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洲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有人說,在環(huán)縣栽活一棵樹,比喂養(yǎng)一個孩子都難。干旱少雨、風(fēng)沙肆虐、土地貧瘠,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讓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的人都刻骨銘心。一棵樹,栽上死了,死了再栽。怕風(fēng)吹,那就搭起支架扶著;怕霜凍,那就拿麻繩綁干草給它保暖;怕干旱,那就人擔(dān)驢馱地取來水使勁澆;怕地貧,那就不斷施農(nóng)家肥;怕獨木難支,那就先在適合人居住的房舍和村莊周圍栽,再到其他溝塬峁梁間栽,最后成片成片地栽……難怪有人這樣形容,要想了解環(huán)縣的人和自然條件,首先得了解環(huán)縣的樹木。
勤勞的黃土高原人,能忍受生活條件的苦,卻受不了沒有一棵樹的村莊。樹和房子幾乎是同時長起來的,房子蓋好了便要栽樹,有了樹,院落才有煙火氣息。
一個樹種反復(fù)栽,如果實在活不了,那就另選一種,至于后來那些能夠存活下來的桑、榆、杏、柳、槐、松、柏、棗、楊、李、杜梨、核桃樹等,都特別受人愛護和尊敬,并賦予它們一個很親切的稱呼——護莊樹。
護莊樹和人一起在村莊里成長。房舍舊了,護莊樹卻長大了,有了厚厚的樹冠,夏天枝繁葉茂,供人們乘涼;冬天筆直挺立,孩子們在周圍玩耍。隨著歲月增長,人在一天天變老,佝僂著背,搔著雪一樣的頭發(fā),摸著白胡須,看著高出屋頂許多的樹,感嘆著人生的長短。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弊o莊樹在美化人居環(huán)境的同時,又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文化氛圍。細細探究這種文化,大抵有:寓意吉祥,取槐樹與“懷”、杏與“興”諧音,象征一個家庭懷胎生子,人丁興旺,子孫滿堂;有紀(jì)念意義,翻閱環(huán)縣人的族譜、家譜,或許大部分都有這樣的記載,祖先最早是從山西大槐樹底下遷移來的,這從一些老者的口中也可得到證實。據(jù)考究,大槐樹本在山西洪洞縣廣濟寺,內(nèi)有數(shù)圍粗的古槐一棵,地處交通要道,本就是移民的集散地。“被遷群眾在起啟時,便將目前之大槐樹以及樹上的老鸛窩入于眼、印于腦,作告別家鄉(xiāng)時的紀(jì)念?!彼?,移民每到一處,便在莊子外圍栽上槐樹,以示新的紀(jì)念。一代傳一代,最終形成一種風(fēng)俗文化。
樹和村莊骨肉相連、不可分割,是人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每一種護莊樹都有其特定的用途。比如槐樹,又名國槐,屬豆目蝶形花科植物,樹型高大,木質(zhì)堅硬,壽命長,皮、枝葉、花蕾、花及種子均可入藥,花和莢果入藥,有清涼收斂、止血降壓的作用;葉和根皮可清熱解毒,可治療瘡毒,還可遮陰。人們白天將牲口拴在院墻外歇息,稱為“涼棚子”。比如柳樹,一則耐寒抗干旱成活率高;二則出于生產(chǎn)生活需要,柳木柔韌性好、不易折斷,柳樹枝長到一定程度可以作鐵鍬、鋤頭等農(nóng)具握把,長得粗度夠了就能鋸成木板,又成為做家具的上好木料。再比如杏樹,屬薔薇科花果植物,本就起源于北方,除耐旱易成活外,杏子可鮮吃,可曬干儲存四季常吃;杏核仁油質(zhì)豐富,可榨油可入藥;木質(zhì)堅硬細膩,紋路色澤艷麗,是做犁頭、炕沿、案板的優(yōu)質(zhì)木料。
