的《三言二拍》,隨便哪一個章節(jié),我都說得頭頭是道。
曾經(jīng)有那么一段時間,我滿腦子里都是才子佳人。我懷疑自己在青春期出了問題。因為,夜里做夢時,我常常會與佳人幽會。
那個時候,我預(yù)感到,我的“工程師”前途,可能要泡湯了。
果然,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我與文字打起交道。先是在華北油田做秘書,后調(diào)到地方政府做秘書,并很快接觸到我現(xiàn)在生活的這座古城內(nèi)幾個地位顯赫的家族。他們在晚清至民國期間,或官或商,或文或武,相互間既是兒女親家,又是官場和生意場上的對手。
那個時候,我筆下的大鹽東,便一點一點有了雛形。開篇《威風(fēng)》(《鹽河舊事》系列小說第一篇),算是給足了“東家”面子,摘得了多個文學(xué)獎項,還有好事者(翻譯家)領(lǐng)它到美國、日本、匈牙利轉(zhuǎn)了一大圈子。緊接著,管家、姨太,鹽工、丫鬟,土匪、妓女,各色人等,輪番登場。
這個時候,那些10年或20年前,就稱我老相的朋友,建議我把那一個一個小人物串起來,整一部長篇。
可我深感底氣不足。我沒有那個年代的生活。我所描畫出來的達官顯貴、升斗小民,都是我書本里讀來的,憑空想象出來的。為彌補自己的“先天不足”,重回大明、前清至民國的時代,我獨自去江南“拜訪”過沈萬三,到沈陽、北京故宮周邊去尋找過皇親國戚,到山西、西藏叩問過富家、土司們的金鎖銀環(huán),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答案。
直到有一天,準(zhǔn)確地說是2022年的早春時節(jié),我隨著一個攝影文化采風(fēng)團來到云南紅河州的建水縣,看到那里保存完好的朱家花園,堪比《紅樓夢》中的大觀園;那里的亭臺樓閣,好像都在我的小說中出現(xiàn)過。我觸摸到朱家的“中將府”“含玉樓”,如同見到自己失散多年的親骨肉。
剎那間,我似乎找到了我“舊事”中虛擬的樓閣、虛擬的家園、虛擬的才子佳人們。他們好像在那里等了我?guī)资?、上百年?;蛘哒f,我尋找了他們幾十年、上百年。
那一刻,我決定領(lǐng)他們回家──將他們寫入我的《舊事》。
是夜,我躺在朱家花園旁邊的一家賓館里,想到那些才子佳人,就要跟著我回到鹽區(qū)老家啦,一時間我激動不已,連夜在手機上劃拉下幾個短章的小標(biāo)題。感覺短章不能容納我的想象時,我索性搭起了一個比短章稍長一點的框架,這便是現(xiàn)在這篇《曹府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