護莊樹讓整個村莊都處在綠色濃云中,房屋是綠的、小院是綠的、大街小巷也是綠的,就連田野上行走的耕牛,那滿身黃色的皮毛也好像變成了綠色。
鳥兒最喜歡樹,鳥巢是樹上的村莊。生活在樹上的鳥兒,就像生活在村莊里的人,一茬接一茬地延續(xù)著生命。正是這些鳥巢的存在,樹木才變得快樂、幸福。
護莊樹不能言語,它們就像村莊的眼睛,默默地注視著村莊里發(fā)生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誰外出打工了,誰回家過年了,誰家娶進新媳婦了,誰家給孩子過滿月了,誰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學(xué)了,誰家新接回一輛小轎車,誰和誰發(fā)生口角了,誰和誰動手了,誰家的老人過世,哪里新修了一處院落……一件件,都看在護莊樹的眼里,記在護莊樹的心里。
第一次知道搖錢樹是在小學(xué)課本里,那時的我,天真地以為世上真的存在長滿鈔票的樹,只要輕輕一搖,錢就會像蘋果一樣掉下來。因為,就連民謠中也唱:“搖錢樹,聚寶盆,日落黃金夜裝銀?!?/p>
清代詩人胡大川寫道:“大地有泉皆化酒,長林無樹不搖錢?!敝钡缴现袑W(xué)的時候,我才知道,搖錢樹其實并不存在,這只是人們用來表達對財富的一種企盼方式罷了。
隨著知識漸多,我知道,搖錢樹起源于中國古代的神話傳說。傳說玉皇大帝之女張四姐思凡下界,與窮苦書生崔文瑞成婚,四姐用“元寶樹”使崔家迅速致富,引起王姓地主眼紅,誣告崔文瑞為盜,被官府捉進大牢。四姐憤而劫牢救夫,與玉帝派來的哪吒、孫悟空等展開大戰(zhàn),由于寡不敵眾,被強行收走了“元寶樹”。后來,經(jīng)仙女六姊妹耐心勸說,張四姐與丈夫同回天界,成了神仙夫妻,諸事用不著發(fā)愁,可是仍然念念不忘“元寶樹”?!霸獙殬洹本褪恰皳u錢樹”,足見這是個好東西。
在鄉(xiāng)下的時候,跟著母親打杏子、曬杏干,母親說杏樹就是“搖錢樹”,大而甜的杏子,不光可以充饑,曬的杏干、褪下的杏核等都是非常緊俏的土特產(chǎn),只要肯下功夫,多栽些這樣的樹,貼補家用的錢就再也不用發(fā)愁了。母親還說,杏樹葉捋下來能直接喂豬,干樹葉落下來還能燒火做飯。
“白露白露,核桃撐破肚?!迸隳赣H打核桃的時候,母親又說,核桃可是好東西呀,剛打下來的青皮核桃,瓤肉吃起來嫩嫩綿綿、脆脆甜甜、白白滑滑、油油膩膩,曬干了可榨油可賣錢,而且市場上的價格很喜人,它也是“搖錢樹”。
……
在母親眼里,村莊里的所有樹都是搖錢樹。再后來,我知道除杏樹、核桃樹外,棗樹、蘋果樹、梨樹、桑樹等都是“搖錢樹”。
還清楚地記得村東頭已故的“麻子爺”,在自家屋后那棵大柳樹下講評書的場景。每當(dāng)夜晚來臨,半個村莊的男女老少都集中在那棵樹底下,有的站著、有的坐著、有的蹲著、有的懷里抱著孩子、有的讓孩子騎在大人脖子上,甚至有調(diào)皮的孩子騎在墻頭上?!奥樽訝敗鄙ひ艉榱?,吐字清晰,語速時緊時慢,抑揚頓挫,節(jié)奏分明,讓人聽得如醉如癡,竟有身臨其境的感覺,常常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詩人艾青在《我愛這土地》中寫道:“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也許是受了母親的影響,我后來甚至覺得,所有的樹都是有名有姓的,不管村莊里還是村莊外,比如村頭那棵遭受雷電襲擊依然存活的大柳樹,大家都叫它“歪脖子柳”;人擔(dān)驢馱吃水的溝口,有一棵大杏樹,杏子大而甜,連杏核也是甜的,人們都叫它“馬卵子甜”;和村里王二爺家相鄰的土地田埂旁,不知何時長出一棵蘋果樹,五六月間麥黃的時候,布谷鳥最喜歡在上面鬧騰,蘋果也不失時機地成熟,大家都叫它“六月鮮”;長在溝掌的那棵老榆樹,膽子大的人曾捋過榆錢,人們稱它“溝掌榆”;長在半山腰的那些槐樹,大災(zāi)荒年景青黃不接的時候,槐花曾救過全村好多人的命,大家叫它“救命槐”;還有后崖邊擠出來的野枸杞,荊棘叢生中結(jié)出了艷紅的果實,豐富著村莊人的內(nèi)心,大家叫它“紅枸杞”……
村莊的每一棵樹都有來歷,每一棵樹都有故事。不是每一棵我都能叫出名字、說出來歷,但這些樹確實是有名字的,即使我叫不出,村莊里總有人能叫得出,而且能準(zhǔn)確說出它們的來歷。
樹是村莊最樸實的存在,它們根植于泥土里,卻向往天空,或高或低,或筆直向上,或樹冠開散,就像村子里的人盡忠職守地庇護著村莊。風(fēng)來了,它把風(fēng)檔??;雨來了,它便挺直腰桿去遮擋。
在歲月的長河中,樹總是毫不吝嗇地用最艷麗的色彩,裝扮著村莊、大地和山川,儼然成了最美的服飾。
對偏居黃土高原一隅的環(huán)縣大山來說,樹木就是躺著的大山,大山也是醒著的樹木。那些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樹木和生活在這里的人一樣,都在竭力守護著大山,經(jīng)營著大山,描繪著大山。
樹木鉚足了勁兒生長,沒幾年便枝繁葉茂,綠意盎然,掩映著大山里的村莊和農(nóng)家小院。春天來臨的時候,桃花杏花粉紅、梨花棗花雪白;秋風(fēng)四起的時候,黃葉紛飛,果實沉甸甸、紅艷艷,像是給村莊作了一些修飾和點綴,色彩繽紛,美艷無比;冬天蕭瑟之時,樹木吸引著覓食的鳥兒,它們“嘰嘰喳喳”,把無限生機奉獻給寂靜的田野和晶瑩的雪花。
樹木是村莊的精靈和村莊的氣韻,樹壯則村旺。樹木、大山和繁衍生息的人們,共同孕育了村莊的魂魄,見證了村莊的歷史和發(fā)展。
“八百里秦川,不如董志塬邊;董志塬邊,不如河連灣畔?!奔t軍和游擊隊有了樹木的遮掩,打仗時自然就多了幾分勝算。老槐樹下支起了大鍋,成了支援前線的大伙房;樹林里搭起了簡易帳篷,成了救助傷病員的野戰(zhàn)醫(yī)院;山背后樹木隱蔽的地方,成了臨時軍械修理所;樹木環(huán)繞著不起眼的一處院落,卻是紅軍指戰(zhàn)員的臨時指揮所。
有一次到環(huán)縣采風(fēng),孟家寨一個老者講的話至今讓我記憶猶新:“孟家寨的山、楊旗溝的水、果子園的柴禾。”這里的柴禾特指“狼牙刺”,別名也叫“白刺花”“馬蹄針”,是一種半常綠落葉灌木,廣泛地生長在這里,使之成為最理想的革命場所。1936 年,曲子解放后,成立了縣工農(nóng)蘇維埃政府和中國曲子縣委會,不久又組建了陜甘寧獨立師,為保衛(wèi)紅色政權(quán)起到了積極的作用,而這支千余人的隊伍就駐扎在溝深林密的孟家寨和孟家灣。紅軍戰(zhàn)士經(jīng)常拿著斧頭、繩子,唱著鏗鏘有力的革命歌曲,到楊旗溝的果子園為老百姓砍柴,農(nóng)忙時節(jié),還主動幫老百姓耕種、除草、收割、打碾;而老百姓也為戰(zhàn)士剃頭、打草鞋、做布鞋、縫洗被子,還幫他們運糧食,帶他們翻山越嶺采購生活用品,軍民漁水情深。
也難怪,這里會留下許多紅色革命遺跡:
八珠塬——1931 年11 月至1934 年冬,劉志丹、謝子長領(lǐng)導(dǎo)的農(nóng)民武裝多次活動于這一帶。
東老爺山——1935 年10 月11 日至16日,中國工農(nóng)紅軍第一方面軍長征途經(jīng)環(huán)縣,毛澤東、周恩來、彭德懷、葉劍英、李富春等領(lǐng)導(dǎo)曾在此宿營。
河連灣——《紅星照耀中國》里“那個神奇的小山村”,曾是朱德、張國燾、彭德懷、任弼時、肖勁光等人指揮山城堡戰(zhàn)役的地方,被譽為“紅色政權(quán)的搖籃”。
山城堡戰(zhàn)役——紅軍三大主力會師后取得的第一次重大勝利,萬里長征最后一戰(zhàn),參加將帥最多的一場戰(zhàn)役,也是第二次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最后一戰(zhàn)。
山城鄉(xiāng)山城堡村的“紅軍泉”——因山城堡戰(zhàn)役中唯一的紅軍救命水而得名……
這就是環(huán)縣,被紅色籠罩著的地方,被冠以“老區(qū)”的地方。
在這里久了,會讓人感到這些樹不是表象的,是有精神的;不是蒼白的,是有靈魂的;不是綠色的,而是紅色的。每當(dāng)經(jīng)過那些葳蕤、茂密的樹林,我總覺得大大小小的戰(zhàn)斗還沒有結(jié)束,犧牲的英烈們還沒有走遠,他們就在樹下歇腳,他們依舊奔跑在山間,在山林里與敵人搏斗。涼風(fēng)習(xí)習(xí),林濤陣陣,這聲音分明在呼喚著英烈的名字,吟誦著他們的事跡。
一個村莊的生命力,不正是靠一棵棵樹木支撐著嗎?那些長了幾十年,乃至上百年,有了靈性的古樹,就是一個村莊的時間之書,就是一個家族的根脈所在,就是一個地方堅忍不拔的奮斗史。
日光煮雨,歲月疾跑。村莊的樹踏著日月輪回的鼓點,走進了新時代。黨和國家封山育林、退耕還林等好政策和“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理念,讓樹木的品質(zhì)、數(shù)量得到了空前的提高。
“香風(fēng)滿閣花盈戶,樹樹樹梢啼曉鶯?!痹跇淠镜难谟诚?,四季分明的環(huán)縣,與宋塔遠影、興隆古韻、仙城紅井、高原平湖、掌上碧禾、草原流云、南湫之秋、萬福溫泉、唐臺川瀑、安山捧翠等一連串史話想象的景致更加接近,就連過去村民們編的順口溜“天上無飛鳥,地上不長草,風(fēng)吹塵土跑,樹木像棵草”,也變成了今天的“走上大梁洼,風(fēng)景美如畫,林陰層層翠,果子滿山掛?!?/p>
樹木與青山綠水互為映襯,與藍天白云相互為伴,為山村的四季輪回、歲月更迭增添了不盡的詩意。
村莊的樹木不會和人爭路,不會和牛馬羊驢爭路,不會和蜜蜂鳥雀爭路,更不會和風(fēng)爭路,它們走的是一條徑直向上屬于自己的路。
你看那些樹的姿態(tài),有的樹冠接天摩云,枝葉橫斜散漫,在蒼穹下?lián)纬隽擞忠恢厣n穹;有的枝丫千姿百態(tài),為人們營造了廣闊的想象空間,或如虬龍盤旋騰躍,或似孔雀開屏展翅,或如長劍倚天插地,或似神鹿曲頸飲溪……筆直堅挺的樹木,給了人們向上的力量;直面風(fēng)雨的樹木,給了人們迎難而上的勇氣;堅貞雄偉的樹木,給了人們不屈的脊梁;默默奉獻的樹木,給了人們可貴的品質(zhì);樸實無華的樹木,給了人們純凈的靈魂。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人栽樹,樹養(yǎng)人,樹木、大山和人早已融為一體,山溝里的人,站起來是一棵樹,倒下去就是一座山。
村莊人的困苦,樹木是知道的,因為這里的每棵樹也都經(jīng)歷了和人一樣的困苦。相比之下,人比樹木稍聰明一點,人會利用村莊、房舍、樹木等遮風(fēng)擋雨,而樹木卻迎著風(fēng)雨,和一場接一場的風(fēng)雨搏斗。
我曾不止一次地想過,沒有了樹木,村莊會是什么樣子。房屋孤單地站在那里,無所依附,任北風(fēng)呼嘯而過。鳥兒失去了家園,清晨醒來,村莊單調(diào)得如同荒原……
高處和遠方的世界,對村莊里的人充滿魅力和誘惑。即使有些人離開了村莊,卻還有些人站在村莊里,若有所思地望著村莊里的樹,還有村莊外,那些樹梢上蔚藍的天空和奔跑的白云……
觀山,才知山偉岸;近樹,方知樹存影。
我猜想,那些留下來的人所思考的,一定包含著老黃酒的沁人心脾、羊羔肉的唇齒留香、五谷雜糧的勁道爽口、“老十碗”的美味佳肴、紅色遺跡的教育激勵、道情皮影的悠揚渾厚、環(huán)江的潺潺流淌、羊群的悠然自得、古長城的歷史烽火、中藥材的珍稀名貴……而這些東西,一定深藏在村莊里這些樹木的影子里。